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当代篆刻展览之弊
2021-12-06陈维
陈 维
作者单位:江苏第二师范学院
优秀的篆刻作品要符合两个标准:第一,要有传统精神;第二,要有个性化语言。二者缺一不可。所谓传统精神,是要求作品在精神内核上符合艺术史的发展规律,这就要求作者有较深厚的文化修养和较高的艺术品位,否则不能抵达艺术的核心层次,无论是传承还是出新都要筑基于此。所谓个性化语言,指的是作品要区别于其他人的作品,这里所说的“其他人”,既指今人,也指古人。当下篆刻展览入选作品面目雷同,其实就是当代作品同质化的重要表现。
当代篆刻展览上的作品,占大头的主要是两种印风,一种是以圆朱文为基调的工稳印风,还有一种是以古玺为取法对象的大写意印风。在数量上,这两种印风在当代篆刻展览上占有绝对的优势。由于展览的导向作用,很多作者一窝蜂地模仿篆刻展获奖作者,导致了当代篆刻作品在整体上面目雷同,缺乏个性。而其他“中间路线”的小写意印过度依傍古代印式,对传统缺乏深入挖掘,停留在机械模仿、简单复制的阶段。
工稳印的工艺化倾向
当下的篆刻展览上,工稳印的数量占比最大,这其中又以圆朱文为大宗,因其章法匀停、线条干净,宋元以来成为文人普遍喜爱的印风,近代王福庵、陈巨来等篆刻家更为当代篆刻家树立了标杆,并持久影响着后人。但是近年展览上涌现出来的圆朱文作品,却在很大程度上都指向工整华丽,与古风相去甚远。我们通过对这类入展作品进行考察,发现其审美指向相对单一,所指向的仅仅是技法层次的空间均匀,线条干净。
空间均匀限制了章法的可探索性,对比型章法在这仲风格下几乎不再适用,有的只是线条的均匀排布,有的作者甚至已经开始用电脑来自动安排作品的章法,将印面上平行等距地排上若干横竖线,然后再将篆书笔画按照画好的格子一一填上,这已经与艺术的本质相去甚远。
圆朱文印的线质在审美上指向整齐光洁,其实是削弱了刀法的表现性,甚至说是将刀法归零,而篆刻的艺术性是由章法、字法、刀法构成,三者环环相扣,缺一不可。当代篆刻家魏杰先生有过一句非常精彩的论述:字法是保证,章法是基础,刀法是灵魂。这句话论述了篆刻中字法、章法、刀法三者的关系,尤其“刀法是灵魂”这一观点恰恰道出了篆刻最重要的审美范畴。明代沈野在《印谈》中云:“难莫难于刀法,章法次之,字法又次之。章法、字法俱可学而致,惟刀法之妙,如轮扁斫轮、痀偻承蜩,心自知之,口不能言。”[1]这明确指出了章法在篆刻创作中的重要地位,无怪乎自古以来印人对刀法探求的热度从未减弱,翻开历代的印论,我们不难看出,刀法一直是印人和印学理论家津津乐道的话题。朱简在《印章要论》中云:“吾所谓刀法者,如笔之有起有伏,有转折,有缓急,各完笔意,不得孟浪。非雕镂刻画、以钝为古、以碎为奇之刀也。”[2]也就是说,刀法不是线条的附属,其最终目的不是简单的刻出一根光滑平直的线条,而是要以线条为表现对象,充分表现刀法特有的美感。
刀法的创新是决定篆刻艺术高度的重要标志。而展览上审美指向单一化的工稳印作品对线条匀整的要求恰恰弱化了篆刻家对刀法多样性的开发。过于光洁简单的线条其实是剔除了刀法的技法属性和审美属性,缺少了这个元素,篆刻作品是难以臻于一流的。吴昌硕、齐白石、黄士陵无不是刀法大家,可以说,支撑他们印坛地位的,很大一部分因素就来自他们各不相同的刀法,这对有志于篆刻艺术的作者,不能不有所启发。
杨士修在《印母》中云:“大家所擅者一则曰变。变者,使人不测也。”其所谓的“使人不测”指的就是艺术标准的多元化,而展览上涌现出的工稳印,其线条在整体上指向均匀,指向整齐,甚至已成为可以量化评判的因素,而艺术创作一旦可以量化就意味着其艺术性的消解。没有了多元化的创作,同样也就意味着个性化语言无法被接受,这样的工稳印将会走向工艺化制作而去艺术性越来越远。展览上大量出现的与圆朱文相对应的满白文印式,一味填充印面空间,缺少书写感、缺少艺术语言、缺少自然精神,也是艺术大忌。当代的展览理应有着提高群众审美的功能,而当充斥着制作化、格式化的作品大量出现的时候,将会导致对人们认为这种制作式的印章是艺术的最高阶段,这对当代的美育工作是较为不利的。
大写意印面目雷同
工稳印可挖掘的空间较小,又有着相对明确的审美要求,这就不可避免地导致了同类风格面目雷同化。从这个角度来说,写意印章法、字法、刀法均有较大的挖掘空间,可以朝着多元化的方向发展,但恰恰相反,展览又将这个本可以百花齐放的印风,导向了同质化。我们对当代篆刻展览上的写意印风进行考察就不难发现,那些入展率高的作品,面目大致是这样的:首先,印面要大,不大不足以引起评委的关注。前几年大印一般五六厘米左右,近两年大至十厘米甚至二十厘米。其次,章法要有强烈的开合,对比强烈的章法正好与硕大的印面相匹配,无开合不足以产生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怎么制造开合?最重要的就是在文字选择上用大篆,小篆字字均匀难以制造开合,这就导致了大篆古玺成为流行印风的原因。再次,篆法要纯熟,否则无法让评委在印章里看到你的书法功底,故而我们看到近年展览上的大古玺风格作品,无不是圆熟的篆法配以“恰到好处”的刀法。怎么才是恰到好处?全用双刀不行,全用双刀,线条两侧光滑,没有崩裂的效果,缺乏冲击力,不能证明作者刀法的游刃有余;全用单刀也不行,纯学齐白石,没有新意,何况,纯单刀难于匹配纯熟圆转的篆书。
硕大无比的印面、开合强烈的章法、圆转纯熟的篆书、恰到好处的刀法,这四点加起来就是当下篆刻展览上获奖作品的最典型风貌。这样的作品不能说不好,只是这些本应该个性化的艺术语言,被量化成了评判的指标。篆刻作者们为了能在展览上入展、获奖,按照这些量化了的指标进行所谓的“创作”。这就造就了当代篆刻千人一面的现象。近期《书法报》举办了一个“青年篆刻百家批评”活动,邀请了当代数位有影响力的名家对遴选出来的一百位篆刻新秀进行评点,在专家评语中,多处出现“面目雷同”的评价,这确实说出了当代篆刻存在的问题,但我们深究一下,这种“面目雷同”又何尝不是近年来篆刻展评委在单一的审美思想指导下评选的产物,年轻一代为了在展览上崭露头角,不得不迎合评委,不得不按照评选的标准来创作作品,甚至可以说,这些作品就是为了迎合展览,迎合评委而进行创作的。所以说,当下的篆刻展,评选不出个性强烈、面目突出的作品,因为评委已经熟悉了既定的审美风格,难以接受与主流风格差异较大的作品,能接受的就是这些四平八稳,中规中矩之作。
当下篆刻展选出的作品,俨然就是八股文式的所谓“创作”,每次展览上选出来的作品就是下一次展览投稿的范本。这样的评选机制下,篆刻创作有统一而精确的评判标准,既然如此,我们又如何苛求年轻的作者去创作与众不同的作品。
小写意印过度依赖传统印式
在工稳印和大写意古玺印之外,小写意印在展览上也占有重要的比重。这类印章主要包括平和一路的先秦古玺、秦汉印、隋唐官印、明清流派印。因这类印章在技法上介于工稳与恣肆之间,故而可统称为小写意印。
自先秦至明清,实用属性的古代玺印,除了材质珍贵、制作经典的玉印以及钤于珍贵书画古籍的收藏印,绝大多数属于平和一路,因这类印章兼具实用和艺术的双重属性,故而风格上不会过度豪放以至于不可识别。又因其制作有便捷、快速的要求,加之制作工艺等原因的影响,其主流风格在客观上往往呈现出兼工带写的艺术特色。
实用属性的古代玺印由于年代久远,常有锈蚀风化的情况,这加重了印面的金石味,有着一定的写意性。明清以来,小写意印是篆刻创作的主流,这种小写意印风格符合传统文人对于“中庸”的审美诉求。极工整易近板滞,极豪放则过于张扬,故而这种工写适宜、谦谦君子式的印风一直是印人和传统文人的最爱。
这类小写意印章风格涵盖面广,艺术语言平和,也是当代大多数学印者入门的重要母本,这类风格也是当下篆刻创作的的主要面目。但是在前几年的展览上,这类印章的入展率并不高,这其实说明一个问题,即:在当下的展览评选中,工稳印以极致的功夫胜,大写意印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力胜,介于二者之间的小写意印则显得不温不火,没有足够的特色以打动评委。这种情况在近年得以改善,从全国第八届的入展作品来看,这类印风的数量不断增多。这并非说小写意印在当下的展览中得以胜出,而是在圆朱文印和大写意古玺印风占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出于平衡印风、照顾艺术语言多样性的客观要求,评委有意提升了小写意印风的比重。但是通过对近年展览上出现的小写意印风进行考察,我们不难发现,当代印人在取法这类印章时,存在过度依赖传统印式、机械模仿古人的问题。
参赛者意识到工稳印、大写意古玺在展览上数量上占绝对优势,这类印风的投稿作者体量极大,同类作品内部竞争激烈,从差异化的角度,开始寻求其他印风,从而以差异化的作品制胜。很大程度上这仅仅是参赛者的投稿策略,这是短期的计划,而不是长久深入传统的做法。在这种投稿策略的指导下,参赛者们在短时间内通过集训,通过有计划的仿作,“创作”一批肖似古印的“作品”。当这样的“作品”不再占有优势,参赛者又会在主流的获奖风格之外寻找另一种冷门印风。
多样化的印风相对于二元化的印风,毕竟体现出了百花齐放的艺术标准。但是当下展览上出现大批的毫无思想、毫无情趣的机械仿作其实离艺术本质还很远,至少,离明清印学家为我们指出的境界还很遥远。当代的艺术创作欲求个人面目,重要的观念出新,胆敢独造。取法明清流派印,其弊端往往在于囿于古人的成式,亦步亦趋,难臻妙境。赵之谦在评价吴让之的印作时就曾说:“让之于印,宗邓氏而归于汉人,年力久手指皆实,谨守师法,不敢逾越,于印为能品。”[3]可见,墨守成规不应是印人的最高理想。取法秦汉印、隋唐官印的篆刻作者,同样存在对古印的机械模仿,青年印人应该要自问:当我们刨去古印印式,还有多少东西是我们自己所创造的?
结语
参加展览是当代印人,尤其是年轻印人获得认可的重要方式,历数近年较有成绩的青年篆刻家,哪位不是在展览上披荆斩棘、屡获大奖的作者,有多少人能够游离于展览之外而为印坛所接纳?但是当展览成为批量制造雷同作品的机器,我们也要试问篆刻展的评委们是否有足够的眼力和包容心容纳在格式化标准之外的作品?是否具有艺术史的眼光?青年篆刻家也要理性看待展览,这只是在一定条件、一定审美指向的基础上的海选形式,这种评选机制并不一定符合艺术史的发展规律,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当代展览的评选背离了艺术规律。十余年前,甚至数年前,曾经在展览上叱咤风云、获奖无数而如今已杳无声迹、寂寂无闻的作者大有人在,艺术史正在大规模的淘汰八股文式的作品,篆刻工作者要警惕!青年篆刻家要有大志,有远见,不能以展览获奖作为最高目标。当代的篆刻展对于促进印人初期的进步有一定意义,对于思想已经比较独立又有志向的作者,这种评选机制对于创作的利弊关系尚有待时间的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