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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渊冲:生命不息,翻译不止

2021-12-05梅兴无

同舟共进 2021年11期
关键词:许渊冲诗词

梅兴无

2017年央视栏目《朗读者》播出第一期,96岁的压轴嘉宾许渊冲谈翻译,侃人生,个性表现得淋漓尽致。节目播出后,这位翻译界泰斗上了“热搜”,引起大众关注。

【情诗敲开翻译门】

1921年4月,许渊冲出生于江西南昌。他的表叔熊式一是翻译家,将传统剧目《王宝钏》翻译成英文,在英国上演时引起轰动。这使年少的许渊冲对英语产生了浓厚兴趣,立下了学好英语的志向。1938年,许渊冲考入西南联大外文系。

在西南联大,许渊冲与杨振宁、李政道、朱光亚同窗,听叶公超、钱锺书讲英文,听吴宓讲欧洲文学史,听冯友兰、金岳霖讲哲学,听朱光潜讲散文,听沈从文讲小说,听曹禺讲戏剧,听朱自清讲古诗。在这里,他徜徉于《论语》《左传》《文选》《唐诗》《宋词》等典籍,提升国学素养;他遇见莎士比亚、歌德、普希金……被“领进世界文学的大门”。

外语是许渊冲的强项,他最初也是靠外语找到了自信。英语考第一,别人开始笑着听他讲话;俄语考第一,吴宓在路上夸奖他;法语考第一,心仪的女生跟他说了第一句话。自信的外显便是“嗓门大、很活跃、闲不住”,他得了一个外号——“许大炮”。他在日记里记下了这些事,满满的自信从笔尖流出。

许渊冲的“处女译作”是林徽因纪念徐志摩的一首小诗《别丢掉》。他被这首诗深深打动,把它译成英文,连同用英文写的一句话“我一心想和你交朋友”,放进了暗恋对象周颜玉的信箱里,却迟迟没等来回信。后来,许渊冲从吴宓那里得知周颜玉已经订婚,失恋的痛苦折磨他许久。他把诗发表在《文学翻译报》上,爱情虽然没得到,却开启了翻译事业。

50多年后,许渊冲已是颇具盛名的翻译大师。某天,他收到一封寄自台湾的信件,拆开一看,竟是周颜玉写来的。周颜玉与先生定居台湾,在报上看到许渊冲的信息,便寄来这封遲到的回信。信中她唏嘘不已:“我也是发苍苍、视茫茫的老妇,恐怕你已认不出来了。”

光阴荏苒,一切均成往事。许渊冲在《朗读者》节目上提及此事,动情地背诵起那首《别丢掉》:“一样是明月,一样是隔山灯火,满天的星,只使人不见,梦似的挂起……”背着背着,方才开怀大笑的他瞬间语带哽咽,泪盈于睫,漫过脸上的皱褶。

1941年,日本偷袭美国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陈纳德上校率美国志愿空军来华支援,组成“飞虎队”。对日作战需要翻译,西南联大外文系的所有男生都被征调到飞虎队。在欢迎陈纳德的招待会上,主持人的一句“三民主义”让翻译卡了壳。主持人黄仁霖是国民党军委会战地服务团主任,他亲自翻译,可在场的美国人还是听得云里雾里。就在此时,许渊冲举手站起身,亮开大嗓门,给“三民主义”一个新的翻译“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陈纳德和美国大兵这下听懂了,他们对这三个词组都很熟悉,因为这出自美国总统林肯的演讲稿,意为民有、民治、民享。

许渊冲被分配到机要室做翻译,负责将昆明行营的军事情报译成英文。一次,许渊冲翻译的情报上说,日本军舰将到达越南海防,日本飞机若干将进驻河内机场。陈纳德根据情报分析,认为日本空军很可能空袭昆明。果然,次日日机来袭,做好准备的飞虎队在滇池上空进行截击,一架架日机被击落,此后再也不敢进犯。

1942年7月,美国援华志愿队解散,重组为美国空军中国特遣队。许渊冲结束了飞虎队的翻译生涯,获得了一枚银质飞虎勋章和联大校务委员会主席梅贻琦的表彰。许渊冲在日记中写道:“大约翻译真是我的优势,我应该做创造美的工作了。”

【“全世界第一本”】

1944年,许渊冲考入清华大学研究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莎士比亚和约翰·德莱顿的戏剧艺术。1948年,他通过出国留学考试,到法国巴黎大学研究拉辛和莎士比亚的戏剧艺术,进而得以精修法语,练就了中、英、法互译的绝活。留法期间,他发现,中国的经典除了被汉学家译成法文的四大名著外,其余的就只有一些薄薄的小册子。他由此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把英、法名著译成中文,把唐诗宋词等中国文化精粹译成英、法文,推向世界。

1951年初,许渊冲回国,被分配在北京外国语学院法文系任教。1952年秋,援越抗法急需培养法语翻译人才,许渊冲被调到位于香山的解放军外国语学院教法语,他因此穿上了军装。1954年战争结束,对法语人才的需求减少,他被调回英语系。在此期间,许渊冲认识了夫人照君。1959年除夕,两人喜结连理。

许渊冲在忙教学的同时,业余时间一直从事翻译工作。1960年代,许渊冲开始翻译毛泽东的诗词。他尝试把中国诗词翻译为英法韵文,这是一条艰辛的、鲜有人涉足的路。把毛泽东的诗词翻译完后,自然想出版。许渊冲把翻译稿投给外文出版社,可是一句“不接受外稿”就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他后来才知道,翻译毛泽东著作是一项极其严肃的政治任务,中宣部专门成立了“毛选英译委员会”,参加者是钱锺书、金岳霖这样的大家和外国专家,翻译完成交委员会审定后,再由外文出版社出版。

1970年代末,解放军外国语学院打算内部印行许渊冲翻译的毛泽东诗词,但当时学院里级别最高的一位教授看后,给了“这是小学生的作文”的评语,出版就此被搁置。许渊冲不服气,把译稿寄给钱锺书看。钱锺书回信称许:“戴着音韵和节奏的镣铐跳舞,跳得灵活自如,令人惊奇。”钱锺书认为,有色玻璃般地翻译(意译)会得罪“译”,无色玻璃般地翻译(直译)又会得罪“诗”,只好把这看作一个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问题。许渊冲反复阅读回信,从中汲取力量,执着地投入到译诗中。

令许渊冲欣慰的是,1978年底,学院内部出版了他翻译的《毛主席诗词四十二首》英、法格律体译本,院内发行。他在译本的扉页上题写:一个人把中国诗词译成英法两种文字,全世界有史以来这是第一本。

【追逐“三美”翻译梦】

改革开放给了许渊冲圆翻译梦千载难逢的契机。1979年,许渊冲发表了多篇谈翻译的文章,提出翻译是一种艺术,译文要超越原作,追求一种绝对的美,并创造性地提出“意美、音美、形美”的“三美”翻译理论,引起翻译界的关注。

1981年,许渊冲的《毛泽东诗词选》英译本出版,畅销国内外。北京大学朱光潜教授评价说,他的译本胜过已出版的译本:“意美、音美和形美,确实是作诗和译诗所应遵循的。”美国密歇根大学的费尔沃克教授说他的译本是“绝妙译本”。

1983年,许渊冲62岁,他被调进北京大学,人生出现转折,步入了翻译生涯中最美好的金秋季。他准备大干一场,公开表示:“邓小平提出到20世纪末要翻两番。我已经出版了4本书,翻一番是8本,翻两番是16本,到本世纪末出20本书!”朱光潜来看他时,赠他一本《艺文杂谈》。书中说:“诗要尽量地利用音乐性来补文字意义的不足。”“诗不仅是情趣的意象化,尤其要紧的是情趣的形式化。”他认为自己从朱先生的书中找到了“三美论”的依据。

翻译诗歌是翻译界公认的大难题,而要把中國古诗词译成外文更是难上加难。许渊冲译诗非常讲究,既要工整押韵,又要境界全出,古典诗词有比喻、借代、拟人、对仗,译后的英法韵文中也要有比喻、借代、拟人、对仗,几近苛刻。杨振宁说他“特别尽力使译出的诗句富有音韵美和节奏感”,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好的事”,但他却偏向虎山行。

翻译作品求真还是求美,直译还是意译,这是个争论不休的问题。许渊冲选择站在美这一边,认为求美才是高标准,翻译就是创造美。他坚持“三美论”,兼顾真与美的统一,他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翻译是把一个国家创造的美转化为全世界的美。”

中国诗词博大精深,讲究格律音韵,许渊冲经常为一词一句绞尽脑汁。他常常自问,译文中能否看得见无声的画,听得见无声的音乐。《诗经·采薇》中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乃千古丽句,前人多有翻译,他看后都不喜欢,觉得非要达到“一切景语皆情语”方可。最后,他翻译为:

When I left here, willows shed tear.

Now I come back, on snowy track.

他的翻译绝不直来直去,韵脚、音节、修辞都要照顾到位。比如李白的《静夜思》,他翻译时没有逐字对应,“外国人不理解月亮是代表团圆的,如果照字面翻,那确实是看不出美来”。于是,他把这首诗译成:

Before my bed a pool of light;

Oh, can it be frost on the ground?

Looking up, I find the moon bright;

Bowing, in homesickness Im drowned.

1987年,许渊冲中译英《李白诗选》出版,钱锺书评价:“要是李白活到当世,也懂英文,必和许渊冲是知己。”1994年,他的中译英《中国不朽诗三百首》在英国企鹅图书公司出版,这是该社出版的第一本中国人译作,文理大师顾毓琇赞此书为“历代诗词曲译成英文,且能押韵自然,功力过人,实为有史以来第一”。1999年,他的法译《中国古诗词三百首》出版,被诺贝尔文学奖评委称作“伟大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样本”。他的英译《楚辞》被美国学者誉为“英美文学领域的一座高峰”。

许渊冲认为,需要把中国文化“译出去”,也需要把国外先进文化“译进来”。他相继完成了福楼拜、巴尔扎克、莫泊桑、雨果、罗曼·罗兰等作家的名作汉译本数十部。英语文学方面,有莎剧14种,王尔德作品8种;法语文学方面,主要有雨果作品6种,罗曼·罗兰作品2种,还有《红与黑》《包法利夫人》等。

在翻译法国诗人瓦雷里的一句诗时,有的翻译家直译为:“无影也无踪,换内衣露胸,两件一刹那。”许渊冲认为,这种译法虽然尊重原文,但却失去了美感,对习惯中文语序的国人来说比较费解,因而他译成:“无影也无踪,更衣一刹那,隐约见酥胸。”显然更有中国古代诗词的韵味。

在长期的翻译实践中,许渊冲对中西文化的研究融会贯通。1998年5月,德国交响乐团来北京演出,演奏著名作曲家马勒的《大地之歌》。演奏方特别提示,乐曲的第二章《寒秋孤影》、第三章《青春》,是根据法国诗人戈谢翻译的中国唐诗创作的。现场听众中不乏专家,却没人能辨别出这两章究竟来自哪首诗。时任国务院副总理李岚清是交响乐爱好者,他特地指示要尽快把这两首唐诗搞清楚。于是,文化界掀起了一股确认唐诗出处的热潮。

乐曲依据的唐诗是先由戈谢译成法文,编入《玉书》,然后德国作家哈依曼又从法文转译成德文,现在又由德文还原成中文。在《寒秋孤影》中,有“蓝色的秋雾弥漫在湖面上,青草叶上覆盖着严霜”,“我已困倦,灯已熄灭,诱我入眠”等句,情境几经转换,经多位专家学者推测考据,依旧无果。

难题最终摆在了许渊冲面前。《寒秋孤影》德文歌词的作者署名是“TschangTsi”,他一看便指出:“这是张继。”随即他找到戈谢的《玉书》进行中法文比照,再按照这位印象派女诗人惯用的“拆字法”逐一分析诗句,由第一句的“霜”字,推断出“月落乌啼霜满天”;第二句的“心上秋”合成“愁”,加上“灯已熄灭,诱我入眠”,这不就是“江枫渔火对愁眠”么?他由此断定《寒秋孤影》是张继的《枫桥夜泊》。又根据“玉虎”合成“琥”而推出“玉碗盛来琥珀光”,断定第三乐章《青春》是李白的《客中行》。“谜底”揭开后,有方家称赞许渊冲,“这是要真功夫的”。

【狂而不妄“翻译痴”】

许渊冲对翻译,简直到了狂热、痴迷的地步。有人还送他一个“译痴”的雅号,也正是这种“痴”成就了他的事业。

上《朗读者》节目时,许渊冲还没落座,就给了主持人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书销中外百余本,诗译英法唯一人。”主持人委婉地问:“您不怕名片递出去了,别人觉得许老先生怎么这么说呀?”他说:“这是事实。‘书销中外百余本,书在那儿;‘诗译英法唯一人,60年前我出版了一本中译英、一本中译法、一本英译中、一本英译法。那个时候,全世界没有第二个人。”

不仅如此,许渊冲评点自己的翻译水平:“不是院士胜院士,遗欧赠美千首诗。”家里悬挂的条幅:“自豪使人进步,自卑使人退步。”因此,许渊冲身上一直被贴着狂妄、自负的标签。他说道:“我是狂而不妄。我觉得‘狂是自信,一个人不能没有一点‘狂,没有自信的话,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1987年,译林出版社组织翻译法文名著《追忆似水年华》,邀请15位译者开会。许渊冲在会上延续“许大炮”的风格,年近古稀的他常常跟人争得面红耳赤。讨论书名译法时,有两种意见,一是直译“寻找失去的时间”,二是意译“追忆似水年华”,相持不下。许渊冲猛地站起身说道:“我要求用‘追憶逝水年华,若不采用,我退出此书的翻译。”

众所周知,傅雷是翻译界的巨擘,许渊冲翻着自己译的《约翰·克里斯朵夫》,说:“傅雷翻译的不如我。”1995年,翻译界就《红与黑》的翻译引发了一场论战,论战双方是许渊冲与《红与黑》的第一个译者赵瑞蕻。《追忆似水年华》出版后,许渊冲不忘给赵瑞蕻寄了一套书过去,在扉页上写道:“五十年来《红与黑》,谁红谁黑谁明白。”

《文汇报》发表《山西文学》主编韩石山的批评文章《许渊冲的自负》。许渊冲马上回了一篇《是自负还是自信》,投到《文汇报》未登。他便打电话给韩石山:“要不发在你们《山西文学》上吧?”韩石山一口答应。两人由此成了忘年交,许渊冲客厅里挂的条幅“春江万里水云旷,秋草一溪文字香”,便是韩的墨宝。

2007年,许渊冲罹患直肠癌,医生说他只能活7年。他并不感到难过,说道:“生命并不是你活了多少日子,而是你记住了多少日子。要使你过的每一天,都值得记忆。”他学会了使用电脑,夜深人静时,他佝偻着背坐在电脑前,眯着眼凑近键盘,一个字一个字地把精心译出的韵文敲进电脑里。

2014年,93岁的许渊冲获得了世界翻译界的最高奖项“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该奖项每三年评选一次,每次评选一人,这是该奖第一次颁发给亚洲人。在接受采访时,许渊冲丝毫不遮掩自己的张狂:“把外文翻成中文很容易,可把中文诗词翻译成外文要难上十倍!像我这样把中国诗词同时翻译成英文、法文的,还有谁能做到呢?”

在获得“北极光”盛誉后,许渊冲开始向新的梦想出发:“我要把莎士比亚全集译完。”莎翁一生创作了40部作品,此前,梁实秋用了38年才译出莎翁全集;朱生豪用了近10年译出莎翁剧本31部半;方平从1950年代开始翻译,到2008年去世,才断断续续译完莎翁2/3的作品。可见翻译莎翁全集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93岁的许渊冲说:“没关系,我每天都坚持译几页,总能完成的。”2016年4月,在第45届伦敦书展开幕式上,许渊冲翻译的《莎士比亚悲剧六种》面世。

2018年,与许渊冲相濡以沫60年的照君去世,他在葬礼上大哭。学生来看他,他坐在电脑前忘我地工作,他说:“只要我能够继续沉浸在翻译世界里,我就垮不下来。”

在许多人眼中,翻译不算学术成果,稿费又低,是个苦差事,要翻译一两本可以,要把它当做终生事业,确实难以做到。可许渊冲择一事、终一生,翻译成了他的生活方式,一天不翻就浑身难受。他把翻译视作与作者进行灵魂交流的过程,有时突然灵光闪现,涌现出一个好词来,浑身每个毛孔都感到舒畅。他说:“同一句话,我翻得比别人好,或比自己好,这就是乐趣。这个乐趣是别人夺不走的。”

2021年4月18日,许渊冲迎来了百岁生日。两个月后,6月17日,他在家中溘然辞世。临终前几天,他仍在电脑前耕耘,可惜上天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让他翻译完莎士比亚全集。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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