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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范式的视角探究批评性话语分析与福柯话语分析之研究定位

2021-12-06张永霞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21年12期
关键词:本体论范式研究者

张永霞

(沈阳师范大学 大学外语教学部,辽宁 沈阳 110034)

一、引言

批评性话语分析(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CDA)作为一个学术思潮最早出现于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体现在两本标志性著作的问世——诺曼·菲尔克劳(Norman Fairclough)的Language and Power (1989)和鲁斯·沃达克(Ruth Wodak)的Language, Power and Ideology (1989)。在1992年 阿 姆斯特丹学术会议上,这两位语言学者连同特恩·范迪克(Teun van Dijk)和万·鲁文(van Leeuwen)等研讨了有关CDA的理论建构等问题。随后,有关CDA的大规模国际学术会议的召开和相关学术刊物的出现,如Critical Discourse Studies(《批评话语研究》)、Discoures & Society(《话语和社会》)和The Journal of Language and Politics(《语言与政治学报》)标志着CDA进入快速的蓬勃发展时期。

CDA作为一个广为流行的社会话语理论,其重要哲学依据来源于福柯话语观但又有别于后者。以往学者认为CDA与福柯话语 分 析(Foucauldian Discourse Analysis, FDA)的一个重要区别性特征是CDA在话语分析中对语言学分析工具的依赖和对文本分析的重视,即CDA侧重从语料库或系统功能语法视角进行文本分析,以揭示语言结构所表达的社会意义和语言所维系的权力关系。相比之下,FDA则注重抽象的理论研究,没有涉及过多的文本分析。[1]它从社会学的视角阐释了话语在知识形成和社会现实中的建构作用及话语与权力紧密交织的关系。这种区分试图从学科领域的角度阐述两者的区别与联系,但未能深入探索两种方法所折射出的存在于研究者头脑中的本体论和认识论原则,而正是这些关于研究者所秉承的对知识及其与研究对象的关系决定了他(她)的方法论立场和对某一具体的语言运用所采取的分析方法。美国著名教育研究者J.Amos Hatch认为,“衡量不同的范式问题……理解不同的世界观及其对研究的影响是研究中最重要的第一步。”[2]鉴于此,本文尝试从范式的视角出发探索CDA与FDA的关联与区别,对隐藏于两种话语分析思想背后的信念系统和价值观进行深入挖掘与比较。范式的视角有助于启发研究者清楚地意识到本体论与认识论立场对话语分析方法的影响,促使研究者对所选择的具体分析方法进行世界观层次上的内省并树立自觉的范式意识或方法论意识,以保证话语研究过程的严格性、逻辑连贯性和科学规范性。

二、什么是CDA和FDA?

CDA作为语言学领域一个新兴的研究社会语言的学术派别,体现了一套具有共同哲学立场和认识论取向的批判主义模式。它采用语言学的话语研究方法,包括系统功能语言学、会话分析、语料库语言学等对社会生活中的话语实践形式进行分析,揭示话语所承载的权力关系和意识形态。可以说,CDA在批判语言学基础上史无前例地将语言学为主的话语分析和社会科学研究的话语转向紧密结合,致力于改变现存的被人们视为理所当然的话语实践,并以此重建和改变社会组织,从而为消除压迫和促进社会公平指明方向。我们可以从以下三方面理解CDA的理论内涵:1.CDA的话语观。CDA中的话语是“再现世界的方式和参与社会实践的手段”并以“书面和口语的形式出现”。[3]这种社会学转向的话语观拓展了语言学意义上的话语分析视角,使得CDA不再是传统结构主义意义上对语言结构特征的静态描述,而是通过分析社会生活中使用的具体语言形式(书面和口语)的产生过程考察话语背后的社会结构、价值体系、权势关系和意识形态是如何得以构建或延续的。2.CDA的权力观。受福柯话语权力理论的影响,CDA的权力指“由话语体现的,社会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一种不平等的社会关系”[4],话语实践中的个人通过使用机构话语或依托社会关系施展或维护其话语权力,也可以凭借一定的话语策略挑战对方的话语权力。进行话语批判就是要揭示话语实践如何和权力运作交织在一起,以及自然化的话语策略如何控制意识形态,进而变革权力不均的社会结构,以实现一个更公平的社会秩序。3.反身性。CDA的一个基本出发点就是对身为研究者的自身经历、角色、立场、价值观进行自我反思和批判,关注这些因素在研究过程和文本制造中产生的影响和作用。

与CDA相比,FDA更多的是从后结构主义方法论视角,运用福柯的系谱学方法深入探索话语和权力如何建构社会文化构架和多元复杂的主体性,解构二元对立的等级思维和宏大叙事。FDA的代表性人物大部分是女性后结构主义者,如Micheal Foucault[5], Dona Haraway[6],Patti Lather[7], Judith Butler[8],Maggie MacLure[9],Ian Stronach & Margaret MacLure[10],Glenda MacNaughton[11]等的作品中都体现了FDA思想。福柯作为话语分析的领军性人物,其系谱学拓展了他早期的考古学方法,将权力和话语纳入到独特的分析机制中,目的在于突出两者复杂和不稳定的相互作用如何生产出“真理”、价值、社会制度和“驯服的身体”[12]。系谱学下的FDA避免对事物本质性或规律性的探讨,而是在局部细节和日常生活话语等细微之处寻找断裂和不连续性。正如德赖弗斯和拉比诺所言:“系谱学的武器外壳也许标明着:反对深度,反对终结,反对内在性……事物没有本质,或者它们的本质是用事物的异化形式零碎地拼凑起来的。”[13]这种方法论取向使得其它话语分析学派所极力追求的确定性、本质性和一致性变得岌岌可危。FDA聚焦于话语、权力和主体三个关联性维度。福柯认为话语“是一种决定某些谈话,思考,行为的可能性而抑制其它可能性的开放的知识体系。”[14]话语既构成了我们谈话的话题和知识客体,影响和支配着我们进行某种思考、谈论和行为的方式,同时还生产、承载和强化了权力,而权力的实现又会强化原有话语或创造出新的话语以巩固权力的施展。这里的权力并不是被某个集团所把握或可控制的占有,而是指社会各种力量并存的一种不平衡的动态复杂关系和行为模式。这些力量间相互竞争角逐造就了流动不稳定的权力关系和矛盾多重的话语实践。[15]个人正是在主流话语与其它话语形式策略性的斗争中成为话语的主体,其主体性被多元而流动的话语实践所塑造和构建。因此,FDA的主体性是不稳定的,多重而矛盾的,总是处于构建的开放过程中。FDA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它不以寻求事物内在的本质属性或批判“谁拥有权力”为目的,而是运用权力的生产性、流动性等特点和话语权力的转换关系仔细审视真理话语是如何上升到二元等级中的主导位置并加以固定化和自然化的;那些非主流话语(如倒置话语)如何通过策略性的对抗挑战或颠覆主流话语以及主体性如何在真理游戏中得以建构、再建构、塑造,再塑造的……。

三、什么是范式?

“范式”一词最早由托马思·库恩(Thomas Kuhn)在1962年《科学革命的结构》中提出,指在科学探究中指导科研行动的信念体系。[16]古巴和林肯认为在学术研究中,范式“是一套具有哲学原则的基本信念体系,它代表了范式持有者的一种世界观,界定了世界的本源,个人在世界中的定位,及与世界的关系。”[17]我们可以从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三个层面上理解范式的含义。首先,本体论指对世界是如何构成或世界本源是什么的信念。这种信念反过来影响到我们能够合理地提出哪些问题和对知识本质的认识,即认识论。认识论通常指什么是可知的及研究者与研究对象的关系。我们所坚持的认识论立场继而会影响到我们会寻求什么技术手段来寻求答案,即方法论。可以说,范式代表了科学的哲学框架,每一项研究都被范式这种更高的信念系统所指引,只是有时研究者并没有意识到这种隐藏在他们思想背后的高阶理论。然而作为一名能够独立从事科学研究的研究者,他(她)应具备的一个基本学术素养是在选择具体研究问题或方法时能够认识到自己受哪种信念体系或哲学框架所影响。[18]话语研究者无论选择CDA或FDA,都应首先深入思考两者所折射出的不同的范式是如何在研究者的观念体系中指导着不同的话语分析问题、方法和解释的。

四、社会科学的四种主要范式

西方20世纪50年代在社科领域展开的范式大战门类繁多,为了便于讨论,本文采用科瑞恩·格莱斯(Corrine Glesne)提出的四种范式:实证主义(positivism)、解释主义(interpretivism)、批判主义(critical theory)和后结构主义(poststructuralism)。[19]实证主义由19世纪法国哲学家孔德(Auguste Comte)提出,强调自然科学主义的哲学观。实证主义的本体论认为,存在一个独立客观且能被严格的科学程序检测的客观存在。这种现实主义的本体论决定了客观主义的认识论,即只注重定量统计分析的科学严谨性,而没有必要研究认知者和认知对象的互动。方法论层面上,实证主义者强调操作手段的客观性和中立性,坚持系统科学的实验手段,收集可观察的数据和资料,验证假设,构建理论,以达到发现真理的终极目标。实证主义者认为研究的目的在于精确全面地描述把握世界的运行规律,从而做出有效的预测与控制。

解释主义的代表人物有威廉·狄尔泰(Wilhelm Dilthey)和马克斯·韦伯(Max Weber)等人。在本体论上,解释主义认为社会存在是被人为建构的,是多元、复杂而多变的。认识论上,解释主义认为研究结果是研究者和参与者的互动产生的,研究目的在于从研究者的视角解释社会;方法论上,解释主义采用质性研究,利用观察、访谈等方法在社会情境里长期深入地与参与者互动以达到视域融合。

批判主义坚持历史现实主义的本体论:社会现实受种族、性别、阶级、经济、智力等价值体系制约形成,而这些思想观念会扭曲现实,批判主义的目的是揭露那些扭曲的意识形态和社会结构。认识论上,批判理论采取交互性和主观主义立场,认为研究结果是研究者和研究对象在互动中产生。知识是主观的、政治的、有价值介入的,即研究者的价值体系和政治立场不可避免地渗透到知识创造中。方法论上批判主义提倡研究者与参与者之间对话性研究,以唤起并增强被压迫者的觉醒意识,通过赋权被压迫者和支持社会变革来实现社会公平。因此,批判主义通常研究权力问题,聚焦于主导话语规则如何“规定着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谁能说权威性的语言、谁必须听从,谁的社会建构是合法的、谁的社会建构是错误的和不必要的”[20]。对于批判主义研究者来说,研究是一种政治活动,用来揭示社会生活中的语言如何支持和维系不平等或压迫的权力关系,挑战人们习以为常的规则、强制和习惯,并指明改变现存社会组织或结构的方法。同时,批判主义强调由于研究者通过自身的理论构架呈现知识,所以研究者应对自身的政治立场、价值观和研究视角进行自我反思。

后结构主义的著名代表人物有雅客·德里达(Jacques Derrida)和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后”这个术语不仅是时间的印记,更重要的是它代表了对过去的抨击和与传统的决裂。西方主流语言学所倡导的结构主义认为语言是一个静止、孤立于社会现象之外的中立的抽象系统,能指与所指是一一对应的映照关系,存在着一个明确的实在等待研究者去发现。后结构主义则反对这一思想。体现在本体论上,后结构主义认为社会存在是多元、流动、复杂的,是话语权力建构的产物。话语不仅包括书面文字,还包括人们的口头表述和行为等。认识论上,不存在有待发现的真理,因为真理总是地方性的和变化的,是话语权力的游戏。研究者只是“站在某个角落”,从事情境化、局部化和关系化的知识生产。[21]方法论上,后结构主义文本分析的核心目标在于解构,即探明这些文本是如何系统地以合法化的方式去包括和排斥某些思想与行为。话语建构了我们所熟悉的事物和观念,但这种建构并非是自然的、毋庸质疑的,而是可以解构的。福柯的系谱学方法就是解构主义的有力武器。

五、CDA与FDA在研究范式上区别

CDA与FDA都摒弃了针对语言本体的研究,转向从社会学的角度研究社会生活中话语的产生和运用,都主张话语实践者通过借助话语策略维护或挑战他人的话语权力,权力具有生产性和变化性特征等,都通过分析话语与权力之间的内嵌关系揭示权力如何通过话语策略使权力合法化和社会秩序自然化,且都强调文本的反思性研究。但两者遵循的研究范式和哲学立场截然不同。CDA体现的是批判主义路线,走的是历史现实主义的本体论立场,即世界因种族、阶层、性别、性取向等不同而存在权力过剩或压迫欺诈的非正义的现实。研究者通过CDA产生的知识话语是“主观的、解放性的、能导致基本的社会变革”[22]。认识论上的主观主义要求研究者对自身所处的立场和利益进行自我反思和批判,承认研究结果是有价值介入的,是由研究者与参与者对话性的共同努力协商的结果。研究者通常将自己定位成社会变革的实践主义者和推动者,热衷于利用自己知者的优势消除压迫与控制,并力图与参与者建立一种非等级的和睦关系。研究目的是要通过文本分析揭示语言表现出的支配关系、歧视、社会权力结构和意识形态,唤醒民众的平等意识,从而解决不公平的社会问题(如种族/性别歧视)和推动社会政策的变化。因此,CDA的终极目标是要通过研究的干预促进社会变革,这种研究具有解放的性质。

而FDA体现的是后结构主义路线,走的是反现实主义的本体论立场,强调社会现实是话语权力的结果。由于话语是多重的、开放的、矛盾的,所以存在多元并存的现实,没有哪一种优于另一种。FDA否认了研究者或个人在创造知识中的主体地位,而是权力与话语/知识的内在关系决定了知识的生产。正如福柯所言,“决定知识形式和知识的可能范围的不是生产出对权力有用或反抗权力的知识主体活动,而是权力/知识,是模贯并构成知识主体活动的过程和斗争。”[23]知识作为话语权力的产物,具有多重、不确定的特点。研究者多重变化的主体性在文本生产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24]对FDA研究者来说,CDA所倡导的研究者与参与者间的和睦关系(rapport)是不可能的,因为研究这一社会实践本身就已构建起了研究者话语和参与者话语的二元对立关系,[25]所谓的非等级的合作关系在FDA看来只不过是权力和语言的游戏。研究者在表征时要时刻彻底反思“我们自己是否正在维持社会的不公平”[26],并常以第一人称叙述以试图解构研究者在文本生产中的各种专制主义形式。[27]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CDA和FDA在范式上的根本区别在于两者持有截然相反的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知识观和研究目的。前者所坚持的历史现实主义本体论立场认为存在一个剥削压迫的不公平世界,通过创新的方法论——探寻参与性研究和建立和睦关系所生产的知识能够改变现存的社会结构,并能通过赋权消灭不公正的事实。这种范式立场在FDA处受到了根本性的挑战。FDA解构了所有中心化思想和稳定性思维,包括批判主义,同时“拒斥解放的理念”[28],这使CDA的研究结果成了很大的问题。因为虽然CDA出于反抗压抑和解放社会之目的,但在FDA看来,压抑的文化机制生成了压抑的对象,这无形地助长了霸权话语的隐蔽性运作,维护了其主导地位。因此,以受压迫者之名所从事的解放事业陷入了另一种形式的逻各斯中心主义:为打破权力过剩而挣脱出来的受压迫者反而成为霸权话语自我强化的工具,从而禁锢了CDA试图解决的难题。同样,CDA研究者在自我定位为赋权者和强调主客和睦的研究关系的同时,也相应地建构了研究者在知识生产中的权威地位和研究者/被研究者的二元对立的主体位置,这些主体位置赋予研究者/被研究者一整套话语权力和义务,迫使双方在研究过程中根据自身的主体位置选择相应的词汇、句式、言说方式来传递信息、理解世界和参与活动。[29]而这种研究者的权威和研究者/被研究者的二元对立话语正是FDA在研究中时刻省察和解构的对象。对FDA来说,研究目的不在于解放,而是放弃前话语存在的本体论幻想,探寻话语权力关系如何构成意义的生成方式,在去自然化的过程中否认压迫性的中心和二分法,置换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思维模式,并通过寻求意义的多样、流动和开放的可能性创造更加包容的平等社会。

六、结束语

本文从研究范式的视角探讨CDA与FDA的区别,不是为了突显哪种范式能更“准确”地进行话语分析,而是为了对两种分析方法与其背后所依赖的研究范式之间的关系进行深入的探察,因为正是这些信念系统决定了具体分析方法的选择和实施。与其争论某一种路径的优劣,不如研究如何在范式引导下设计与范式框架相一致的研究问题和分析方法,从而更全面综合地体现出研究过程所应遵循的科学素养。例如,如果你是一位对批判主义感兴趣的女性主义者,你会选择CDA作为研究方法,你的一个基本假设可能是女性饱受父权制的社会压迫,你热衷于发现并推翻不平等的权力结构,以此改变女性地位低下的社会状况。你会自我定位为社会变革的推动者、实践者和行动研究者。方法论上你会寻求建立与被研究者的非等级的和睦关系并关注对文本分析的自我反思。如果你是一位后结构女性主义者,你会选择FDA作为研究方法,你会从本体论上重新思考女性的身份问题,你会倾向于认为女性“不应被设想为一个名词或静止的文化标记”[30],而是由话语不断生成、建构、再生成、再建构……开放的意指过程。你的认识论关注点会由追寻和批判性别等级的源头转向探索和质疑生产这些话语的权力运作机制的系谱学方法上来。总之,不管使用哪种分析方法,本文倡议话语分析的研究者应首先凭借自身的立场、经历、价值观自觉选择和树立相应的范式意识,然后以与范式相一致的视角看待世界,确定研究目的,在此基础上提出符合理论立场的研究假设、研究设计和相应的分析方法,从而保证话语研究过程的严格性、逻辑连贯性和科学规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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