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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样化的现代性模式与中国新现代性的超越性建构

2021-12-05张晨耕

关键词:现代性资本主义建构

张晨耕

如何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是中国社会发展的关键性问题。“社会主义现代化”包含“社会主义”与“现代化”两大关键词,“现代化”是对人类社会由传统到现代转变以及现代社会持续性展开的描述,而现代性则是对现代化在广义社会历史层面的抽象总结。“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都是在“现代”这一特定历史场域内展开并通过不同的现代化实践历程得以建构,实践历程的差异表现为社会发展道路的差异,最终可归结为现代性模式的差异,而这一逻辑过程的各个环节不是严格的顺次展开关系,而是相互观照与支撑的关系。在这个意义上,“社会主义现代化”不仅呈现为现实的社会历史实践进程,而且蕴含着某种社会发展道路的选择与建构,最终呈现为某种现代性模式。

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是在中国特有的历史环境与现实诉求基础上展开的,不仅表现为中国社会发展的历史实践进程,而且突显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开辟与建设,呈现出“中国新现代性”。这种新现代性与西方资本现代性、苏联社会主义现代性不同,有其自身的超越性建构。

一、 资本现代性的发展与本质

现代性本质上是对“现代”这一历史场域以及现代化具体内容与展开历程的抽象概括。不可否认,西方社会率先扬弃了传统的生产实践与交往实践方式而进入“现代”这一历史场域,奠定了现代人类社会的普遍性基础,并将“现代性”的概念及问题域纳入人类的思维与认识体系中。因此,对于广大后发进入现代社会的国家与民族而言,现代性似乎是一个舶来品。西方国家用以开辟“现代”这一历史场域的主要利器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在此基础上建构的雇佣劳动、资本逻辑、商品拜物教等。因此,其现代性模式常被称为“资本现代性”。资本现代性并不呈现为对某一完成时历史状态的固定概括,而是呈现为随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变化而变化的动态理论体系,有其发展的阶段性:

第一,启蒙现代性阶段。直观来讲,启蒙运动造就与滋养了现代性的产生与成长,其带来的理性主义精神、科学主义精神、人的主体性地位,使得人能够大胆运用自身的理性能力对自然界进行实证、计算、改造、征服,对社会历史按照人的需要进行改良与重构。自由、民主、法制、科技、经济、艺术等都以断裂于传统且昭示着现代的新样态呈现。可以说,启蒙运动以来,传统成为被人类社会所极力扬弃且在历史中必然被淘汰的对象,现代有了历史与现实的双重“合法性”,至此,西方社会进入了启蒙现代性阶段。

启蒙现代性建构成形的根本原因应该从具体的生产与交往实践活动中寻找。启蒙运动从一开始就与资本主义经济社会的发展缠绕在一起:其一,启蒙对理性以及人的主体地位的确立,对科学的探索,对自由平等的追求等,无不是建立在资本主义经济社会发展将人从传统的生产与交往体系中“解放”出来的基础上,建立在重新厘定商品、货币、劳动的历史定位与社会价值的基础上;其二,启蒙思想奠定了现代社会在政治、经济、文化、历史观、认识论等方面的重要原则,然而这些原则无不需要通过与资本的“合谋”得以确立实施;其三,启蒙思想自其产生起就随着资本主义世界市场与世界历史的扩展而普及到全世界,扩张的资本始终是启蒙思想传播的先头军。

第二,经典现代性阶段。对经典现代性进行批判阐述的代表人物是马克斯·韦伯(Max Weber,1864—1920),韦伯用理性化、科层制、“铁笼”等内容精准阐述了一个全面而深刻地断裂于传统的现代社会,现代性获得了最为正统与经典的表达。韦伯认为,在现代社会,人类的实践活动遵循某种可计算、可实证、精确化、目的导向的客观规律、规则、逻辑。以价值中立、非人格化、形式化、利益导向为特征的“工具合理性”在社会中得到广泛地运用与表达,在此基础上,“法理型”权威体制也取代了传统威权体制。但是,个人成为服从与执行理性化与科层制的工具,大写人的自由与理性遮蔽了小写人、具体人的自由与理性。

韦伯认为,在前资本主义社会,“合乎理性地使用资本和按照资本主义方式合乎理性地组织劳动尚未成为决定经济活动的主导力量”(1)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于晓、陈维纲译,北京:生活·新知·读书三联书店,1987年,第41页。。经典现代性从属于广义上的资本现代性:从经济社会发展的角度来讲,经典现代性所表达的种种社会事实,其根源在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劳动产品的商品化,交换价值对使用价值的遮蔽,以及雇佣劳动等以资本为核心的经济社会体制。工具理性使得资本的增殖积累成为人类社会生产最主要的目标追求,同时,资本的增殖积累也成为建构工具理性的主要活动。人主体性地位的确立及现实需求的满足,都需要通过工具理性下以资本增殖积累为导向的实践活动来实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资本逻辑主导下的生产与交往活动,必然依托于某种复杂且精密的分工与管理体系来运行,而这一体系不仅向内深化,而且向全球扩展,“铁笼”与科层制就是嵌套在该体系之中。

如果说启蒙现代性阶段人类社会的传统与现代还有着诸多纠缠反复,那么经典现代性阶段,“现代”这一历史场域得到了根本性确证,资本现代性进入了“黄金时期”,获得了最全面、最深刻、最正统的阐释表达,极大强化了自身的历史地位。

第三,反思现代性阶段。资本现代性努力浸入世界历史的不良产物就是伴生了诸多的矛盾与灾难,这迫使资本现代性不断进行自我修复与调节,催生了诸多“新变化”“新发展”,资本现代性进入了反思现代性阶段。具体表现在新科技革命带来的生产力发展与生活富足;后工业社会、消费社会、后现代社会等社会形态;人们对民主与极权、左与右、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的关注与反思;“公共领域”的突显;对宏大叙事的拒斥;文化的商品化、碎片化、多元化;文化交流的广泛性与冲突的激烈性相共存等方面。

上述诸多表现都是建立在现代性所固有的那种承接于启蒙运动的“反思批判性”在特定历史时期——资本现代性的成就与灾难集中对抗爆发并深刻塑造人类历史——应用发酵的基础上。正如吉登斯认为的那样,“我们生活在一个高度现代性的时期”(2)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上海: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143页。,“社会实践总是不断地受到关于这些实践本身的新认识的检验和改造,从而在结构上不断改变着自己的特征”(3)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上海: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34页。。

然而,反思现代性本质上也是资本现代性的一种特定表达,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发展以及资本关系的调整,是反思现代性产生与发展的根本原因。一方面,反思现代性所面对的种种经典现代性之痛,本质上都是资本主义经济社会发展内在矛盾激化的结果,反思现代性所呈现的自我修复,本质上也是对这种内在矛盾的缓和,其根源在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找到了新的改进空间,资本关系有了新的均衡力,资本有了新的增殖点。另一方面,反思现代性不仅只有反思改进的意味,其本身也是资本现代性发展进步的具体表现,反思现代性所搭建起来的是一套更先进、更复杂的资本主义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框架,生产力更发达,全球资本关系更稳固,雇佣与剥削关系更隐秘,资本增殖更灵活、多样、高效。可以说,反思现代性使得资本现代性以一种全新的“现代性模板”形象进入新全球化与世界历史。

所以,资本现代性呈现的是人类社会由传统到现代的转变以及现代社会不断深化发展的历史进程。资本现代性的三个阶段不是线性的依次取代关系,而是以复杂的结构叠加在不同地区、不同的现代性谱系中,尤其对于中国这样的后发国家而言,资本现代性既是被学习与追赶的对象,也是被挑战与超越的对象。

二、 苏联社会主义现代性的兴起与失败

扩张是资本现代性的重要特质,资本现代性的全球扩张造就了其自身的发展深化和以其为主导的世界历史。资本现代性扩张的过程中,必然遭遇与其原生环境状态相异的历史环境与现实需求,由此生发出差异化的社会发展道路、新的世界历史形态以及新的现代性模式。世界历史以及人类的现代性模式也不再呈现为单向输出侵入的格局,而是有了更多的对撞性与层次性,苏联社会主义现代性就是典型代表。

苏联社会主义现代性,在事实上受到“彼得一世改革”的影响,俄国向西欧学习并积极融入已见端倪的欧洲现代社会。然而俄国真正的现代化进程是在马克思主义的指导下,通过苏联社会主义革命与建设实现的。这就使得俄国的现代性模式不同于西方其他国家的资本现代性,其突显了社会主义性质。

列宁对第二国际机会主义道路的斗争,是苏联社会主义现代性实质性的起点,这意味着俄国要建构一种与西欧资本现代性相剥离的新现代性模式。以伯恩施坦为代表的机会主义理论家们主张放弃暴力革命,通过议会斗争的形式和平过渡到社会主义。伯恩施坦对当时的资本主义经济社会发展有如下判断:一是认为“至少在较长时期内可以把像从前那种类型的普遍营业危机看成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了”(4)爱德华·伯恩施坦:《伯恩施坦文选》,殷叙彝编,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12页。;二是认为“民主是手段,同时又是目的。它是争取社会主义的手段,同时又是实现社会主义的形式”(5)爱德华·伯恩施坦:《伯恩施坦文选》,殷叙彝编,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69页。。

在当时的欧洲,银行与生产的结合造就了金融资本,资本主义在其世界市场中输出的不仅仅是商品等实物,而且还有增殖能力更强的金融资本,通过资本的输出,资本主义以帝国主义的面貌呈现,并在经济上、政治上对世界进行瓜分,以达到垄断目的。列宁认为,“垄断正是‘资本主义发展的最新阶段’的最新成就”(6)《列宁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97页。,而“用卡特尔消除危机是拼命为资本主义涂脂抹粉的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的无稽之谈”(7)《列宁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95页。。这是列宁对当时资本主义经济社会发展的判断,也是对资本现代性演变趋势的判断。

列宁主张通过暴力革命的方式使俄国走上社会主义的现代化道路。当时俄国现代社会的生成,面临着沙皇封建专制统治与帝国主义压迫的双重威胁,沙皇的封建专制统治是必须且必然被“现代”所扬弃的“传统”,帝国主义下的资本主义扩张又不可能真正带来俄国现代社会的建立与发展。当时俄国的民粹派,或者否定资本主义对于俄国社会发展的必要性,或者掩盖资本主义剥削的本质,期望通过社会改良与调和主义的方式实现俄国的社会发展。列宁认为,“民粹派的愿望和工业自由背道而驰,竭力阻止现代化的发展,就这一点来说,它们是反动的、荒谬的”(8)《列宁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29页。。列宁并不否定资本主义对于俄国社会发展的价值,但揭露了民粹派小资产阶级代言人的身份及其“人民之友”的虚假表象,认为俄国不具备议会斗争的条件,也无法通过资本主义的自然生长来搭建一个健康的现代社会,只能依靠工人阶级,通过暴力革命的方式消除封建专制与帝国主义的威胁,以实现现代化发展,建构一种新的摆脱资本现代性桎梏与困境的社会主义现代性模式。列宁相对于革命的“同时胜利论”提出了“一国胜利论”,认为可以率先在俄国进行社会主义革命,建立社会主义制度,在此基础上“吸取资本主义制度所取得的一切肯定成果”(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年,第451页。发展社会生产力,这是对马克思“卡夫丁峡谷”理论的实践与延续。

俄国通过暴力革命建立社会主义制度,是在资本现代性与帝国主义链条上打开的一个缺口,也是某种新现代性模式的一个入口。列宁认为俄国通过“十月革命”建立的是一个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的苏维埃政权。一方面,无产阶级专政的苏联,本质上内含着反资本、反资本主义、扬弃资本现代性的诉求与历史目标,以及建立一种社会主义现代性的基因与历史使命。另一方面,无产阶级专政的阶级构成及其历史任务表明,提高社会生产力,促进社会主义经济社会发展,提升人的生产与交往实践活动能力与层次,是苏联面临的重大现实问题,也是建构苏联社会主义现代性的关键所在。基于此,列宁提出了“苏维埃政权+普鲁士的铁路秩序+美国的技术和托拉斯组织+美国的国民教育等等等等++=总和=社会主义”(10)《列宁全集》第34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520页。的社会主义公式。苏联进行了社会主义改造,通过新经济政策使国民经济得到迅速恢复,经过两个“五年计划”的努力,实现了社会主义工业化,由此建构一种异于资本现代性的社会主义现代性模式。

马克思晚年对俄国革命的关注以及“卡夫丁峡谷”理论的探索,本质上是在试解“是否存在一种异于西方资本现代性的现代性模式”的问题,列宁对俄国革命与建设的分析与指导,本质上则是在试解“如何建构一种不同于西方资本现代性的现代性模式”的问题。前者是对如何跨入与开启社会主义现代性的追问,后者是对如何展开与推进社会主义现代性的追问。苏联社会主义现代性的确立使人们看到了一种新的现代社会发展样态与现代性模式。然而,如何保证社会主义社会的快速、健康、持续发展,是建构与发展社会主义现代性所面临的一大持续性难题,苏联社会主义现代性因没有解决好这一难题而最终走向失败。

第一,苏维埃政权建立以后,为了应对复杂严峻的国内外形势,苏联以牺牲农业支持工业的方式优先发展重工业,在此基础上成功取得了国内外战争的胜利,跻身世界强国行列。但由此形成的发展路径依赖使得苏联偏重发展重工业,导致工业体系与经济社会发展失衡。究其原因,是苏联受制于应对国内外战争与对抗局势的需要,过于抬高工业化在现代社会发展中的地位,而长此以往必然导致对现代化发展的全面性及其客观规律的误判,导致对西方资本现代性的误判,也导致对如何建构社会主义现代性的误判。

第二,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苏联与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长期处于冷战对峙状态,这使得苏联的社会主义现代性在人类世界历史建构中未能继续发挥其应有的作用与价值。此外,历史表明,无论是俄国,还是苏联,乃至当今的俄罗斯,与欧洲以及美国等资本主义强国的关系,决定了其所处世界历史环境状况及其如何参与建构世界历史,而任何一种社会主义现代性也都必然面临类似的问题。

第三,人的存在与发展问题是任何现代性模式的核心问题。社会主义现代性应该以“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为经济社会发展的最终指向,但苏联偏重重工业发展的计划经济模式,其带来的后果之一就是人民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都被捆绑并教条式地嵌入在重工业体系以及国家的计划指令之下。在此体制下,虽然苏联总体上是一个能够与美国相抗衡的超级大国,但是涉及人民日常生活的工业门类与行业缺乏应有的活力与创造性,与那种现代较之于传统所特有的灵活、自由、创新的动态平衡式的社会发展特征背道而驰,而这必然造成人生存状态的畸形。

第四,“苏共二十大”中赫鲁晓夫对斯大林的全盘否定,给苏联的民主与政治发展带来了灾难性打击。建构社会主义现代性是一项艰难的理论与实践探索,产生种种错误与不足是不可避免的,如何认识、定性、纠正这些错误与不足,是建构社会主义现代性必然要面对且必须去解决的重大问题,这关系到社会主义现代性建构的连续性与科学性。

综上所述,与资本现代性相比,苏联社会主义现代性受到更多更深刻的来自世界历史与国际关系的影响冲击,甚至可以说,任何一种新现代性模式都是在相应的世界历史形态与国际关系格局的冲击影响下建构起来的。人类现实实践活动能力、范围、层次的提升,是苏联社会主义现代性所取得发展成就的根源,也是任何一种现代性模式兴起发展的核心支撑力。而苏联社会主义现代性失败的根源也在于对上述问题的背离,对社会主义以及马克思主义的背离。

三、 中国新现代性的超越性建构

讨论现代性模式问题,必然要涉及一元现代性与多元现代性之争,本文无意对该争论下一确定性的判断,这些争论分歧所讨论的实质性问题则是不同现代性模式之间普遍性与特殊性的问题。一元现代性体现在,不同的现代性模式处于一个相同的,以世界历史样态呈现的“现代”历史场域,且面临着相同的实践对象与实践方式。而多元现代性体现在,各个国家地区与民族群体基于各自不同的历史环境与发展诉求,以多元的方式操持共同的实践对象与实践方式,并形成多元的现代性实践集合。

社会主义现代性与资本主义现代性之别,是多元现代性最集中最深刻的体现。社会主义现代性与资本主义现代性相比,其共同面临着一元现代性所呈现出的“现代”这一历史场域的实践对象与实践方式。不同的是,资本主义现代性呈现出更加深刻与彻底的资本现代性特征。社会主义现代性往往是通过彻底的社会革命,消灭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殖民侵略与本国传统封建势力而建构起来的。社会主义现代性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以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和实现共产主义为目标,并努力在实践中而非观念中实现上述目标。对于社会主义现代性而言,雇佣劳动、资本逻辑等资本现代性的核心内容仅具有方法论层面的意义,其始终是要被扬弃的对象。

因此可以说,不同的历史环境与社会状况必然呼唤催生不同的现代性模式。对于中国而言,近代以来中国的历史环境与社会状况,同欧洲、俄国有着更大的差异性,因此从理论上讲,中国的现代性模式必然呈现出“新”的特征,是一种“新现代性”,而中国新现代性也正是多元现代性与社会主义现代性的体现。

中国新现代性的超越性,并不是要碾压与淘汰资本现代性与苏联社会主义现代性,并赋予自身强势的“现代性模板”价值,而是基于中国的历史环境与现实诉求超越上述现代性模式对中国现代性建构的桎梏,并生成一种新的现代性模式。而对于中国新现代性的表述,本文是从马克思的现代性理论视域出发,从马克思对人类历史与现代社会的认识与批判入手,揭示中国新现代性的形成与发展。中国新现代性既包括传统到现代的历史转变,又包括转变后的“现代历史”发展。

传统向现代的转变,是某种现代性模式得以建构的开端。广义上讲,这指的是现代社会逐渐深化发展以取代传统社会的漫长历史过程,狭义上讲,这指的是一个国家由传统社会踏入现代社会的历史转折节点。历史表明,中国社会由传统向现代的转变是在外部现代性力量冲击的基础上开启的,并最终构成“中国新现代性”。

第一,近代鸦片战争时期,西方已进入电气时代,西方资本现代性是以包裹着启蒙现代性的经典现代性样态扩张侵入至中国。而中国遭受的这种“千年未有之变局”,最直接表现为经济与武力的冲击,这种冲击之下,中国现代社会的发展与现代性的建构仅作为历史不自觉的客观结果而出现,中国要真正自觉进入现代社会,必然要在诸多复杂且艰难探索的“合力”下实现。

第二,资本现代性得以建构的根本动因在于资本主义经济社会的发展成熟。资本现代性扩张至中国以后,中国并没有相应的资本主义经济社会土壤来支撑其生根发展。一方面,近代中国困于内忧外患的局面,救国图强始终是中国现代社会发展的首要目标,中国的现代性建构一开始就不是以经济发展为导向。另一方面,中国固有的文化积淀与伦理价值观对受冲击的经济社会起到了某种逆向保护作用。最主要的是,按照资本现代性逻辑生长起来的中国民族资本主义,既想打破西方资本现代性在中国建立的现代性秩序,但又不得不依附于该秩序以求发展。中国先天不足后天畸形的资本主义经济社会,或者滋生出一个半现代的落后中国,或者倒逼出一个新现代性的新中国。

第三,中国的现代性模式,是建立在自身特有的价值判断与实践导向基础之上。在对自由主义与集体主义、主客对立与主客统一、公平与效率、平等与自由等辩证对立关系问题的抉择上,中国有着独特而创新的应对方式。自由主义、个人主义是西方资本现代性中最具代表性与实用性的内容,是西方资本主义经济社会发展的常态化诉求。但是自由主义与个人主义在中国近代以来的社会发展中从未占据过主导地位。中国商品经济与资本主义的非原生性,使得商品经济与资本主义在中国的发展必然受制于某种外在统一性力量的提携、引导与规制,以确保效率与公平的价值实现与结构协调。此外,中国集体主义的文化传统,大一统的社会政治传统,大同社会的历史追求,天人合一的自然观等历史积淀与文化基因以及由此而生的价值判断与实践导向无不催生中国的新现代性,并构成对既有现代性模式的区别与超越。

第四,中国近代以来历次救亡自强的运动与革命,本质上都是对“如何实现传统到现代历史转变”的探索,都是对中国新现代性的探索。历史表明,在马克思主义的指导下,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取得了胜利,推翻了阻碍中国现代社会发展的“三座大山”,建立了新中国。中国的现代性建构至此有了社会主义性质,呈现为一种“新现代性”。正如毛泽东所言:“这种新式的民主革命,虽然在一方面是替资本主义扫清道路,但在另一方面又是替社会主义创造前提……所谓新民主主义的革命,就是在无产阶级领导之下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革命”(11)《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47页。。在此过程中:一方面,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目标既不是实现资本的增殖积累,也不是实现某一单独群体的私利,新民主主义革命不再对任何披着资本现代性外衣的虚假救世主抱有幻想,而是从中国的历史环境与发展诉求出发,扫清阻碍中国现代社会发展与现代性建构的障碍,资本现代性的一切优势与弊端,都要在中国的实际发展状况面前重新审视;另一方面,新民主主义革命期间,虽然苏联给予了重大的支持与帮助,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能够根据中国现实的历史环境与社会状况制定与实施符合自身革命需要的路线与指导思想。因此,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及其带来的中国社会由传统到现代的转变,本质上呈现为一种区别于资本现代性与苏联社会主义现代性的新现代性模式。

新中国的建立开创了“中国新现代性”的现代性模式,但中国新现代性不仅指的是中国社会由传统到现代的历史转变,更重要的是中国进入“现代”这一历史场域的后续发展。纵观资本现代性与苏联社会主义现代性,“工业化”“资本”“世界历史”是人类现代社会发展的重要内容,也是人类现代性建构的重要主题,同时这也是马克思现代性理论的核心议题,我们可以通过这三部分内容窥见中国新现代性的建构情况及与其他现代性模式的差别与超越:

第一,工业化与现代化之间的关系。工业化带来了人的现实实践活动与生存方式由传统到现代的巨大转变,并持续性地推动着现代社会的进步。因此,任何现代性模式的首要历史任务都是实现工业化。但是马克思论述现代社会大工业的时候同样论述了私有制、异化劳动、剩余价值、雇佣关系、法律制度等内容。换言之,工业化是现代化的必要而非充分条件,真正服务于现代社会的工业化,是一个包含所有制形式、人的生存状态、经济社会制度等复杂内容在内的综合体系。

苏联社会主义现代性优先发展重工业所形成的路径依赖与发展惯性造成了苏联工业体系与经济社会体系的畸形失衡。资本现代性所带来的人类生存状态的巨大改善,以及世界市场、殖民体系、工业分工体系的建立,都是建立在现代工业化生产对传统农业化生产绝对优势与力量的基础之上。

对社会主义中国而言,新中国成立以后很长一段时期内,基于应对国内外局势的需要,中国模仿苏联社会主义现代性,优先发展重工业。但是中国的工业化始终在宏观现代化的背景与目标指引下展开,包含工业化发展在内的“四个现代化”保证了中国现代性建构的整体性与协调性,避免了重蹈苏联的覆辙。此外,中国工业化的早期资本积累来自本国的农业剩余以及合理的对外贸易,后来与中国工业化相配套的是改革开放发展政策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中国建成了门类齐全的工业体系。更重要的是,中国社会的生产实践活动与交往实践活动实现了现代化转变,这是中国新现代性最根本的支撑力量与呈现方式。

第二,“资本”在中国新现代性建构中的历史价值与历史命运。从字面意义来看,资本与资本现代性有着天然的联系,资本是资本现代性最为突出的特征。虽然“资本”这一概念是在资本主义社会孕育而生,但本质上来讲,资本是一种裹挟着雇佣劳动、商品拜物教、交换价值的以无限增殖为目的人类实践活动及过程,是现代社会中普遍性的现实实践活动方式与载体,其对于任何一种现代性模式而言都是必然被上手操持的对象。

对于苏联社会主义现代性而言,计划经济的优势使得苏联很大程度上避免了资本带来的负面效应,但是僵化的计划经济体制及意识形态控制使得“资本”很难发挥其必要的历史价值。对资本现代性而言,资本是其促进经济社会发展,建立世界殖民体系、经济体系、劳动分工体系最有力的工具,但资本霸权下的社会全面异化也是其始终无法根除的顽疾。

对社会主义中国而言,无论是新中国成立后的计划经济,还是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都是从现实的经济社会发展需要出发建构的。中国经济社会发展“前后三十年”的差别,不构成相互否定的关系,而是资本在不同历史时期以不同的样态发挥不同的历史价值。而纵观人类社会,资本主体性常常僭越与遮蔽人的主体性,资本主体性逻辑下先污染后治理、先剥削再分配、先争霸再崛起的发展道路是中国新现代性所极力摒弃的。“资本主体性在发展中必然呈现出单一主体、文明输出、强制扩张、零和博弈等特征”(12)桑明旭:《资本主体性的历史批判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公共性逻辑——兼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哲学基础》,《中国矿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而中国新现代性自身就蕴含着扬弃资本,消解资本主体性的诉求与力量。同时,对于苏联与西方的现代性模式而言,我们没有囿于其现代性所表现出的发展示例与资本实践方案而陷入教条主义与拿来主义,而是从实际出发在实践中不断调适自身与资本的关系。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的历史背景下,对于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的发展理念,以及国内国际双循环的发展格局,合理利用与最终扬弃资本既是核心诉求也是主要目标。

第三,现代性建构与世界历史发展。在现代社会,当神的历史转变为人的历史,区域史也转变为世界史,因此现代社会是以世界性的面貌呈现的,不同国家地区所生发出的不同现代性模式本质上都是建立在一定的内外关系基础之上,并且不同的现代性模式共同推动塑造着世界历史的发展。

对于资本现代性而言,以资本、军事、科技为支撑所建立起来的广泛的世界市场、殖民体系、生产分工体系、经济金融体系、知识产权体系等,是其对世界历史的塑造。对于苏联社会主义现代性而言,长期的军事战争与冷战争霸下的世界历史长期处于对抗割裂状态,苏联社会主义现代性被拖入持续性的国际对抗泥潭,并最终导致其衰败。

对社会主义中国而言,在以下几方面应对与建构世界历史:其一,对国情的认识。毛泽东曾讲:“认清中国的国情,乃是认清一切革命问题的基本的根据”(13)《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33页。。从建国初期毛泽东提出的“不发达的社会主义”与“比较发达的社会主义”的社会主义阶段论,到改革开放以后邓小平提出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论,都是对我国基本国情的科学把握与理性认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与初级性成为对国情判断的共识,在此基础上,解放与发展生产力才成为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中心任务。其二,对国内主要矛盾的判定。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经历了从“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同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到“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的判定与转变。中国对社会主要矛盾的认识与判定始终以人民的利益为出发点,以人生存状态的改善为着手点,以人自由而全面发展为终极追求,并且在经济社会发展的过程中实施带有中国新现代性特征的更新调整,只有这样才能构建一种真正属人的世界历史。其三,对国际局势的判断。混乱的国际局势与内忧外患的社会状况可以催生新现代性模式,但是新现代性的持续性建构则需要客观而理性地认识自身与世界的关系,建立一种和平、稳定、互利的对外关系。中国在处理对外关系过程中,从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到不当头、不争霸、不称霸的战略选择,再到人类命运共同体与共商共建共享的全球治理观,以及国内外双循环协调发展的一系列主张与措施表明,中国新现代性积极融入世界历史,并为建构一种健康的、发展的、和平的世界历史积极贡献中国方案。

综上所述,中国新现代性的建构及其与其他现代性模式的差别与超越,实质上反映的是社会主义在中国的生长历程以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展开历程。虽然中国由传统向现代的转变,以及现代社会发展中“工业化”“资本”“世界历史”三个维度内容并不能穷尽中国新现代性超越性建构的所有内容与细节,但其在总体上依旧呈现出了中国社会现代化历程中创新性的道路选择与实践活动。

四、 结 语

中国的现代性模式建立于中国社会由传统向现代转变的历史变局与解困探索中,展开于中国革命与建设的历史实践中,并在当下与未来继续得以深化建构。一方面,中国的现代性模式是在中国特有的历史环境与发展诉求、中国人民的智慧与努力、后发优势以及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等社会历史条件下建构起来的。另一方面,中国的现代性模式将一个拥有五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送入现代社会,展开现代化的实践活动,并开创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以及现代化的中国道路。可以说,从中国现代性模式的社会历史条件与最终结果来看,中国的现代性模式呈现为区别与超越于资本现代性与苏联社会主义现代性的新现代性。

现代性蕴含着强烈的历史因素,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对现代性问题有着深刻而精准的解释力,马克思认为要“从直接生活的物质生产出发阐述现实的生产过程,把同这种生产方式相联系的、它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即各个不同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1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71页。。进言之,是否推动人现实实践活动的进步,是否推动社会生产与交往活动的发展,是否推动人生存状态的改善,是西方资本现代性与苏联社会主义现代性兴衰起落的根源所在。因此从根本上来讲,中国新现代性得以实现超越性建构的根本原因也在于,中国新现代性以一种创新的方式推动了人现实实践活动的进步,推动了社会生产与交往活动的发展,推动了人生存状态的改善。

“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是中国2035年远景目标,这表明中国新现代性建构依旧任重道远,同时,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与现代性问题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依旧会紧密纠缠在一起,当前中国新现代性的建构与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发展是相辅相成的,其中具体细节有待我们作进一步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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