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杜鹃行》的拟人化书写及其寓意
2021-12-06郝润华苏朋朋
郝润华,苏朋朋
(西北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杜诗颇重修辞,其中之一就是拟人修辞手法的运用,如《望岳》(“岱宗夫如何”)将天地拟人化,《春夜喜雨》将春雨拟人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将秋风拟人化,《春望》中的“花溅泪”“鸟惊心”等均是运用借物以抒情的拟人修辞手法。诸如此类,在杜诗中可谓不胜枚举。尤其是对动物的叙写,如凤凰、瘦马、骏马、雄鹰、鹦鹉、鸡狗之类者,“杜甫笔下的动物更是一些与诗人心息相通的充满灵性之物”[1](P82)。不过,这些拟人手法基本上只是运用在某些诗句当中,并非整首诗作是借咏物做拟人化表现,以反映其思想情感。《杜鹃行》却是杜诗中整首以拟人化书写的典范之作,且凸显出杜诗“诗史”的现实意义。
有学者认为杜甫流寓成都后诗歌风格发生了极大变化,尤其是描写日常生活的内容在其作品中逐渐多了起来,其中也包括其咏物之作。这主要包含两类:一是植物诗,二是动物诗。其中多有寓意者,应是其创作的动物诗。如作于唐肃宗上元二年(761年)春①钱谦益《钱注杜诗》后附《少陵先生年谱》将此诗系于肃宗上元元年,本文据此说。的《杜鹃行》,正是杜甫在成都所作。该诗将“杜鹃”拟人化,并通过杜鹃鸟及其行为表达诗人对现实的认识,体现其感情与思想。这是因为,在作《杜鹃行》的前一年七月,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宦官李辅国矫旨将太上皇(玄宗)从南内(兴庆宫)强迁至西内(太极宫)幽禁。寓居成都的杜甫闻讯之后,回想起安史之乱后唐王朝经历的种种事件,又联想到蜀中盛传的杜鹃传说,便情不自禁地挥笔写下此首《杜鹃行》诗。这也是古代大多数杜诗学者对此诗创作背景的基本看法。当然,关于该诗的创作时间和主题思想,古今学者也多有考证阐发,截止目前尚未定论,以至于现当代学者的杜诗选本中,这首《杜鹃行》诗的入选率一直很低。其实认真考察,此诗无论在写作章法,还是思想内容方面均值得关注。因此,我们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针对此诗的表现手法、创作主旨等方面进行较为深入的考察,以期挖掘彰显此诗的思想价值及杜甫后期的诗歌创作特色。
一、《杜鹃行》创作时间及其主旨
有关此诗的创作时间,宋代以来有两种说法:一是肃宗上元元年(760年)七月或稍后,即李辅国强迁明皇之后,且后世多有承袭者。如宋人黄鹤等认为此诗是上元元年七月或稍后作,这是因为“观其诗意,乃感明皇失位而作,当是上元元年迁西内后”[2](P608-609)。再如,宋人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亦有引载:“细详味此诗,亦是明皇迁居西内时作。”[3](P40)后世有明末清初人钱谦益在其《钱注杜诗》中,依旧秉持此说。二是上元二年,即明皇被迫迁居西内后的次年,这应是可能性最大的说法。如清人仇兆鳌认为:“李辅国劫迁上皇,乃上元元年七月事。此诗借物伤感,当属上元二年作。”[4](P837)在此应当肯定,仇氏之说的可信度较高。这是因为,上元元年春,杜甫依靠亲友的资助,才刚刚在成都的浣花溪畔建起一所茅屋(即今成都草堂所在)定居下来,结束了四年颠沛流离的生活,之后杜甫一家在此生活了五年。上元元年七月,明皇迁居事件发生后,这一消息辗转传入寓居草堂的杜甫耳中,令其不胜感慨,或联系蜀地广为流传杜鹃的故事,深受感发而当即创作此诗。只是一直以来,苦于具体的创作时间至今并无文献记载为证,所以这仅仅是一个推测而已,并非定论;再从实际情况来看,杜甫远在蜀中,又处于安史之乱后的特殊时期,得闻明皇迁居事件发生的具体消息肯定会有一个时间差,尽管清人魏源称:“蜀有节镇,朝廷大事,岂有不闻?故曰‘朝廷问府主’也。”[5](P566-567)但是,我们认为当时剑外的消息传到蜀中,必定需要一定时间,而杜甫当时的处境决定了得闻并进而确证这一讯息,也需要一段时间;加之,这是诗人在听着蜀中杜鹃的鸣声而感而作,故将创作具体时间确定在事件发生的第二年暮春间,既合情理,也与事实相实。
《杜鹃行》是一首七言古体,也是一首歌行体咏物诗。其全诗如下:
君不见昔日蜀天子,化作杜鹃似老乌。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鸟至今与哺雏。虽同君臣有旧礼,骨肉满眼身羁孤。业工窜伏深树里①据徐仁甫《杜诗注解商榷续编》卷十,“业工”,当作“业业”,《尔雅·释训》:“业业,危也。”因重文符号而讹。中华书局,2014年版。,四月五月偏号呼。其声哀痛口流血,所诉何事常区区。尔岂摧残始发愤,羞带羽翮伤形愚。苍天变化谁料得,万事反覆何所无,万事反覆何所无,岂忆当殿群臣趋。[6](P116)
关于《杜鹃行》的结构、章法与主题,前人早就予以关注,如清人浦起龙云:“起四,提清眼目,正其名分。中八,假物发难,推其隐微。结四,凌空寄慨,致其哀痛。但只在蜀言蜀,就鹃言鹃,故曰‘蜀天子’,疑似之称也。曰‘四月五月’,为七月讳也。曰‘羞常羽翮’,明为鸟言,非他有所为也。直至‘万事反覆’,亦复含而不露。”[7](P265)浦氏的分析不仅慧眼独具,而且细致入微,尤其认为杜甫是托物兴寄而委婉书写,故杜鹃当有所指代。再如,自宋代黄鹤以来,诸多杜诗注家均认为此诗是一首典型的微言诗,并确定该诗是因杜甫有感于玄宗重返长安之后的遭遇而作。据《高力士外传》《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等文献记载,上元元年(760年)七月,由于李辅国迁太上皇(即唐玄宗)于西内,而高力士被配流于巫州、玉真公主出居玉真观;故上皇不怿而成疾。于是经过这一系列事件之后,最终导致玄宗、肃宗父子失和,杜甫对此也感到非常痛心,遂借助蜀地流传的望帝死后化为杜鹃的传说,以拟人化的手法创作了《杜鹃行》。又如,明人王嗣奭在分析《杜鹃行》一诗的主旨时认为:“此诗真为玄宗而作。”同时又指出该诗的特点:“通篇实赋杜鹃。”[8](P123)也正因为如此,莫砺锋先生亦认为:“杜甫采用‘通篇实赋杜鹃’的写法主要不是为了‘免于诗祸’,而是因为这样写出的咏物诗含蓄深沉,能更好地传达欲尽不尽之意。这正是杜甫咏物诗的高明之处。”[9](P159)以今观之,当为肯綮之论,确实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尽管自宋代以来许多注家都认为此诗是为唐玄宗而作,但是在古今杜诗诠释中仍然还有一些不同的观点。于是为了进一步明确《杜鹃行》一诗的主旨与寓意,我们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通过分析杜诗创作手法与文本细读之法,以求得更加接近真实、更能令人信服的合理解答。
二、《杜鹃行》寓意集说举例
寓意是意象所包含的内容与意义。然而具体针对到《杜鹃行》当中“杜鹃”意象的内容与意义,则是历代注家争论不休的问题之一。仅从杜鹃的寓意内容而言,有争论的阐释主要有两类:一是明皇说,即认为杜甫以杜鹃比喻明皇,这也是一直以来占主导地位的释义;二是劝诫说,认为作者用杜鹃形象劝诫世人,实与明皇无关,如明代张綖即持此说,即称:
此诗兴也,非比也,盖喻人事之无常耳。大意只在“苍天变化谁料得,万事反覆何所无”二句,言世事翻覆,虽蜀天子之贵,亦有变而为微鸟者,则万事岂能料乎?所以深喻世人富贵之不足恃也。旧注谓比明皇居西内,然“羞带羽翮伤形愚”,岂所以论君上哉!说者但知杜子忠不忘君,遂篇篇附会其说,斯则谬矣。[10]
张綖认为此诗是兴体,非比体,其旨仅仅是警示人生变化无常,特别是“羞带羽翮伤形愚”一句,怎能遑论“君上”?由此断定此诗与玄宗确实没有任何关系。事实上,这种认识应当存在着偏差。因为杜甫在首句即写“君不见昔日蜀天子,化作杜鹃似老乌”,已经明确指出杜鹃是曾经的天子;所以从蜀天子之说自然而然地影射到当今君王,应是正常情况下都会出现的顺理成章的阅读思维结果。正如《杜诗详注》所引曰:“其以杜鹃比君,本缘望帝而寓言,非擅喻禽鸟也。”[4](P839)此诗中的杜鹃形象虽然过于凄惨,但作者采用的更多的是一种同情的态度。何况杜鹃的凄惨形象并非杜甫首创,鲍照早在《拟行路难十八首》其六中已有“声音哀苦鸣不息,羽毛憔悴思人髡”[11](P126)来描述杜鹃哀鸣的凄惨情状,可见杜甫对此形象的描写更多是在前人既有基础上的承袭。加之,杜甫作为年迈老臣,必定对玄宗当时的处境有着更为深刻的感同身受。因此,不应能断定杜鹃形象与君无关。尤其是在杜甫稍后所作的五古《杜鹃》中还有“杜鹃暮春至,哀哀叫其间”“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君看禽鸟情,犹解事杜鹃”等句可以佐证,在杜甫心目中的这只哀声悲鸣的“老乌”的意象所指,正是其敬重的明皇①《钱注杜诗》卷六笺曰:“黄鹤本载旧本题注云:上皇幸蜀还,肃宗用李辅国谋,迁之西内,上皇悒悒而崩。此诗感是而作,详味此诗,仍当以旧注为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69页。。
厘清了杜甫《杜鹃行》当中“杜鹃”意象的内容与意义后,再看有关《杜鹃行》诗的寓意。自宋代以来大多数学者虽认为杜甫以杜鹃形象比拟玄宗,但对诗歌所体现的情感寓意还存在着很大程度的不同的认识。仅以情感倾向方面而言,主要分为三种:一是以讽刺肃宗不孝说为主;二是以讽刺肃宗、指责玄宗说为主;三是以讽刺臣子不忠说为主。如:
(一)肃宗不孝说
持该说法者认为此诗在玄宗被李辅国迁居后作。肃宗作为亲子,不能恪守孝道,致使玄宗在年老之时迁居太极宫,将玄宗身边亲信或调离或贬斥,造成玄宗被幽居西内的情境,诗中表露了杜甫对肃宗委婉地责备以及对玄宗深切的同情。如宋黄希、黄鹤《黄氏补注杜诗》曰:
鹤曰:《通鉴》上元元年七月丁未,李辅国矫称上语,迎上皇游西内,至睿武门,辅国将期射生五百骑,露刃遮道曰:皇帝以兴庆宫湫隘,迎上皇迁居大内。上皇惊,几坠。力士曰:李辅国何得无礼。叱下马云云。陈玄礼、高力士及旧宫人皆不得留左右。丙辰,高力士流巫州、王承恩流播州、魏悦流溱州、陈玄礼勒致仕。……上皇以不怿,因不茹荤,辟榖,浸以成疾。诗云“虽同君臣有旧礼,骨肉满眼身羁孤”;又云“业工窜伏深树里”,盖谓此也。[2](P608-609)
再如,洪迈《容斋随笔》曰:
明皇为辅国劫迁西内,肃宗不复定省,子美作《杜鹃行》以伤之。②转引自《杜诗详注》卷十,中华书局,1979年,第838页。笔者按:通行本《容斋随笔》无此条,待考。
又如,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曰:
细详味此诗,亦是明皇迁居西内时作,其意尤切,读之可伤![3](P40)
又如,元韦居安《梅礀诗话》曰:
前辈咏子规者多矣,杜老一篇,专讽明皇失位幸蜀,肃宗自即位灵武,又为李辅国所间,迁明皇于西内。[12](P522)又如,明邵宝《刻杜少陵先生诗分类集注》曰:
唐明皇天宝十四载安禄山反,明皇幸蜀,肃宗即位于灵武,后贼平,明皇至宫,为宦官李辅国离间,悒悒不得志而崩。肃宗未几亦崩,代宗即位,不敢正辅国之罪,遣人刺杀之。杜公哀明皇有似望帝,故以为比。[13]
又如,王嗣奭《杜臆》曰:
“虽同君臣有旧礼,骨肉满眼身羁孤”,骨肉满眼,身实羁孤,其意可思。余谓味此二句,则此诗真为玄宗而作。杨妃死,高力士逐,虽千人侍侧,犹孤居也。[8](P123)
又如,清卢元昌《杜诗阐》曰:
此为上皇迁居西内而作。上皇自蜀归,居兴庆宫,谓之南内。上元二年七月,李辅国矫制,迁上皇于西内。诗中“化为杜鹃似老乌”,喻上皇昔为天子,今老而逊位也。“虽同君臣有旧礼”,谓当时上皇虽居南内,父老过者往往瞻拜,呼万岁。尝召郭英乂等上楼赐宴,有剑南奏事官过楼下,辄拜舞,是君臣旧礼未尝废也。彼辅国于上皇亦有君臣之义,今谋为叵测,离间上皇父子,致使夹城起居,肃宗不复致问。至迁居西内,如杜鹃寄巢他所,又窜身深树中也。当上皇为辅国所逼,谓高力士曰:“我儿为辅国误,不得终孝养矣!”,此即发奋号呼之谓与?上皇昔为天子,今成羁孤,羁孤不已至于窜伏,向时满眼骨肉,如如仙媛安置矣,玉真公主出矣,至陈玄礼、高力士皆不得留,所留侍卫兵才尪羸数人,所谓“当殿群臣趋”者安在?曰:岂忆伤痛之至也?①笔者按:《石笋行》注曰:“作《杜鹃行》讽朝廷之寡恩。”此既言“寡恩”,由实乃婉言责备肃宗不孝。[14](P535)又如,张溍《读书堂杜工部诗文集注解》曰:
确是伤明皇幽羁西内,为辅国隔绝拘禁,不得自由光景。虽托杜鹃,而语语传神写照,令人凄绝。[15](P455-456)
又如,沈德潜《杜诗评抄》曰:
应为李辅国迁劫上皇而作,时父子睽隔,而玉真公主又出居于外,所谓“骨肉满眼身羁孤”也,用意显然。[16](P455-456)
主张“讽刺肃宗、指责玄宗说”的以上各家,对于黄鹤的说法表示认同,“杜公哀明皇有似望帝,故以为比”[13]。以为杜诗中描绘玄宗独自在西内的孤寂境况,对李辅国离间玄、肃父子关系表现出斥责态度,同时委婉地批评了肃宗“有失子道”的不孝行为。莫砺锋先生在《杜甫评传》中也同意这种说法,“此诗自宋人黄鹤以来,注家多以为乃有感于玄宗返长安后的遭遇而作,可信。上元元年(760年)七月,李辅国迁太上皇(玄宗)于西内,高力士流巫州,……上皇不怿,成疾。杜甫对玄、肃父子失和之事感到非常痛心,遂借蜀地流传的古代望帝杜宇死后化为杜鹃的传说而起兴作此诗”[9](P159)。
(二)讽刺肃宗、指责玄宗说
持该说者认为此诗是有感于肃宗即位灵武,玄宗被迫失位而作,对玄宗有着一定意义上的同情。同时对于玄宗在安史之乱中逃跑,抛弃骨肉亲情之事,也有着一定程度的指摘。
如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曰:
时禄山反,陷两京,明皇西走,幸蜀,既失帝位,奈何又弃骨肉而孤寓他邦,异时诸王公主皆为贼所翦灭,岂非杜鹃化而似老乌之比乎。详观此诗,盖为明皇感叹者也。[17]
再如,赵统《骊山诗话》曰:
老杜《杜鹃行》二首,大抵是一意,其辞真不若太白之豪放,然其忠爱忧怨,《三百篇》之遗《雅》也。《雅》之怨词,未尝不繁,盖一比体也。比鸟以伤唐室之播迁流离困顿者尔,此惟可与离患难者道之,他人太康,第论文采,安知怨意?如《杜鹃行》内“骨肉满眼身羁孤”一语,安知不有所愧为人父之恸心乎?至其末句“岂忆当殿群臣趋”与《杜鹃》末二句“岂思昔日居深宫,嫔嫱左右如花红”,是何等忧怨!怨好女之亡人国也,孔明之所叹息痛恨于桓灵也。亡家亡国,古今略同,故因以表杜之忠,且以著千古之怨。[18](P267)
又如,陈贻焮《杜诗评传》曰:
两首《杜鹃行》皆由杜宇传说而感发人君失位之苦,联系时事的紧密程度和个别提法虽有所不同,它们的主旨基本是一致的。[19](P645)
总之,以上持有“讽刺肃宗、指责玄宗说”的诸家,多认为此诗的主旨表现了诗人对玄宗的同情,但同样揭露了玄宗在对待子女方面的不当之处,认为杜甫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是对两位君王一样的批评,并无侧重。
(三)讽刺臣子不忠说
所谓讽刺臣子不忠之说,主要是根据杜甫诗中的后四句而言,且有较为重要的评论来自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南宋诗人或词人所持较早的评论。如葛立方在其《韵语阳秋》中认为:“老杜集中杜鹃诗行凡三篇,皆以杜鹃比当时之君,而以哺雏之鸟讥当时之臣不能奉其君,曾百鸟之不若也。”[20](P218)又如,刘克庄在其《后村诗话》中认为:“此篇似谓车驾幸蜀,六宫莫从,万官窜伏,奔问行在者绝少。”[21](P157)
二是历代主张讽刺玄宗旧臣说的注家所持评论。这主要是针对“虽同君臣有旧礼,骨肉满眼身羁孤”一联与“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鸟至今与哺雏”两句所作分析,认为此诗意在讽刺不忠于君主的臣下,但此种意见未能就《杜鹃行》全诗做出判断,也没有引据其他材料佐证,并且带有强烈的忠君思想,因此有穿凿附会之嫌。
三、《杜鹃行》拟人化书写及其文本解读
由于《杜鹃行》诗中明显使用了将拟人化修辞手法与托物兴寄表达方式相融合的方法,给诗意的准确理解造成了一定程度的障碍,以至于影响到后世出现不同的诠释结果。而古今注家之所以会有不同的解读,主要是对“杜鹃”比拟的对象与诗歌当中的关键句子有着不同的理解。因此,很有必要对该诗文本予以进一步的解读。具体可分为以下五个层次:
其一,是“君不见昔日蜀天子,化作杜鹃似老乌”句的解读。
昔日“蜀天子”化为杜鹃,以杜鹃比作天子起兴,从以前的天子至尊变成一只貌似“老乌”的杜鹃鸟,如此大的前后形象差距,诗人的怜惜之心跃然纸上。蜀天子变为杜鹃的故事载于《华阳国志》:
后有王曰杜宇……会有水灾,其相开明,决玉垒山以除水害。帝遂委以政事,法尧舜禅受之义,禅位于开明,帝升西山隐焉。时适二月,子鹃鸟鸣,故蜀人悲子鹃鸟鸣也。[22](P118)
在这段记载中,杜鹃还不是蜀地的代名词,望帝禅位隐居时恰好有杜鹃鸣叫,于是杜鹃和望帝就有了一点联系。作此诗时的杜甫正居住在成都草堂,应是非常了解当地的传说故事。鲍照《拟行路难十八首》中就有对杜鹃的描写,但其诗中的杜鹃形象比前发生了改变:“举头四顾望,但见松柏园,荆棘郁蹲蹲。中有一鸟名杜鹃。言是古时蜀帝魂,声音哀苦鸣不息。羽毛憔悴似人髡,飞走树间啄虫蚁。岂忆往日天子尊,念此死生变化非常理,中心恻怆不能言。”[23](P676)在这里诗人将杜鹃变成了“蜀地魂”,已将杜鹃比拟为帝王。杜甫曾赞美李白“俊逸鲍参军”,对鲍照诗歌作品十分了解,因此,其《杜鹃行》无疑受到鲍照的影响①关于鲍照诗的寓意,参见张静杰《关于宋少帝之死的微言——鲍照〈拟行路难十八首〉其七考释》,《湖北社会科学》2019年第4期。。
拟人是将事物人格化的修辞方法,即将本来不具备人的动作和感情的事物,变成与人一样具有动作和感情的样态。有鉴于此,宋代黄希、黄鹤首先认为此《杜鹃行》诗中,杜甫将杜鹃比拟为上皇,此诗也专为明皇迁居西内而作。洪迈《容斋随笔》、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元韦居安《梅礀诗话》、王嗣奭《杜臆》、卢元昌《杜诗阐》、张溍《读书堂杜工部诗文集注解》等均附和此说。清代的潘耒则持不同意见,他驳斥说:
子美初入蜀闻杜鹃,见石犀、石笋,偶作诗耳,岂必牵合时事,各有刺讥耶?明皇迁居西内失意之状,亦《力士传》中云然耳。宫禁事秘,子美流落天末,何从遽知之?至尊现在,而遂比之已化之禽鸟,无理孰甚!此等曲说,皆子美之罪人也。按上皇迁西内,在是年七月,子美去冬入蜀,是春即闻杜鹃,而作诗不得援后事以释此诗也。[24]
初看潘耒之言论,似乎觉得将在世帝王比作禽鸟不太合理。因为在古代修辞传统中,一般将君王比作龙、比作日月等,《诗人玉屑》中就说:“诗之取况,日月比君后,龙比君位,雨露比德泽,雷霆比刑威,山河比邦国,阴阳比君臣,金玉比忠烈,松竹比节义,鸾凤比君子,燕雀比小人。”[24]杜甫咏物诗中时常将动物比作自己或朋友,此诗将杜鹃比况玄宗,不仅仅是受到鲍照的启发,也正是杜甫的不落俗套与创新之处。再说杜鹃虽是禽鸟,但也当属于益鸟,在此并没有贬低君王的意思。历代注家的判断应该有其道理,正如魏源所说:
明皇尝幸蜀,子美此诗又在蜀言蜀,故以望帝托兴。四月五月,为七月讳也。或谓劫迁西内,宫禁秘密,西蜀放臣,何由遽知?然蜀有节镇,朝廷大事,岂有不闻?故曰“朝廷问府主”也。鲍明远《行路难》为宋废少帝而发,与此同旨,前已笺之。[5](P566-567)
根据魏源的推断意见,我们确实不能说杜甫未曾获知玄宗迁入西内的消息。对于诗中“四月五月偏号呼”一句的解释,浦起龙认为:“曰‘四月五月’,为七月讳也。”魏源沿袭其说,也不无道理。另外,潘耒批评这种解释是曲意“牵合时事,各有讥刺”,主要是针对钱谦益的意见。其观点未免迂腐,也陷入了以人废言的错误观念中。杜甫诗歌称为“诗史”,正是因为他的诗歌反映了唐代的政治时事与社会现实,诗歌虽不能强行切合时事,但在此诗当中的杜鹃形象确实与帝王有很紧密的联系。
据前所述,从传统角度看,杜鹃隐喻帝王不是杜甫的首次发明,有着历史积累,杜甫的贡献是创造性的将杜鹃从虚指的望帝变为实指的帝王。杜甫一生经历了三位帝王:玄宗、肃宗和代宗,三位皇帝与蜀地均有联系,但地位发生显著变化的只有明皇玄宗,正如卢元昌所认为:“托之杜鹃者,上皇曾幸蜀,唐人诗每以蜀王例之。”[14](P535)曾国藩同样赞同此一观点,指出:“望帝禅位于开明,而自隐于西山,与明皇幸蜀而内禅于肃宗,其事略同。”[26](P292)当代学者在论著中也多同意此说,如莫砺锋《杜甫评传》、谢思炜《杜甫集校注》均持相同观点①萧涤非、张忠刚等《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只收录了与司空曙重出之《杜鹃行》,而未收此首《杜鹃行》。。因此《杜鹃行》可能就是为明皇所作。
其二,是“寄巢生子不自啄”至“骨肉满眼身羁孤”句的解读。
此四句中交代了杜鹃的习性,“寄巢生子”,《博物志》载:“杜鹃生子,寄之他巢,百鸟为饲之也。”[27](P148)即杜鹃生子后由其他鸟来养育其雏鸟。然后诗人突然转将杜鹃习性上升到君臣之礼。这也是拟人化手法的运用。其难解的关键之处在于此两联中涉及了杜鹃、骨肉和群鸟三种身份以及父子、君臣两种关系。从君臣关系看,群鸟养育杜鹃雏鸟,仍然是遵从旧礼,并没有显示出君臣关系不睦之处。群臣仍然遵守旧有的礼制,人臣并没有任何违礼之处。因此后两句借前句中的杜鹃生子比喻父子,寓意父子关系。此两联又交代了因果关系,杜鹃生子不养子,交予群鸟抚养,最终造成了杜鹃无人奉养的境遇。
对于“虽同君臣有旧礼,骨肉满眼身羁孤”这一联,历来产生过两种不同的解读:第一种解释,肃宗擅继大统于灵武,迫使玄宗失位;玄宗西狩,不仅致使宗室子孙难逃叛军屠戮,自己也孤居蜀中,不免凄凉。如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云:
时禄山反,陷两京,明皇西走,幸蜀。既失帝位,奈何又弃骨肉而孤寓他邦,异时诸王公主皆为贼所翦灭,岂非杜鹃化而似老乌之比乎。详观此诗,盖为明皇感叹者也。[17]
在怜悯玄宗的同时,对于他在安史之乱中抛弃骨肉亲情而逃跑之事,也有一定程度的责怪。宋人师古对此有评,大略曰:时禄山反,陷两京,明皇西走幸蜀。既失帝位,奈何又弃骨肉而孤寓他邦。肃宗即位灵武,不能即遣迎还明皇而使之羇孤在蜀,明皇由是悒怏不得意至于化去,其亦不免于怨伤乎?甫之言颇有深意[2](P608-609)。师古以为杜诗此句不仅是针对玄宗西狩而不顾宗室子弟,对两京恢复后肃宗不能及时迎还上皇,杜甫也有一定的讽喻。
杜鹃不育其子虽是传统习性,但其行为确实是抛弃了骨肉亲情。这一点与玄宗的行为何其相似,《旧唐书·玄宗本纪》记载:
甲午,将谋幸蜀,乃下诏亲征,仗下后,士庶恐骇,奔走于路。乙未,凌晨,自延秋门出,微雨沾湿,扈从惟宰相杨国忠、韦见素、内侍高力士及太子、亲王,妃主、皇孙已下多从之不及。[28](P232)
玄宗在天宝十五载六月仓皇出逃,抛弃众多宗室子弟。仅仅在这一年七月,宗室之中多人被叛军杀害。《旧唐书·肃宗本纪》记载:“丁卯,逆胡害霍国长公主、永王妃侯莫陈氏、义王妃阎氏、陈王妃韦氏、信王妃韦氏、驸马杨朏等八十余人于崇仁之街。”[28](P243)玄宗出逃,皇室公主、王妃、皇孙多未能跟从,众多王孙贵族惨遭杀害,造成“骨肉满眼身羁孤”的状况。杜甫在《哀王孙》中形象地描写了皇孙们的惨状,因不得跟随西逃,这些皇孙甚至到了祈求为奴的地步。曾经子孙满堂,现在却是寥寥无几。安禄山攻陷两京之时,玄宗慌忙出逃,无暇通知宗室子孙,成为玄宗背负的一个罪名,正如有人所评论:“‘骨肉满眼身羁孤’一语,安知不有所愧为人父之恸心乎?”[18](P267)杜甫此句或是包含了对玄宗出逃行为的指摘,但通过比拟杜鹃其文学表现力更强,王嗣奭《杜臆》解析:“‘骨肉满眼身羁孤’……此情虽千言说不出,而七字说透,何等笔力!……‘苍天变化’二句,读之毛骨俱悚,不止咏杜鹃矣。”[8](P123)拟人化的手法的确能使诗人的感情得以生动宣泄。
第二种解释,上元元年七月,李辅国将上皇强迁居西内软禁,致使肃宗不复定省。首先提出此种观点的是黄鹤,在其《黄氏补注杜诗》卷十一中认为《通鉴》记载上元元年七月强迫上皇迁居西内,又将高力士、陈玄礼等人贬出,上皇闷闷不乐,于是生病去世。诗中云“虽同君臣有旧礼,骨肉满眼身羁孤”,盖谓此也。王嗣奭《杜臆》也说表述了同样的意思:虽然骨肉满眼,但身实羁孤。并明确说此诗乃为玄宗而作。沈德潜《杜诗评抄》也认为此诗应感辅国迁居上皇而作。当时玄、肃父子睽隔,而玉真公主又居于外,所谓“骨肉满眼身羁孤”,用意十分明显。此三人皆认为“虽同君臣有旧礼,骨肉满眼身羁孤”二句,诗人借“老乌”不被奉养指责肃宗之不孝行为,委婉表示对肃宗的批评与对明皇遭遇的惋惜。持此说者还有钱谦益、卢元昌、张溍等注家以及几位著名的现当代杜诗学者。正如《杜诗论文》所指出:
杜鹃为蜀帝所化,乃似老乌之形,而异于群鸟者,则寄巢生子,使群鸟为哺雏耳。使鸟代哺虽犹存君臣之礼,而雏在别巢反向他人亲爱,故曰“骨肉满眼”,身反羁孤也。[29]
由于受到儒家“为尊者讳”观念的影响,诗人只能用拟人化的手法借物托意,表述此时此刻的思想情感,让读者感觉到所描写的对象显得更生动形象,使作品更加具有艺术效果。
其三,是“业工窜伏深树里,四月五月偏号呼”句的解读。
业工,根据有学者考证,当为“业业”,即危险之意①据徐仁甫《杜诗注解商榷续编》卷十,“业工”,当作“业业”,《尔雅·释训》:“业业,危也。”因重文符号而讹。中华书局,2014年版。。杜鹃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窜伏”在深树当中,身无定居。这正是玄宗被强行迁往西内的生动写照。联系这一事件可知,上元元年六月,李辅国建议肃宗迁上皇于西内,为防止“小人荧惑圣听”[30](P7094),未得到允许。七月,“丁未,辅国矫称上语,迎上皇于西内”[30](P7094)。“所留侍卫兵,才尪老数人。陈玄礼、高力士及旧宫人皆不得留左右……丙辰,高力士流巫州,王承恩流播州,魏悦流溱州,陈玄礼勒致仕;……上皇日以不怿,因不茹荤,辟谷,浸以成疾。初上皇犹往问安,既而上亦有疾,但遣人起居”[30](P7095-7096)。此刻的玄宗身边既没有自己信任的臣子,也没有常年相伴的侍从,甚至肃宗也不来亲自探望。正如《容斋随笔》中所说:
唐肃宗于干戈之际,夺父位而代之,然尚有可诿者。曰:“欲收复两京,非居尊位,不足以制命诸将耳。”至于上皇还居兴庆,恶其与外人交通,劫徙之西内,不复定省,竟以怏怏而终,其不孝之恶,上通于天。[31](P850)
玄宗作为五十年太平天子,为唐王朝贡献极大,虽然晚年较为昏庸,但却也创造了一个开元盛世。杜甫对玄宗有着复杂的情感,在得知玄宗被迫迁西内后,更有着深切的同情。同样,在杜甫《洗兵马》中提到“鹤驾通宵凤辇备,鸡鸣问寝龙楼晓”,也是对玄、肃父子关系进行了委婉揭露,讽刺肃宗“不能尽子道”的行为[6](P67)。
在此联当中也存在一些矛盾之处,明皇迁居西内时间是七月,而诗中却写“四月五月”。对于此句的解释,浦起龙认为:“曰‘四月五月’,为七月讳也。曰‘羞带羽翮’,明为鸟言,非他有所为也。直至‘万事反覆’,亦复含而不露。”[7](P265)杜甫不是因为害怕诗祸而有意使时间混乱、语意含糊,在杜甫所处的时代大谈诗祸并不太合理。这种写法隐微含蓄,婉而成章,不仅可使作品更加蕴藉深沉,富有艺术高度,并且符合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歌观,也更加契合杜甫作为纯粹儒家诗人的思想倾向。
其四,是“其声哀痛口流血”至“羞带羽翮伤形愚”的解读。
此四句叙写杜鹃“形声之哀惨”[4](P837),杜鹃形象的塑造,虽是承袭前人,但杜甫拟人化手段的运用,将杜鹃形象变得更让人怜悯与理解。杜鹃窜伏在树林当中,口角带血,想要向他人倾诉而不得。此刻的杜鹃却不能在经历磨难后自我振作,反而因为“形愚”而伤感。天子至尊变得如此的凄惨样貌,让人极其同情。开元盛世的图景时刻留在杜甫记忆中,“其时频岁丰稔,京师米斛不满二百,天下乂安,虽行万里不持兵刃”[28](P213),创造如此盛世的皇帝最终被幽禁在他处,晚年如此凄凉。即使玄宗在后期有一些不当之处,但也罪不至此,看到他晚年的状况,诗人也只剩下无限的感慨了。在诗人笔下,玄宗晚年境遇也是对肃宗行为的一种谴责,虽然史书中将罪责归咎于李辅国,认为是他在离间两位帝王的关系,但透过杜诗文字,我们也能看到部分真实的玄肃父子关系及宫廷斗争的残酷性。
其五,是“苍天变化谁更料”至“岂忆当殿群臣趋”句的解读。
此诗最后四句,是杜甫对全诗的总结,也是对其思想感情的总结:世事反复,变化多端,谁能料想到当日的帝王会成为幽居西内的太上皇,让人产生极大的幻灭感。两次叠用“万事反复何所无”,读者感受到了诗人深沉地叹息。“岂忆当殿群臣趋”,群臣,杜甫想到玄宗当年上朝时的严肃场面与现在的凄凉境况,不觉无奈又痛心。正所谓:“夫昔为帝王,今为禽鸟,苍天变化,真不可测,则万事反覆,无所不至也,但不知今为禽鸟,尚忆为帝王,当殿以对群臣否耶?”[29]杜甫在这里使用“趋”字,形象地呈现当年臣工上朝时争相疾走的景象,更加生动地表达了玄宗这只“老乌”前后不同的境遇,此诗的独特意义与艺术风格也得以彰显。正如葛晓音所说:“借物寓意,必须与物的形态对应,从物的特征中抽绎出可与寓意类比的方面。而歌行需要铺陈,一般难免细致描写所咏对象的形貌特征。杜甫则善于由神见形,借形托意,即使咏物也能脱略形似而注重神采气势。”[32](P176)杜甫在这首诗中对杜鹃鸟的拟人化书写的确达到了这样的一种超高艺术境界。
通过以上五个层次的分析,可以说过去注家所谓以杜鹃比写玄宗,确实有道理。王嗣奭《杜臆》认为:“老杜咏物皆诗之比,与他人就物赋物者不同。”[8](P92)葛晓音先生也认为:“杜甫的咏物歌行都有寄托。”[32](P176)足见《杜鹃行》一诗是典型的咏物歌行,当有所寄托。诗人通过对杜鹃形象的塑造表达自己对于时局的看法,同时也寄托了诗人对当时君王处境与国家前途的深重思考。
四、结论
韦勒克、沃伦在《文学理论》中说:“诗歌不是一个旨在以单一的符号系统表述的抽象体系,而是把字词组织成一个独一无二、不可重复的模式,他的每一个词既是一个符号,又表示一件事物,这些词的使用方式在诗之外的其他体系中是没有过的。”[33](P175)杜甫咏物诗中有很多比拟性符号,这些符号被众多的诗人使用过,但杜甫的运用无疑是最突出的。杜甫另一首五言古体《杜鹃》诗,根据历代多数注家的解释,主题也是叙写玄宗皇帝①《钱注杜诗》卷六据黄鹤本载旧本题注云:“上皇幸蜀还,肃宗用李辅国谋,迁之西内,上皇悒悒而崩。此诗感是而作,详味此诗,仍当以旧注为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69页。。由此可见,“杜鹃”就是这样一个比兴符号,这个符号在杜甫之前有过使用,但在杜甫的诗歌中却显得格外深刻与超凡脱俗。杜甫之所以运用拟人化的手法以杜鹃鸟书写玄宗之事,是因为诗人有着浓厚的儒家思想,如此写作也是一种另类的“为君者讳”,这也符合儒家温柔敦厚、哀而不伤的文艺观。不仅是其两首杜鹃诗,杜甫其他具有批判意味的诗歌作品也是如此。
《杜鹃行》将鲍照《行路难》中的帝王形象,投射到唐王朝的玄宗身上,将曾经的一个符号变得更加具体,以杜鹃比拟皇帝,以杜鹃的凄惨境遇控诉肃宗的不孝,但此诗艺术表达较为婉转,与其说是讽,不如说是劝,是对帝王的委婉批评与规谏。杜甫经历了“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的盛世,生活在这样的盛世当中必然对君主有着深沉的情感,而创造出开元盛世的玄宗最后被迫幽居西内,身边无亲信,年迈的玄宗变得“骨肉满眼身羁孤”。此诗是作者对肃宗的规劝,也是对明皇的深切同情。但此诗不仅仅是对玄宗的恻隐,也有着对唐王朝的反思,对玄宗的指责,玄宗逃出京师,抛弃众多宗室亲人,这也是其“羁孤”的原因。杜甫此诗不仅仅是对两位皇帝带有一定程度的指斥,同时也对唐王朝朝政混乱不堪的状况持有批评之意。当然,正如黄庭坚《直题摩崖碑》中所写到:“抚军监国太子事,何乃趣去大物为?事有至难天幸尔,上皇跼蹐还京师。内间张后色可否,外间李父颐指挥。南内凄凉几苟活,高将军去事尤危。臣结《舂陵》二三册,臣甫《杜鹃》再拜师。安知忠臣痛至骨,世上但赏琼琚词。”[34](P689-690)黄庭坚在此诗中也指陈肃宗的不孝罪过。杜甫想到唐王朝的多灾多难,想到当今天下的纷乱,不免在《杜鹃行》中感兴而发思古之幽情。
在杜甫另一首《杜鹃》(“西川有杜鹃”)诗中,诗人也以杜鹃比拟玄宗,有学者认为杜甫更是以杜鹃代表当时每一个帝王,甚至是整个“中央王朝”[35](P148)。杜鹃的形象在杜甫笔下经过了两次蜕变,他让杜鹃从望帝变成了具体的玄宗。之后,杜鹃形象经历了一个扩展,寓意着安史之乱后玄、肃、代三个皇帝。杜鹃形象经历了先小后大的变化,由杜甫变为具体,又经过杜甫之手变为一般,使得杜鹃成为广泛意义上的帝王象征。联系二诗,能够看到杜甫对君主命运的恻隐之心,更能体会到他对大唐王朝前途命运的深深忧虑,这种家国意识即使在历经磨难后也从未改变,正如朱鹤龄所说:“子美之诗,惟得性情之至正而出之,故其发于君父友朋、家人妇子之际者,莫不有敦笃伦理,缠绵莞结之意,极之履荆棘、漂江湖,困顿颠踬,而拳拳忠爱不少衰,自古诗人,变不失贞,穷不陨节,未有如子美者。”①语出(清)朱鹤龄《辑注杜工部集序》,见金陵三多斋刻版。《杜鹃行》不仅是对杜鹃形象的一次拟人化改造,同时也流露出杜甫对国家内部状况的忧虑和对肃宗、玄宗不当行为的反思与批评,“亡家亡国,古今略同,故因以表杜之忠,且以著千古之怨”[18](P267),所慨叹的正是这个意思。此诗中展现出的杜甫的政治意识,同样也能凸现杜诗的“诗史”意义。
《杜鹃行》是一首拟人化的咏物诗,寓意深厚,具有丰富的艺术想象力。宋人黄庭坚对其评价尤高,并将其与与元结《大唐中兴颂》并称,盛赞之曰:“臣结《舂陵》二三策,臣甫《杜鹃》再拜诗。安知忠臣痛至骨?世上但赏琼琚词!”[34](P689-690)于是,“痛至骨”的深沉感触隐藏在“琼琚词”的字里行间,从而能激起读者的细致体味和无穷联想,这就是此诗感人至深的原因[9](P159)。如果说杜甫早期咏物诗体现了其“致远壮心”的远大志向、豪迈气概和坚强意志,具有阳刚之美的美学倾向,那么杜甫在成都时所作的咏物诗则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很少咏马、鹰等壮伟不凡之物,而多咏平凡、普通之物,咏物诗中的寓意也更加深广[9](P158-159)。这首《杜鹃行》表现手法独特,感情深沉,“虽托杜鹃,而语语传神写照,令人凄绝”[36]。又因暗含政治内蕴,故寓意深刻而宏阔,理应属于杜甫后期咏物诗的典范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