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国视野下的“西方性学”
2021-12-06黄盈盈
黄盈盈
(中国人民大学 社会学理论与方法研究中心,北京 100872)
一、立意:“西方性学”的中国位置
谁创造了性的历史?在这一代人以前提出这个问题也许会显得荒唐。那时,人们想当然地认为,性是没有时间性的。态度、法律、宗教、道德、文学表述、亚文化模式也许会改变,但是,性欲和性关系的基本要素仍然与生物性需求紧密联系在一起,不属于历史或社会学范畴……于是,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将对性知识的探寻留给了其他人:心理学家、神话学家、人类学家、性学家……20世纪70年代后期,肯·普拉默(Ken Plummer)提到了这样一种可悲现象,即缺乏一种持续开展的性社会学。我本人十分关注从霭理士一直到现在的性理论,以及性知识的构建和受到的挑战……[1](PP 5-7)
正如英国历史社会学家与性研究者威克斯(Jeffrey Weeks)所言,关于性的历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社会与社会学所忽视。本研究的定位正是对于性知识历史的脉络梳理,偏重从学术史的角度关注与中国社会有关的性知识的构建过程。鉴于近代学科知识“援西入中”的特点[2],本文将首先以跨国视野下的“西方性学”作为讨论的起点,着重于回应“西方性学在近百年的发展过程中呈现出了怎样的知识转变?其与我们当下关于性的知识与认识有着怎样的可能关联”?借此来更为自觉地悬置与省思影响我们看待现实社会中的性现象的那些思维方式与认知图式。
本文暂且借用库恩(Thomas S.Kuhn)的范式更替来趋势性地把握时代变迁之中新视角与知识型的出现,但是并不希望以清晰而抽象的类型概括来剔除枝节与分叉,也会对知识演变中的进步发展观的陷阱保持警惕。作为身处变动社会格局之中的研究者,本文更加强调一种生成中的、情境性的、反思性的“切身知识”(embodied knowledge)对于更好地理解世界与把握当下的重要性[3](PP 575-599)[4][5]。
“切身知识”能够以研究者的身体为中介更为具象且动态地连接(更理想的是超越)中与西、个体与社会、主体与客体、学科知识与经验知识、学术研究与生活实践;强调不管是作为个人还是群体的研究者在阅读文献与感受当下的同时,也要自觉地去审视自己思考路径的变化,并分析这种变化的经验与知识基础。对自己手里知识工具的历史脉络有所认识,方能觉悟自己的知识特质和局限[6]。而与研究者的自身处境以及相应的社会文化、权力、政治、历史有关的不确定性也应当体现在具体的写作过程之中[7]。
这样一种“切身知识”,也使得对“西方性学”的梳理除了尊重欧美的知识脉络与社会基础之外,必然还会关照到研究者此时的位置与立场(包括局限)——诸如性社会学背景、性别身份、所生活的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中国变迁社会,以及当下所关切的基于中国经验与话语的性知识构建这一触及“中西”“南南”的对话语境[8];也会强调于中西之间来回流动的跨国视野(transnationalism)——包括分析语境之间的切换,以及研究者的跨境身体流动与交流体会[9]。如果说全球化视野下的性与性别研究过于同质地、二元地对待西方与非西方的关系,那么跨国性则期待更加复杂、联系、多层面的性/别思考[10](PP 663-679)[11]。
就写作意图而言,相比于从“西”看“中”——强调西方性学对中国性研究的影响,笔者在此倾向于从“中”看“西”,以及西方性学的东渐过程;相比于破立式的比较评判,笔者更愿意以联系的视角看待混杂的现实,从而以更为清醒而自觉的姿态看待我们所身处的社会与世界,以历史性与跨国性的眼光审视那些至今依然被认为“就是如此”的本质而固化(且经常是偏颇与歧视性)的性知识。
在此立意之下,近代西方性学的兴起与发展将作为重要源头与背板纳入研究视野,而20世纪初以及80年代将是窥探中西碰撞之下中国性研究发展的两个关键时点。这三个不同的时空节点也构成了从西方性学到中国性研究这一段学术史需要处理的三个重要内容,包括各时期所凸显的性知识与观念之间的相似性、差异,以及重要却也更难把握的时空交错中知识的碰撞过程与参与其中的主体力量之间的互动与较量。只不过,相比于80年代,20世纪初的西学东渐过程中显著地多了日本译介这一重要环节(1)笔者原本有意将三个阶段串在一篇文章之中,在相对整体的时空之中把握“性学”在中国的发展,但是提笔不久就果断放弃了这一打算。短短的篇幅无法把每个阶段基本的脉络介绍清楚,哪怕是很粗略的梳理。笔者自觉对于近代西方性学与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性研究的内容有一定的了解,但是对于20世纪初中国“性学”的认识远不足以以浓缩而不失大局的篇幅进行勾勒,后者虽然不乏散见的讨论,但在“性学”的脉络里几乎是一个全新的需要去细致研究的阶段。因此,笔者倾向于把近代西方性学与80年代这两个时间点作为写作的起点,以激发对20世纪初这段时间性学思想的较为系统的研究,后者对于一个缺乏史学训练的人来说无疑又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本文仅仅是这一小段性知识历史的开端。本文将首先关注作为学科源头与对话对象的“西方性学”,在跨国视野下着重分析与中国性学的兴起及后来性研究的发展发生重要关联的那部分知识脉络。虽然极大地受益于已有研究者的梳理与分析——诸如英美学者威克斯、盖格农(John Gagnon)、帕克(Richard Parker)、万斯(Carole Vance)与中文世界的潘绥铭、何春蕤等学者的论著,以及与性、女性主义、酷儿理论相关的读本,但是此处的问题意识与侧重点有所不同,最终的关切也有差异。此外,“西方性学”中出现的诸多人名如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霭理士(Havelock Ellis)、金西(Alfred Kinsey)等虽然曾为中国知识界所注目,但是聚焦点往往在“性”而非“学”。即对这些人的思想的把握不是在“性学”的脉络里展开,既不会触及其在欧美性学发展史上的位置,也鲜少论述它们对中国性研究以及更为广泛的性知识构建的意义。因而,本文对跨国空间中性学史的系统梳理或许能够带来一点新的认识。
从“西方性学”开始讲起,不仅仅是因为在知识脉络上,“性学”始于18-19世纪的欧洲,且在20世纪初与80年代同中国性研究发生着不可磨灭的关联,也因为笔者在当代中国开展性社会学研究的过程中深刻地感受到“西方”之于中国人构建性认识的参照意义。
基于以往的“女性身体”访谈与“红灯区”田野,笔者曾经分析过“传统中国”与“西方”在构建我们对“当下中国的性问题”的认识方面所起的重要作用,并因此提出在广义性知识的构建上“传统中国—西方—现代中国”这一三维的分析框架[9][12]。尽管西方社会的性史在福柯(Michel Foucault)、威克斯等学者的论述中已经比较清晰,不可否认的却是,在日常生活(包括学术实践)之中,当“西方”被作为参照来比较性地理解中国的传统与现代之时,“西方”的历史性与差异性常常被忽略(传统亦然)。换言之,不管是学者还是老百姓都容易将作为对话对象的“西方”平面化,涉及带有道德与政治情绪色彩的“性”议题时尤其如此。尽管身体与话语层面跨国流动的加强,使得我们对“西方”的性想象比以往要具象[9],但是片面与想当然化的认识依然盛行。比如,在强调中国古代没有“同性恋”这一身份,以此来突出“中西”之别时,我们容易忽略“同性恋”等表达性身份的概念在西方也是一个从无到有的创造过程,并且从homosexual到gay以及后来的酷儿理论的兴起也都与不同时期的“同性恋”文化与政治的变化有关[13]。从谱系学的方法论出发,这些概念的发明有着历史的不确定性。在痛斥中国社会的性道德滑坡抑或分析中国的性革命之时,“西方的性解放”往往被视为罪魁祸首或革命之源头。这样的直线影响或归因式论证,既无视中国的政治与社会基础,也无视“西方性文化”的流变与复杂。这也提醒笔者在与“他者”进行对话之时——不管是溯源、对比,还是分析其互动,对话的双方都需要更为立体与动态。因此,在进入中国的性研究脉络之前,作为“性学”重要来源与参照而不断被提及的“西方”首先需要被一定程度地历史化与情境化。
“科学的历史不应是传记的简单集合,更不应是奇闻异事点缀的年表。它应是科学概念塑形、变形与修正的历史。”[14](P 53)本文的梳理将以欧美为中心的“西方性学”的兴起与发展趋势为主线,交叉着概念及相关知识范式与重要人物的更迭与差异。不可否认,此处的“性学”是带着“从中看西”及笔者知识格局的痕迹的;相比于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的性历史,这里的性知识书写仅仅触及短短的百余年时间;相比于缤纷复调且枝杈旁生的现实状态,阶段的划分与知识的概述必然有其局限,其分界当理解为一片模糊与交叠的地带。诚如康吉莱姆(Georges Canguilhem)认为科学思想的历史更多的是一种创造而非发现[14](P 143),这段关于性知识历史的梳理也不妨看作诸多知识图景中一种可能的素描。
二、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欧洲“性学”的兴起
大约从18世纪中叶开始,在新兴的医学研究中诞生了对性行为的崭新认识,这些认识不再像以往一样以基督教教义为基础[15][16]。而性学(sexology)作为一门学科,一门“未来研究性欲望的科学”[16]是19世纪末以来西方社会的发明。
知识总是在一定的历史社会脉络里因为面对某些特定问题而设想出来的解决/解释[6]。19世纪末20世纪初正值欧洲资本主义发展的时期,也正处于被称为“性压抑时代”的维多利亚女王执政之期。尽管各地有异,大体而言,在以英美为中心的西方社会,资本主义生产及其带动的人口与劳动力流动、居住方式的改变、休闲文化的兴起与欲望创造冲击了原有的家庭结构与婚姻道德。尤其是,妇女与青年开始从家庭走向社会。新物质空间(舞场、俱乐部、游乐场、电影院)和交往形式带来了情欲的扩张,继而引发了主流妇女主导的社会卫生运动、净化运动(道德自制/消除性病与妓女,让贫穷阶层道德化)、反色情(1873年“康斯托克法案”为标志性事件),以及1910年前后避孕的普及(身体自主革命)与优生运动(以减少包括下层贫穷人口、精神病患者、罪犯等受社会排挤的“劣等”人)[17][18]。也是在这个社会背景之下,以精神病学与心理学医生、妇科大夫为主力的科学语言与专家知识开始介入人们的性生活与情欲世界,性的知识话语在多主体的参与之下开始爆炸[15]。
这一时期的性学首先使得“性”局部地从“生殖”(传统医学)与“罪”(法律)、“孽”(宗教)里摆脱出来,将其拉入精神病学与心理学的视野。也因为其对维多利亚时期压抑、禁欲的批判以及对快乐、解放的强调而与当时包括妇女、家庭议题在内的社会改革紧密相连。
19世纪之前,现在称之为“性”的议题主要被置于生殖学的范畴来理解。在“唯生殖目的论”的主导之下,性学相关的研究主要朝向如何用医学的手段解决生殖困难,而人们现在所熟悉的“异性恋”(heterosexuality)、“同性恋”(homosexuality)在当时尚未被发明[19]。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性与生殖的关系依然是政策与社会的关注重点,尤其是随着科学技术与现代医学的发展,阳痿、早泄、不孕不育以及避孕节育等优生学问题使得“性”进一步处于身体与人口治理的中心[15]。
指称(狭义的)西方性学的sexology作为一个独立范畴的发展首先得益于欧洲精神心理医生们的开创性工作。一般认为,性学(sexology)诞生的标志性事件则是1886年奥地利精神病学家克拉夫特-埃宾(Krafft-Ebing)出版《性的心理病》一书,因为它第一次把性作为一个相对独立的现象来研究[20]。埃宾把包括“同性恋”在内的诸多偏离生殖的性行为列入“性倒错”的范畴,并认为其是疾病而非犯罪。正如福柯所指出的,“性倒错”的医学化与优生主义项目是19世纪下半叶性技术的两大革新[15]。此后,各类“性变态”与“性倒错”的行为与欲望受到了更多的关注与记录,带着强烈的“心理病”色彩,革新了人们对性的认识。20世纪初现代医学的发展也破除了诸如手淫导致疾病甚至死亡的错误认识[21]。当今的人们,谁又能想得到,直到1878年《英国医学杂志》还刊登过大量信件,讨论经期女人摸过的火腿会不会变质的问题。
20世纪初差不多同一时期,欧洲出现了两位被后人尊为性学先驱的学者:奥地利的弗洛伊德与英国的霭理士。有意思的是,这两位都在20世纪初几乎没有时间差地被引入中国的知识界,受潘光旦、周作人、郭沫若、鲁迅等一众文人所推崇,并且在沉寂了半个世纪之后,于80年代中后期再度以译本、讲座、理论应用等形式在中文世界流行。
在维也纳精神治疗盛行的这一时期,弗洛伊德的性本能观念开始流行,性学也开始走向“性欲中心论”,强调力比多(libido)——一种由无意识性冲动提供的能量——在制造心理不适、癔症,乃至社会与文明发展中诸多问题中的核心作用[22]。儿童时期的性冲动与性压抑受到了关注,而个人的性心理问题及其根源也进一步与社会、文明等议题勾连在一起。弗洛伊德的《性学三论》及对文明化进程中性的压抑与升华问题的论述[22],在性学的历史上无疑举足轻重,影响了一大批人(他们或介绍,或发扬,或批判,或与之分道扬镳),也奠定了西方性学的重要基础。与很多人(包括霭理士)相比,弗洛伊德及其精神分析学派的影响极大地溢出了性学界,在心理学、哲学、文学、美学、社会学等领域为中英文世界里的学者所广泛讨论[23](PP 34-40)[24](PP 94-118,P 244),所掀起的弗洛伊德中国热(包括对弗式思想中国化的研究)至今未衰。但是,弗洛伊德主义在中国的流行,除了心理学以及性医学领域,其在人文艺术领域的热度远超过社会科学;而在可见的文献中,似乎理论探讨与分析性的应用要比作为治疗术的精神分析实践更为常见。
有着“最文明的英国人”之称的霭理士有关“性倒错”的论著在英语世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力。威克斯在《20世纪的性理论和性观念》(2002)一书中给予极高的评价,并将其列为首章进行专门介绍。除了霭理士令人惊叹的个人生活史,“他早年是英国社会主义者和激进主义者圈子中的一员;这一圈子在19世纪80年代开始试图把妇女问题和性问题与范围更广的社会和文化变革联系起来……(此外,霭理士)写了第一部关于同性恋的‘科学’著作《性倒错》(1897)”[1](P 10),在大量有关性心理与性道德的出版物中,霭理士记录下各种各样的性变态方式(尽管霭理士在《性心理学》一书中强调自己主要关注的其实是性的常态而非变态[25]),并重申性在个人生活和社会中的重要性。对于身为社会学家同时也是同性恋领域社会运动家的威克斯来说,霭理士代表了20世纪性学对欧洲社会进步思想的影响。一个有着这样激进主张的人,其作品在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被禁实在不足为奇。但是,他的《性心理学研究》在世纪之交的美国却出版了六册。而他在20世纪20年代进入中国知识界视野之后,也颇受当时学者的关注,其著作《性心理学》经由潘光旦先生的译注广泛流传于中文世界,直至今日。
这一时期西方性学界还有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被称为20世纪最有争议的德国性学家赫希菲尔德(Magnus Hirschfeld)。赫希菲尔德曾经公开承认自己是同性恋者。1897年他在柏林创办了世界上第一个“科学人道主义委员会”组织,为同性恋者争取权利与去罪化;他于1913年在柏林创建了第一个“性医学和优生学会”;1914年出版《同性爱》;1919年在柏林创办了“性学研究所”。这样的履历也奠定了赫希菲尔德在性学界的地位。相比于弗洛伊德与霭理士,赫希菲尔德或许并不为我们所熟悉。鲜少有人知晓他在20世纪20年代曾经来过中国,潘光旦也曾两次拜访他在苏州的住所并赠其所著《冯小青传》。大半个世纪之后,性社会学家刘达临在1994年被授予“赫希菲尔德国际性学大奖”。
弗洛伊德的弟子赖希(Wilhelm Reich)略晚于前面三位性学先驱,虽然不怎么为人所论,但是在性学史上也不得不提。相比于弗洛伊德,赖希把性学与马克思主义进一步结合,对20世纪20年代苏联革命的失败进行了反思,认为其忽略了婚姻家庭情欲结构。他尤其关注性现象与社会权力的关系,并走向性革命与社会改革。赖希尝试对马克思的理论作另一种宽广的理解,也就是把有关社会革命的结构分析运用到性的领域内。区别于性的本质论者,他认为个人的性欲强度及需求性质总是在“性”的社会发展中逐步形成的,婚姻则是最主要的规范情欲的制度[26]。作为行动者,赖希参与成立了当时欧洲开始涌现的各类性改革小组,他对性、婚姻、家庭的激进主张极大地推动了欧洲19、20世纪之交的性革命以及之后美国20世纪60年代性革命的发生。赖希的性革命理论也在21世纪初译介到中国,但知者寥寥,而其与20世纪初中国社会有关婚姻与家庭的讨论之间的关系,也有待进一步考证。
此外,这一时期还活跃着其他一些性学家以及与性学交叉的优生学领域的专家,比如性改革家与社会主义者卡朋特(Edward Carpenter)、在20世纪初来过中国的美国节育倡导者桑格(Margaret Sanger)、至今广为人知的英国节育倡导者斯特普(Marie Stopes,70年代成立以其命名的生殖健康与性教育国际机构,亦活跃于中国社会)。
如果略加细分,不同于19世纪之前性的生殖与生育中心论,也不同于早期从个体精神病与心理病的角度来重视性本能,性的快乐主义以及性解放与更为广泛的社会变革之间的关系在20世纪上半叶的欧洲得到了重视。尽管福柯对“性压抑”从话语层面进行了有力的批驳,但是吉登斯(Anthony Giddens)、帕克等诸多学者提醒我们,不可忽视诞生于19世纪末的性改革派通过颠覆维多利亚时代的清规戒律所起到的解放与反叛作用[21][27]。诚然,性学在欧洲的兴起与早期发展依然有很大的问题,对诸多性行为的变态与倒错的判定甚至从另一个角度加深了社会对此类认同与行为的歧视,而手术、电击、药物的矫正手段以及后期发展的心理矫正机构在很晚的时候,甚至在今天依然顽固存在。但不可否认的是,置于当时的背景之下,早期的性学发展为社会带来了新的性认识。而且,霭理士等人所称的性逆转或倒错、某些方面的偏离常态,仅仅与轻微的神经病态有关系,而非我们现在所理解的道德谴责意义上的变态与病态,常态与变态在霭理士的论述中亦是一种程度的差异而非绝对的分野[25](P 3,P 304)。这些性知识在挑战传统的宗教、道德、社会戒律方面,在宗教与法律的“去罪化”方面的意义不能从性的历史上直接抹去。
三、20世纪中期至80年代:移至美国后“性学”的科学主义与医学化发展
1914-1945年,在经历了反犹(包括反同)与战争的欧洲,持续的社会动荡进一步带动了以优生学为核心的人口治理与净化,也促使大批学者连同他们的思想进入美国,使得性学的中心从欧洲移至美国。战后美国经济的萧条带动了医学与社会对于性与生育的切割,节育开始走向下层民众。与此同时,出版业、平装书、杂志与广告业[如1953年海夫纳(Hugh Hefner)创办的《花花公子》]的兴起进一步自然化了性的开放,也使得性知识从专家学者走向普通大众[17]。
随着各类婚姻手册、育儿指南、性学报告的出版,性学领域无论是理论探讨还是实证研究,都因此带上了浓厚的美国文化的色彩,甚至源于欧洲的精神分析与心理分析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以乐观主义和个人主义为特征的美国文化的影响[21]。20世纪中期以来,除临床案例分析与心理咨询之外,性的行为学调查与实验室研究在美国开始流行,继续挑战性的禁欲主义与罪化的同时,极大地促进了性的科学化与医学化的发展。
金西(也译为金赛)大概是20世纪80-90年代除了弗洛伊德之外最广为中国人所知的性学家了。在20世纪40-50年代依然谈性色变的美国,动物学家金西开创了针对人类性行为的性调查研究学派,出版了《人类男性性行为》(1989/1948)[28]与《女性性行为:金西报告续篇》(1990/1953)[29]。这两本性学报告由潘绥铭在1989年和1990年简译成中文,畅销一时。在性社会学的发展史上,金西的贡献并不仅仅是罗列了实际生活中各种各样的性现象,也不仅仅是以实证的方法运用统计数字揭示多样化的性现状,更是在传统的生物学因素之外,发现和总结了社会因素对人类的性发育和性行为的显著影响,这就是“性的社会化”这个命题的初始[20]。
金西的调查方法与研究结论,因为样本的偏差及一些本质的论述而受到了后来包括女性主义在内的诸多建构派学者的批评。但是,即便是其批评者也不得不承认他在性研究历史上以及冲击美国性观念方面的革新意义。而且,金西有关性认同的光谱式理解(大多数人处于完全异性恋与完全同性恋的中间某个位置)打破了异性恋与同性恋之间的二元对立,亦为性别的流动与减少针对同性恋的歧视提供了实证。更可贵的是,金西的性理念是在冷战的20世纪50年代麦卡锡白色恐怖对性异议份子的沉重打压之下浮现的[17]。金西在1947年成立并以其命名的性学研究所依然活跃于今天的印第安纳大学;半个多世纪之后,他的研究也依然被包括中文在内的诸多语言所讨论。
与金西类似,马斯特斯(William Howell Masters)与约翰逊(Virginia Eshelman Johnson)的性故事也颇为传奇。作为妇科大夫的他们借用医院的便利,通过实验室的方法写作了《人类性反应》一书(英文初版于1966年,中译本出版于1989年)[30]。他们提出了性反应的周期理论和“性方面的行为疗法”四阶段论(兴奋、平台、高潮、消退),主攻方向为夫妻间的性功能障碍与异性恋的性高潮问题。相比于弗洛伊德对女性阴蒂高潮的“退化”与“次级”论述,马斯特斯与约翰逊肯定了女性性欲与阴蒂高潮的重要性。这两位性学家也因为互联网时代美剧《性爱大师》(2013)在中国的流行而被更多的中国人所知晓。
20世纪70年代,也有一些精神病学与性学家致力于论证性的生物学基础。比如,威尔逊(Edward O.Wilson)于1975年出版的《社会生物学》就试图用“基因传递”这个“物种的根本生存目标”来解释人类社会迄今为止的社会性别问题和性行为模式[31]。这样一种性的生物学理解以及70-80年代发展而来的社会生物学在包括中国在内的性学体系内得到广泛传播。戴蒙德(Jared Diamond)的《性趣探秘:人类性的进化》[32]的几度再版就是一例。
与金西齐名,甚至为更多中国人所知的是20世纪70年代女性作家与性学家海蒂(又译莎丽·海特,Shere Hite)。海蒂的性学报告包括女人篇、男人篇、家庭篇等,但是广为人知的还是她运用访谈的方法对女性性经验的描述与分析。不同于精神分析、问卷调查与实验室方法,海蒂用开放的问题让女人更为自在地表达自己对自慰、性高潮、阴道性交、阴蒂刺激、女同性恋等的看法,并据此提出“要C点不要G点”的著名论断[33]。海蒂的报告在20世纪80年代传播到中国,其本人也曾于21世纪初到中国做过讲座。
还有一位并不为中国人所熟悉却需要提及的性学家是莫尼(John Money)。莫尼在20世纪50年代首次把gender一词从文法领域引入性学与性别领域,用来描述那些外观上看起来是男或女但是性器官却天生暧昧因而无法实践其生理性别应有之“性别角色”的人[6]。他和外科医师协作成功完成世界上第一例性别转换手术,并于1969年合作出版《性别转换症和性别再造》。尽管这本书赖以为证的临床案例的后续发展使得莫尼的理论备受争议,而且至今也并不为中文世界所熟悉,但是其之于欧美性学与性别概念(gender)的发展史上的意义不可忽视。
这一时期除了个别社会学家与人类学家的参与,医生、行为学家、生物学家、心理学家等依然是“性学”的主力,而更多的专家以及有资格认证的研究、咨询、诊疗团体的加入,则在一个更广阔的社会层面上刺激了性的“话语爆炸”[15]。在这个美国化的过程中,弗洛伊德与霭理士等人的性学论述也进一步走向通俗化,而不久之后,心理学则逐步被生理学的进一步发展掩盖了曾经的光芒,一度繁华且不断专业化的精神分析学在当今的美国“就算存活了下来,也只是寄身文学系和人类学系篱下,偶尔还有哲学家会来说两句”[34]。同样地,弗洛伊德派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一度兴起之后,似乎面临着相似的命运。相比而言,其在欧洲的知识分子圈内则依然有其发扬者,其中拉康(Jacques Lacan)的学说在有关性与性别议题的讨论中就有着相当高的关注度。
研究者倾向于把19世纪末20世纪初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称为“性科学的时代”(sexological period,也称狭义上的“性学时代”)[21][35]。它留给后人的不仅仅是花繁叶茂的具体的研究成果,更是“性的科学主义思潮”。从总体上看,科学主义范式下的性研究倾向于把性基本上看作一种存在于个体身上的、普遍的、自然的、本能的冲动。它推崇实证主义的科学知识;承认男性与女性在性方面存在差异,但是这种差异被本质化了。它的认识论基础其实就是“追求原点”。这个原点可以是内驱力、普遍性、本质性等。与其相伴随的是性的(过度)医学化,即认为人类的一切性现象和性活动,尤其是社会中的“性问题”,似乎都可以而且只能够被生物学来解释,被医学来改善[36](PP 252-281)。这股思潮也成为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性学范式。在这一极具现代化色彩的科学范式之下,“性学研究者以性百科全书的模式来记载描述并进行他们对性的分析;取样的完备多样及描述的准确详尽是他们的目标,理性的了解和冷静的分析是他们希望投射的形象……研究者自我期许客观中立,以科学为指标来理解并掌握性的各种变型,在知识的领域中努力发现有关性的‘真理’以奠定性学发展的基础。在那个还颇为宗教禁欲、道德保守的社会环境中,性学赖以自诩的理性研究态度可以说是非常前卫的”[6]。
当然,范式的总结揭示的只是一个占据主导地位的知识理想类型。欧洲早期性学的思想之中不乏有关“社会”的关怀,即便是科学主义占据主导的阶段,社会学与人类学的记录以及建构主义的思想依然时有闪现。如果说早期欧洲性学的思想与“社会改革”紧密相连,与20世纪初的中国知识界也碰撞出性爱、生育、婚姻、家庭等方面虽不成“学”却也不乏重要性的社会大讨论,那么移至美国后的性学,其科学主义以及相应的医学化与实证主义路线,则在很大程度上主导了1985年以来中国兴起的“性学热”,并很快与商业化勾连在一起,直至今日。
性的科学主义与相应的医学发展逐步改进了人们对诸如手淫、身体以及后来同性恋等议题的看法,无论是对20世纪的西方世界还是中国社会都影响至深,不仅带来了新的认识,也催生了新的语言与表达[37][38]。但是,科学与医学的发展并不必然带来社会态度与文化观念的良性转变。这股性科学的思潮,包括日益受到重视的社会生物学与进化心理学构成了20世纪80-90年代以来性社会学与其他建构论学者主要对话的知识体系之一,很快受到了强调性的社会文化意义的诸多研究以及与社会运动并肩而行的建构主义思想的挑战[16]。性学在80年代之后的发展路径也有了比较大的转变,其核心概念从sexology过渡到sexuality,相伴随的是时间上有交叉的范式与理念的更替与重叠。
四、Sexuality及性社会学的知识脉络
盖格农与帕克把西方性学的知识变迁称之为“从sexology到sexuality:迈向后现代社会的性研究”[21]。相对于以性科学为主导的sexology范式,sexuality的发展更多受益于人文与社会领域的推动,且在“后”字打头的诸多社会理论的滋养之下,在跨区域的挑战之中,不断地被解构与重构。而“中国性研究”在最近20年的发展过程中,诸多引介与对话也与作为概念与理念的sexuality如影相随。
通常认为,sexuality一词出现在19世纪末,但是作为概念开始流行则是在20世纪60-70年代,其发展受益于三股重要的推动力量。
第一股力量来自20世纪20-30年代以来,一些社会科学研究者与婚姻生育领域的实践家对性的社会问题的分析(比如卖淫、梅毒、婚姻中的性生活、病态的性行为与性制度等),以及马林诺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原始人的性生活》,1987/1929)、米德(Margaret Mead,《萨摩亚人的青春期》,1988/1928)等人类学家对不同社会文化中的性现象的记录(2)比如德国学者伊文·布洛赫(Iven Bulloch,1872-1922)在一个世纪之前就发表了《我们时代的性生活》、《梅毒的社会根源》、《妓女》(2卷本)、《论德·萨德》、《英国的性生活》、《性制度病态的心理学研究》、《一切民族在一切时代的奇特性行为实践的编年史研究》等。在美国,C.V.哈米尔顿(C.V.Hamilton 1877-1932)向8万位已婚男女询问过400个关于性生活的问题,出版了资料书《婚姻研究》。另一位妇科专家凯瑟琳·贝门(Katharine Bement)首次调查研究了女性性问题的社会方面,于1929年出版了《2200位女性的性生活中的诸因素》。这部分梳理详见潘绥铭、黄盈盈:《性社会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这些早期著作强调了性的社会与文化属性,在挑战更为广义的文化普适性的同时凸显了性现象的差异性与丰富性。
第二股力量来自20世纪60-70年代西方的女性主义与同性恋运动所激发的有关性与性别、性身份与性认同的论述。这两条交叉的脉络连接着运动与理论直接参与了性知识的构建,并在包括中国在内的全球范围内产生重要影响。
阶级与妇女问题、同性恋议题早在19世纪末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就得到了社会的关注。但是,20世纪60-70年代以来广为人知的政治与社会运动(包括民权运动、反越战、妇女运动与同性恋运动)可以说更为直接地介入了性与性别知识的生产,促发了继早期欧洲性革命以来的西方第二次性革命。
在这股性/别浪潮里,法国女性主义者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伊丽加莱(Luce Irigaray)等人,通过批判以弗洛伊德为代表的心理分析学派的男性中心主义、阴茎崇拜以及派生的阳性逻各斯中心主义(phallogocentrism),强调了女性的身体、女性书写、女性性快感的思想[39](PP 94-114)。女性的性与身体、性在构建男女不平等机制中的作用,以及性压迫与性解放等议题连接着美国反越战及更大范围的“反文化”运动而引发广泛讨论,涌现了一大批女性主义领域的先锋学者。而20世纪80年代经济萧条之下右派的兴起以及支持堕胎、反色情力量的增加则推动了著名的女性主义性论战[40][41]。
围绕着色情品、虐恋与女同性恋TP角色等一系列议题,秉持不同性立场的女性主义者展开了激烈的论争。这场性论战直接深化了性议题的讨论,并与更为广泛的社会议题与法律变革联系在一起。其影响力随着反性骚扰、妇女拐卖等议题的延伸,于20世纪90年代以来扩展至其他地区,近年则随着“metoo”运动更为显在地进入中国[42]。对笔者的思考与写作有着直接影响的女性主义人类学家万斯对围绕着“危险与快乐”的女性主义论争的梳理[40]与卢宾(Gayle Rubin)“关于性的思考”[41],以及作为对话方出现的麦金农(Catharine A.MacKinnon)、道金(Andrea Dworkin)等学者的论述即是这个时代的产物。而诚如丁乃非所指出的,这一时期欧美女性主义的性论述及其之后在全球范围内的传播则带有深刻的冷战思维的印迹[43][44]。
与第二波女性主义运动并肩而行的是同性恋运动与理论的发展。围绕着性与性别角色、身份与类别的社会建构论分析,以及在此基础上兴起的多元性别研究与“酷儿理论”新思潮逐步成为性研究的主导力量。在福柯的广泛影响之下,这一领域的论述与研究读本之多恐怕是早年性学所无法企及的,也是短短一个章节远不能涵盖的。本文在这里想指出的是,在言必称福柯的性研究时代,有两位早期学者的著述被极大地忽略了:第一次从社会角色的角度看待同性恋的麦克托什(M.Mclntosh)与写作mother camp的人类学家伊斯贴·牛顿(Esther Newton)。麦克托什早在1968年就已提出,只有当“同性恋”被作为一个社会类别来认识,而不是从医学与精神病学的角度出发的时候,社会学者才可能提出“正确”的问题[45]。她的《同性角色》(TheHomosexualRole)被视为早期社会建构论思想的经典。同样影响了一代人的是伊斯贴·牛顿有关扮装皇后(drag queen,男扮女从事表演活动)的田野调查与民族志书写以及对“真实”性别身份的质疑与解构[46]。而威克斯、普拉默,以及更多或许我们都没有听说过的、在20世纪60-70年代耕耘于这一研究领域的名字,则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与记录。“最近,美国女性主义作者盖尔卢宾对当代有关性问题的作品中试图‘抹去’性理论起源的倾向感到十分悲哀。”[1](P 69)也正是类似的感慨促发了笔者正在进行的这项工作——对中国性研究历史的记录与书写。
20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在反思同性恋政治以及“后”字打头的诸多社会理论(后结构主义、后殖民理论等)与文化研究的发展基础之上,酷儿理论作为一股重要的性思潮在西方开始兴起,并带来了丰富的学术成果。酷儿们以一种反叛与戏谑的姿态,对盛行于欧美的同性—异性、生理—社会、男性—女性等二分结构提出了挑战,向社会的“常态”与霸权宣战,从而为性与性别的流动性与多样性带来了更多的可能空间。而最早把这一阶段的理论发展带入中国大陆的当属李银河编译的、卢宾等学者撰写的《酷儿理论》(2000)。“酷儿政治之所以是一个重要的现象,不仅因为它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而且因为它提醒人们,性政治这一整体在不断地发明创新,从而走向存在的不同方式”[47](P 3)。
第三股力量来自20世纪80-90年代艾滋病时代的跨文化与跨学科研究。艾滋病的凭空而降直接搅乱了正逐步走向人文与社会建构色彩的性研究。卢宾、万斯、普拉默等学者都曾反思性地指出,在性的社会学与人类学刚刚起步之际,除了侧重酷儿论述的文化研究的兴起,艾滋病的流行重新把性带回到医学视野[35][48][49]。在疾病的威胁之下,性的医学化以一种更加复杂的方式再度兴起,围绕着疾病流行、风险控制与公共健康的性行为、性关系与性文化的性研究在大量资金的推动之下在全球范围内开始占据主导。艾滋病时代的性研究重启了性的社会调查,无论是定量的还是定性的,本地的还是跨文化的,特定人群还是普通人群的;也创造了诸多这一时代的性词汇与话语:安全性行为、高危人群、MSM(男男性行为者),等等。而这一时期,全球艾滋病防治所带动的资金投入,也在一段时间里改变了国际社会、本地政府、非政府组织、草根社会、学术界等多方参与构成的性/别生态,搅动了“主流—边缘”的关系。“艾滋病时代”也成为了跳出性/别与疾病议题的跨域标识,影响至包括中国在内的很多地域。
以上三股力量无论是在理论渊源、立场、具体论述还是研究方法上,都极大地挑战了20世纪初占据主导地位的性科学范式,其本身也不同程度地构成了sexuality范式的内在部分,且在改革开放之后不同的时间点由不同领域的学者(社会学、人类学、女性主义研究者、公共卫生、中文、文化研究等)零星地引介到中国社会。只不过,这些知识的东渐过程与这里的时间顺序并不吻合,也不成体系,而且除了个别性社会学研究者,民族志作品、女性主义研究、艾滋病研究的相关引介并非以性学为知识脉络与对话对象,甚至有意无意地将其去“性”化。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削弱了这些建构论的性知识在现实生活中的社会效用。而与此同时,经由女性主义与同性恋运动发展而来的性/别政治与以权力/利为中心的话语也逐步占据了欧美乃至全球性研究的中心,在正视其挑战现实的积极意义之时,于口号与倡导的激励之下,逐步显露出去语境与去历史化的苗头,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性/别领域偏于简化的“政治正确”与欧美中心。相比于科学化与医学化的片面性,这一趋势在另一个侧面把“性学”框入了权利/力架构与政治版图之中。以上这些不同时期、不同范式的知识点,程度不一地共同参与构建了当下中国社会在性生态上的多重性特点,只是其与丰富的历史文化与复杂生活的关联度还需要得到进一步的审视与发展[8]。
性社会学的兴起可以说是西方性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其相关的知识生产与sexuality的发展高度交叉,名单榜上除了金西,还有盖格农、普拉默、威克斯、劳曼(Edward Lauman)等一众社会学者。而战后符号互动论、标签理论、越轨理论、社会歧视以及芝加哥学派的城市生态研究等社会学思想,都或隐或显地出现在诸多性社会学的论述之中。
性社会学早年关注社会中的性行为与性行为的社会属性,受到20世纪50-60年代以来社会化、戏剧论、符号互动论的影响,社会学家盖格农与西蒙(W.Simon)合著的《性举止:性的社会组织》(1973)一书,首次系统地论述了人在性方面的社会化过程及其规律,指出性发育并不仅仅是一个生理成长的过程,同时也是个人认同和归属于自己所处的社会的性文化的过程,而且后者往往更加重要。也正是他们正式提出了性脚本理论,从个体心理、人际关系、社会结构三个层面分析了影响人们在何时、何地与何人发生何种性行为的社会规定[50],为性的社会建构论奠定了基础。
1995年,盖格农与劳曼教授合作出版了《性的社会组织》(俗称“芝加哥报告”),提出了性的社会网络理论,并且通过美国总人口的随机抽样调查,验证了这一理论假设。他们不再像以往的经典性学那样,把性看作个体化的产物,而是论证了人类的性实际上发生于、存在于人与人的关系和互动之中,而许多人之间的关系与互动,就结成了整个社会的性网络。这两位教授及其“芝加哥报告”可以说直接催生了20世纪90年代末潘绥铭与白威廉(William B.Parish)两位社会学家共同主持的“中国人的性行为、性关系与性观念”的全国随机抽样调查[37]。
从20世纪60-70年代至今,受益于诸多人类学、历史学、哲学、性别研究、文化研究的论述,性社会学除了专注于对影响性的社会文化因素的分析,也日益深入对性认同、性的类别、性分层、性的知识与规范等一系列性议题的建构过程及其权力关系的批判性分析。而前文已经多次引用过的英国社会学家威克斯、普拉默等在后一类议题上无疑贡献了非常多的思想。笔者近年的教学与研究也多受益于这两位学者。
普拉默深受符号互动论与人本主义的影响,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出版了一系列与性羞耻、同性恋、亲密关系、性公民有关的著作,虽然其研究主要阈于英美社会,但他始终对更具世界主义视域的“性”议题保持着持续的思考与反思[51]。他的《讲述性故事》(1995)从方法学的角度分析了性故事的社会生产——有关性的叙事是如何与社会、文化、历史、政治、权力勾连在一起,从而被包括很多社会主体在内的力量所共同生产出来的。该书被翻译成20多个国家的语言,也直接影响了笔者在近期的写作与方法论认识[52]。普拉默也因为诸多重要的性论述而被威克斯纳入影响甚广的性社会学家之一[16]。
而威克斯本人,在卢宾看来具有与福柯同等重要的地位,只是他在性研究之外、欧美英语世界之外的影响力远没有福柯大。威克斯致力于对西方世界中性的(想当然)的语言与历史进行解构,其论述围绕着“性是如何被塑造的,它是如何同经济的、社会的以及政治的结构联系在一起的”这一核心问题而展开。威克斯对同性恋运动历史的书写以及对20世纪性理论的梳理也极具启发,他细致地从历史的角度,对附着在同性恋上的污名进行解构[1][16]。类似的研究还有阿巴拉(Henry Abelove)对性交(sexual intercourse)历史的研究,波拉格费特(Cregory Pflugfelter)对日本话语体系中的“男—男之性”的历史探索,以及乔纳森(Jonathan N.Katz)对“异性恋”这个类别与身份的创造过程的分析等[12]。
当然,“性学”的发展远远跳出了学科与专业的框架。除了上文提及的这些性学家与性论述,还有一些非常重要的哲学与社会理论著述对于我们认识和重新思考性问题极具启发。
其中广为人知的当然有贯穿本文的福柯对于西方性话语历史的书写。自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福柯的《性经验史》几乎影响了所有同时代的性研究者(至少社会科学领域如此)。福柯有关维多利亚时期以来性话语爆炸的创见性分析、有关快感—知识—权力体系的批判性审视、对于性知识历史的解构式建构、对于相关概念的谱系学梳理、对于正常与异常的复杂化探讨等[15],毫不夸张地说,为性研究带来了颠覆性或曰革命性的意义,也被卢宾、普拉莫、威克斯及诸多后来者视为性的建构主义思想的重要奠基人。当然,福柯的影响是跨界、跨境且跨时代的。此外还有对弗洛伊德与福柯都影响颇深的尼采的哲学思想,20世纪初就为中国人所知的罗素对婚姻与道德的论述,以及围绕压抑、解放、文明、社会变革等诸议题而展开的马尔库塞的《爱欲与文明》、吉登斯的《亲密关系的变革》等。
对于这些哲学社会科学家来说,“性”或许仅仅是其思想中的一个小部分,其影响力也远远超出了西方与性学的范畴。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们对中国思想界的影响远大于对科学化与医学化思潮下的中国“性学”的影响(这点将在后文分析“中国性学”时展开)(3)何春蕤的性研究三部曲关照了中国台湾社会的对话语境,结合欧美社会在百年时间里的政治经济背景,勾勒出西方性学在性革命、女性主义及酷儿理论三个脉络里面的发展动态。在何春蕤的分析里,知识谱系与其所生发与依存的物质基础之间的关联得到了更为清晰与集中的表达。详见何春蕤:《性革命:一个马克思主义观点的美国百年性史》,载《性/别研究的新视野(上)》,台北:元尊文化,1997年;何春蕤:《色情与女/性主体》,《中外文学》1996年第4期;何春蕤:《从左翼到酷翼:美国同性恋运动的“酷儿化”》,载《酷儿理论与政治专刊》,桃园:“中央大学”性/别研究室,1998年。。
五、结语:多重范式下的“西方性学”及其竞逐力量
“20世纪可以说是‘性’的世纪,因为‘性’越来越成为人类社会关切的重心。‘性’的行为、言语、图像、感觉、欲望、身份认同,以及各种规范‘性’的法律政策道德规训也不断浮现,使得‘性’成为人们焦虑和愉悦的核心问题,也成为性主体群体被压迫和求政治解放的焦点。19世纪主导‘性’思考和言论的知识体系主要是性学,目前医疗的、生物的、行为科学的、心理学的性分析架构或许仍然构成最主要的顺口语言和理解方式,然而权力的、关系的、身体的、再现的、感情的、差异的、社会运动的语言,也随着现代社会的多方变化和发展不断衍生,加入性领域的论述争战。”[6]
概括而言,在性学创立以来的百余年时间里,从欧洲到美国涌现了一大批不同学科领域的性学家与纷繁复杂的性学思想。万斯在那篇广为引用的《人类学重新发现“性”》综述文章中[35],更为概括地把19世纪以来的性研究(广义上的性学)细分为“性的科学主义”范式、“性的社会与文化影响”范式与“性的社会建构”范式。当然,这里所绘的“西方性学”图景依然是粗线条的,旨在纵向地把握一段近百年的性知识的历史;范式的更替也绝非后者取代前者,而是更多地呈对话与共存之态。
而这一段“西方性学”的历史,投射的恰也是近现代欧美社会的变迁,反映着政治变动(包括战争与左右翼政治主张的交替得势)、经济发展(资本主义发展或经济萧条)、家庭与婚姻变革、生育(鼓励抑或限制、出生率、各类优生项目)、人口流动与年龄结构变化(尤其是青少年的状态)、消费文化与物质空间的改变、阶级、性别(尤其是妇女地位)等议题与性道德、情欲身体以及性知识生产之间的交叉互构。
性知识的生产也与20世纪70-80年代以来的专业化与学科建制、项目资金、法律政策、政治文化等一系列议题相关联。此外,任何一本讲述西方性史的书籍恐怕都绕不开宗教的议题(尤其是性审判的历史)。宗教及其在社会与政治上的处境,也构成了中西方“性学”不可忽视的情境性差异。当然,在各个社会中,更为微观甚至带有偶发性的那些性事件与现实案例在引发性争论、促进性知识方面的作用亦不容忽视。
在2020-2021年新冠肺炎疫情背景下的今天,我们或许能够更加深切地体会,在急剧变动的世界格局与全球政经体系之中新的知识生态的生成过程,尤其是以妇女与多元性别为核心的性/别政治与意识形态的演变。而当“安全”(security)日益占据政治与社会生活的中心之时,“左翼酷儿”或者“酷儿马克思主义”话语也开始呼吁与“物质性”(materiality)、“地理政治”(geopolitics)(比如校园空间、预警系统、反性侵制度等)的新连接[53][54]。当然,这一系列以“批判性”为特征的性/别话语的构建力量及其之间的关系同样需要被纳入批判性分析的视野,包括承载这些批判的语言政治与学术政治,也包括在扩展了“性/别”的社会与政治视野之后,对应于sex的那部分被贬为“低俗的肉欲之性”的位置。
交叠的性知识范式在不同的时间点影响不一地出现在中国社会。换言之,对以上这段“西方性学”的历史梳理,是分析中国近现代以来的性知识构建的必要步骤,也是理解我们当下(混杂了不同阶段中西文化)的性现象、性话语与性观念的重要前提。
需要提及的是,在变动的对话生态与全球格局之中,“西方性学”也在不断地受到内外部的挑战,不断地重写与生成。这里仅概述一二以作小结,同时也作为从“西方性学”到“中国性研究”的过门。
首先,就理念而言,广义的“西方性学”本身就因为社会变迁与对话语境的转换而呈现不同的景象。知识进程从来不意味着一种进步论的知识积累叙事,而是在新的刺激与反思、批判之中交替展开,于动态博弈之中生成新的生态。早期被sexology范式所挑战的禁欲与罪化观念依然存在,性与生殖健康组合里的“性”依然被忽略,以sexuality为核心的范式在不断挑战sexology的性科学主义与过度医学化之时,也日益呈现出注目身份认同、意义、文化、政治、权力、权利而忽略甚至贬低肉体、感官、行为之态……因此,在一面呼吁性的政治经济学分析之时,也开始出现呼吁“把sex带回到性研究”且不为“身份”与“权力/利”所限定、跳出“压抑—解放”“危险—快乐”“进步—落后”“文明—野蛮”等政治框架的更为多元而丰富的性研究的声音[55](PP 251-266)[56](PP 165-229)。
其次,就学科而言,性学的跨学科性质使其带有跨越边界的知识生产所具备的优点,然而,其在学科之间的不均衡发展亦带来了性知识的偏颇。威克斯、普拉默、卢宾以及万斯等学者,不仅呼吁主流学界(尤其是社会科学)不应该忽视性的研究,而且指出,当20世纪80年代以来性医学与心理学(再度)主导、理论转向与文化研究呈新兴之态时,性的历史学、人类学与社会学经验研究尤其应该受到重视[1][35][48][57](PP 819-823)。也正因为“性”在这些重要领域的缺席,斯泰恩(Arlene Stein)与普拉默向社会学界抛出了这样的问题:
如果男女同性恋问题被忽视,分层理论将会怎样?女同性恋者的社会流动模式是怎样的?这些模式是如何与种族、年龄、宗教及其他因素交叉在一起的?如果将同性恋因素考虑在内,对市场结构分析会产生哪些影响?对消费研究会产生什么影响?对教育会产生什么影响?对社会老年病学会产生什么影响?我们需要从性差异的角度重新考虑整个的研究领域。许多社会学研究视野的狭隘程度真是令人震惊
那些想当然的性知识,那些被高度道德化甚至“魔鬼学化”从而带来恐慌与惩戒的性观念,需要被置于不同人的日常生活中、不同的社会文化中、不同的时间轴点上进一步问题化,而诸多已逐步被遗忘的性学家也需要被放置在当时的情境与语境之下重新得到关注与理解。
再次,就地缘政治而言,对于欧美中心性知识的“想当然化”,跨国视野下对于已有sexuality/gender知识体系的批判性审视变得极为迫切。与社会科学界后殖民理论的兴起以及对西方话语中心的反思与批判思潮有关,越来越多的西方与非西方学者开始转向欧美之外的性知识与性历史,并在“推动性研究”的实践层面试图把视野投向拉美、印度、非洲以及中国等地。也是在这一背景下,“南南合作”“第三世界”“地方经验”的性话语开始凸显。在更具世界性与多重普适性的呼吁之下,性的语言也在持续的跨文化研究与跨语际书写之中不断得到修订与丰富[38][51][56][57][58]。
在此背景之下,在中文语境中重新审视、思考甚至创造“性的历史”构成了竞逐“西方性学”的重要力量。比如,2005年前后,阮芳赋、潘绥铭、甯应斌等人首先对sexuality的中文翻译进行了广泛的讨论[59];甯应斌、刘人鹏对于sex、sexuality的中文翻译进行了创见性的分析,再现“淫”“男色”的理论意义[56][60];笔者也曾辨析过sex、sexology、sexuality与中文语境中的“性学”“性”以及“性/别”这诸多概念之间的差异与联系,并以此带出我们的性社会学理念[52][61]。
就本地的学术团体而言,以中国人民大学性社会学研究所为基地,潘绥铭、黄盈盈与其学生们,以及郭晓飞、魏伟等一众青年学者也在“中西”的跨国语境之下,努力扎根于中国的现实与历史,试图以另一种语言与思路来理解性的实践、书写性的历史。不仅对话于性学界,也对话于社会学与更为广泛的中国社会;不仅开展性社会学的开创性研究与教学,也积极举办会议、交流、培训、讲座、资助青年学者等学术实践以促进“中国的性研究”[37][38][52]。只是,近30年来发生在中国的性知识脉络仍需要拉开一点距离、在更大的视野之下加以反身性地检视与分析。
作为中文世界性知识生产的另一个重镇,以台湾“中央大学性/别研究室”为中心,何春蕤、丁乃非、甯应斌、刘人鹏、林纯德、黄道明等学者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就致力于以中国台湾的经验为基础,运用文化研究与人类学调查为方法,批判性地对话于西方的性与性别话语,且对中国的性研究与性话语产生了积极的影响。比如,近十余年来,甯应斌从男色的小说文本之中重新发现中国的性历史,创造具有普遍竞逐性的性知识话语[56][58]。丁乃非在最近发表的文章中颇具启发与反思性地比较了20世纪70-80年代有代表性的四篇女性主义性/别论述(4)分别为卢宾的《妇女交易:性的政治经济札记》(1975)与《关于性的思考:迈向激进的性政治》(1984)、芮曲(Adrienne Rich)的《强迫异性恋与女同性恋存在》(1980)、麦金农的《女性主义、马克思主义、方法与国家》(1982)。,并基于自身在美国的学习与研究体会,深入剖析了英美语系女性主义理论所蕴含的国家主义与冷战思维,并以中国台湾影视剧《艋舺女人》为例,指出这些论述在“进步叙述”的驱动之下处理婚姻制度以及性污名方面的局限性[44]。这些学者在不断跨越理论与实践、中与西的尝试之中,积极地在更为在地的脉络里“重新思考性”[6][62]。
中国学者在创造本土的性知识方面所做的努力还可以继续列举下去(包括后阶段会着重分析的刘达临、李银河等学者的性社会学研究,游静对于香港妓女的历史研究,等等)[63],性学的历史也在这诸多的知识与现实的挑战之中不断地被补充甚至重写。
然而,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性研究在当下中文语境中的位置依然尴尬。虽然,早在一百年前就有中国学者说过:“人生哲学,孰有重大过于性学?而民族学、风俗学等,又在在(处处)与性学有关”(张竞生语)(5)参见“张竞生”百度百科词条。,也有潘光旦、周作人等大家翻译与引述霭理士、弗洛伊德等人的性学思想,在20世纪80-90年代涌现了刘达临、潘绥铭、李银河等在社会上引起反响的性社会学家以及注册数万人的中国性学会,可是放眼性知识的浩瀚大海,我们不仅对影响中国近现代社会的西方性学了解甚少,对我们自己历史与生活中的性文化也所知寥寥。也正因为此,这篇西方性学的梳理只是一个必要的引子,希望导出的是对中国的性知识历史的更为在地的梳理、分析与展望。作为中西方碰撞的重要历史时点,20世纪初以及80年代中期的性知识生产——中文世界的“性学”家与他们的性论述及其知识渊源与社会背景——将是后续文章的关注重点。只不过,面对缤纷复杂、多重博弈的性之现实,在深知学科与个人局限的情况下,这篇“西方性学”与后续“中国性学”的文章,委实写得战战兢兢,期待补充甚至推翻,而笔者的性社会学研究也正是在这样的心情与期待之中蹒跚而行(6)不管是西方性学还是中国性学,本文仅仅触及了主要的趋势。其间一些人与事虽然并没有被写入“历史”,但是在当时的意义与重要性并不一定弱。这些虽然在主流的“性学”叙事之外,但是从谱系学的意义上看,非常值得进一步的挖掘。这些目前看来是“枝节”的知识点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认识历史的偶然与书写的多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