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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物质”到“精神”
——吴昌硕、黄宾虹对诸乐三花鸟画创作的影响

2021-12-05石维璐

国画家 2021年3期
关键词:黄宾虹吴昌硕物质

石维璐

西方哲学范畴的“物质”指不依赖于人们的意识而存在,又能为人们的意识所反映的客观实在。黑格尔认为人类意识包含精神与思维两部分,人的精神又包含人的情感、意志等生命体征和自我意识。关于“物质”与“精神”的理解,黄宾虹先生则认为“道成、艺成,犹今所谓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也”,且“精神”重于“物质”。20世纪初,蔡元培先生冀望用美育之“物质”陶养人性之“精神”,而中国传统文人画也在于其将文人士大夫之“精神”与“物质”合而为一。谈诸乐三先生的花鸟画艺术,笔者暂且将艺术表现定为“物质”,艺术思想定为“精神”展开讨论。在这两点上,吴昌硕与黄宾虹对诸乐三的影响是不可忽视的。

20世纪初,诸乐三的二哥诸闻韵自吴兴中学毕业后,于1916年前往上海,担任吴昌硕孙子吴孟都、孙女吴棣吟的家庭教师,教授其国文课。吴昌硕考虑到诸闻韵教学便宜,便留其住在家中,诸闻韵遂拜吴昌硕为师,研习金石书画。诸乐三于1920年秋转学来到上海,就读于上海中医学校,与二哥同住吴府,拜师吴昌硕。吴昌硕的儿媳(藏龛妻)是诸家兄弟的姨母,有此渊源,吴昌硕待诸家兄弟格外亲近,吃住一起,作画时也让兄弟二人在旁观看。吴昌硕作画一般不喜外人在旁观看,可见其对诸氏兄弟的器重。这种耳提面命的学习机会诸家兄弟更是珍惜,一得空便与先生求教。

诸乐三先生继承吴昌硕“写气不写形”的文人画衣钵。对于“气”的把握,主要是得吴昌硕“金石味”苍茫、斑驳之气韵。他绘画中的笔墨呈现保留了缶翁写意的酣畅淋漓,汲取历代众家所长,笔法丰富,变化精微,更在“平淡”中见天真意趣。缶翁的画乱头粗服,气势磅礴,粗枝大叶,拒霜魄力。相对而言,诸先生注重吸取吴昌硕“以书入画”的文人画特点,同时也更注重笔下沉稳、结构严谨的一面。诸乐三先生在吴府求学期间,对于缶翁作画时的行笔、用色、用水问题,以及一些作画习惯皆目识心记,这种影响是润物无声的。诸乐三先生曾提到过缶翁作画的细节:“吴昌硕作画,往往处于笔酣墨饱的状态。当大笔从调色盘上移向纸面,颜色就会直往下滴,因而昌硕先生常用嘴去接,将暂时多余的色墨含在嘴里,然后用笔着纸作画。当笔尖上需要原来的色、墨时,昌硕先生就从嘴里吐向笔头上,再继续画下去。现在看来,除了用笔吸水起着破墨作用外,不知昌硕先生是否有意无意地在利用唾液的黏稠特性。吴昌硕作画每于西洋红中掺以赭石或淡墨,求其既有色泽变化又不刺人眼目。”1吴昌硕常用笔尖蘸清水,以破笔尖原有之墨色,达到氤氲变化。也常用舌头舔舐笔尖,利用唾液的黏稠以达到用胶效果,使墨、色变得浑厚,诸乐三将这种技法在其绘画实践中加以运用。因羊毫笔对于“水”的敏感度相较兼毫与狼毫更高,诸乐三作画多用羊毫笔,在创作中仔细总结水分的用量。水分过多时,须用废纸将多余水分吸走;水分不够时,则再蘸清水。长时间的实践总结,对于蘸水的分量拿捏精准,有时也会因为“意外”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综观诸先生的花鸟画,很少出现大面积的“飞白”,也极少出现墨色、水墨混为一摊的弊病,可见其对于“用水”的严格控制。

诸乐三先生原字乐山,后吴昌硕先生为其改名为“乐三”,意为“益者三乐”:人做得好很快乐,此一乐也;为人能作诗、书、画事,心情愉快,使人欢喜,此二乐也;加上篆刻刻得好,此为三乐也。诸乐三先生之后以此为字,并以“三乐”座右。2缶翁曾赠诗与诸乐三:“何药能医国?踌躇见性真。后天扶气脉,本草识君臣。鹤洛有源水,沪江无尽春。霜红寻到否?期尔一流人。”3他希望诸乐三可以成为像傅山那样的通才,更希望诸乐三“以造化为师”“以天地为师”,不拘泥于技艺的表象,感受传统艺术“精神”本质。吴昌硕的中国传统文化“价值观”与对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坚守更是对诸乐三影响深远,是其艺术生涯的重要艺术因子与艺术养分,这从诸乐三先生回忆吴昌硕的文章中可以窥见。诸乐三先生在1979年《杭州日报》上发表的回忆吴昌硕先生的文章中写道:“在展览会期间,我一再观赏缶老的作品,除了受教育外,也很自然地产生一个想法,那就是当前美术界、教育界较多注重单一的画画方面,而不同程度地忽视了画以外的素养,我们要强调和坚持从生活中来,那种脱离生活、忽视传统的‘独创’是不好的。要造就新一代中国画画家,应当具备全面的修养,才能使我国的绘画雄立在世界艺术之林,攀登新的艺术高峰。”

时间是“物质”客观存在与“精神”意识的合体,从诸乐三初到吴府至1927年吴昌硕逝世,二人交集短短7年时间。在此期间,吴昌硕在艺术风格上对诸乐三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诸乐三也因其天赋绝佳早早地便得缶翁之气韵。但对于文人画的独立思考,在当时是并不清晰的。吴昌硕对于文人画的内核气质把握与艺术技艺的增峰对诸乐三来说,也必会将其带到更广的维度去思考并定义文人画的时代意义,只是时间与契机问题。诸乐三先生曾回忆说:“当时临画,主要根据缶翁所说:临画,要抓住‘势头’,而不是刻意求形似。也即是重点求‘以形写神’。”4他认为吴昌硕走的是一条“以复古为革新”之路,即一种以开放、包容的视角与胸襟吸纳古今,但又产出与文人传统古雅的审美不相背离的艺术风格。挖掘传统艺术中富有生命力的活性因子,再与“当下”整合。这种对古典传统与当时各种文化冲击保持清醒自持的态度,一直影响着诸乐三,他在《吴昌硕先生的一生》一文中曾经回忆道:“我二十岁时,昌硕(师)对我说三点:一要平中求奇,二要有我,三要无墨处用功夫。”吴昌硕暮年时对诸先生的提点,也许包含了他一生艺道之精髓,也蕴藏着其还未能实现的艺术构想。为什么诸乐三的画中,少了几分霸悍、极致,多了些许静穆、平稳。我想与以上三点相关。首先,“平中求奇”这点,就注定了诸乐三的绘画不会以一种极具视觉冲击的形式呈现,他的画总是追求辩证与平衡。至于有没有到“奇”,是见仁见智的,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画无论在笔墨、章法、题材与造型上都是经得起推敲的,这中间必定暗含着许多巧思。对于中国画章法、笔墨的“物质”锤炼,诸乐三称得上是做到极致的,只是他用一种杜甫诗意般质朴、淳厚的方式铺陈,于文人画诗意之“精神”处用功夫。潘天寿先生云:“画事以奇取胜易,以平取胜难。以平取胜者,往往天资并齐于功力,不着意于奇,故难。”5

诸乐三先生1947年前往当时的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今中国美术学院)任教,一年后,黄宾虹亦受聘于国立艺专。

早在1923年,诸乐三先生与黄宾虹先生就有过交集,那时的诸乐三还在上海中医学校读书,与仲兄诸闻韵同住吴昌硕家。缶翁当时已是名声鼎赫,他带着诸闻韵与诸乐三结识了许多当时在上海的书画名家。同年4月21日,诸乐三与黄宾虹、潘天寿等受钱化佛6之托,作《万佛楼图》7,款识:“化佛先生属画万佛楼图。癸亥春三月谷雨节,乐三。”8

1934年,33岁的诸乐三与黄宾虹一同被新华艺专聘为研究员导师。

1948年8月,黄宾虹受聘于国立艺专,寓岳坟栖霞岭19号美专宿舍。10月6日,国立艺专国画科教授于杏花村为黄宾虹举行欢迎宴会,参加宴会的有吴之、潘天寿、诸乐三、潘韵、虞开锡、岑学恭、吴存模、张嘉言、田恒任、程曼叔。吴存模记《宴集论画录》。9

1953年1月15日,黄宾虹与诸乐三相约在平湖秋月品茗,携奚铁生扇面请黄老鉴别,宾老谓奚铁生用笔如拭,非上乘也。当日黄宾虹有画赠《白门清凉山居图》。当晚,诸乐三援笔立就《黄宾虹先生画赠白门清凉山居图,并示和刘均量诗依韵奉和》:“不谈图画谈文字,画即是字取之意。问有至理难尽言,为内美能寿万年。墨团满纸碑三老,知者颔之昧笑倒。昧笑倒翁忽奇怪,笔趣郁律蟠蛟螭。山川灵秀集腕底,诗中有画画中诗。”同年3月8日下午,诸乐三至栖霞岭黄宾虹住处拜访,坐谈两小时,谈及中国历代书画史。

1954年10月底,与黄宾虹在灵隐飞来峰下写生。同年12月20日,诸乐三过黄宾虹先生处,先生谈及前日名伶盖叫天与其讨论艺事,宾老问:“表演孙悟空舞通天棒时的精神应注意哪里的一点方得生动之气趣?”盖氏默然久之,宾老谓:“我认为舞棒时,演员的双目应看棒的棒头,眼睛的视点,须随棒头旋转,才得神气十足。作书作画,用笔亦然。不足则难免轻佻之病。”10同年12月29日,黄宾虹先生受寒腹泻,诸乐三先生为其诊断并处方。至病症缓解,谈及用笔之法。黄宾虹以黄大痴、倪云林、梅道人为例分析用笔用墨之法,总结心得:“笔着纸,宜万毫齐力,执笔用力在腕,笔宜转动,否则毫易倒而无力矣。”11

1954年6月2日,诸乐三先生往访黄宾虹,在日记中写道:六月二日,往访黄宾老,见十余年前在北京所写之山水尺册十余帧,均系随意钩点,据谓是自己用功时所作,不与示人,自家看看。有仿古人之原作而钩之,有依照原作之巨幅者缩小钩之,不必全似,得其大意。间有山石轮廓用墨钩后,其中皴点用汁绿或花青者,虽随意游戏之作,而形具风格也。12

从黄宾虹先生与诸乐三先生的密切交往中可见,黄宾虹先生常常与其谈论画学技法,如用笔、用水、用腕等问题。与黄宾虹先生一起写生,也让诸先生对山水画科有所研究。20世纪50年代,诸乐三先生创作了一大批以写生为主的山水作品,从中可见其得黄宾虹真谛。黄宾虹先生也曾评其“笔力遒劲,如古籀大篆,极磅礴之能事”。1955年黄宾虹先生去世后,诸乐三先生于1958年与邓白先生、顾坤伯先生、黄羲先生分为一组,赴海宁荆山社石井乡参加生产劳动,体验生活,为写生创作搜集素材。其间,诸先生还为当地农民义诊。年终,诸先生被评为浙江美术学院教师先进工作者。下乡过程中诸先生创作了大量的写生手稿,他将视角遍布于山野、田畴、溪涧、灶头等各个生活角落,将过去文人画家与院体画家认为的“不雅之物”,赋予了更具生趣的笔墨精神。如水稻、蓖麻、毛栗、蚕豆花、桑树等农作物,也有荔枝、菠萝、菱角、萝卜、芋头等蔬果。我们可以从这些手稿中窥探诸乐三先生对于写意花鸟画独特的写“意”造形,即旨在抓住对象神韵与势头的状物法则。

黄宾虹曾说:“作画应入规矩范围之中,又应超出规矩范围之外,应纯任自然,不假修饰,更不为理法所束缚。”《水仙图》13册页,是诸先生晚年为马其宽先生示范,然后落款“超出规矩范围之外”。此幅水仙是诸先生晚年所作,据马其宽先生回忆:“当时诸先生只是随意挥写,但没一会儿工夫,水仙花叶与花苞的姿态便生动地跃然纸上。诸先生并不拘泥于刻画水仙花的外形,抓住其特征,以‘写’的方式组织,功力了得。”14可见诸先生在写生时,先对物象仔细观察,在了解其生长规律与姿态后,将笔势与水仙的气韵、长势合而为一,不拘泥于形,又不失于形。诸乐三先生曾说:“对对象没有加强或减弱,就不会有艺术。”法从理中来,理从造化变化中来。法备气至,气至则造化入画,自然在笔墨之中而跃然现于纸上。方薰在《山静居画论》中谈道:“世以画蔬果花草,随手点簇者,谓之写意,细笔钩染者,谓之写生,以为意乃随意为之,生乃象生肖物,不知古人写生即写物之生意,初非两称也;工细、点簇,画法虽殊,物理一也。”15写意与工笔对于物象的笔墨表达都是“应物象形”而已,只不过是用笔的方式不同,但最终都是状物之生命力与意韵,而不是停留在描摹、刻画之中。这是技法“物质”向绘画“精神”探究的引证。

在21世纪政治多极化,经济全球化,文化多样化和社会信息潮流不可逆转,全球的联系和依存日益加深的语境下,“文人画”的命运已在时代的潮流下褪去了其原本的躯壳。“笔墨当随时代,犹诗文风气所转”,我们如何在其中找到“文人画”的“精神”内核,却不可能离开对其“物质”的不断积累,即“师古”“师造化”之虔诚。至于“精神”的探赜索隐,它应该是丰富“物质”文明的升华与顺其自然,两者之间也应是平衡发展的。诸乐三先生的作品正是这种平衡的艺术。

注释:

2.出自《论语·季氏》:“益者三乐,损者三乐。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矣;乐骄乐,乐佚游,乐宴乐,损矣。”孔颖达疏:“言人心乐好损益之事,各有三种也。”吴昌硕先生释义见诸乐三先生家属提供资料。

3.诗句中的“霜红”指的是明末清初思想家傅山。傅山(1607—1684),明末清初的思想家,历来有“学海”的称誉,他工书善画,博极群籍,在经史子集、文学诗词、书法绘画、钟鼎文字、医学医术诸领域都有精深研究。

4.刘江:《诸乐三评传》,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2年,第245页。

5.潘天寿:《听天阁画谈随笔》,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0年出版,第9页。

6.钱化佛(1884-1964),名苏汉,字玉斋,江苏武进人。早年留学日本,参加同盟会,后于上海天津路创办补救社组织教育活动。擅绘佛像,亦取“万佛楼”为其室名。

7.此画在广州华艺2007秋拍中有所记录。

8.《教育部立案新华艺术专科学校绘画研究所征求研究员》:“专为一般研究高深艺术者而设,分中国画与西洋画两组,凡艺术学校毕业生有志深造者,均得入本所研究。主任是朱屺瞻,指导老师有黄宾虹、诸闻韵、诸乐三、顾坤伯等人。”见《申报》1934年2月24日,第21857号,第5版。

9.刊于1948年10月24日杭州《民报》副刊《艺风》上。

10-12.诸乐三先生家属提供的诸先生日记中自述。

13.诸乐三:《水仙图》,纸本设色,尺寸不详,1980年作,款识:超出规矩范围之外。八零年元旦,乐三。钤印:乐三之印(白),载于《诸乐三书画集》,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1年,第175页。

14.笔者采访马其宽先生记录。

15.[清]方薰:《山静居画论·花鸟翎毛草虫》,载于俞剑华主编《中国古代画论类编》,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07年,第119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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