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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意志的挣扎与探索
——论《魔山》中的日神和酒神精神

2021-12-06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酒神疗养院汉斯

张 倩

(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引言

《魔山》是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代表作。它主要写主人公汉斯·卡斯托普到达沃斯疗养院探望他的表哥,本预计在山上居住三个星期,可由于周围形形色色的诱惑他在山上一住就是七年,最终一战的炮火把他震出了山门,汉斯随着战争的硝烟消失在读者的视线中。《魔山》通过主人公汉斯·卡斯托普的上山之行反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人们的精神状态。

由于国外的学者可以便于掌握第一手资料,所以对托马斯·曼的研究较为深刻和全面,有着很高的学术价值。他们的关注点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是《魔山》文本中的哲学性;二是小说的批判性,认为疗养院的各种颓废生活本质上表现了整个社会的病态;最后一个方面则集中在托马斯·曼的私人生活。通过对相关文献的检索,可以得出我国对《魔山》的研究多集中在主题、社会价值、艺术特征等方面。有的学者认为《魔山》是一部成长小说,主人公汉斯从上山到下山的心理历程的转变有其教育意义;有的学者则认为《魔山》是一部时代小说,达沃斯疗养院象征着一战前夕的欧洲社会,表现了人们精神的颓废与资本主义文明的没落。总的来说,可以看出很少有学者从思想角度来探讨《魔山》,大多学者文中提到了托马斯·曼深受叔本华、尼采和弗洛伊德的影响,但详细的论述却很少。另外大多数学者认为尽管《魔山》的结尾汉斯从梦中觉醒,奔赴一战的战场,但在战争的硝烟中汉斯消失在读者的视线中,因而托马斯·曼深受叔本华的影响,感受到了人类命运的迷茫与无助。笔者则认为汉斯在最后战胜了死亡的诱惑,完成了自身生命的升华。托马斯·曼在最后摒弃了叔本华彻底否定生命意志的悲剧观,转向尼采强健的悲剧观。

一、《魔山》中日神精神之体现

(一)造型艺术:魔山

在人类文明的发展历程中, 古希腊艺术取得了无比灿烂的成就, 雕塑、建筑、史诗、悲剧等都是古希腊文学艺术的杰出代表。尼采把造型艺术归于日神艺术,此外还有神话、史诗等叙事文体都被他看作是以 “日神精神” 为主的艺术表现形式,它们注重梦幻的外观和表象,虽内蕴着生命的苦难,但都以美的、和谐的形式呈现出来,是 “日神精神” 最好的反映和体现。在造型艺术中,日神阿波罗所赋予的美丽幻想、优美外观以及光明、希望等都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尼采对托马斯·曼的文学创作的启发可见于 “魔山” 即达沃斯疗养院这个意象上,它来自于尼采《悲剧的诞生》,指的是诸神所在的奥林匹斯山。尼采认为在希腊人看来魔山的功能在于掩饰生命的可怕与残酷,在于创造一个可躲避的地方。“奥林匹斯神祇与民众的智慧是什么关系? 这是殉道者面对折磨心怀狂喜的幻想,现在奥林匹斯魔山展开自我并向我们展示他的根基。”[1]11《魔山》中的达沃斯疗养院建立在高山上,因地理位置的高远而与俗世隔绝,形成了属于自己的一套生活方式而成为精神的居所,各种辩论和思想在此相互激荡,彼此交融,呈现出鲜明的精神性,象征着脱俗的精神生活。而与达沃斯疗养院相对的平原表现出繁忙劳碌,世俗物质的生活景象,其热闹拥挤和丰富的物质性状态使得平原世界充满生机,代表了世俗的日常生活。通常人们认为人类可抵达的高山之巅是距离上帝最近的地方,高山是连接大地与天空的枢纽。也就是说,“人类从低处往高处的进发象征着人类在追寻一种比寻常的生存更高一级的生存状态。”[2]

汉斯从平原来到高山探望表哥约阿希姆,接着是约阿希姆离开高山后又回到疗养院,然后肖夏太太在 “瓦尔普吉斯之夜” 这个重要的插曲之后突然离开平原,又出其不意地与希尔·皮佩尔科恩一同归来,再然后是汉斯舅舅在约阿希姆死后上山探望汉斯,结果被疗养院怪诞的生活方式吓得落荒而逃,最后是一战的爆发让汉斯出现在平原的战场。这些人物的精神历险主要是在达沃斯疗养院这个与世隔绝的时空中展开。相对于平原的世俗生活和正在爆发的战争,“魔山则塑造了一个乌托邦的精神空间,地理位置的高远使得它能够摆脱与俗世的束缚与联系,进入一个原初的地点,并从个人视野观察、感知与反思那些被日常生活埋没的生与死的问题。”[2]汉斯离开世俗的平原,向高山进发,象征着他的精神世界超越了世俗生活。滞留达沃斯疗养院的汉斯成了永恒的寻找者,上山后他就热衷于思索时间、空间、疾病、死亡和生命等形而上学的问题,对生命意志进行深入的探索。而在汉斯身边既有人文主义者,也有激进思想的鼓吹者和骄奢淫逸的种植园主,他们是不同精神领域、不同世界的代表和使者。他们的观念和主张在高山自由展露,相互激荡,达沃斯疗养院成了各种思想交锋的场所。因而达沃斯疗养院是日神精神的体现。

(二)梦的静观

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用梦境来说明日常生活中的日神状态。在生活中每个人都有做梦的体验,“每个人在创造梦境方面都是完全的艺术家”。尼采强调梦的重要性,他认为,“不管表面看来多么荒谬,就我们身为其现象的那一本质的神秘基础来说,梦恰恰应当受到人们所拒绝给予的重视。”[1]13梦境有朦胧美丽的外观,它以美的面纱遮住世界的本来面目,“使人生一般来说值得一过”。在梦境中人们暂时忘却现实的荒谬可怕,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用心编织着美丽的幻想世界。因此梦境成为人们躲避现实世界的保护所,消解了痛苦和残酷。

《魔山》中的梦境出现多次,主要是由主人公汉斯展开的,而这些梦境大都围绕着一个女人——苏夏太太。在被情欲折磨的时候,他梦到苏夏太太静静地伸出手来,让他亲吻。这个梦境使他产生摆脱荣誉束缚、一心体验可耻快乐的想法,“一股近乎不顾一切的暖流再一次流过他的全身”。[3]213在他卧床休息或者看生理书时,他靠着对苏夏太太的幻想来打发无聊的时间。他体验到了由幻想引发的惊心动魄的幸福,“是一种朦胧、抽象和狂妄的奢望”。[3]237汉斯对苏夏太太的迷恋像一个梦境,是年轻人一个可怕而又诱惑无限的梦境。在这里梦幻世界作为日神的外在而显现,它以美的面纱掩盖苦难世界原本的残酷面目, 使生值得希冀。

但日神也具有严格的界定,对无节制的激情的遏制以及充满智慧的宁静,就是日神的特征。梦中除了愉快的景象,还有忧愁、阴暗的景象,命运的捉弄等,人们要根据梦境来解释生活的真义。在上山的第一个晚上,汉斯梦到表哥约阿希姆躺在雪橇上,顺着陡峭的山路往下滑,而冬天时山上的尸体需要用雪橇才能运下山去,这预示着约阿希姆的死亡。而事实上当约阿希姆再次回到疗养院后,不久就去世了。另外在《魔山》第六章雪一节中出现了两个梦境。汉斯离开疗养院去滑雪,在暴风雪里迷路之后他疲惫不堪,变得精神涣散,面临着被冻死的危险。为了提一提神,卡斯托普喝了一口酒,在喝酒的空当陷入了梦境。他一开始看到一个美丽的公园,阳光下的人们是那样礼貌友好,一切都是那么生机勃勃,这种景象让汉斯感慨万分,心花怒放。

但在他身后是另一番景象:老妪在盘子里肢解一个婴儿,撕扯着婴儿的皮肉,汉斯感到从未有过的恶心。前者充满了欢乐、 美好, 后者却是丑陋、 血腥与残暴。这种从无限美好到格外残酷的梦境让汉斯开始思考自己的上山之行,他想起塞特姆布里尼和纳夫塔的相反立场,并与前后对立的梦境联系起来,他感到这两位教育家谁都不对,他的思想得由他自己主宰。汉斯意识到人比死亡更加高贵,绝不能让死亡统治自己的思想和行为,于是鼓起勇气站了起来,战胜了死亡的诱惑,这里汉斯在思想上达到了顶峰。两个梦境,一个展现美丽的外观,一个暗示生活的真义,都是日神对生存的强烈召唤。

二、《魔山》中酒神精神之体现

(一)情欲的醉

酒神冲动是在一种酣醉狂放的状态下表现出来的。为了使人们更好地理解酒神冲动,尼采把其想象为醉的艺术世界。在《偶像的黄昏》里,尼采说明了醉的几种形式:“首先是性冲动的醉,它是醉的最古老最原始的形式。同时还有一切巨大欲望、一切强烈情绪所造成的醉;节庆、竞赛、绝技、凯旋和一切剧烈活动的醉;酷虐的醉;破坏的醉;某种天气影响所造成的醉;最后,意志的醉,一种积聚的、高涨的意志的醉。”[4]144在这醉的世界中,个体与世界意志统一,经历着解体的痛苦,但这种痛苦解除了一切痛苦的根源,获得了与世界意志融合的最高快乐。

性冲动的醉作为醉的最原始形式,它交织着痛苦和喜悦,除了让人感受愉悦的快感外,也夹杂着堕落的虚无和痛苦。《魔山》中的达沃斯疗养院到处涌动着情欲的暗流,山上人空虚无聊、醉生梦死,过着放荡的生活。汉斯陷入了情欲的漩涡,他不可遏制地喜欢上了苏夏太太。苏夏太太并不是一个典型的美人,她手指短粗,中等身材,而且缺乏教养,随手摔门,但都阻止不了汉斯对她的爱慕。这其实是与汉斯年少时喜欢的一个名叫希培的男孩有关,在情愫的煽动下,汉斯曾鼓起勇气向希培借了一枝铅笔。而苏夏夫人有着和希培一般的灰蓝色眼睛,这让汉斯觉得年少的希培在苏夏夫人身上重现。他不断向坐在旁边的人打听苏夏夫人,制造各种机会和苏夏夫人偶遇,甚至利用表哥吸引注意。

情欲在沃尔帕吉斯之夜达到了高潮。在狂欢夜的热烈氛围下,汉斯失去了理智,他疯狂地向苏夏夫人借铅笔,并且语无伦次地表达了自己的爱慕,“有一次,当我还是个中学生的时候,我就曾向你借过一枝铅笔,就是为了认识你,因为我疯狂地爱着你啊。”[3]389在对苏夏太太的疯狂迷恋中,汉斯感受到了痛彻心扉的痛苦,因患得患失而受着内心的煎熬,他也领悟到了爱情和死亡原本是一种东西,而死亡 “就是历史,就是崇高,就是虔诚,又是永恒和神圣”。[3]390

情欲在魔山上泛滥,“未堵死的玻璃窗为人们提供了便利,人们脑海里想的都是这种事儿,甚至成为山上的显著特征。”[3]276人们以心中那股美滋滋、飘飘然的感觉来滋润自己,处于主体意识丧失的危险之中。这就是酒神精神最原始的体现。

(二)音乐的醉

酒神冲动表现为醉的艺术世界,除去性冲动和其他欲望造成的形形色色的醉,醉的状态突出体现在音乐,“音乐,如同我们今天所理解的,既是情绪的总激发,又是情绪的总释放”。尼采对比了音乐和其他艺术( 主要指造型艺术) 后得出音乐与其他艺术有着不同的性质,其他艺术是现象的摹本,而音乐却是意志本身的真实写照即音乐是世界的真正理念。因此尼采格外重视音乐的作用,认为 “音乐是真正标准的酒神状态,无论如何是原初状态;音乐是用相近能力慢慢形成的这种原始状态的说明书”。[4]147

音乐在《魔山》中出现多次,可以说音乐成为这部小说的伴奏曲,更成为汉斯上山之行的进行曲。小说中提到汉斯在上山的第二天就听见了从旅馆飘出来的音乐声。他非常喜欢音乐,觉得 “这就像早餐时喝的黑啤酒一样,具有强烈的抚慰和迷醉作用,叫人昏昏欲睡”。[2]42在音乐的作用下,汉斯在狂欢夜里失去了理智。正如塞特姆布里尼说的“音乐并非真的具体清晰,清楚中夹杂着朦胧,带有一种无法表达和对一切都不负责任的成分”。[3]131

疗养院出于对病人的 “关心”,添置了留声机。留声机成为汉斯新的乐趣。他经常一个人在深夜放着唱片,陶醉在音乐散发的芬芳气息里。汉斯偏爱五张唱片中的最后一张,它就是舒伯特的《菩提树》,这支歌曲对汉斯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菩提树对德国人来说象征着乡情、童年,是德国人心目中甜蜜的家乡之树。歌曲中流浪汉回忆着在树下度过的欢乐时光,对着菩提树发出感叹,虽然外出流浪多年,却常常能听见菩提树的召唤。这支曲子如泣如诉地唱着在深夜里流浪踽行的人对故乡的思念。曲子每节最后都是“回来我这里吧,这里你会找到你想要的安宁”。汉斯感到这个甜美的艺术作品后面潜伏着死亡,“它像一枚水果在此刻是新鲜的,但下一刻却很容易就腐烂变质了。”[5]安宁也是安息,这首歌被覆上了死亡的阴影,透露出汉斯与他所处世界的关系。《魔山》中的音乐和死亡联系在了一起,侧面反映出汉斯对死亡的欣赏。这首歌最后也伴随着汉斯走上战场,已经领悟生死的汉斯唱着 “到这里来寻找安宁” 消失在战争的硝烟中。对汉斯来说这支歌曲让他重新领悟了死亡的意义,所谓死也就是生,向死而生,个体化毁灭的背后蕴藏着生生不息的生命力。

三、日神与酒神间的对立与和解

尼采认为,“悲剧中日神因素和酒神因素的复杂关系可以用两位神灵的兄弟联盟来象征:酒神说着日神的语言,而日神最终说着酒神的语言来。这样一来,悲剧以及一般来说艺术的最高目的就达到了。”[1]95在这里,他强调了酒神和日神的和解与结合。但是在这种兄弟联盟中,尼采对待酒神和日神的侧重是不同的。日神与表象有关,给本质覆上一层温情的面纱,而酒神与个体本质相联系,表现为彻底拥抱整个内在世界,所以从根本上说悲剧是酒神的艺术,“悲剧的本质只能被解释为酒神状态的显露和形象化,为音乐的象征表现,为酒神陶醉的梦境。”[1]61它通过对个体的否定进入整个世界从而达到与本原的统一,在这否定的背后隐藏着生生不息的生命力。托马斯·曼曾在自传作品《关于我自己》中说到:“疾病和死亡是通向知识、健康和生命的必经之路,这一认识把《魔山》变成一本成长小说。” 汉斯的上山之行也是他成长历程的体现,他在死亡和虚无中不断探索生命的意义,徘徊于酒神与日神之间,最终选择了爱与善,完成了生命的升华。

汉斯从小就经历了几次亲人的死亡,死亡对于他来说已不再陌生,可以说是相当熟悉,因此当他面对死亡的时候泰然处之,没有什么强烈的反应。上山之后,他目睹了形形色色的死亡,开始意识到死亡其实离自己很近,终有一天自己也会死去。虽然他脸上的表情和往常听音乐时别无二样,但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正视死亡。面对山上人禁止谈论死亡却以疾病为荣的现象,他试图引出死亡的话题和大家讨论,尽管一再引起人们的拒绝和斥责。之后他发生了由正视死亡到同情死亡的转变,他探望山上的病人,希望给予死亡应有的尊重,同时也为了能减轻自己精神上的痛苦。面对他的 “人生导师” 塞特姆布里尼和 “军国主义者” 纳夫塔,他在思索这两种思想的对错,企图从这两种思想中做出抉择,他认为在人文主义和盲目的野蛮之间的某个地方必然存在着一点,它们可以被称为 “人文”,这体现着他的不断思索。即使身陷情欲的漩涡中,他也愿意为了爱情而献身死亡。他最喜欢的唱片《菩提树》召唤他回家,不是山下平原的家,而是心里的家,“他为心中的那个新词而死,为那个表达爱和未来的新词而死。”[3]760小说的结尾,一战的炮火把汉斯震出了山门,汉斯没有回家,而是出现在战场上,他高唱着《菩提树》,消失在硝烟中,在死亡中找到了人生的意义。

酒神精神使个体在毁灭中意识到现实世界的残酷和痛苦是不可避免的,但生命意志是永恒的、不可摧毁的,它在不断否定中创造新的生命,从而体会到永远创造的快乐。从同情死亡到生死和解,汉斯在茫茫世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用爱和善良来阻止死亡,在个体的毁灭中与世界本原统一,获得了灵魂的救赎,虽死犹生。正如《悲剧的诞生》中所说:“他觉得英雄的行为是正当的,却又因为这行为毁了当事人而愈发精神昂扬。他为英雄即将遭遇的苦难颤栗,却又在这苦难中预感到一种更高的强烈得多的快乐。”

四、结论

尼采哲学思想中的日神和酒神在《魔山》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不仅揭示了人们颓败腐朽的生活方式和精神面貌,更反映了生命意志的不断挣扎与探索。尼采笔下的魔山,是日神与酒神两种冲动栖居并相互对立的地点。与此类似,托马斯·曼所虚构的这座山峰,也交织着多组相互对立的现象:人文主义与激进主义、生存与死亡、健康与疾病、静止与运动、美好与丑恶等。小说中体现的日神与酒神精神正是对生命意志最好的解读。主人公汉斯在山上七年的时间里,每每都在日神与酒神之间挣扎,时时面临着死的诱惑和生的考验,从轻视死亡到正视死亡再到同情死亡,最后在死亡中获得不竭的生命力,汉斯找到了生命意志的圣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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