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红学百年回顾与反思学术笔谈
2021-12-05潘知常苗怀明赵建忠乔福锦高淮生
潘知常,苗怀明,赵建忠,乔福锦,高淮生
“现代学案”栏目主持人高淮生:清人阮元曾经说,学术盛衰,当于百年前后论升降焉。值此新红学百年纪念之际,我们策划了“新红学百年回顾与反思学术笔谈”,试图在新红学百年回顾与反思的基础上对红学新百年做一些具有学术启示意义的展望与谋划。可以肯定地说,学术升降不是本次学术笔谈的唯一目的,红学新百年的学术传承与学科建构才是本次笔谈的最终目的。当然,我们深切地意识到建立广泛的学术共识的重要性,所以,我们热切地期待这次学术笔谈所做出的关于新红学百年以及红学新百年的判断或评估能够获得比较广泛的关注和认同。这次学术笔谈的选题如下:1、《回到王国维 超越王国维——从“旧红学”“新红学”到“后红学”》;2、《何为“新红学”——为纪念新红学创建一百周年而作》;3、《新红学百年之际对〈红楼梦〉“作者”和“版本”研究问题的反思》;4、《周汝昌先生与新红学百年》;5、《红学光四海,文卷载痴心——红学新百年的学术思考》。以上五个选题之间既相对独立又有内在联系,对于人们认识和评价新红学百年的得与失以及认识和把握红学新百年的发展方向具有显而易见的启示意义。
回到王国维 超越王国维——从“旧红学”“新红学”到“后红学”
潘知常
新红学的功绩不容小觑。1921年,胡适和俞平伯恰同学少年,前者年方28岁,后者年方24岁,无论从哪个角度说,都是“两个年轻人”,但是他们却翩翩出场,直接叫阵以北大校长蔡元培为首的“索隐派”,从而结束了昔日不免荒诞的以探秘、侦探为特征的“旧红学”,从作品与历史的研究转向了作品与作者的研究,作者、家世、版本,从此成为百年红学研究的主线,而且也成就了红学研究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高峰。
如今,整整一百年已经过去,我们不能不说百年来的新红学无愧于流逝的百年时光,也必将载入红学史册。这一点,从新红学的权威地位至今也并未从根本上被撼动就不难看出,从后来的一流红学家的传世之作大多都没有脱离胡适所开启的考证模式、大多都未能走出胡适当年所设置的研究框架就同样不难看出。例如周汝昌先生的代表作《红楼梦新证》,冯其庸先生的代表作《曹雪芹家世新考》。
然而,我也必须说新红学自身存在的缺憾无可避讳。这一点,从1954年它所遭遇到的“两个年轻人”的迎头痛击就已经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更何况,新红学在“知人论世”的道路上实在走得太远太远(甚至,有时已经误入迷途),而且已经将自身的拓展空间开掘到了极致。遗憾的是,同样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迄今为止,尽管红学界百花齐放、景象繁荣,但新红学并未面临根本的挑战,更远远未被超越。这一点,仅仅从在新红学之外的传世之作并未出现、新红学之外的学派并未崛起,就可以得到证实。
问题的症结是对于新红学的自身缺憾未能准确把握。
在我看来,新红学的自身缺憾与它所立足的现代性立场密切相关。现代性,其实也就是现代文明的教化,康德把它概括为“在一切事情上都有公开运用自己理性的自由。”(1)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第24页。其中,理性的觉醒无疑是关键的关键。或者我们可以称之为:为世界祛魅。显而易见,联想到胡适当时孜孜以求的新文学运动、国语运动和整理国故,以及“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我们就会顺理成章地发现,新红学的提出完全就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因为,从“旧红学”的“逆入”到“新红学”的“顺流”,从“旧红学”的臆测故事情节到“新红学”的直面作者、时代、版本,从“旧红学”的猜谜、附会到“新红学”的无征不信……同为“考证”,从凌空蹈虚到尊重证据、相信证据,彼此之间相差实在是不可以道里计。因此,“新红学”的胜利完全就是引现代性之水浇灌红学研究之沃土的胜利。
然而,新红学的自身缺憾也恰恰就在这里。我们知道,现代性自身又存在着启蒙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的截然不同。启蒙现代性侧重于现代性的建构,关注的是现代性的现实层面,亦即工具理性和科学精神。审美现代性侧重于现代性的反省,关注的是现代性的超越层面,亦即对于工具理性和科学精神的反思。现代性为人、也为人的主体性祛魅,更倾尽全力致力于对现代性的核心即理性的批判。因为,“启蒙的目的都是使人们摆脱恐惧,成为主人。但是完全受到启蒙的世界却充满了巨大的不幸。”(2)霍克海默、阿道尔诺:《启蒙的辩证法》,洪佩郁等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90年,第1页。因此,正如贝尔所说:“现代性是两种范式而不是一种”,“第二种现代性是对第一种现代性的反思,且是作为对第一种现代性的反射作用而产生的。”(3)吉登斯等:《自反性现代化》,赵文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268页。这是一种现代性反对现代性的启蒙二重性,而且仅仅发生在现代性自身而并非在传统与现代性或者现代性与后现代性之间。因此,它们互为他者,不可或缺,也不可替代。
具体到红学研究,倘若从启蒙现代性出发,意在建构现代性,那么无疑也就亟待更多地关注于启迪民众,改革社会,关注于开发民智。因此,在“审美-表现理性结构”与“认知-工具理性结构”“道德-实践理性结构”之间偏重后者,也不惜以理解物的方式来理解审美、理解艺术,更不惜以与物对话的方式与审美对话、与艺术对话,也必然成为理所当然。总之,在作品之外来讨论作品、在启蒙工具的意义上讨论作品,也必然成为理所当然。当然,这就是应运而生的新红学。由此,新红学衮衮诸公往往对《红楼梦》的美学价值评价不高,也就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了。例如,胡适就竟然声称:第一《水浒传》,第二《儒林外史》,第三才是《石头记》。其借助对于《红楼梦》的作者、家世、版本的考证以开启民智的良苦用心不言自明。
遗憾的是,新红学成也现代性,败也现代性。就成功而言,新红学能够毅然与现代性相向而行;就失败而言,新红学则是错误地依附于启蒙现代性,而与审美现代性背向而行。也因此,新红学未能真正走出《红楼梦》研究的困局也就成为必然。例如,考证是面对作品与作家的关系,索隐是面对作品与世界的关系,这固然是“新”“旧”红学的区别,但是,对于“意谓”“本义”的追求,却是其中共同的立身之本。就作品与历史的角度而言,旧红学无非是把作品看作密电码,而学者则自命为侦探;就作品与作家的角度而言,新红学无非是把作品看作自传,而学者则充当着考古的角色。总之,都是针对“意谓”“本义”的,误以为作品中存在着一个一成不变的“意谓”“本义”,关注的都是作家想说什么、作品怎么说的。总之,在作品之外去研究作品,这就是昔日旧红学的全部内容,其实也是百年新红学的全部内容。周汝昌先生在1982年曾提出:“对《红楼梦》思想、艺术的研究,不能算到红学的范围里,只有《红楼梦》的作者研究、版本研究、脂砚斋评研究以及‘佚稿’的研究,才算是真正的红学”。他所立足的正是启蒙现代性,因此才会中气十足,而且睥睨天下。然而,这样的新红学已经完全成了启蒙现代性的对应物。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其意原本根本不在《红楼梦》,只是因为《红楼梦》情况特殊,恰恰可以成为“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例证,恰恰是一个启蒙现代性能够大显身手的舞台,才格外受关注,而不是由于《红楼梦》本身的魅力。因此,也就很快把路走到了尽头,并且已经再也无路可走——因为它已经竭尽全力做了它所能够做的一切,而且,都已经做到了尽善尽美。周汝昌先生的代表作《红楼梦新证》与冯其庸先生的代表作《曹雪芹家世新考》,正是这条道路已走到尽头的标志性建筑物。它们是辉煌的象征,也是严厉的警示。在这个意义上,俞平伯先生去世前慨然而言:“我看红学这东西始终是上了胡适的当了。”应该说,斯语不谬,属于夫子自省。并且,在我看来,也实为百年新红学的“墓志铭”。
当然,拯救与救赎的努力也不是没有出现。其中最令人瞩目而且寄予期望的,当属“另外两个年轻人”,这就是李希凡、蓝翎。冲击新红学,尽管他们功莫大焉,但是仍旧未能冲破新红学并且走出新红学,也是无可争议的事实。至于原因,在我看来,当然是因为,就他们而言,其实也无非就是启蒙现代性的完成,或者是启蒙现代性的回归。在现代性问题上,无疑是更旗帜鲜明了,但毕竟仍旧是沿袭着启蒙现代性的老路,而并非审美现代性的康庄大道。因此,李希凡、蓝翎关注的作品与史实,很有点像是旧红学的秘史的放大或者泛化,无非是从家史到国史,无非是换汤不换药而已。
显而易见,新红学的困局其实也就是启蒙现代性自身的困局。由此,我们不难看出,“眼前无路想回头”,只有冲破“红学”迷局,才能走近《红楼梦》;只有走出“红学”禁锢,才能走进《红楼梦》。结论无可置疑:红学界亟待着手理论清场。新的百年,红学研究必须另辟蹊径。走出新红学的一百年,进入后红学的新百年,已经是刻不容缓的历史性抉择。
值此时刻,20世纪的第五个年轻人,也就顺理成章地进入了我们的视线,那就是:王国维。我经常说,20世纪的红学其实就是五个年轻人的红学。而且其中要属王国维最属命运多舛。严格来说,他起步于1904年,是五个人之中最早的,然而,要论实际影响却是最晚的,属于早熟而晚成。1904年,亦即新红学问世的七年之前,他就已经登高一呼,遗憾的是偏偏没有应者云集。然而,百年之后回首前尘,我们却必须要说,只有王国维才是继旧红学、新红学之后的《红楼梦》研究的正确的道路的开创者。
毋庸置疑,王国维走上的同样是现代性的道路,然而,区别于新红学的则是他没有与启蒙现代性相向而行,而是毅然转向审美现代性。也因此,他从起步之初就是剑指所谓的“旧红学”,并且率先宣告了它的结束。他在《红楼梦评论》“余论”中批评索隐派与考证派昧于“美术之渊源”,“苟如美术之大有造于人生,而《红楼梦》自足为我国美术上之唯一大著述,则其作者之姓名与其著书之年月,固当为唯一考证之题目。而我国人之所聚讼者,乃不在此而在彼;此足以见吾国人之对此书之兴味之所在,自在彼而不在此也。”(4)《王国维文集》第一卷,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年,第23页。旧红学对《红楼梦》的兴趣“不在此而在彼”,在他看来,这“足以见二百余年来,吾人之祖先对此宇宙之大著述如何冷淡遇之也”(5)《王国维文集》第一卷,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年,第9页。。他所要做的则是结束兴趣“不在此而在彼”的所谓“红学”,决绝地从“彼”回到“此”,回到《红楼梦》研究本身。
无疑,王国维的选择十分重要!毕竟《红楼梦》是文学作品,而且只是文学作品。因此,审美现代性的立场才是红学唯一正确的选择。审美现代性,必将会在“审美—表现理性结构”与“认知—工具理性结构”“道德—实践理性结构”之间偏重前者,必然会以理解人的方式来理解审美、理解艺术,必然会以与人对话的方式与审美对话、与艺术对话。总之,在作品之内来讨论作品、在审美与艺术自身的意义上讨论作品,也必然成为理所当然。由此,王国维指出:曹雪芹是“足以代表全国民之精神”的“大文学家”,遗憾的是,在中国作为“有纯粹美术上之目的者,世非惟不知贵,且加贬焉”。而《红楼梦》,则是“有纯粹美术上之目的者”,并且“足以代表全国民之精神”“自足为我国美术上唯一大著述。”(6)《王国维文集》第一卷,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年,第23页。在他看来,《红楼梦》之所以能够成为“一绝大著作”(7)《王国维文集》第一卷,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年,第5页。,就在于它独辟蹊径,揭示了人与灵魂的维度。因此,从《红楼梦》与民族的精神底蕴的内在关系的角度、从《红楼梦》作为民族的伟大灵魂苏醒与再生的史诗的角度,王国维进入了《红楼梦》所开创的灵魂的维度,从而开创了一种阐释《红楼梦》的新的可能性(8)相比之下,梁启超只是利用《红楼梦》来宣扬改良主义,陈铨只是视《红楼梦》为“东方《民约论》”,并且借此宣传“民主”与“大同”,汪精卫只是把《红楼梦》视为“中国家庭小说”,蔡元培也只是把《红楼梦》视为“吊明之亡,揭清之失”之作。而且,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比蔡元培的《〈石头记〉索引》要早13年,比胡适的《〈红楼梦〉考证》要早17年,比俞平伯的《〈红楼梦〉辨》要早19年。。
当然,王国维的发现也有不足。这就是:没有能够落实到文本本身,没有能够把被抽象逻辑牺牲了的特殊性、唯一性还原出来,把鲜活的血肉还原回来,而是干脆就摇身一变,从旧红学和新红学的“意谓”变成了“无意谓”。然而,文学作品毕竟不是在特殊中求普遍,而是在普遍中求特殊。这一点,他的关注不够。
确实,文学作品是大地上的鲜花,但是它毕竟是鲜花而不是大地;文学作品是“粮食”酿就的“美酒”,但是它毕竟是“美酒”而非“粮食”。也因此,在关注作家、世界、读者之余,还是要更多地关注作品。毕竟,作者会死去,读者会改变,世界会转换,只有作品永恒。何况还存在着千真万确的“意图谬误”以及“作者死了”,“一千个读者”也只能出现关于《红楼梦》的一千个说法,而不可能是关于《三国演义》或者《水浒传》的任何一种说法。“意谓”“本义”当然也并非无足轻重。例如,奥登曾经就称誉叶芝是被“疯狂的爱尔兰将你刺伤成诗”,显然,这就是时代的作用。福克纳有自己的“邮票那样大小的故乡”“约克纳帕塔法县”、马尔克斯有自己的马贡多、大江健三郎有自己的北方四国森林、奈保尔有自己的米格尔大街、杜拉斯有自己的湄公河岸、莫言有自己的“高密东北乡”的新天地、沈从文有自己的湘西边城、萧红也有呼兰河……而且长篇小说《天使望故乡》的作者托马斯·沃尔夫也指出:一切严肃的作品,说到底都是自传性的。也曾有人问海明威“作家成长的条件是什么”,海明威的回答是:“不幸的童年。”显然,犹如那句“芝麻开门”的密语,时代、故乡、童年,都为作家打开了一个神奇的藏宝洞。然而,这一切却又必须经过灵魂的反刍、精神的反刍、美学的反刍。长歌当哭,必定是在痛定之后的。
正如克罗齐指出的:“只有经过形式的打扮和征服才能产生具体形象。”(9)克罗齐:《美学原理·美学纲要》,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第11-12页。请注意这里的“经过形式的打扮和征服”。歌德也指出:“文艺作品的题材是人人可以看见的,内容意义经过一番努力才能把握,至于形式对大多数人是一个秘密。”(10)王岳川:《宗白华学术文化随笔》,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6年,第123页。请注意这里的“形式对大多数人是一个秘密”。因此,与启蒙现代性提倡的内容决定形式不同,审美现代性则主张“形式为自己创造内容。”(11)斯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论》,刘宗次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35页。因此,犹如一首流行歌曲所吟唱的:“爱要让你看见,爱要让你听见。”内容也是,思想也是,它必须也被“看见”、也被“听见”,能够被“看见”、能够被“听见”的《红楼梦》。换言之,最终得以呈现在作品里的只是“有意味的形式”,也就是说,只是作家以形式征服内容的结果。罗布格里耶说:“只有人创造的形式才可能赋予世界以意义”(12)转引自余秋雨:《伟大作品的隐秘结构》,北京:现代出版社,2012年,第133页。。显然,文学作品就是这样通过“人创造的形式”去“赋予世界以意义”。或者,《红楼梦》“说了什么”(作家想说什么、作品怎么说的与“作品说了什么”是完全不同的),就是《红楼梦》赋予世界的“意义”。
遗憾的是,王国维显然在这个方面未能深入开掘,因此,也就只能“但为风气不为师”,而且最终也未形成一个与新红学彼此抗衡的学派。何况王国维的努力在当时的中国恰恰并非处于正确的时间和正确的地点,因此,王国维的大声疾呼只能成为百年红学史中的隐话语,并且与新红学的显话语彼此映照,交织成为百年红学史中的双重变奏。
但是,无论如何,在百年之后的今天,我们毕竟还是要说:百年之前,王国维犹如先知,他的《红楼梦评论》在新红学问世之前就已经指明了审美现代性的走向。而且相对于所谓的“红学”(旧红学、新红学),王国维所开创的可以称之为“后红学”。它犹如空谷足音,堪称天下绝响。遗憾的是,“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所谓的“红学”毕竟还是先要从“旧红学”拓展而为“新红学”,毕竟还亟待继续开掘拓展。作者、版本等问题的考证,也确实颇为必要,没有对它们的深入开拓,王国维所提倡的《红楼梦》研究也确实无法落实,更会流于空谈。但是,新红学在作者、版本等问题的考证上已经竭尽全力而且已经竭泽而渔的情况下,新红学在已经遭遇瓶颈并且再无力推出鸿篇巨制的情况下,《红楼梦》研究的立足点从启蒙现代性向审美现代性的转型,《红楼梦》研究走出“红学”壁垒,却是历史的必然,也是逻辑的必然!
由此,站在未来百年的地平线上,我们必须要说,《红楼梦》研究亟待从《红楼梦》之外回到《红楼梦》之内;《红楼梦》研究也亟待走出“红学”(“旧红学”“新红学”)研究,进入“后红学”研究。这也就是说,《红楼梦》之为《红楼梦》,无疑是有根据的,但是却没有证据,因此也无需局限于“考证”,而亟待去“考索”。因此,《红楼梦》研究尽管存在作者、版本等特殊性,但是却不应自设屏障并且执意单独一门所谓的“红学”。“待考”,只是《红楼梦》研究的前奏与序曲,“待释”,才是《红楼梦》研究的主体与展开。《红楼梦》研究也不应再局限为一门“求证”的学问,而应该提升为一门“求索”的学问,类似于从来就没有被局限于作者、版本之内的“莎士比亚研究”“雨果研究”“托尔斯泰研究”“卡夫卡研究”“鲁迅研究”……其中的关键,是“意义”而不是“意谓”“本义”。《红楼梦》之所以是《红楼梦》,也正在于:它立足于“意义”,而不是“意谓”“本义”。
而且,“后红学”的《红楼梦》研究当然也存在着文献层面的研究、文化层面的研究,但是却必须是以文本为中心的;《红楼梦》研究无疑是与不同的读者、不同的时代相互对话的产物,但是也仍旧是以文本为中心的。在这方面,我们只要联想一下即便是德里达也断然坚持要以文本为“圣书”,就不难意识到其中的真谛。
可以预期,从“旧红学”“新红学”到“后红学”,一个更加繁荣的《红楼梦》研究的时代必将到来,而在周汝昌先生《红楼梦新证》与冯其庸先生《曹雪芹家世新考》那样的鸿篇巨制之后,新的鸿篇巨制,也必定只能在走出“红学”研究(“旧红学”“新红学”)的《红楼梦》的“后红学”研究中才能够应运而生。
回到王国维,超过王国维,让我们一起努力前行!
(作者:潘知常,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从事美学基本理论、中西比较文化与美学、《红楼梦》研究)
何为“新红学”——为纪念新红学创建一百周年而作
苗怀明
1921年3月27日,这是胡适完成《红楼梦考证》初稿的日子,尽管他后来在顾颉刚、俞平伯的帮助下又用了半年多时间完成改定稿,最终产生重大影响的也是改定稿,但学界通常将这一天作为新红学的诞生日。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已是一百年过去,到了为这个日子写纪念文章的时候了。
虽然对红学研究者而言,新红学是个很常用的学术术语,但有一个比较尴尬的事实,那就是这个术语并未被社会广泛接受。最能说明这一问题的一个事实是,除了《红楼梦》的专业工具书如《红楼梦大辞典》之外,那些词典或百科型的辞书特别是像《现代汉语大词典》《辞源》《辞海》这样影响很大的辞书都没有为其设立条目。就笔者翻阅的结果来看,只有李华兴主编的《近代中国百年史辞典》、何本方主编的《中华民国知识词典》收录了“新红学”一词(1)内容如下:“‘红学’为《红楼梦》研究这门学问的专有名字,民国初年起,渐被文艺界公认。五四运动后,在西方资产阶级文艺思想影响下,红学研究领域异军突起。1921年胡适发表《红楼梦考证》,提出要依据可靠的版本与材料,用实验主义考证方法重新研究《红楼梦》;1923年出版了俞平伯的《红楼梦辨》,通过集本校勘、辨伪探佚,首次揭开了程伟元、高鹗续书之谜,恢复了曹雪芹原作的本来面目。标志着新红学的建立。以后凡按胡、俞方法研究《红楼梦》及其作者的人,均称新红学派。”载李华兴主编《近代中国百年史辞典》,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670-671页。何本方主编《中华民国知识词典》一书有关该辞条的内容抄自该书。。倒是“红学”一词被众多词典或百科辞书收录。这反映了社会及其他学科对“红学”“新红学”的认知情况,值得红学研究者深思。
不管外界接受不接受,承认不承认,“新红学”作为一个专有名词在红学研究者中长期被广泛使用,成为一个出现频次相当高的专业术语,这是不争的事实。撰文论述之外,还有一些研究者直接将新红学用在自己专著的书名中,如曹聚仁的《新红学发微》(创恳出版社1955年版)、克非的《红坛伪学:全面透析考证派新红学》(团结出版社2012年版)、石中琪的《顾颉刚与新红学》(中国文联出版社2016年版)等。因此,从学理层面进行探讨还是有必要的,而且也是可以成立的。
一
如果认真阅读相关著述,就会发现一个问题,大家都在使用“新红学”一词,但各自表述的内涵不尽相同,甚至存在较大差异。大体上可以分为如下几种情况:
一是将新红学作为红学研究史上一个历史阶段的名称。即胡适、俞平伯等人之前的红学属于旧红学,之后的则属于新红学。如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的《红楼梦大辞典》就明确界定:“人们就称胡适以前的红学为旧红学,称胡适、俞平伯和顾颉刚以后的红学为新红学。……人们称从他(指胡适——笔者注)开始的红学为新红学。”(2)冯其庸、李希凡:《红楼梦大辞典》,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第1071页。按照这种划分法,当下仍处在新红学时代。
二是将新红学作为胡适、俞平伯、顾颉刚等人开创的红学研究派别的称呼。这个意义上的“新红学”是相对于蔡元培等人的索隐派、文化艺术派或小说批评派而言的。比如唐弢明确指出:“胡适、俞平伯、顾颉刚等以实验主义的考证方法来研究《红楼梦》的一派,叫作‘新红学’”(3)唐弢:《什么叫做‘旧红学’和‘新红学’》,《文艺月报》1955年2月号。。李华兴主编的《近代中国百年史辞典》也持同样看法。有学者将胡适等人的红学研究称作考证派,也是基于这种认知(4)比如刘梦溪在《红学》一书中,称胡适等为代表的红学派别为考证派红学:“红学史上影响最大、实力最雄厚的红学派别是考证派红学。考证派红学的创始人是胡适”。见刘梦溪《红学》,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第74页。。作为一个红学派别,其代表人物除了开创时期的胡适、俞平伯、顾颉刚,还包括周汝昌、吴恩裕、吴世昌等。
三是特指胡适、俞平伯两人的红学研究。这个概念是在1954年批判胡适、俞平伯运动中专门使用的,为了防止运动扩大化,将“新红学”严格限定为胡适、俞平伯的红学研究。这次运动的先锋即李希凡、蓝翎两人的文章如《“新红学派”的功过在哪里?》一文中就反复使用“‘新红学派’,尤其是俞平伯”这一奇特的称呼(5)李希凡、蓝翎:《“新红学派”的功过在哪里?》,《红楼梦评论集》,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年,第44-51页。,时代色彩非常明显。应该说这是一个特定时代的专有名词,具有很强的意识形态色彩,譬如李希凡、蓝翎如是说:“‘新红学’的实质就在于它是士大夫阶级意识和买办思想的混血儿,是反动的实验主义在古典文学研究领域中的具体表现。”(6)李希凡、蓝翎:《走什么样的路?——再评俞平伯先生关于“红楼梦”研究的错误观点》,《红楼梦评论集》,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年,第42页。“文革”期间,两人又将其修改为:“‘新红学’的实质就在于它是封建地主阶级思想和资产阶级洋奴买办思想的结合,是反动的实验主义在古典文学研究领域中的具体表现”,见李希凡、蓝翎:《红楼梦评论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45页。
这种界定一直持续到“文革”期间,比如闻名于世的大批判写作班子梁效在其文章中称新红学为“胡适派资产阶级‘新红学’”“胡适派的‘新红学’”“资产阶级‘新红学’”,其意识形态色彩更加鲜明:“胡适派的‘新红学’,大肆宣扬了这些主观唯心主义——实用主义的反动观点,以及资产阶级腐朽的人生观,并用它来作为精神武器,毒害人民,向无产阶级进攻。”(7)梁效:《批判资产阶级不停——学习〈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人民日报》1974年10月16日,第1版。20世纪80年代之后,随着拨乱反正及学术研究的常态化,人们已经不再使用新红学的这一特定内涵。如果不是笔者征引文献来说明这件事,相信不少人已忘记甚至不知道新红学的这一特殊内涵。
四是介于第一种和第二种之间,既指红学研究史上的一个时代,也指胡适等人开创的红学研究派别,往往说得较为含糊,不够明确。这在红学著述中颇为常见,不再举例。
第五种理解来自一些红学爱好者中的民科,他们剑走偏锋,将新红学等同于曹学甚至等同于《红楼梦》作者是曹雪芹的观点,以此对胡适进行指责乃至谩骂。因这种理解与事实严重不符,缺少学理,未被学界接受,后文不予置评。
总的来说,对新红学有如上五种理解,其内涵各有差异,甚至很大。就实际的运用来看,以第二种最为常见,本文题目《为纪念新红学创建一百周年而作》所说的“新红学”也是在此层面上来说的,当然第一、第四种运用也比较多。说起来有些尴尬,尽管新红学这一术语已有近百年的历史,红学研究者在普遍使用,但对其具体所指缺少专门的研究,并没有统一的认识,真是不应该。
既然是一个被经常使用的专有学术术语,应该具有自己独有的内涵与外延,对其理解和使用的不同无疑会影响到这一术语所包含内容的评价,进而影响到研究的科学性和准确性,事实上,这种现象屡屡发生。因而有必要对这一问题做进一步的辨析。
二
这里要探讨的一个问题是,新红学一词是在何时何种背景出现的?了解这一点有助于对这一词语的准确理解。
周汝昌在《红学·史学·文化学》一文中对“新红学”一词的语源是这样考察的:“‘新红学’者,原本是在‘批胡运动’中新加的一种‘恶谥’,并非好话,可是看《胡适口述自传》时,发现胡先生也采用了这个‘新’名词,而且好像好有得意之色。”(8)周汝昌:《红学·史学·文化学》,《东方赤子·大家丛书》周汝昌卷,北京:华文出版,社1999年,第247页。抛开对胡适的讥讽和嘲笑不说,周汝昌对“新红学”一词最早出现时间的判断是错误的,因为早在“批胡运动”之前就已经有人开始使用“新红学”一词,而且刚开始使用的时候并不是“恶谥”,而是“好话”。
一般认为顾颉刚是最早使用新红学一词者,他在1923年3月5日为俞平伯《红楼梦辨》一书所写的序中明确提出:“我希望大家看着这旧红学的打倒,新红学的成立,从此悟得一个研究学问的方法。”(9)顾颉刚:《红楼梦辨》序,上海:亚东图书馆,1923年。在序言中顾颉刚将新红学作为旧红学的对立面提出来,他所说的旧红学特指以王梦阮、蔡元培等人为代表的索隐派红学,而新红学则是特指胡适、俞平伯等人进行的红学研究。也就是说顾颉刚所说的新红学具有很强的针对性,可以说此时“新红学”还只是顾颉刚创造的一个新词语,是对胡适、俞平伯红学研究的概括,但还不是专有名词。顾颉刚本人也不会想到,几十年后这个词语竟然成为一个红学研究者常用的专业术语。
尽管胡适当时还没有使用新红学一词,但他在《红楼梦考证》一文中也明确表达了这层意思,与顾颉刚是一致的。在该文中,他先破后立,批评的靶子就是蔡元培等人的索隐式研究:“我希望我这一点小贡献,能引起大家研究《红楼梦》的兴趣,能把将来的《红楼梦》研究引上正当的轨道去:打破从前种种穿凿附会的‘红学’,创造科学方法的《红楼梦》研究。”(10)胡适:《红楼梦考证》改定稿,宋广波编校:《胡适论红楼梦》,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年,第181页。这里所说的“从前种种穿凿附会的红学”就是顾颉刚所说的 “旧红学”,“科学方法的《红楼梦》研究”就是新红学。
由此可以看出,新红学的提出是针对蔡元培等人索隐式研究而言的,它最初的内涵是指一种新的红学研究方法,即胡适所说的“科学方法的《红楼梦》研究”,作为一种红学研究派别的称呼则是在胡适、俞平伯等人的红学研究被普遍接受并产生影响之后概括出来的。其后,新红学一词随着胡适、俞平伯等人研究成果影响的扩大被普遍接受和使用,在接受和使用过程中被不断赋予新的内涵。
总的来看,从1923年顾颉刚首次提出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使用新红学这一概念的学人并不多。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三十年间,新红学这一概念因批判胡适、俞平伯运动而被大量使用,被赋予特有的政治内涵,正如周汝昌所说的“并非好话”。到了20世纪80年代,随着拨乱反正和学术研究的恢复正常,这个概念才恢复其学术性,并沿用到今天。
胡适本人是否使用过“新红学”一词,翻检其红学著述,只有一处,即《胡适口述自传》第十一章的题目“从旧小说到新红学”,其下有个标题叫“新红学的诞生”,正文中则未见胡适谈及该词,更没有像周汝昌所说的“好像好有得意之色”了。该书题目中的“新红学”是胡适所用,还是整理者唐德刚所加,现在已无从考证了。从胡适在著述中从不使用“新红学”一词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因为唐德刚在《编译说明》里说“本稿乃按原有目次重分为十二章”(11)唐德刚:《胡适口述自传》编译说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详情如何,待考。
三
就学界的基本认知来看,新红学的内涵有狭义与广义之别。狭义的新红学是指一种红学研究派别,即以胡适、俞平伯等人为代表的偏重作者家世、版本等实证研究的考证派红学。这是与其他派别的红学研究相比较而言的。
狭义的新红学之新主要是指研究思路和治学方法方面新,具体说来,是指以胡适、俞平伯等人为代表的关注作者、版本问题、注重文献资料、以考证为特色的红楼梦研究,只包括以此类思路和方法进行的红楼梦研究。就其核心人物胡适来说,其研究有着鲜明的特色,那就是他的兴趣及研究对象主要集中在作者、版本等问题上,所研究的只是《红楼梦》的部分领域和问题。此外如从文学、文化等方面的研究,胡适几乎不予关注。
狭义的新红学有其特定的研究对象、范围和方法。在20世纪80年代初,学界曾围绕红学的内涵进行过讨论。首先提出这一问题的是周汝昌,他提出“红学显然是关于《红楼梦》的学问,然而我说研究《红楼梦》的学问却又不一定都是红学。……用一般小说学去对待《红楼梦》的仍然是一般小说学,而不是红学。”(12)周汝昌:《什么是红学》,《河北师范大学学报》1982年第3期。按照他的观点,红学包括曹学、版本学、探佚学、脂学四个分支,从文学、文化等角度进行的探讨则不是红学。这一观点提出后,在学界引起争议,直到今天为止,还未取得一致意见。
尽管周汝昌提出的是红学概念问题,尽管他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多次严厉批评胡适,极力否认胡适对他的影响,但胡适的重要影响是他终生都无法摆脱的。只要了解胡适红学研究的特点,就可以理解周汝昌为何提出上述看法,不管他承认与否,研究者多将其视作新红学派别的重要成员。从他对红学的界定可以看出其所持的观点恰恰是属于新红学的,他所说的红学四个分支恰恰是新红学的研究范围,他不自觉地想用新红学替代红学,混淆了两个概念的内涵,这才引起争议。如果说曹学、版本学、探佚学、脂学是新红学的四个分支,文学、文化的角度不属于新红学而属于红学,相信就不会产生歧义了。
广义的新红学表面上是指红学研究史上的一个阶段,实则是着眼于胡适等人红学研究的影响,将胡适在《红楼梦考证》发表之后所展开的《红楼梦》研究都视作新红学。
《红楼梦考证》刊布之后,影响深远,其所倡导的学术理念和研究方法得到学界的普遍认可和接受,对后来的《红楼梦》研究产生了很大的推动作用,称其开创了一个红学研究的新时代是颇有道理的。首先表现为兴趣的影响,不少学人特别是年轻学人对这部小说产生了深厚的兴趣并进行这方面的研究;其次表现为方法的影响,有些学人受到胡适研究方法的影响,秉持科学、理性的精神研究《红楼梦》。也就是说,后来研究《红楼梦》的人虽然深受胡适影响,但未必会探讨作者、版本等问题。
一个世纪过去之后,回顾20世纪至今的红学研究历程,可以看到,胡适的《红楼梦考证》等文章发表后所产生的巨大影响早已超出红学范围,扩展到了整个文史哲研究,影响了几代人。
需要说明的是,狭义的新红学与广义的新红学是相关联的,存在着因果关系。相对于蔡元培等人的索隐式研究,胡适等人的红学研究是一种创新,而且经过辩论,战胜了索隐派,对整个红学研究产生影响,开创了一个学术上的新时代。没有狭义的新红学,就没有广义的新红学。
对新红学不同的认知会带来不同的评价。作为一个红学研究派别来看,新红学的贡献很突出,但缺憾也很明显。贡献在于明确了曹雪芹的著作权,对版本的研究较之前大为深入,特别是引入脂批这一新的领域,示范了一套新的研究方法;缺憾在于只对实证研究感兴趣,对《红楼梦》的思想艺术等方面则不予关注。新红学的这些特点因胡适的巨大影响潜在地影响到此后整个红学研究的格局和方向,直到今天仍是如此。可以说,胡适等人的研究成果已经成为当今红学研究的一个起点,相关研究基本是从与胡适、俞平伯等人的对话开始的,不管是赞成还是反对。
就目前学界对“新红学”这一概念内涵的认知来看,仅仅作为红学研究的一个派别似乎嫌小,因为胡适等人的影响远超出一个红学研究派别,对其后整个古代小说乃至古代文学的研究都有深远影响。但将其作为红学研究史上的一个阶段,将胡适等人之后的一切红学研究都算作新红学的话,则范围又显得太大、太泛,且不说有不少人并不赞成胡适的观点乃至反对,索隐派并未销声匿迹,不断有人加入,他们显然是不属于新红学的,即便算入新红学,他们也不会同意,比如潘重规等人的研究。
因此,到目前为止,还很难为“新红学”这一概念做一个大家都接受的界定,在笔者看来,不妨持开放态度,两种内涵的新红学并存,但在撰写著述的时候应加以说明,以免误解,影响研究的准确性,引起不必要的争论。
(苗怀明,南京大学文学院,从事戏曲学、明清小说和红学研究)
新红学百年之际对《红楼梦》“作者”和“版本”研究问题的反思
赵建忠
从民国十年(1921)胡适发表《红楼梦考证》至今,“新红学”已经走过了整整百年的研究历程。站在学术发展史的立场看,“新红学”相比“旧红学”学术实绩丰硕,出现了新的学术增长点,这是学界公认的事实;但以今日红学取得的进展,重新检视“新红学”关于《红楼梦》“作者”和“版本”问题的研究结论,发现其很多具体结论还经不起推敲,论证过程也较粗疏,研究方法上的“大胆假设”更是存在主观臆测和意图谬见。
胡适《红楼梦考证》认为曹雪芹系曹頫之子,断定《红楼梦》“是一部隐去真事的自叙:里面的甄、贾两宝玉,即是曹雪芹自己的化身”(1)民国十年(1921),亚东图书馆以道光十二年(1832)王希廉评本加新式标点排印《红楼梦》,卷首载胡适《红楼梦考证》作为“序言”,笔谈所引胡适关于《红楼梦》的论述,均出自这篇“序言”的改定稿(收入《红楼梦资料丛书·考证》,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以下不另注。。且不说证据是否薄弱,仅据《红楼梦》里贾政系员外郎身份且也是贾母次子的身份与曹頫“相合”的类比,这种直线型思维方式,说明其《红楼梦》“自传说”观念多么根深蒂固。他还大胆假设“《红楼梦》书未完而曹雪芹死了”“《红楼梦》最初只有八十回,直至乾隆五十六年以后始有百二十回的《红楼梦》”,并且说得斩钉截铁:“这是无可疑的”。今日看来,并不符合《红楼梦》版本的实际存在情形。乾隆年间周春《阅红楼梦随笔》中记载表明,乾隆五十六年(1791)程本面世前,早就存在八十回与百二十回两个钞本系统。《红楼梦》开篇明明写有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的话,也说明此书在作者去世前已大体完成。
胡适大体确定了《红楼梦》的作者系曹雪芹,历史功绩不该抹杀,但其《红楼梦考证》的某些论点仍存在阐释空间,这也恰恰是研究者继续探索《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及其家世问题的缘起。学术研究总要与时俱进,1953年周汝昌出版了《红楼梦新证》,其所提供的大量史料远远超过了胡适早年勾画的曹雪芹家世轮廓。新时期以来,冯其庸出版了《曹雪芹家世新考》,在曹雪芹祖籍研究方面又有新的突破。随着曹雪芹及其家世研究的不断深入,实际上已经建构了当代红学的研究分支——“曹学”,进一步揭示了孕育曹雪芹和《红楼梦》的环境土壤。经过几代研究者的探索,如今已将曹雪芹的生平连点成线,使得人们心目中的《红楼梦》作者形象逐渐清晰。当然,也有必要指出,由于曹雪芹出生后并未赶上江宁织造府“繁华”的实际状况,一些研究者认为他缺乏创作《红楼梦》的生活经历,于是又引发了对《红楼梦》“原始作者”的持续追寻。据不完全统计,至“新红学”百年诞辰之际,《红楼梦》作者的“新说”候选人已逾百位,但那些“新说”的依据较孤弱,论证也不够严密,并未得到红学界的广泛认同。判定曹雪芹系《红楼梦》作者,形成的证据链有:《红楼梦》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自证,脂砚斋批语的旁证,永忠、明义等早期文献的外证,都很难驳倒,所以才被大多数研究者接受。当然,《红楼梦》作者问题并非不能讨论,尤其在曹寅与曹雪芹的关系上,曹雪芹的生卒年代与《红楼梦》成书过程的逻辑关系等,仍有很大的研究空间。研究《红楼梦》作者问题,重要的是拿出可靠的证据,同时又能合理地否定现有文献证明,否则很难动摇曹雪芹的著作权。因此相对其他《红楼梦》作者“新说”而言,将《红楼梦》著作权判归给曹雪芹,目前为止可谓矛盾最少、且能被大多数研究者接受的结论;当然并不意味着问题不存在,将这部作品的草创放在乾隆朝并视为曹雪芹一个人独立完成,在研究曹雪芹生卒年代与《红楼梦》成书过程的逻辑关系以及这部作品诞生的文化语境时,明显存在颇多症结,尤其是文本内部的很多矛盾现象难以得到全面合理的解释,而那些症结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深入研究《红楼梦》的困扰。笔者曾提出《红楼梦》作者问题上的一个新命题“家族累积说”,试图对作者问题上的种种偏颇加以节制,是对圆满解释《红楼梦》文本内部矛盾现象的尝试。“家族累积说”的新命题可以与红学界已取得的“曹学”成果挂钩,启示人们去探索曹氏家族对曹雪芹创作直接、间接的可能影响。随着“曹学”的不断拓展,从《红楼梦》文本分析入手,并结合脂批等清代文献提供的丰富信息去研究,这个新命题还可以深入下去。
胡适在《红楼梦考证》中还强调了研究版本的重要性,他区分《红楼梦》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的异同,认为后四十回是高鹗所续,这是以他为代表的“新红学”的重要观点。红学领域的问题五花八门,但续书是最关键和最有全局性的实质问题。应该指出的是,所有问题的症结与解蔽大都是围绕这个实质性问题展开的,这个问题如获得解决,其他很多问题便可以迎刃而解。“新红学”对《红楼梦》后四十回的结论,成为红学论争的焦点。随着新材料的不断出现和文学研究方法的日益精密,“新红学”的结论及其论证方式不断被质疑。今日研究者的共识是:胡适《红楼梦考证》中指出的张船山诗注中“补”字,不宜直解作“续”,因为“补”还有“修补”“辑补”等含义。至于用张船山四妹张筠嫁高鹗的传闻为“高续说”张本,纯系捕风捉影。事实上高鹗妻子仅卢氏一人,从近人新发现《遂宁张氏族谱》得知,张筠所适“汉军高氏”,实指四川人汉军高瑛之子高扬曾。但后四十回续书引发的《红楼梦》版本问题,并没因作者是否为高鹗而中止进一步研究的进程。《红楼梦》版本研究的出发点是为了寻找最接近曹雪芹原著面貌的本子,是为了研究《红楼梦》的成书及传播过程。《红楼梦》存在脂本和程本,这有现存的文献依据。脂本的价值是多方面的,研究者可据脂批来考索曹雪芹家世生平和《红楼梦》早期创作情况,尤其在曹氏生平及成书过程材料缺乏的情况下,相对于没有早期批语的程本,脂本便显得弥足珍贵。程本价值的认定以前主要局限在《红楼梦》传播方面,随着早期百二十回钞本的陆续发现,研究者开始探讨其在《红楼梦》成书过程中的价值。单论《红楼梦》的传播意义而言,如果没有程本的摆印流传,仅靠那些有限的残钞脂本,《红楼梦》的影响必然大受限制,也很难想象红学能有今天这种繁荣昌盛的局面。可以说,脂本与程本的价值特征,不仅是简单的残缺与完整的区别,也不仅体现在钞本提供了作者家世材料或成书过程情况,而印本保持了《红楼梦》完整流传这样的浅层认识上,更重要的是,脂、程两种版本体现了不同的思想意蕴和文化指向。正是这一原因,才形成了红学中的许多热点问题。脂本、程本都有各自不可替代的价值,脂本凝聚了曹雪芹及其家族群体有关《红楼梦》素材的积淀和早期草创之际的版本形态,程本则体现了《红楼梦》大体成书后一代代文化精英们的长期思考。因此,研究前八十回“庙市”传抄阶段、百二十回抄本传播阶段和以程伟元为代表的“书坊”摆印及后来翻刻阶段形成的不同文本,进而研究《红楼梦》版本完整接受过程中所折射的集体无意识,都是有价值的学术工作。从文字源流和作品名称的实际存在情形出发,将曹雪芹的创作分为《石头记》和《红楼梦》两个版本系统,似更便于解释版本的演变。曹雪芹早期手稿的阅读接受者,大体分为两个圈子,一是以脂砚斋为代表的家族群体,二是以明义、墨香、永忠等为代表的朋友群体。家族群体中传阅的本子侧重写盛衰之变,书名叫《石头记》,是将大观园儿女作为载体,所以脂砚斋等人的批语中颇多家世兴亡之感。朋友圈子中传阅的本子是为“闺阁昭传”,书名叫《红楼梦》,即曹雪芹开卷反复强调的“大旨谈情”“都只为风月情浓”,而将家族兴亡作为“千红一哭”的故事背景。但曹雪芹接近定稿的作品,则应是爱情离合与家族兴亡两条主线的有机结合。由于是在朋友群体中传阅,曹雪芹更能放开笔自由抒写而无所避忌,这从早期的明义题红诗侧重为诸芳传影写照的内容也可印证。红学界之所以重视明义题红诗及序,主要是因为提供了有关《红楼梦》版本及作者曹雪芹的家世文献,他在《绿烟琐窗集》中有关曹雪芹《红楼梦》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的记载就很重要。对明义题红组诗的解读,研究者多倾向于所咏集中在前八十回的情节,但通过辨析明义那二十首诗,似是题咏相对首尾尚完整的一部《红楼梦》稿,尽管当时明义所看到的钞本可能还处在“披阅增删”阶段,但全书主要框架、情节已备。概而言之,前八十回内容更多一些,接近于今日见到的定稿,因此,其内容在明义的前十七首中基本得到了反映,至于最后三首,所咏分明是八十回后至全书结束。从那三首诗分析,看不出其与程本后四十回情节有明显的差异。永忠的诗也印证了他从墨香处看到的曹雪芹早期版本名称就是《红楼梦》,且是以宝黛爱情为主线。种种迹象表明,程本后四十回可能含有曹雪芹残稿,虽然文字也许经过后人的点窜、整合、变形重构。其实《红楼梦》版本也存在着“层累”或“累积”现象,看来“新红学”关于《红楼梦》版本问题的结论有待进一步研究。如果说,笔者提出《红楼梦》作者“家族累积说”是为了尝试解释《红楼梦》文本内部的矛盾现象,那么提出《红楼梦》成书过程的“版本累积说”,则是为了更圆满解释《红楼梦》从残钞脂本到完整程本的演变轨迹,这也是近年出现的脂本和程本先后及优劣争论话题语境下思考的产物。
有一个现象应当引起注意,当今所挖掘到的曹雪芹家世史料和《红楼梦》版本资料要比“新红学”初创时期多了很多,但总体上并未出现实质性突破,这其中究竟蕴涵着怎样的学术规律?值得红学共同体加以深思。余英时在《近代红学的发展与红学革命》一文中曾分析红学考证派的症结(2)参见余英时:《近代红学的发展与红学革命》,《香港中文大学学报》 1974年第2期。,认为以胡适为代表的“新红学”解决难题的途径是从考证曹雪芹身世来说明《红楼梦》主题和情节,并指出考证派红学实质上已蜕变为“曹学”。余英时的文章当然有可议之处,但其论述有“深刻的片面”之处。红学考证派“文史合一”的思维模式确实违反了创作规律。人们之所以对那些连篇累牍的“曹学”考证文章有成见,主要原因恐怕还是很少直接涉及《红楼梦》本身。考证曹雪芹及其江宁织造家世,目的当然是为了更好地研究《红楼梦》,这就是中华人文传统中的“知人论世”,与西方以研究作者为学术特色的“传记批评型”有异曲同工之妙。考证派使《红楼梦》研究走上了科学的轨道,但文学毕竟又不同于科学,心灵感悟的东西单靠所谓“科学意识”是难以得到圆满解释的。如果强调过了头,有时这种“科学意识”反而会成为窒息“创造精神”的劲敌,从这个意义上说,实则是反科学的。红学考证派的研究内容虽然切近了《红楼梦》的具体历史语境,但主要还是一种背景的廓清,并且还伴随着副作用的出现。“新红学”经过百年的演变,“曹学”和“版本学”建构过程中呈现出的“经学化倾向”日益严重,无关宏旨的一字一考、一字之辨在某种程度上遮蔽了《红楼梦》的审美视线。考证派红学的集大成者周汝昌晚年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在《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发表的《还“红学”以学——近百年红学史回顾》文章中曾清醒地指出:“‘胡适考证派’‘新红学’的最大不足之处就是仅仅陷(限)于历史考据,而未能向文化高层次的研索方向迈往直前,竿头进步。”(3)周汝昌:《还“红学”以学——近百年红学史之回顾(重点摘要)》,《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4期。这是老一辈红学家总结前贤同时反思自己研究道路上沉痛经验的思维亮点。今日的红学研究者应走出“新红学”单维度史料还原模式。不错,文献史料是研究一个问题时需要取资的资源,但不能忘掉研究史料的出发点是为作品解读服务的。只有消除“曹学”与“红学”的分野,才能实现文献、文本乃至文化在《红楼梦》研究中的融通与创新,从而追求有思想的学术和有学术的思想的辩证统一。希望红学有所突破,能反映人们对红学发展的追求和期盼。学术研究的发展总是伴随着学术争论而发展,红学进程中存在这样那样的学术论争是正常的学术现象,应以平常心和学术的态度来对待,坚持学术规范,营造良好的学术氛围,学术讨论就会健康发展。学术讨论无疑是推动学术发展的动力,只要是坚持以学术为本、秉承严谨的治学精神,任何学术观点都应当得到尊重。对《红楼梦》这样伟大的文学经典,人人要有敬畏之心。《红楼梦》是中华民族的骄傲,是中华民族对人类文明的巨大贡献。研究《红楼梦》不仅可以加深我们对社会对人生的认识,同时可以增强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在红学发展的进程中,总会遇到各种新问题。红学同仁要珍重、维护和强化《红楼梦》研究共同体,使《红楼梦》研究群体得以健康发展。红学要与时俱进,反思“新红学”的旧模式是必然的前进过程。应该看到,在新时代文化语境下,“红学”这一东方显学研究的起点已被垫高,如何开辟新的方向,是红学界共同关心的问题。勇于开拓的研究者不会在自我封闭的心态中进行思维,而是在与外界对话中不断摄取新的信息,从而调整自己的理论意识。
回顾新红学百年的进程,正是为了迎接新时代红学的跨越式发展。
(赵建忠,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从事红学与古代文学研究)
周汝昌先生与新红学百年
乔福锦
如果以1921年5月《红楼梦考证》问世为起始时间标志,那么现代新红学至今已有整整一百年历史。百年中国,政治风云激荡,社会变迁剧烈。学人命运境遇各不相同,代际差异非常明显。1999年冬,新千年来临前夕,在天津师大的一次学术讲座中,我曾提出20世纪红学五代人之说。新红学百年到来之际,站在历史的节点回望过去的百年,红坛大家与奇人众多,周汝昌先生却是唯一一位以一身而贯穿五代学人的特殊学者。谈论新红学百年史,绝对绕不开周先生。以“周汝昌先生与新红学百年”为题作历史回顾,不仅是旧百年学术反思之需要,也是新百年学科重建之课题。围绕此一题目,我想以代际关系为线索,简要谈一下自己的看法。谈论历史很难回避人事纠葛,不当之处,还请学界同仁指正。
一、 现代新红学创立及胡适与周汝昌之师徒关系
胡适先生不仅是20世纪中国大历史中的重要人物,也是古今中西交汇时代最具影响力的文化大师之一。这样的判断,或许等到华夏农耕文明经现代文明洗礼转型至后农耕文明或新古典文明的历史进程完成之后,才能真正为人所理解。20世纪50年代中叶对于胡适先生的批判,涉及哲学、历史、文学、考古、红学等学术领域。其中红学研究一项,正是这场大批判运动发起的导火线。作为开山祖师,胡先生心目中的新红学,是不同于索隐旧红学的科学考据红学。作者与版本研究,既是主要学术课题,也是新的学术指向。《红楼梦考证》不仅解决了长期争论不休的作者及其身世问题,也将前八十回真本与后四十回伪续做了彻底切割。然而现代新红学的学术成就,则不止作者与版本研究两个方面。以“自传说”为基础的《红楼梦》文本阐释,虽有不周延之处,盛衰主题论断却不能否定。脂砚斋的红学开山祖师地位虽难以撼动,红学作为一门现代专学,则是在新红学时期才得到学界承认,尽管胡先生研究《红楼梦》的目的是推广科学方法论。新红学考据虽与古文经学传统相联结,更主要的是对西洋实证方法的吸收,其意义已经超越红学界而影响到现代中国学术文化的方方面面。出身燕京大学西语系的周汝昌先生,跨入新红学领域并与胡适之先生发生学术联系,始于《懋斋诗钞》的发现,也与胡适之先生的提携直接相关。在我看来,1948年冬胡适先生南行前留给周氏兄弟的甲戌录副本,是者有意留下的新红学火种。20世纪50年代批判运动中胡先生看到周汝昌写下的文字后,仍承认周汝昌继承了他的学术衣钵,是他留在大陆红学方面“最有成就的徒弟”。
二、 俞平伯先生之早年贡献与晚年“悔悟”及俞周关系
红学五代人之说,有大致年龄界限:1890—1910出生者为第一代,1910—1930出生者为第二代,1930—1946年出生者为第三代,1947—1960年代中后期出生者为第四代,1960年代末—1980代末出生者为第五代。单自年龄上看,俞平伯与周汝昌并不同代,两人却同是胡适之先生的徒弟。俞平伯先生的成名作《红楼梦辨》最大贡献是从文本比勘角度,证明胡适先生前后版本的真伪之别。仅此一点,即为新红学研究打下坚实的文献基础。俞先生晚年讲出胡适腰斩《红楼梦》“有罪”、高鹗完成《红楼梦》“全璧”本“有功”这样的话,不仅是对新红学最主要成就的否定,是对乃师胡适的否定,也是对俞先生自己的否定与背叛。之所以出现如此状况,一方面是俞先生自己说的“越研究越糊涂”的结果,另一方面也与俞先生始终把《红楼梦》当作闲书看待有关。在以世家子弟消遣心态对待《红楼梦》的俞平伯先生心目中,此书前后文本的区别并不是大问题,后四十回是否为曹雪芹原作并不重要。相较俞先生,出身北方乡村书香之家的周汝昌先生,坚守中国文化传统的立场更为明确,求真斥伪意识更为自觉。俞周之间出现问题,原因主要在俞先生一方。当年周先生想借阅庚辰本,困难重重。陪同俞平伯先生到北大图书馆看书的黄肃秋先生透露出俞不想让周看此本及馆藏珍贵文献的信息,周先生自然感到不快。然即使如此,两人之间亦未见有任何冲突。南京发现靖藏本,周先生最初十分重视。“千里捎书”者证明原书带到北京交给俞平伯,联想到当年不想让自已观看庚辰本之旧事,周先生自然认为俞先生有意不让他看靖本。周先生后来否定靖藏本,也是南京方面有人提供证据所导致的,与俞、周芥蒂并无关联。其实除文本认识有区别外,俞先生与周先生之间的个人关系并不像传说的那样坏。两人不仅有过书信来往,“文革”结束后为俞先生召开平反大会,周先生也是主动参加者。
三、 周汝昌先生与新红学事业之发扬光大
民国历史虽然短暂,学术成就却足以彪炳千秋。古今中西交汇时代的红学,索隐、考据及思想艺术评论等方面均有重要创获。胡适之、俞平伯、顾颉刚等前辈大家是民国红学的代表性人物,作为第二代红学大家,周汝昌先生的代表性红学著作《红楼梦新证》初稿,亦是在民国时期完成的。从学脉传承角度讲,胡适新红学的真正继承人并非俞平伯而是周汝昌。周汝昌关于作者家世方面的大量新材料挖掘考证,尤其是关键性文献的发现,对于《红楼梦》文本解读的意义极其重大。在版本领域,先生不仅第一次提出“三真本”之说,亦是脂学研究的开创者与版本探佚的突出贡献者。关于《红楼梦》“全璧”背后历史的钩沉,尤具探索意义。有人会说,《红楼梦》“全璧”背后云云,是阴谋论。其实持此说者,并不懂清代的社会、政治、文化、学术环境。家国天下兴亡史被扭曲成宝钗黛三角恋爱俗套故事,皇权罪恶被粉饰成皇恩浩荡,尔后即大肆传播,背景绝不简单。作为现代新红学之集大成者,新红学原有课题之外,在红楼文本研究、红楼文化传播、海外红学研究乃至治学方法探索等方面,周先生均有独特贡献。关于红学与《红楼梦》研究相区别的学理分疏乃至“四大分支”学科体系之建构,更是新红学事业发扬光大的具体体现。我曾讲,周先生精神上与胡先生较远,与陈寅恪、吴宓一类视民族文化为个体生命依托的新人文主义色彩较浓的边缘化学人联系更为紧密。先生晚年的“随笔红学”系列专著,融传统考据、义理、辞章之法为一体,对《红楼梦》作多角度、多层次考论、分析、阐释、赏会,既是《红楼梦》精神文化世界探索之路标,亦是华夏红楼艺术之“别样文章”。
四、 第三代“主流”红学家与周汝昌先生之群体对立
我所说的第三代,是1949年之后至改革开放之前进入学界的一代。第三代红学家在“批俞”引发的“批胡”及全民“评红”运动中成长起来。除极个别人外,这代人很大程度上已脱离中国精神传统,学术上也被耽误了。这代人与周汝昌先生的学术对立,可以20世纪80年代中叶之后“主流红学”之“掌门人”冯其庸先生为例。冯先生在学术文化界有多方面影响,公认的成就仍在红学一域。我为淮生兄所写书评稿(即为《红学学案》所作书评),发表时编辑出于好心,将原属第三代的冯其庸先生归入第二代,其实冯先生20世纪70年代中期“评红”运动中才涉入红学,远在同代人李希凡先生之后。冯先生20世纪70年代末期完成的《曹雪芹家世新考》,在曹家东北生活期间文献资料的整理研究方面,确有贡献。新时期以来,在组织红学活动中,冯先生曾起过他人很难替代的作用。然精神分裂与学术倒退之评价,放在冯先生身上,同样有效。从思想境界方面观,同类学人之中,何其芳先生显然要高出李希凡先生一层。以“阶级斗争形象历史”说红楼的冯其庸先生,比起李希凡先生,境界又差一层。即使新时期问世的《论红楼梦思想》,也未见有多大进步。所谓“超前三百年”之说,仍是欧洲中心论与单线历史观的产物。冯先生自己讲,作者、版本与思想研究,是其红学研究的三大重点。思想境界,已在李希凡先生之下。作者与版本研究方面,问题亦不少。周汝昌先生关注的氏族文化研究,被冯先生简化为“辽阳祖籍”说,是学术倒退之证据。庚辰底本研究中的错误判断,连累了红研所集体校注本。混淆《红楼梦》版本真伪,后果更为严重。有人说两版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之不同,是周汝昌与冯其庸学术水准乃至精神境界高低的具体体现,确有道理。《红楼梦》后四十回伪续,无论情节、结构还是主题精神,均与前八十回存在根本差别。新版电视剧失败的根源,即在于版本选择上的倒行逆施。我曾多次对友人言,第三代红学家留在思想文化史上的材料,比留在学术史上的贡献要多得多。他们的问题,主要是时代造成的,然个体选择,亦很重要。第三代红学家中,胡文彬先生仗义执言,人所共知。吕启祥先生身处矛盾漩涡之中,从未见写过伤人文章。刘梦溪先生不仅醒悟早,甚至能做到“吾爱真理”胜过“吾爱吾师”,令人十分敬佩!杜景华先生“国学热”之后开始自我反思,尽管因过世而中断,意义仍在。然而除少数学者外,多数学人至今仍难以逃脱被自己的时代裹挟的命运。实际上,周汝昌先生晚年所面对的并非个别人,而是特殊年代造就的一批人,是权力化的学术体制,是极端教条化的思维方式。数十年以来对于一个无势可依的老辈学人的非学术批判与群体性围攻,早已超出学术讨论范围。即使平时很温和的学人,写起文章来也是上纲上线,大有“文革”遗风。譬如被论敌作为“把柄”的“佚诗”问题,其实只要不带偏见,根本不需要过多讨论。拟补古诗是华夏固有之传统,据说何其芳先生也曾以拟古诗“考”过同事。周先生拟补曹诗及传开的全过程,已有公开材料披露,其中并无不可告人的秘密。为排遣苦闷而拟补古人诗,是“事件”起因。传给友人看,有斗气的意味,因为先生并不看真“文革”中期发现的一系列假文物。后在吴恩裕先生鼓动下有发表欲望,目的亦为“传诗”而非作假。正如胡文彬先生所讲,周先生所补佚诗,没有一句是为证明他个人的学术观点而写。即使为“传诗”,周先生斟酌后觉得不妥,最后也主动撤稿。多年来,不管外界怎样探考,周先生强调佚诗为“现代人拟补”的态度一直未曾改变。周、冯结怨前,冯先生也不觉得“佚诗”是值得研究的问题。被人大做“道德文章”,则是周、冯决裂后的事。周、冯两位前辈结怨,公开事件无疑与苏联之行有关。此前首届国际会议上周先生虽因接受境外媒体关于“《红楼梦》是连结海内外中国人的精神纽带”的采访而受到过冯先生警告,其时并未出现大问题。苏联之行,作为“首席专家”的周先生被人愚弄,才是矛盾公开化的原因。关于这段历史,不仅有档案为证,亦可从当事人冯其庸先生《回忆录》与《年谱》记载的不一致看出端倪。其实周冯两位早期关系并不坏,周先生还是1980年代初冯先生教授职称的主要推荐专家。
五、 周汝昌先生与新红学学脉隔代传承
20世纪五代红学学人,前两代已经进入历史,第三代几乎全部进入耄耋之年且逐渐凋零。现今活跃于红坛者,多是第四与第五代人。“文革”岁月中度过青少年时期的第四代学人,恢复高考后才有幸进入大学。由于历史原因,各学科领域均有隔代学术传承的现象存在。老三届的梁归智与20世纪60年代初出生的赵建忠、陈维昭、高淮生等中年红学友人与周汝昌先生之间的学术因缘,即是新红学隔代传承的实证。归智兄之“探佚”成就,在周汝昌先生基础上完成。建忠兄主办的首届全国中青年红学会,受到过周先生的大力支持。维昭兄关于周汝昌实证方法之论述,是学术精神隔代传递之表现,他与第三代学人、复旦同事应必诚先生之间的争论,亦可反面为证。淮生兄以为周先生的“初心”是救活红学,可谓“同情的理解”。我自己关于《红楼梦》作者、版本、文本乃至学科重建方面的研究,则受先生的恩泽更多,尤其是“反面《春秋》”文本性质的认定。没有周先生“乘槎待帝孙”之探考,即不会有我的关于玉湘“乘桴浮于海”之联想。没有周先生盛衰结构说,《红楼梦》“四时荣枯”之《春秋》叙事脉络即不能完全理顺。还需说明的是,第四代红学家中即使有人对周先生产生误解,也是上一辈人误导的结果。新红学学脉之传承,还体现在第五代学人与周先生的学术联系上。20世纪90年代进入大学的第五代学人,是和平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一代,是世纪之交成长起来的具有全球化意识的全新一代,也是具有建设性品格的一代。其中宋广波、于鹏、顾斌等青年学人,均与周先生发生过直接的学术联系。梳理总结百年新红学历史,应是新世纪之初崭露头角的第五代青年学人的学术使命。第五代学人所编辑的《还“红学”以“学”》专题文集的出版,同样是周汝昌先生与新红学精神血脉承传的体现。
六、 周汝昌先生与新百年红学
由胡适先生提倡经周汝昌先生发扬光大的科学考证与学术探索精神一脉相传百年。当下学界之主要任务,是在承继新红学未竟事业的同时,增强这门学问与华夏传统学术的联系,进而重新认识与评价被现代性偏见否定的索隐派红学。迈不出这一步,根本性问题一直会纠缠不清。维昭兄最近撰文,将《红楼梦新证》中华书局版恢复“新索隐”一章视作新红学终结的标志,很有见地。还需指出的是,周汝昌先生之新索隐,是经过现代科学实证洗礼的索隐,即建立在考据基础上的探赜勾沉,实际是深度考据。“新索隐”不仅弥补了胡适方法论之缺陷,同样是周先生超越新红学的关键之处。我在多种场合说过,传统学人,于经部、史部、子部及诗文集研究中多用索隐之法,为什么《红楼梦》不能索隐?何况脂砚斋已经点明“真事隐去,假语存焉。”《红楼梦》文本具有文、史、经三个研究面向,华夏固有之学在现代学科宰制下被纳入纯文学研究范畴,并非红学之幸。“四辈盛衰”背后是“四朝兴亡”,“四朝兴亡”深层是华夏文化之“四时春秋”。《红楼梦》文本之内在脉络、本事内幕乃至精神大义等,均需索隐而获得揭示。承继着新红学历史而走进新世纪的中青年学人,应沿着从胡适至周汝昌的路线继续前行。从学术转型角度观察,基于中华本土的学科建设构想,“文化小说”之研究取向,考据、索隐、精神艺术赏会三位一体的治学方法,不仅使周汝昌先生成为包括现代新红学在内的百年红学的终结者与超越者,若称周先生是新世纪或新百年红学的奠基者与引路人也不为过。
学界非象牙塔内的道场,然尽量避开非学术干扰还是有可能的。1996年秋辽阳会上,我曾当面对冯其庸先生讲,年轻一辈应继承前辈的学术成果,不该承继老一代的恩怨纷争。但愿这一想法不至于落空。古典红学之概念,似有人用过。我以为,以脂砚斋为开山祖的古典红学经过包括新红学在内的现代红学洗礼进而完成新古典红学建构,应是新百年之最大愿景。我曾用“五世其昌”预测红学之未来。值此新旧百年交替之际,希望更多的中青年学人关注包括周汝昌先生个体生命史在内的现代新红学历史。也希望在凝聚共识的基础上整合学术资源,重建固有学科,进而为传统人文学术之现代重建乃至中华文化复兴,做出红学这门特殊学问应有的贡献。继往开来,任重道远,愿与中青年学人共勉!
(乔福锦,邢台学院,从事红楼梦研究和中国传统文学研究)
红学光四海,文卷载痴心——红学新百年的学术思考
高淮生
2021年3月20日,“新红学百年回顾暨《高淮生文存》出版研讨会”于中国矿业大学南湖校区博物馆报告厅成功举办。这次研讨会由江苏省红楼梦学会、中国矿业大学博物馆文博中心、中国矿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处、中国矿业大学期刊中心、知识产权出版社共同主办。这次研讨会议题包括四个方面:1. 民国红学研究的学术史回顾;2. 海外红学研究的学术史回顾;3. 新时期红学学科建设与发展;4. 《高淮生文存》的学术评估。可以说,五位学人的学术笔谈既是对这次研讨会议题的充分阐述,也是对这次研讨会议题的进一步深化和拓展。如果说这次研讨会揭开了全国范围的新红学百年纪念学术活动的序幕,那么,我们期待这次学术笔谈可以翻开红学新百年学术传承与学科建构的崭新一页。
2021年对于新红学而言,可谓论升降之年,回顾、反思应与展望、构想兼顾起来,这样才能看到红学新百年的希望。我对红学新百年的展望与构想姑且简略地归纳为以下三个方面:
一、 红学史建构、红楼文献学建构、红学学科建设是新百年红学的基础工程
近年来,我与乔福锦教授提出了红学学术史建构、红楼文献学建构、红学学科建设的三位一体的构想,这一构想并非空中楼阁般的臆想,而是建立在对新红学百年反思以及新百年红学展望基础之上的富有建设性的设想,这一设想已经落实到我们的学术实践之中了。从2015年至今,我们策划了多场高端论坛和学术研讨会,其中2015年“纪念曹雪芹诞辰300周年学术研讨会”(江苏徐州)主要议题是红学学术史建构,2016年“历史回顾与未来展望——《红楼梦》文献学研究高端论坛”(河南郑州)主要议题是红楼文献学建构,2017年“历史回顾与未来展望——红学学科建设高端论坛”(北京)主要议题是红学学科建设。此外,我们还策划了2016年“红学发展的希望与未来专题座谈会”(北京)、2017年“周汝昌与现代红学专题座谈会”(北京)、2017年“《周汝昌红学论稿》出版暨纪念周汝昌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座谈会”(北京)等等。以上学术活动已经产生了较为广泛的学术影响,学术史、文献学、学科建设三位一体的学术倡议已经受到了红学界的广泛关注。
鲁迅在《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一书中说过这样一句话: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我在撰著《红学学案》(新华出版社2013年版)过程中便决计另辟蹊径,换一种眼光看红学。2013年4月17日,中国艺术研究院召开了由中国红楼梦学会、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河南教育学院学报共同主办的“《百年红学》创栏十周年暨《红学学案》出版座谈会”,本次座谈会上,著名红学家李希凡、蔡义江、胡文彬等先生以及与会专家充分肯定了《红学学案》为现代红学史“建档归宗”的学术创新意义。《红学学案》是红学史的新写法,开辟了红学史的新路径,同时具有人文社科诸学科学术史的范式意义。《中国矿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在李金齐执行主编的总策划之下,开设了“现代学案”栏目,2014年至2019年陆续刊发了40余篇学案文章,出版了《现代学案选粹》(中国矿业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举办了“《现代学案选粹》出版座谈会”。由此别具一格的红学学术史新建构的实践经验推而言之,红学新百年的真正希望寄托在这种“换一种眼光看红学”的学术建构过程中,而学术史、文献学、学科建设三位一体的学术倡议同样是“换一种眼光看红学”。
二、 红学体系和学派的建构和生成是新百年红学的生命力所在
我曾在《“周汝昌与现代红学”专题座谈会综述》中说:“红学今后的百年,看看能否诞生更有活力的多种体系来,这才是红学发展的命门。体系与体系的比武,总比观点与观点的论争,更有学术高度和境界。所以,我们倡导大家都励精图治,建立起自己的体系来。”(1)高淮生:《“周汝昌与现代红学”专题座谈会综述》,《河南教育学院学报》2017年第2期。新红学百年历程中能够自成体系者历历可数,这就是红学百年尽管如“烈火烹油”般地兴盛却“富而不贵”的根本原因,至少我是这样评估的。当然,我的这一评估是建立在《红学学案》的述学过程中的,即从《红学学案》到《港台海外与红学学案》(知识产权出版社2019年版),再到《民国红学学案》(正在撰述中),我逐渐建立起了以上认知。这一认知同样可以用来认识学派生成的重要性。新红学百年,真正意义上的红学学派当属胡适开创的新红学学派,这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说迄今为止的重要成果主要是在新红学的影响下或启发下生成的缘故。既然人们在回顾与反思过程中发现了新红学学派的固有制约性,那么,展望与构想红学新百年的发展蓝图也就成为今后红学的主要任务之一。
三、 红学的有效学术评价机制的建构是红学良性发展的学术保障
众所周知,百年红学最不缺少的是红学论争或“笔战”,最缺少的则是最基本的学术共识。刘梦溪在《红楼梦与百年中国》一书中将头绪纷繁的公案、论争或“笔战”系统地梳理出十七次论争、九大公案,其实何止这些呢!以至于人们如此感慨:剪不断,理还乱,是红学!这些论争或“笔战”往往因为意气之争而湮没了学理论辩,使得正常的学术争辩或争鸣由此变了味。归根结底,有效的学术评价机制并未真正建构起来。
如何建构有效的学术评价机制呢?这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话题。我认为可以先从专业的学术著作评论即书评做起,这是西方国家谋求学术昌盛的经验,可以直接借鉴。
杨联陞在《书评经验谈》一文中说:“许多人认为书评不重要。我则认为一门学问之进展,常有赖于公平的评介。”(2)杨联陞:《汉学书评》,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458页。笔者深有同感,所以立意做一本红学书评,于是《昨夜的星辰——红学书评初集》由知识产权出版社于2020年10月出版。这本书评是百年红学的第一部,是基于对红学如何建构有效的学术评价机制思考之后的初步尝试。这本书评的文章在出版之前曾陆续发布在苗怀明教授创办的“古代小说网”公众号,意想不到的是引起了香港学人洪涛的回应。他在回应《看清红学真相的方法论佳作:洪涛著〈红楼梦与诠释方法论〉》(2020年9月4日刊于苗怀明教授创办的“古代小说网”)一文时这样说:“颇感意外。《红楼梦与诠释方法论》是十二年前出版的,书评的作者高淮生教授为什么这个时候谈论一本旧书?”(3)该文发布于2020年9月26日的“古代小说网”公众号。洪涛撰写了五千余字的文章回应我的这一举动表明:红学需要有效的学术评价。
其实,不仅红学需要有效的学术评价,当今的中国学术整体性地需要有效的学术评价。回顾中国现代学术史,民国时期的学人集中精力用于借鉴西方的学术以建构自己的现代学术体系,没有真正建立起一种整体性有效的学术评价机制;20世纪50年代以来的政治运动导致了学术政治化和意识形态化则严重影响了有效的学术评价机制的形成;20世纪80年代以来尽管学术日趋繁荣发展却始终没有真正建立起有效的学术评价机制。当然,真正建立起整体性有效的学术评价机制并非易事,需要学界同仁坚持不懈的共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