碑志文谀墓的文化意蕴——以汉代碑志为中心
2021-12-06徐海容
徐海容
□文学研究
碑志文谀墓的文化意蕴——以汉代碑志为中心
徐海容
(东莞理工学院 中文系,广东 东莞 523808)
碑志文是中国古代的重要文体,经历了一个从应制之文到文学之文的转变。而“谀墓”传统源远流长,汉代碑志文“谀墓”有着鲜明的现实应用性,与文人弘扬社会公理、维系文道士心、展现个人的操守和诉求等密切相关。“谀墓”是社会生活中人们关于政权建设、党派之争、人际关系及生命价值认识的反映,体现着文章写作中诚信与虚伪、感性与理性、真善美与假大空的考量,这就决定了其丰富的文化内涵。
碑志文;谀墓; 政治斗争;颂美铭功
碑志文是中国古代一种重要应用文体,其源远流长,应用广泛,而“谀墓”是其难以避免的传统,文人写作稍有不慎,便有“谀墓”之嫌。对这一问题,学界目前多从润笔角度论述之(1),而文人的主体性及社会文化环境等因素常被忽视。因此,突出碑文创作者的主体身份,从文本出发,把“谀墓”当作一种文化形态去深入研究,更利于我们认识当时的文学创作环境和文学发展规律。有鉴于此,本文以碑志文的谀墓为切入点,分析汉代碑志谀墓的动因,探究文人作碑志的复杂心理,就碑志文谀墓的文化意蕴作出研讨,以求教于方家。
一
范文澜说:“秦始皇巡行各地,命李斯写颂文,刻石纪功,开立碑碣的风气。”[1]258碑志之志者,即记也,碑志的出现,和颂美铭功有着必然的联系。徐师曾云:“按志者,记也;铭者,名也。古之人有德善功烈可名于世,殁则后人为之铸器以铭,而俾传于无穷。”[2]148-149秦汉以降,碑志多用于殡葬。刘熙《释名》云:“碑者,被也。此本葬时所设也。施鹿卢,以绳被其上,引以下棺也。臣子追述君父之功美,以书其上,后人因焉。无故建于道陌之头,显见之处,名其文就,谓之碑也。”[3]218-219在此背景下的碑志成为殡葬习俗中一项重要而且常用的活动。《汉碑集释》收录53篇碑文,均记载时人此类行为,如《北海相景君碑》:“州里乡党,陨涕奔哀,故吏忉怛……著甘棠兮,刊石勒铭,□不亡兮。”[4]62正是因为殡葬活动中于人于事的纪念颂扬,碑志书写者一方面不乏荣耀,一方面压力重重,内中最为矛盾的,就是碑志行文颂美铭功的需求,也正因此,促成碑志文谀墓的形成。
刘勰《文心雕龙·诔碑》云:
碑者,埤也。上古帝皇,纪号封禅,树石埤岳,故曰碑也。……后代用碑,以石代金,同乎不朽。自庙徂坟,犹封墓也。……夫属碑之体,资乎史才,其序则传,其文则铭。标序盛德,必见清风之华;昭纪鸿懿,必见峻伟之烈,此碑之制也。夫碑实铭器,铭实碑文,因器立名,事先于诔。是以勒石赞勋者,入铭之域;树碑述已者,同诔之区焉。[5]214
刘勰追根溯源,特别强调碑志文“标序盛德”“昭纪鸿懿”的写作准则,这实际上是对于碑文创作颂美铭功的肯定。丧葬,礼之大也。殡葬活动中,人们之所以追求对逝者的颂美铭功,源于悼亡安死、哀思缅怀、抚慰亲属、备极哀荣的现实需要、心理期待和社会习俗。碑志文因丧葬而诞生,伴随着丧葬习俗的发展而发展,颂美铭功的礼俗所需决定了碑志文的文体特征和发展方向,其影响是多方面的。因为“追述君父之功美”,碑志于逝者扬善隐恶、称美不称恶。然而事信方能言文,这就决定了碑志颂美的前提。如果墓主一生平庸,无功可颂,无德可美,在此情况下,撰文者虚饰为文,对墓主小美大赞,无美称美,甚至以恶为美,粉饰虚赞,使得碑志创作充满违背事实的阿谀奉承之辞,这就是谀墓。谀墓是无美可颂的而强行颂美,求流芳不朽而适得其反,这就决定了碑志写作的复杂性。曾巩《寄欧阳舍人书》云:“铭志之著于世,义近于史,而亦有与史异者。盖史于善恶无所不书,而铭者,盖古之人有功绩材行志义之美者。惧后世之不知,则必铭而见之。或纳于庙,或存于墓,一也。苟其人之恶,则于铭乎何有?此其所以与史异也。”[6]253指出碑志和史传在写法上的显著区别。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墓志铭考》云:“自文章与学术分道,缀文之徒,起似牛毛。贵室富贾之死,其子孙必求名士献谀为快,即乡里庸流,亦好牵率文人,冀依附文集传世也。文人则亦有所利而轻应之。”[5]232点明谀墓形成的社会背景和客观基础。
欧阳修《集古录》云:“自后汉以来,门生故吏,多相与立碑颂德矣。”[7]60汉代经济发达,礼俗隆重,厚葬盛行,墓碑的制作也随之日趋奢华。高坟丰碑,倍显荣光,而纂刻于其上的文字,也因碑形制的加大而书写丰富,内容博大,这就为谀墓的兴起提供了土壤。《文心雕龙·时序》云:“逮孝武崇儒,润色鸿业,礼乐争辉,辞藻竞骛:柏梁展朝宴之诗,金堤制恤民之咏……降及灵帝,时好辞制,造羲皇之书,开鸿都之赋。”[5]672在此大背景下,文人,特别是宫廷文人,自然将润色鸿业的意识投入碑文创作,铺陈排比,颂美溢美,并和时代政治联系起来,歌功颂德、粉饰太平,这就很容易导致谀墓。考察这一时期的碑文,都充满此类粉饰帝政、颂美墓主而夸饰阿谀的描写,如《司空袁逢碑》:“天鉴有汉,赐兹世辅。显允厥德,昭胤休序,峨峨雍宫,礼乐备举。穆穆天子,孝敬允叙。”[8]786《冀州刺史王纯碑》:“圣朝嘉君,旋拜徐州,流化甘棠。”[8]1006《都乡孝子严举碑》:“君明臣孝,行著成兮。玄丘报德,奂焕荣兮。”[8]1008其余如崔瑗、胡广、桓麟、孔融、马融、卢植等碑文亦多如此。
汉代推行礼制,在润色鸿业的社会环境下,文人作为墓碑文书写的主体,必须服从世俗体制和现实政治的需要,这就影响到碑志创作的独立思考和自由批判精神。自汉以来,碑志应时制景,写作中夸大事实,多阿谀之辞,可谓绵延不绝。蔡邕、应劭、沈约、于世宁、魏征、上官仪、李峤、崔融等,都投身于此类碑志的写作。如被誉为大手笔的盛唐碑志大家张说“掌文学之任凡三十年”[9]27,“为文俊丽……尤长于碑文、墓志,当代无能及者……喜延纳后进,善用己长,引文儒之士,佐佑王化,当承平岁久,志在粉饰盛时”[10]3057。这一时期的的文人,碑志行文提及君主,不论贤能与否,均罗列神武、英明、圣主等最高颂词:如范履冰《大唐韦府君仁约墓志铭》:“盛唐篡历,天下文明……神皇临驭区宇。”[11]7张说《中散大夫行淄州司马郑府君神道碑》:“神皇玉册受天,金坛拜洛,顿纲而鹤书下,辟门而群龙至。”[12]908苏颋《陕州龙兴寺碑》:“有唐神龙元年龙集丁巳,应天神龙皇帝出乎震御乎乾也。”[13]2598在这些迎合帝王心理、充满应时制景的华辞俪句之下,都折射出一个根本事实,即通过颂扬乃至阿谀帝王的文治武功来显示时政的清明,充满时代宣教色彩和王化精神,这就给予碑志谀墓以润色鸿业的政治说理,也很容易导致夸张吹嘘之辞。
二
谀墓虽然谀的是死者,但却是给予包括死者亲朋在内的生者看的,对于死者来说,谀与不谀,又如何去谀,稍有不慎,都会产生广泛的社会效应。作为创作主体的文人,面对纷纭多变的社会环境,常借碑文表达对墓主的认识、对政局的评价以及其它更深层次的诉求,这就使得碑志创作常常超出简单的丧葬礼俗之需,也给予谀墓更多的政治文化内涵。
东汉末期,皇帝昏庸,外戚、宦官及臣工之间权力之争加剧,其“皆剥割萌黎,竞恣奢欲。构害明贤,专树党类。其有更相援引,希附权强者……海内嗟毒,志士穷栖,寇剧缘间,摇乱区夏”[14]2510。朝政腐败,国势惟危,士子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史载:“逮桓灵之间,主荒政缪,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婞直之风,于斯行矣。”[14]2185可见当时士子群体的危机意识和政治责任感已经很强烈,与阉党势同水火。当然,“主荒政谬”之下,外戚和宦官争权夺利互相倾轧,一定程度而言,反而放松了对士子群体的管控,文人赢得了相对自由的话语权,这就使得碑志创作中针砭时弊议论朝政的风气迅速形成。如此历史语境下,树碑立铭已经不仅仅是追述父子君臣之美的润色鸿业,也不仅仅是对于亡者的追悼,而是政治态度和人生理想的表露。因为“显见之处”的传播优势,因为礼俗活动的张扬效应,碑志成为展现士人政治理想的有力工具,成为清流对抗浊流的有力战场。凡品德高尚、正直贤良、敢于同奸佞作斗争的清流名士总是被记功彰美,大书特书,甚至不乏拔高谀扬之笔,其目的在于借助碑志文的传播而善善恶恶、明正视听,扭转整个士林风气。碑文大家蔡邕于此表现最为明显,如《太尉杨秉碑》写杨秉:
当官而行,不为义疚。疾是苛政,益固其守。厨无宿肉,器不镂雕。夙丧嫔俪,妾不嬖御。可谓立身无过之地,正直清俭该备者矣,革仲尼有垂三戒,而公克焉,故能匡朝尽直,献可去奸,忠侔前后,声塞宇宙。非黄中纯白,穷达一致,其恶能立功立事,敷闻于下,昭升于上,若兹巍巍者乎。[8]763
再如《陈寔碑》写陈寔:
含元精之和,应期运之数。兼资九德,总修百行。于乡党则恂恂焉,彬彬焉,善诱善导,仁而爱人,使夫少长咸安怀之。……会遭党事,禁锢二十年……铭勒表坟墓,俾后生之歌咏德音者,知丘封之存斯也……以褒功述德,政之大经,是以作谥封墓,兴于《周礼》,卫鼎晋铭,其昭有实……树碑刊石,垂世宠光。[8]782
杨秉、陈寔都是著名的中正仁义之士,后者更是党锢之祸的受害者。考察其人其事,贡献毕竟有限。蔡邕在碑文中褒扬其品性政绩,不惜罗列最高颂词,大加颂扬溢美,用了“忠侔前后,声塞宇宙”“兼资九德,总修百行”及“尽人才之上美,光明配于日月,广大资乎天地……巍巍乎不可尚也,洋洋乎不可测也”[8]782等明显夸张性词语,谀扬意味浓厚,原因在于将杨秉、陈寔奉为清流楷模的需要,以恢弘正气,张扬公理,引导社会舆论,端正士林思想,改进整个社会政治文化。这在蔡邕碑文中多有表现,如《郭泰碑》:“于是树碑表墓,昭明景行,芳烈奋乎百世,令问显于无穷。”[8]765《太尉李咸碑》:“名莫隆于不朽,德莫盛于万世。铭勒显于钟鼎,清烈光于来裔。刊石立碑,德载不泯。”[8]772事实上,这些墓主的贡献并不突出,但其政治立场端正,为官有为,清正廉明,故蔡邕小美大赞、夸饰溢美,将之与尧舜孔孟等媲美,不乏言过其实的拔高阿谀之辞,目的都在于对墓主进行道义宣扬和支持,以弘扬正气,反对奸佞,进而改正朝政风气。所以说东汉以来碑志谀墓的产生,与文人弘扬大道、针砭时弊的社会责任感相关。汉末碑文《金乡长侯成碑》《淳于长夏承碑》《郎中马江碑》《慎令刘修碑》《博陵太守孔彪碑》等,于此表现尤为明显,如《太尉杨震碑》在赞扬杨震“实履忠贞,恂美且仁”的同时,写其惨遭奸佞祸害:“清蝇嫉正,丑直实繁,横共构谮,慷慨暴薨。于时群后卿士,凡百黎萌,靡不欷歔垂涕,悼其为忠获罪。”[8]1030体现出对汉末政治腐败、权奸当政而名士罹难的不满,为墓主鸣不平。再如《巴郡太守樊敏碑》写忠奸对立:“奸狡并起,陷附者众。君执一心,赖无污耻。”[8]1060《沛相杨统碑》写外戚专政:“遭贵戚专权,不称请求,考绩不论,征还议官。”[8]1016均借此凸显作者自我的道义情怀和人格精神,表达对奸佞专权、朝政腐败的不满,不惜溢美乃至谀扬墓主,进行舆论宣导,纠正时弊,改革朝政。
当然,墓主本身的身份地位等,影响着碑文谀墓的尺度,是撰碑者政治考量的有力因素。汉末朝臣胡广虽一生政绩平平,甚至为人不屑,但死后天子“使五官中郎将持节奉策赠太傅、安乐乡侯印绶……故吏自公、卿、大夫、博士、议郎以下数百人,皆縗絰殡位,自终及葬,汉兴以来,人臣之盛,未尝有也”[14]1019。葬礼如此隆重,其碑文写作自然不能怠慢,这就极易出现对墓主的溢美阿谀之笔。刘勰云:“自后汉以来,碑碣云起。才锋所断,莫如蔡邕。”[5]214如果说蔡邕对杨秉、陈寔等人出于褒扬清流名士、端正士风之目的,其有的放矢,小美大颂,谀墓尚在情理之中。但若书写混淆事实,以丑为美,以过为功,以害为德,颠倒黑白,愚弄视听,则令人不齿,这也是蔡邕为胡广作碑文广受诟病的原因。有汉一代,此类碑文是相当多的,如《中常侍樊安碑》写墓主:“其事上也,贞固密慎,矜矜战战,作主股肱,助国视听,外职不诬,内言不泄,为近臣楷模,是以兄弟并盛,双据二郡,宗亲赖荣。”[8]1003《童子逢盛碑》写墓主:“日就月将,学有缉熙。才亚后橐,当为师楷。”[8]1048《广汉属国侯李翊碑》:“发迹邑屋,声冠方隅。贡德王室,显名寮畴。”[8]1034《小黄门谯敏碑》:“精微天意……忠允笃诚,以直佐主。”[8]1057《安平相孙根碑》:“政事敏通……日宵在公。”[8]1049《凉州刺史魏元丕碑》:“洋洋奂乎若德,光燿冠乎诸牧。”[8]1050都对显宦近臣及其亲属极尽阿谀奉承,这也反映出汉末宦官及外戚当政的势力之巨。
三
汉代碑志风气兴盛,以东汉为甚。祝嘉《书学史》描述东汉碑刻盛况云:“光武中兴,武功既盛,文章亦隆,书家辈出,百世宗仰,摩崖碑碣几遍天下。”[15]18-19为活人立碑颂德,亦屡见不鲜。陆龟蒙《野庙碑》云:“自秦汉以降,生而有功德政事者,亦碑之。”[13]8418而任何文章的歌功颂德,惟有以事实为依据,准确书写,才能取信于人,流芳百世。碑志文创作尤为如此,故刘勰强调其“资乎史才,其序则传,其文则铭”的写作准则。然而自古以来文章创作的铭功颂美从无明确的参照体系与具体的量化标准,这就导致碑志作家行文总是充满曲笔与真实的矛盾冲突。因为基于颂美铭功的需要,一方面对墓主的赞颂越多,墓主家属得到的心理补偿及礼仪抚慰亦越多;一方面颂扬墓主过度,充斥虚浮阿谀之辞,背离史笔实录精神,碑文将失去存在的意义,这就是章学诚《答甄秀才论修志第一书》所言:“志乃式体……不可专事浮文,以虚誉为事也。”[16]292故对于碑志文的写作,历代文人总是谨慎为文。尽管如此,但碑文的谀墓流弊层出不穷,究其原因,在于碑志这一古老文体本身复杂多变的发展过程。
姚鼐《古文辞类纂·序目》云:“碑志类者,其体本于诗,歌颂功德,其用施于金石。”[17]17作为中国文学的源头,《诗经》,特别是其中的颂诗感怀先祖,铭功颂美,这对同样用于祭告悼念唱和的碑志文有相当的影响。当然,歌颂的最终目的是求得先祖的保佑和庇护,《诗经·烈文》:“烈文辟公!锡兹祉福,惠我无疆,子孙保之。”[18]593《诗经·时迈》:“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18]599《诗经·丰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降福孔皆。”[18]607《诗经·载见》:“永言保之,思皇多祜。”[18]613这种心理影响着汉人的生命感怀和价值认识。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于对自然的敬畏,对于生命的恐惧,碑文中生者对死者的缅怀和颂美,乃至溢美虚美,更多具有渴求护佑关爱的意味。如《济阴太守孟郁修尧庙碑》:“令裕衍蔓,永流无穷。……子子孙孙,必蒙大圣休烈之福,以劝后进昌炽无极。”[8]1012《蜀郡属国辛通达李仲曾造桥碑》:“萌兆赖祉。子子孙孙,百谷丰穰。内外靖安……福流后昆,万寿元疆,干禄亿年。”[8]1008《封丘令王元宾碑》:“明允笃诚,小心祇翼。永言孝思,闺庭允敕。济济学徒,来宗来式。”[8]1004不独碑志,汉代的其他祭悼类文章,都注重对死者的颂美铭功,诚如《礼记·祭统》云:“铭者,自名也。自名以称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者也,为先祖者,莫不有美焉,莫不有恶焉,铭之义,称美不称恶,此孝子孝孙之心也,唯贤者能之。铭者,论撰其先祖之有德善、功烈、勋劳、庆赏、声名,列于天下。”[19]1606这也影响到碑文创作,徐师曾甚至将碑文归于铭文类,其《文体明辨序说·碑文》云:“碑实铭器,铭实碑文,其序则传,其文则铭,此碑之体也。”[2]144
孔子《论语·宪问》倡导“有德者必有言”[20]33。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儒家思想一直处于支配性主导性地位,其道德观念广泛传播,深深影响着士人的价值取向和文化心理。一代文宗司马迁在《与挚伯陵书》中公开宣称:“迁闻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21]270这种价值观的最终目的在于超越肉体生命,追求文德显华、流芳百世。碑志文,特别是墓碑文所具备的“追述君父之功美”的内容文字和“建于道陌之头,显见之处”的传播优势,恰好顺应了士人的这一追求,于是树碑表墓、刊志作文成为时人实现文德显华、流芳百世的首要选择。这在文人撰写碑志文时表露无遗,如《冀州从事张表碑》:“佥以为洪德宜演述,亿载弥以新,功烈不赞纪,后来无所闻,于是刊石勒铭,以示后昆。”[8]1020《高阳令杨著碑》:“惟铭勒之制,皆所以纪盛德、传无穷者也。若兹不刊,后哲曷闻?故树斯石,以昭厥勋。”[8]1020蔡邕《铭论》也强调:“天子令德,诸侯言时计功,大夫称伐……钟鼎礼乐之器,昭德纪功,以示子孙,物不朽者,莫不朽于金石,故碑在宗庙两阶之间。”[8]751碑刻如此盛行,这就为文人实现掌控时代话语权提供了契机,碑志创作遂成为文人彰显生命价值、解读历史事件的最好工具。汉代无论官方民间,对碑志写作给予了前所未有的重视。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说碑文“后汉以来,作者渐盛”[2]144,范文澜《墓志铭考》曰:“东汉则大行碑文,蔡邕为作者之首,后汉文苑诸人,率皆撰碑。”[5]232就文献考证,除蔡邕外,当时文人如崔瑗、胡广、桓麟、孔融、马融、卢植、服虔、边韶、张升、张超、皇甫规、刘珍、潘勖、繁钦等人,都作有大量碑文,从所存作品看,不乏歌功颂德乃至谀墓之笔,文化意蕴深厚。如《沛相杨统碑》:“乃镌石立碑,勒铭鸿烈,光于亿载,俾永不灭。”[8]1016《汉故执金吾丞武荣碑》:“盖观德于始,述行于终。于是刊石勒铭,垂示无穷。”[8]1014《竹邑侯相张寿碑》:“访诸儒林,刊石树碑,式昭令徽……于胥德,流后昆。”[8]1018。
殡葬礼俗和社会观念的发达,也促进了汉代碑文写作的盛行,“大凡孝子慈孙欲彰其先世名德,故卑礼厚币,以求名公巨卿之作”[22]82。天地悠悠,死者为大,而尽孝敬,求哀荣,人之常情也。在此情况下,文人已经很难独善其身,《后汉书·郭太传》:“蔡邕……谓涿郡卢植曰:‘吾为碑铭多矣,皆有惭德,唯郭有道无愧色耳。’”[14]2227顾炎武《日知录·作文润笔》云:“蔡伯喈集中为时贵碑诔之作甚多,如胡广、陈蹇各三碑,桥玄、杨赐、胡硕各二碑,至于袁满来年十五,胡根年七岁,皆为之作碑,自非利其润笔,不至为此。”[23]1108无论是蔡邕自云,还是后世记载,都显示出文人创作碑文的矛盾心理和碑文谀墓流弊的复杂成因。
当然,收取润笔和谀墓本身并无必然联系,在纷纭复杂的社会交往中,在无法推却的碑文创作中,谀人者和被谀者关系如何?也影响到谀墓。蔡邕作有多篇碑文,尤以写给胡广、郭泰等人的作品影响大。胡广一生位高权重,但为人行事饱受讥讽,《后汉书》载其“无謇直之风。……及共李固定策,大议不全,又与中常侍丁肃婚姻,以此讥毁于时。……与故吏陈蕃、李咸并为三司。蕃等每朝会,辄称疾避广,时人荣之”[14]1410。权德舆《两汉辨亡论》:“亡西京者张禹;亡东京者胡广,皆以假道儒术,得伸其邪心,徼一时大名,致位公辅。”[13]5046再看蔡邕碑文所写胡广:“扬惠风以养贞,激清流以荡邪,取忠肃于不言,消奸宄于爪牙”“刚毅足以威暴,体仁足以劝俗。”[8]767-768较之于史传,两者差别较大,蔡邕明显谀墓。原因就在于蔡邕曾“师事太傅胡广”[14]1338,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对于胡广的知遇之恩,蔡邕感念终生,先后为胡广及其亲属写下十篇碑铭文,仅为胡广一人就写下三篇碑文,均感恩悲怀,不乏溢美虚美之笔,这就导致了谀墓。生死,人之大也。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汉代碑志普遍具有这种悲怀心理,这在《国三老袁良碑》《敦煌长史武班碑》《张公神碑》《郎中王政碑》《吉成侯州辅碑》等得到充分展现,如《郎中郑固碑》:“陨命颠沛,家失所怙,国(阙)忠直,俯哭谁诉。”[8]999《高阳令杨著碑》:“凡百陨涕,缙绅慛伤,门徒小子,丧兹师范,悲将焉告?”[8]1020正是基于悲怀生命的社会普遍心理,本着为尊亲讳的殡葬传统,特别是碑文本身称美不称恶的一贯写法,蔡邕避实就虚,以伤情悲悼为主题,对胡广扬善隐恶,净化美化,小美大赞,无美称美,溢美虚美,极尽感怀捧扬,这就造成了谀墓之笔多多,其余写胡硕、杨赐、桥玄、周勰等,亦不乏此,所以说谀墓体现出中国文化浓厚的实用化、世俗化思维。
四
刘勰强调碑文写作的“资乎史才,其序则传,其文则铭”,这是碑志生存的根本。谀墓带来的社会效应是多方面的:首先是对碑志创作基本准则的背离,可谓谬以千里,贻误后世,这就引起了一些有识之士的警惕,桓范《世要论》评论汉代碑文创作情况说:
门生故吏,合集财货,刊石纪功,称述勋德,高邈伊周,下陵管晏,远追豹产,近逾黄邵,势重者称美,财富者文丽。后人相踵,称以为义,外若赞善,内为己发,上下相效,竞以为荣,其流之弊,乃至于此。欺曜当时,疑误后世,罪莫大焉。[24]200-201
谀墓是在一种无美可颂的基础上强行颂美以传不朽的写法,可谓自欺欺人,体现出文章创作与社会需求的直接矛盾,也体现出作文者迫不得已的苦衷。复杂的社会背景下,文人都不愿意写谀墓之文,但最终又不得不写。《履园从话》记自汉代起:“谀墓之文起,至隋唐间乃大盛,则不重所葬之人,而重撰文之人矣。”[22]82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墓志铭考》云:“唐宋以下,凡称文人,多业谀墓,退之明道自任,犹或不免,其他更何足数。”[5]232可见撰碑文者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历代文论家都强调碑文书写的实录,追求史家精神,但铭功颂美本身就缺乏具体的量化标准,所以碑文写作中完全的史家精神和春秋笔法难以体现。蔡邕虽自云“郭有道碑颂无愧”,但通过史传与碑志比较,在写郭有道时,仍多谀扬之辞,这和当时复杂的社会环境有关。庾信是汉魏之后的碑志大家,但其“集中铭幽谀墓,居其太半,情文无自,应接未遑,造语谋篇,自相蹈袭,虽按其题,各人自具姓名,而观其文,通套莫分彼此。惟男之于女,扑朔迷离,文之于武,貂蝉兜牟,尚易辨别而已。斯如宋以后科举应酬文字之所谓活套,固六朝及初唐碑志通患”[25]1527。这就反映出人们对于碑文实录性的怀疑和对谀墓的不满。所以说谀墓影响到汉代碑志文的发展形态,在文辞和体征方面变化明显。从早期《贾武仲妻马姜墓记》的简单记人写事到《河间相张平子碑》的渐成骈对,再到《太傅胡广碑》的铺排陈设、夸饰渲染,所谓质胜文则史,文胜质则野,伴随着谀墓的兴起,碑志创作逐渐借鉴汉赋的手法,向着文胜于质的方向发展。其藻饰丽辞、铺陈排比,偶对用典,夸饰谀扬,辞采考究,追求形式之美,这在魏晋南朝表现尤甚。而行文越华丽,便越远离质实,造成碑志事实与文辞逐渐背离,刘师培认为此时碑文“辞采增华,篇幅增长”[26]172。令狐德棻评论庾信碑志:“以淫放为本,其词以轻险为宗。故能夸目侈于红紫,荡心郁逾于郑、卫。”[27]505殆至宋代,为避免谀墓,碑志向史传进一步靠拢。宋人在创作碑志时,常常有意地在文章开头或末尾,清楚交待写作缘起,说明自己与墓主的关系,以此表明自己所叙事迹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其来有自(当然,也可能是借此表明自己撰写碑志是属于人情请托,其中难免有“扬善隐恶”的笔法,以推卸谀墓的责任)。或是在碑志中直接交待所述事迹材料的来源,为了证明自己所言有据,除了前述宣布性地自承直书、实录,以表明写作态度的认真,有的撰述者还会说明资料的来源和搜集材料的方法(2)。
文学的书写总是服务于现实政治经济等多重需要,谀墓的出现,有着复杂的社会原因。谀墓使得碑志创作从质朴、单纯、真实可信而走向世故、媚俗和复杂多变,最终沦为时代政治和功利的附庸。但是既然还需要碑志,也就意味着传之不朽的意味还没有完全消退,还具有相当的生存空间(3)。古代碑志谀墓的绵延不绝,与整个社会风气与世情民俗紧密关联。自唐以后,韩愈、欧阳修等发起文体革新,对包括碑志文在内的各类文体进行改革,但谀墓流弊,仍难禁绝,像韩愈的碑文,本身就遭受谀墓之讥。所以说,碑志文谀墓,有着复杂的社会动因,其文化性远远超出文学性,最终使得碑志文成为中国古代著名的应用文体,源远流长,意味丰富。
(1)程章灿《谁得了便宜》,载《中国典籍与文化》1996年第3期;卞孝萱《实录与谀墓》,载《文史知识》,1999年第5期。
(2)刘成国《北宋党争与碑志》,载《文学评论》,2008年 第3期。
(3)参见拙著《唐代碑志文研究》,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49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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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1-05
教育部规划基金项目“唐宋文化转型与碑志文研究”(18YJA751034)。
徐海容(1976- ),陕西渭南人,文学博士,东莞理工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的教学与研究。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1.01.11
I207
A
2096-9333(2021)01-007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