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受教育程度对育儿分工的影响
——基于第三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数据的实证研究
2021-12-01许琪
许 琪
(南京大学 社会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一、引言
育儿分工的性别不平等是社会性别研究中的重要议题,研究这一问题对评估一个社会的性别不平等程度和理解女性的劳动参与及生育决策都有重要意义。近年来,国内外学者围绕育儿分工进行了很多研究。这些研究大多沿用以往关于家务分工的经典理论,认为育儿和家务一样都是主要由女性承担的无偿劳动,且都受到夫妇双方的经济地位和性别角色观念等主客观因素的影响[1][2]。这种研究取向试图将育儿和家务放到统一的框架之中,因而有助于揭示二者的共性;但是,将育儿和家务等同容易使研究者忽视它们的重要差异。
本文的研究问题是女性受教育程度对育儿分工的影响。就这个问题来说,如果我们继续沿用关于家务分工的理论框架,那么很容易得出女性受教育程度越高育儿分工越平等的结论。然而,近年来的多项国外研究发现,受教育程度越高的女性育儿负担反而越重[3][4]。针对中国的一些定性研究也发现,“密集母职”(intensive mothering)在城市中产家庭更加普遍[5][6]。考虑到中产家庭中的女性大多受过高等教育,这也与教育能推动性别平等的理论预期不符。既然如此,那么为何教育没有像众多理论所预期的那样减轻女性的育儿负担?我们认为,破解这一难题的关键是将育儿和一般意义上的家务劳动进行区分,并采用一种与家务分工不完全相同的理论解释育儿分工。本文将在回顾相关研究的基础上,讨论育儿和家务的差异,特别是女性受教育程度对育儿分工和家务分工的不同影响。
除了上述理论意义之外,在中国的背景下,研究女性受教育程度对育儿分工的影响也有重要的现实意义。近半个世纪以来,中国不仅经历了教育的快速扩张,而且经历了生育率的大幅下降。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2020年中国每10万人口中拥有大专及以上学历的人数为15467,与2010年相比上升了74.2%[7];而2020年中国的总和生育率仅为1.30,表明中国已步入极低生育率国家的行列[8]。受教育程度提高和生育率下降同时发生并非偶然,而要深入理解二者的关系,就必须厘清教育对育儿分工的影响,特别是对女性育儿负担的影响。近年来,已有多项研究讨论了“密集母职”和中产阶层的“育儿焦虑”问题[5][6][9][10],这些研究都将焦点不约而同地指向了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在高校扩招的背景下,这一女性群体的规模空前增长,她们的生育决策对中国未来的人口发展具有至关重要的影响。因此,我们认为,在教育扩张和生育率持续走低的双重背景下,研究女性教育对育儿分工的影响对于了解当下中国家庭的育儿实践、分析低生育率的成因和制定相关应对策略都有非常重要的现实意义。
二、文献回顾和研究设计
(一)家务分工及其理论解释
众所周知,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欧美发达国家,家务都主要由女性承担,但是对这一现象却存在多种不同的理论解释。
关于家务分工的第一种理论特别强调经济理性的影响。加里·斯坦利·贝克尔(Becker,G.S.)认为,家务分工在本质上是夫妇双方为最大化家庭效用而进行的理性分工[11]。由于男性通常比女性在劳动力市场更有优势,所以他们会将大部分时间投入工作,以赚取更多收入;而女性则会把大部分时间投入家务劳动,承担照料者的责任。这样,通过专业化的劳动分工,夫妻双方各司其职,整个家庭的经济福利也会因此变得更好[12]。在实际研究中,学者们从经济理性出发提出了两个更加具体的理论。
关于家务分工的第一种理论是时间可及性理论,该理论认为,家务是基于家庭成员的时间可及性进行合理分配的,夫妻中谁的工作时间越短,工作安排越具有弹性,家务时间就越长[13]。根据这一理论,男性的劳动参与率和参与程度都比女性高是导致家务主要由女性承担的一个重要原因。第二种理论是相对资源理论,该理论认为,家务分工与夫妻间的相对权力有关。夫妻中谁占有的经济资源越多,权力就越大,因而也越可能在关于家务分工的讨价还价中占据优势[14]。在具体研究中,学者们通常以夫妻相对收入作为相对资源的测量。根据该理论,家务分工中的性别不平等主要是由妻子相对丈夫而言较低的经济收入导致的。
与上述理论不同,关于家务分工的第二种理论特别强调性别意识的影响,因而也被很多学者称为性别意识理论[15]。该理论认为,夫妻双方在劳动力市场和家庭中的时间分配并非基于经济理性的简单权衡,而是根植于性别意识之中。如果夫妻双方均认可“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性别分工,那么即便妻子工作繁忙或收入高于丈夫,也会承担比丈夫多得多的家务劳动[16]。一些学者据此修正了经典的相对资源理论,认为家务分工存在“性别表演”(gender display)[17]。根据这一观点,妻子的相对收入无法持续减少她们的家务劳动时间,因为一旦她们的收入大大超过丈夫,就会通过多做家务来维护自身的女性形象;对丈夫来说也存在类似现象[18]。这种现象与一些学者提出的“实践性别”(doing gender)理论相一致。根据该理论,男女双方都会通过“恰当”的性别实践让自己表现得符合一个社会认可的男性或女性形象[19]。所以,家务分工的性别不平等深刻嵌入在社会的性别不等结构之中,只有当性别角色规范发生根本变化的时候,家务分工中的性别平等才有可能最终实现。
(二)育儿和家务的差异
上文介绍的各种理论主要用于解释家务分工。近年来,一些学者试图将之应用到关于育儿分工的研究中,但很多并不成功[20]。例如,有学者发现,全职母亲不会因为工作时间的增加而大幅减少育儿投入[21]。因此,对家务分工行之有效的时间可及性理论对育儿的解释力十分有限。此外,相对资源理论也缺乏证实。很多研究发现,相对资源的增加不会显著降低母亲的育儿时间;甚至有研究发现,夫妇中相对资源较多的一方反而在育儿中投入更多[22]。性别意识理论对育儿的解释力也比较有限。一些调查发现,虽然母亲很关注育儿分工中的性别不平等,但她们更加关心育儿质量[2]。因此,如果父亲无法给予高质量的养育,那么她们宁愿亲力亲为,甚至会扮演“守门人”的角色以阻止父亲参与育儿,这与母亲在被问及家务分工时的情况截然不同[23]。
综上所述,各种针对家务分工的经典理论并不适用于解释育儿。因此,将家务分工和育儿分工等同起来的做法具有重大缺陷。近年来,一些学者已经关注到家务和育儿之间的差异性。他们指出,首先,家务的内容比较庞杂,其中既包括洗衣、做饭、清洁等以女性为主的劳动,也包括修理和设备维护等以男性为主的劳动,因此家务的性别界限较为模糊。相比之下,几乎所有育儿活动的主体都是女性,这导致育儿分工中的性别不平等更加严重[24]。其次,随着家用电器的普及和有酬家政服务的出现,很多家务劳动已经可以通过其他形式替代,这导致在很多发达国家,男女双方的家务时间都在不断缩短[25]。但是,育儿的可替代性始终很弱,即便在技术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母亲依然需要在育儿中投入大量的时间和情感,且随着科学育儿观念的普及,家庭的育儿投入不仅没有减少,反而随时间持续增加[26]。这些差异使得很多学者认为,应当将育儿从一般意义上的家务劳动中区分出来,进行更加专门化的研究[21]。
我们认为,除了上述两点差异之外,育儿和家务之间还有一个重要区别。以往关于家务劳动的研究大多将家务视作一种令人生厌的劳动。在这些研究中,家务通常被描述为枯燥的、乏味的、重复性的、没有报酬的,因而也是人人避之而不及的[1]。鉴于上述原因,夫妻双方才会通过各种途径少做家务,或者尽可能让对方多做家务。但是,这个假定在育儿方面却不一定适用。
首先,育儿在很多研究者的描述中是充满矛盾的。一方面,学者们强调育儿很辛苦,不计报酬,且时常导致严重的工作—家庭冲突[9][10];另一方面,在很多父母眼中,陪伴子女也能带来很多快乐[21]。所以,与做家务时通常只能获得负面情感体验不同,父母在育儿时的感受比较复杂,或者说是积极情绪和消极情绪并存。这种复杂的情感体验会使得父母不像厌恶家务那样厌恶育儿。
其次,育儿关系着子女的成长与发展,而父母总是对子女的成长和发展饱含期待。在中国的背景下,这种期待既包括希望子女收获健康和快乐,也包括希望子女在激烈的学业竞争中获得成功。很多研究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父母对子女的期望值正变得越来越高[26]。这一方面是因为在生育数量减少之后,父母变得越发重视子女质量的培养[27];另一方面,随着科学育儿和精细化育儿观念的普及,“密集母职”逐渐发展为一种社会潮流[10]。在这种类似“军备竞赛”的育儿竞争中,所有父母都不甘落后,都会争相在育儿中投入尽可能多的时间和金钱,以期待子女在未来获得成功。
最后,在中国的文化背景下,育儿不仅关乎子女的未来,而且对父母及其所在的家庭会产生重要影响。费孝通曾指出,中国的代际关系之中存在“双向反馈”,父母早年对子女的养育之恩能够换取子女在父母晚年时的丰厚回报[28]。从这个角度说,中国父母有动力在育儿中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此外,与西方国家不同,中国文化特别强调世系绵延和代际延续[29]。子女的成功既是其个人的成功,也是整个家庭甚至家族兴旺发达的表现。在这样的背景下,父母在育儿中倾其所有不仅是经济理性的,也是文化理性的。
(三)女性受教育程度对育儿分工的影响
综上所述,家务和育儿虽有相似之处,但也存在重大差别。与做家务不同,父母在育儿时不仅能收获积极的情感体验,而且会对子女的健康成长、自身的晚年生活和整个家族的兴旺发达饱含期待。在这些因素的共同影响下,育儿的性别分工模式会呈现出与家务分工不完全相同的特点。
就本文的研究问题而言,如果沿用以往关于家务分工的经典理论来研究女性受教育程度对育儿分工的影响,那么很容易得出女性受教育程度越高,育儿分工越平等的结论。首先,基于贝克尔提出的经济理性观点,女性的受教育程度越高,劳动力市场回报越高,从事育儿的机会成本也越高。所以,从经济理性出发,受教育程度较高的女性应当减少在育儿方面的时间投入。其次,相对资源理论认为,夫妻中相对资源较低者更可能从事育儿分工。因为接受教育有助于提高女性的相对资源,所以也有助于她们摆脱繁重的育儿负担。最后,从性别角色理论来看,受教育程度越高的女性越可能接受男女平等的性别观念,这也有助于减少她们的育儿时间,进而推动育儿分工向性别平等的方向发展。
然而,与上述理论的预期完全相反,近年来的多项国外研究显示,女性的受教育程度越高,育儿投入的水平也越高[3][4]。究其原因,主要是因为受教育程度较高的女性更加看重育儿的质量,也对子女的成长和发展抱有更高的期待[21]。除此之外,受教育程度较高的女性也更可能接受精细化育儿的理念,因而也更愿意在育儿中投入大量的时间与情感[15]。尽管接受更高程度教育使得女性拥有更好的职业发展前景,也更容易陷入工作和育儿的冲突,但是,并没有明显的证据表明,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愿意为了工作而降低育儿标准或减少对子女的陪伴[2][3]。与之相反,很多研究发现,全职母亲时常会因为不能全身心地投入育儿而对子女心存愧疚,而且她们也更可能通过牺牲闲暇、睡眠和个人护理等方面的时间来增加对子女的陪伴时间[20]。总而言之,受教育程度不仅没有减少女性的育儿投入,反而促使她们投入更多,这与其对女性家务时间的影响截然不同。
上文所述的各项研究主要针对欧美发达国家,截至目前,还很少有研究在中国的背景下讨论女性教育对育儿分工的影响。与西方国家的发展过程类似,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历了非常快速的教育扩张,且在教育扩张过程中,女性的受教育程度空前提高[30]。近年来,已有多项研究关注到中国高知女性面临的工作育儿冲突和“育儿焦虑”问题[5][6],也有不少研究讨论了科学育儿、精细化育儿和与之相伴随的“密集母职”现象[9][10]。结合这些背景,我们认为,深入研究中国女性的受教育程度对育儿分工的影响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四)研究设计
本文将使用第三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数据研究女性的受教育程度对育儿分工的影响。在具体研究时,除了对育儿和家务进行严格区分之外,我们还区分了两种不同类型的育儿活动。一是日常照料。我们认为,这类活动虽然包含父母对子女的关爱和期待,但它通常很琐碎,在性质上更接近家务劳动,因而可能更适用于采用家务分工的理论来解释。二是学习辅导。与日常照料不同,这类活动的主要目标是提升子女的学习成绩,因而,它在更大程度上受到父母对子女教育期望的影响。考虑到父母对子女的教育期望会随受教育程度的提高而上升[31],且父母的受教育程度越高也越有能力辅导子女的功课和学习,所以我们预计,女性在学习辅导方面的育儿投入水平将随受教育程度的提高而上升,而且,受教育程度较高的女性在这项育儿活动上将会遭受更大程度的性别不平等。
除此之外,本文还将分城乡、子女数量和年龄研究女性受教育程度对育儿分工的不同影响。首先,根据现有研究,城市父母的性别角色观念通常比农村父母更加现代[32],因而根据性别意识理论,城市中的育儿分工应当更加平等。但现有的研究也发现,城市父母相比农村父母更加重视育儿的质量,也面临更加激烈的育儿竞争[33]。这可能促使他们在育儿方面投入更多,对那些教育程度较高的女性来说,育儿方面的投入可能会更大。因此,对城乡进行对比研究有助于我们更好地分辨不同理论对育儿分工的解释力。
其次,对一孩和多孩家庭进行对比研究有重要意义。现有研究发现,观念较为传统的父母生育多孩的可能性较大[34]。因此,基于性别意识理论,我们预计在多孩家庭中育儿分工将更加传统。但是,根据贝克尔提出的生育数量与质量之间的替代关系,生育数量的减少将提高父母对育儿质量的期待[27]。从这一观点出发,一孩家庭中的育儿分工可能更加不平等。除了可以对不同理论进行检验之外,对一孩和多孩家庭进行对比研究也有助于评估历次生育政策调整对不同人群的影响。自2013年以来,中国先后实施了“单独二孩”“全面二孩”和“全面三孩”生育政策,但不同阶层对上述政策的反应差异很大[35]。本文将分生育数量研究女性受教育程度对育儿分工的影响,这对我们深入理解生育政策调整之后不同女性群体的生育意愿和生育行为都有重要意义。
最后,本文将分子女年龄研究女性受教育程度对育儿分工的影响。家庭生命周期理论认为,子女年龄较小时,父母需要投入的育儿时间较多;但随着子女年龄的增长,其自身的独立性不断增强,父母的育儿压力也将大幅下降[36]。根据这一理论,我们预计子女年龄较小时,父母的育儿投入较多,育儿分工也更可能表现出较高程度的性别不平等。不过,家庭生命周期理论讨论的育儿负担主要是日常照料,随着子女年龄的增长,父母的照料负担确实会大幅减少,但学习辅导方面的压力则不断上升。如前所述,父母对子女的日常照料更类似家务劳动,而在学习辅导方面的投入则主要受教育期望的影响。考虑到女性的受教育程度越高,对子女的期望越大,在学习辅导方面的投入也越大,因此我们预计,受教育程度较高的女性在子女年龄较大时更可能遭遇育儿分工方面的性别不平等。
三、数据、变量和分析方法
(一)数据
本文将使用2010年第三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数据进行研究。该调查是全国妇联和国家统计局继1990年第一期、2000年第二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之后组织的又一次全国规模的调查。调查采用了按地区发展水平分层的、三阶段不等概率抽样方法,样本覆盖了除港、澳、台在外的中国大陆31个省、市、自治区的人口[37]。调查内容包含受访者的基本情况、工作与收入、婚姻与家庭、社会参与、身心健康、性别观念和生活方式等多个方面。
出于研究问题的需要,本文仅保留了数据中处于在婚状态且至少有一个年龄在18岁及以下子女的女性样本,符合这一条件的样本量有6098人。在进一步删除缺失值以后,实际进入分析的样本量为4794人。数据缺失主要来自学习辅导这一个变量,有1043名女性在该变量上的值为“不适用”,这很可能是因为她们的子女未到上学年龄或已经不再上学。为了保证整个数据分析的样本量维持不变,我们采用了“例删法”(casewise deletion)处理缺失值。此外,我们也考虑对不同因变量使用所有可用的样本进行分析,发现研究结论不变。篇幅所限,下文仅报告基于“例删法”处理缺失值后的分析结果。
(二)因变量和分析方法
本文的因变量是育儿分工,它包括日常照料和学习辅导两个维度。问卷直接询问了受访女性在这两个维度上的育儿投入情况,选项包括“从不”“很少”“约一半”“大部分”和“全部”五个类别。分析时按照1-5分赋值,分值越高,表示育儿分工中的性别不平等越严重。除了分维度研究育儿分工之外,我们也将这两个维度加总为一个反映总体育儿分工状况的综合指标。对于这个综合指标,分析使用的是线性回归模型;而对于两个分项指标,则使用定序logit模型。
此外,为了更好地比较育儿分工和家务分工之间的差异,我们还从做饭、洗碗和保洁三个方面研究了女性教育对家务分工的影响。通常来说,这三项家务的承担者都是女性,因此,以它们为研究对象可以更好地避免以往研究所说的家务的性别主体比较模糊的问题。在问卷中,做饭、洗碗和保洁的性别分工状况也是由受访者自填,选项同样包括“从不”“很少”“约一半”“大部分”和“全部”五类。分析时我们也按照1-5分赋值,并使用定序logit模型进行分析。此外,我们也将这三个维度的家务分工状况加总得到一个反映家务分工性别平等程度的综合指标。对于这个综合指标,分析时将使用线性回归模型。
(三)自变量
本文的核心自变量是女性的受教育年限。该变量直接由受教育程度转换得到,转换方法是:文盲为0年,小学为6年,初中为9年,高中/中专/技校为12年,大专为15年,本科为16年,研究生为19年。
除此之外,我们在模型分析时还考虑了其他因素对育儿分工和家务分工的影响。首先,参照时间可及性理论,我们考虑了受访者的工作时长。其次,参照相对资源理论以及性别意识理论对它的修正,我们考虑了受访者的收入、妻子收入占夫妻收入之和的百分比以及收入占比的平方。再次,参照性别意识理论,我们在模型分析时考虑了受访者的性别角色观念。问卷中包含多个与性别角色观念相关的题目,我们借鉴了刘爱玉和佟新的研究,根据受访者对“男人应该以社会为主,女人应该以家庭为主”“挣钱养家主要是男人的事情”和“丈夫的发展比妻子的发展更重要”三道题的接受程度来测量性别角色观念[38]。具体来说,我们将受访者在这三道题上的回答加总,得到反映其性别角色观念的总分,该总分越低,表示性别观念越保守,反之则越现代。最后,模型分析时纳入了受访者的年龄、户口性质、生育数量、最年幼子女的年龄、丈夫教育年限和居住地。
对上述所有自变量的描述性统计结果见表1。
四、分析结果
(一)描述性统计分析
表2描述了受访者在家务和育儿两个方面的性别分工状况。可以发现,在家务和育儿的各个维度上,女性表示承担“全部”和“大部分”的百分比都明显高于“从不”与“很少”。所以,家务和育儿分工的性别不平等程度都很高。具体来看,受访者在做饭、洗碗和保洁这三项家务方面的性别分工状况比较接近,且与照料这一项育儿活动上的性别分工状况类似。但是,照料与辅导之间的差异却较大,与照料相比,辅导方面的性别不平等程度明显更低。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辅导与照料之间存在重要差异,需要区别对待,但照料与家务之间却存在很多相似之处。在下文,我们将通过更加深入的分析证明这一点。
表2 家务和育儿的性别分工状况(N=4794)
图1描述了不同受教育程度女性的家务分工和育儿分工变动趋势。可以发现,随着受女性教育程度的提高,做饭、洗碗和保洁这三个维度上的性别不平等程度逐渐降低,因此,与各种解释家务分工的理论预期相同,我们发现女性受教育水平提高有助于降低家务分工中的性别不平等。不过,育儿分工的情况却比较复杂。虽然照料方面的性别不平等也随女性受教育水平提高呈相对较缓的下降趋势,但是,辅导方面的性别不平等却随女性受教育程度的提高不断上升。这也充分说明,学习辅导是一种非常特殊的育儿投入,不能简单沿用关于家务分工的理论来解释。
(二)模型分析结果
表3展示的是对家务分工和育儿分工这两个综合指标进行线性回归的分析结果。可以发现,在控制其他变量以后,女性受教育水平对家务分工和育儿分工具有截然不同的影响。对家务分工来说,女性受教育程度越高时越平等,这与经典理论的预期完全一致。但是对育儿分工来说,女性受教育年限的增加反而会加剧性别不平等的严重程度。参考国外相关研究,我们认为,这主要是因为受教育程度较高的女性更加重视育儿的质量,更可能接受精细化育儿的理念,并且对子女的成长和发展怀有更高的期待,这些都会导致她们在育儿中投入更多。
从其他自变量的影响来看,家务分工和育儿分工的影响因素存在一些相似之处。首先,分析结果显示,妻子的工作时间越长,家务分工和育儿分工的性别不平等程度越低,这验证了时间可及性理论。其次,家务分工和育儿分工的性别不平等程度都随女性相对收入的增加呈先下降后上升的二次曲线变化,因而,这两种分工均存在“性别表演”。最后,当生育子女数量较多时,家务分工和育儿分工的不平等程度较高;而与父母同住时,这两种性别不平等都会有所下降,这充分说明,生育多个子女会明显加重女性的家务负担和育儿负担,但祖辈的参与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使这种情况得到缓解。
不过,家务分工和育儿分工的影响因素也有很多不同之处。首先,分析结果显示,女性的性别角色观念越开放,家务分工越平等,这有力地支持了性别意识理论。但是,女性的性别角色观念却对育儿分工没有显著影响。其次,城镇女性的家务分工比农村女性更加平等,且女性的年龄越小,家务分工越平等,这些结果都可以由城市人和年轻人较为现代的性别角色观念得到解释。但是,在育儿方面,城乡之间的差异并不显著,而且年轻女性的育儿分工反而比年长女性更加不平等。这些结果都与性别意识理论产生了矛盾。
此外,分析结果还显示,丈夫的受教育年限越长,育儿分工越平等,但丈夫的受教育年限却对家务分工没有显著影响。结合妻子受教育年限越长,育儿分工越不平等的研究结论,我们可以发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即夫妻之中谁的受教育程度更高,谁在育儿中承担更多,这明显与相对资源理论的预期不符。
最后,子女年龄对家务分工和育儿分工的影响也存在差异。结果显示,子女年龄较大时,家务分工中的性别不平等程度较大;但是对育儿分工来说,子女年龄的影响却呈倒U形曲线变化。相比之下,子女年龄在6-12岁时,育儿分工中的性别不平等程度最高,0-5岁时其次,13-18岁时最低。这一变动趋势与家庭生命周期理论的预期并不完全相符。
表3使用线性回归模型较为笼统地分析了各变量对家务分工和育儿分工这两个汇总指标的影响。表4则使用定序logit模型更加具体地研究了这些影响在不同维度上的异同。从表4可以发现,各变量对做饭、洗碗和保洁这三个方面家务分工的影响相似,且与表3中对家务分工汇总指标的影响基本相同,因此这里不再重复介绍。但是,就照料和辅导这两类育儿分工来看,各变量的影响存在较大的差异。首先,在控制其他变量以后,女性受教育年限对照料分工没有显著影响,但是对辅导分工中的性别不平等却有显著的提升作用。其次,就丈夫受教育水平对育儿分工的影响来看,这种影响主要针对学习辅导,而不是日常照料。我们认为,学习辅导方面的育儿投入主要受父母教育期望的影响,由于父母中受教育程度较高者对子女的期望值也较高,辅导子女学习的能力也更强,所以才会出现教育程度越高、辅导子女学习越多的现象。相比之下,夫妇双方的教育对日常照料的影响机制比较复杂。一方面,父母的受教育程度越高,越重视照料的质量,因而会倾向于投入更多的照料时间;另一方面,日常照料在性质上更接近家务劳动,这使得受教育程度较高的父母更有动力去规避它。这两种影响相互抵消,最终导致男女双方的受教育年限对照料分工均未表现出显著影响。
表4 女性受教育年限对各类别家务分工和育儿分工的影响
续表家务育儿做饭洗碗保洁照料辅导地区(东部=0) 中部0.298***(0.066)0.292***(0.066)0.336***(0.067)0.309***(0.066)0.136*(0.063) 西部0.165*(0.068)0.153*(0.068)0.053(0.069)-0.024(0.068)-0.112(0.065)截距1-5.551***(0.288)-5.465***(0.289)-5.395***(0.307)-5.989***(0.305)-3.207***(0.258)截距2-3.287***(0.266)-3.384***(0.267)-3.445***(0.271)-3.859***(0.267)-1.606***(0.254)截距3-2.300***(0.263)-2.350***(0.264)-2.098***(0.265)-2.286***(0.262)-0.669**(0.253)截距4-0.220(0.261)-0.276(0.261)0.036(0.263)-0.219(0.260)0.850***(0.253)伪R-square0.0690.0640.0460.0400.046Observations47944794479447944794
此外,除受教育年限以外的其他自变量对照料分工的影响与三类家务分工非常相似,但是对辅导分工的影响则不然。首先,分析结果显示,女性的性别角色观念越开放,照料分工中的性别不平等程度越低。这说明照料分工中的性别不平等可以通过性别意识理论得到解释,但辅导分工却不受性别角色观念的影响。其次,子女数量的增加会显著提高照料分工中的性别不平等,这与三类家务分工中的情况完全一致,但子女数量对辅导分工的影响却不显著。再次,与三类家务分工类似,与父母同住能显著降低照料分工和辅导分工中的性别不平等,但这种影响对辅导分工明显更小。这说明祖辈的功能主要是分担母亲的照料负担,在学习辅导方面,祖辈的作用比较有限。最后,子女年龄对照料分工和辅导分工的影响也不一致。分析结果显示,子女年龄在6-12岁的时候,照料分工中的性别不平等程度较高;对辅导分工来说,子女年龄在12岁以下差异不大,13岁以后,辅导分工中的性别不平等则显著降低。这有可能是因为13岁以后,子女已进入高中阶段,父母在学习辅导方面的作用和能力都比较有限。
综上所述,女性受教育水平对家务分工和育儿分工具有截然不同的影响,且这种影响对照料和辅导这两类育儿分工不完全相同。为了深入探究女性受教育程度对各类育儿分工的影响是否存在群体差异,我们在模型中纳入了女性受教育年限和城乡户口、子女数量和子女年龄的交互项,分析结果如表5至表7所示。
表5 女性受教育年限对育儿分工的影响在城乡之间的差异性
表6 女性受教育年限对育儿分工的影响随子女数量的变化
表7 女性受教育年限对育儿分工的影响随子女年龄的变化
表5研究了女性受教育年限对育儿分工的影响在城乡之间的差异性。分析结果显示,女性受教育年限对育儿分工的影响在农村较大,而在城镇较小;但这种影响主要存在于学习辅导这一个方面。我们认为,导致这一结果的可能原因是城镇的学习竞争更加激烈,因此,即便是受教育程度较低的女性,也会在子女学习方面投入很多精力,这导致城镇女性的教育对学习辅导方面的性别分工影响较小。但是在农村,不同受教育程度的女性在学习辅导方面投入的精力差异很大,这导致农村女性的受教育程度对育儿分工的性别不平等有更大的影响。
表6分析了女性受教育年限对育儿分工的影响随子女数量的变化。分析结果显示,多孩家庭中女性受教育水平对育儿分工有更大的影响,且这种影响主要针对学习辅导这一方面。这一结果充分说明,在只生育一个子女的情况下,不同受教育程度的女性在育儿投入方面的差异较小。但是,如果生育多个孩子,这种差异就会凸显出来。导致上述结果的可能原因是,受教育程度低的女性在生育多个子女以后会明显降低育儿投入水平,即存在贝克尔所说的数量与质量间的替代。但受教育程度较高的女性则不然,她们即便在生育多个子女的情况下也不愿意降低育儿质量。上述结果也能从一个侧面说明,受教育程度较高的女性在生育二孩甚至三孩时将面临更加艰难的选择。而且,一旦她们选择生育二孩或三孩,势必会背负比受教育程度较低的女性多得多的育儿负担。
表7分析了女性受教育年限对育儿分工的影响随子女年龄的变化。分析结果显示,子女年龄越大,女性受教育年限对育儿分工的影响越大,且这种差异在照料和辅导两个方面均有所体现。就照料来看,当子女年龄在0-5岁时,女性受教育年限的增加会显著降低照料分工中的育儿不平等,这可能是因为,学龄前儿童的照料非常琐碎,在性质上更接近家务劳动,因而女性教育会促进照料分工的性别平等化。但是,随着子女年龄的上升,这种促进作用逐渐消失。就辅导分工来看,当子女年龄在0-5岁时,女性受教育程度就对性别不平等具有加剧作用,随着子女年龄的增加,这种加剧作用变得越来越明显。
我们认为,导致上述结果的可能原因是,不同受教育程度的女性在子女0-5岁时的育儿投入都较大,所以在这个年龄段,受教育水平对育儿分工的影响较小。但是随着子女年龄的增加,受教育程度较低的女性会逐渐降低育儿投入水平,而受教育程度较高的女性的育儿投入则始终维持在一个较高水平上,这样,女性受教育水平对育儿分工的影响就会随子女年龄的增加不断突显出来。
五、结论与讨论
在教育扩张和生育率下降的双重背景下研究女性受教育程度对育儿分工的影响具有重要意义。本文在回顾相关研究文献的基础上,分析了家务分工和育儿分工的异同,并基于第三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数据,研究了女性受教育程度对不同维度家务分工和育儿分工的不同影响,以及这种影响在城市和农村、一孩和多孩以及不同年龄子女之间的差异性,主要研究发现如下。
首先,女性受教育水平有助于降低家务分工的性别不平等,但是对育儿分工的性别平等有显著的负面影响。我们认为,这主要是因为育儿和家务是两种不完全相同的无酬劳动。虽然二者都主要由女性承担,但家务劳动通常很枯燥乏味,而育儿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让父母获得积极的情感体验。此外,育儿的质量关系着子女的成长与发展,因而在很大程度上受父母期望的影响。由于女性的受教育程度越高,对子女的期待越高,也越可能接受精细化育儿的理念,这导致受教育程度较高的女性在育儿方面的投入反而更大。因而,与家务分工的情况完全不同,女性受教育水平提高反而会加剧育儿分工的性别不平等。
其次,除了女性受教育水平的不同影响之外,家务分工和育儿分工的差异还表现在性别意识理论的解释力上。分析结果显示,女性的性别角色观念越开放,家务分工越平等,且城镇女性和年轻女性中家务分工也比农村女性和年长女性平等,这些发现都有力地支持了性别意识理论。但是,女性的性别角色观念、城乡属性对育儿分工都没有显著影响;在年龄方面,反而是观念较为开放的年轻女性的育儿分工表现出更大程度的不平等。这些结果都与性别意识理论产生了矛盾。由此可见,家务分工较少受到女性性别意识的影响。我们认为,这不是因为性别意识对育儿不重要,而是在“密集母职”的背景下,女性对育儿质量的强调已经超过了性别本身。正如一些国外研究所发现的,母亲虽然很希望父亲能帮助分担育儿责任,但是出于对父亲育儿质量的担忧,她们宁愿亲力亲为,对那些受教育程度较高的女性来说更是如此[20]。由此可见,育儿在本质上是以子女为中心的,或者说是以子女能得到高质量养育为根本目标的,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性别平等只能退居其次,这与家务分工中的情况截然不同。
再次,日常照料和学习辅导这两类育儿活动之间的差异很大。虽然日常照料也包含父母对子女的关爱和期待,但它在性质上更接近家务劳动,其影响因素也与家务劳动更为相似。例如,研究发现,女性性别角色观念对照料分工具有显著影响,且祖辈的参与也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缓解照料分工的性别不平等。但是,性别角色观念对学习辅导却没有解释力,祖辈参与的影响也较弱。此外,更加重要的是,我们发现女性受教育水平对照料分工没有影响,但是对学习辅导方面的性别不平等却有非常显著的加剧作用。这主要是因为,学习辅导方面的育儿投入主要受父母教育期望的影响。女性的受教育程度越高,对子女的期望也越高,也越有能力辅导子女的学习,这导致受教育程度较高的女性在学习辅导方面投入更多。
最后,分城乡、子女数量和年龄的研究发现,女性受教育水平对育儿分工的影响在农村、多孩家庭和子女年龄较大时表现得更加突出。这些结果反映出不同女性在育儿观念和育儿方式上的差异性。具体来说,我们认为,在城市、只生一个孩子或子女年龄较小时,不同受教育程度的女性在育儿投入方面的差异较小,因而女性教育对育儿分工(特别是学习辅导)的影响较小。但是在农村、生育多个子女或子女年龄较大时,不同受教育程度的女性在育儿方面的差异就会凸显出来。
我们认为,上述发现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不同女性的育儿负担,以及她们在进行二孩甚至三孩生育决策时所面临的困境。总体来说,农村中受教育程度较低的女性育儿投入最低,育儿分工中的性别不平等程度也最低,所以在生育政策放开之后,她们也是最可能生育二孩和三孩的人群。但是对受教育程度较高的女性来说,无论她们在农村还是城市,育儿负担都很重。这一方面是因为她们即便在生育多个子女的情况下,也不愿意降低育儿标准;另一方面,她们的育儿投入不会因为子女年龄的增长而有特别明显的下降。由此可见,对受教育程度较高的女性来说,每一次生育都意味着一段艰巨且漫长的养育过程,这可能是导致她们的生育意愿始终不高的一个重要原因。随着中国高等教育的迅速扩张,女性的受教育程度空前提高,未来将有越来越多的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进入婚育年龄,这对中国应对持续走低的生育率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本文认为,在教育扩张的背景下,必须加强对受教育程度较高的女性育儿分工状况的研究。在研究时,不仅要充分考虑育儿分工和家务分工之间的差异,而且要考虑到不同育儿活动之间的差异。由于在当代中国,父母在学习辅导方面的育儿投入对育儿分工具有至关重要的影响,进一步的研究也需要对之给予特别关注。总而言之,只有在充分研究的基础上不断降低高教育水平女性的育儿负担,努力推动育儿分工中的性别平等,生育政策的调整才能真正落到实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