炳烁联华 英笔奇气——精巧华丽的尾形光琳

喻建十

凡落想落笔，为人人意中所能有所能到者，忌，不用。必出人意表，崛峭破空，不自人间来。……不然，人人胸中所可有，手笔所可到，是为凡近。

当我们看到日本江户时代的代表画家尾形光琳的《红白梅图》时，不由得想起中国清代文艺评论家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中的这段话。不是么，我们从图中不难看出，光琳正是以他那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精神，想人所未想，千锤百炼，为人们创造了一个美轮美奂的境地。《红白梅图》以其鲜明的个性特征，历来被认为是代表日本绘画美学特征和民族审美心理的顶级作品。这是一幅由两对屏风组成的对画，表现两株在溪流两岸桀骜而立的梅树，白梅图中点缀着朵朵白花的枝条犹如掀身探海的虬龙，由画外空中绞转而下，在快要接近水面时翻转而上，几根拱形枝干粗细相间、疏密有致地再次延伸至画幅之外，那一条条紧绷的弧线如同一支支将要刺破青天的利锷，充满视觉张力。红梅的枝条则又呈现出聚散分明、轻盈摇曳的样态，在那斑驳诘屈的主干映衬下，彰显出一派玲珑婀娜的风姿。而尤其是那荡漾在溪流中的美丽圆转、富于装饰性的弧线，将一股纵贯画面的欢快曲水呈送到视线中来，引发了清新绚丽、充满柔性的优美感受。

前曾见有国人依据法国人丹纳的《艺术哲学》中环境地域决定论的观点论及审美表现之说，将人们对于美的判断和表现划分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式的壮美与“小桥流水人家”式的优美。

进而言之，就中国而言，前者多产生于荒荒大漠、茫茫长河孕育的皇天后土，后者常见于青山环绕、绿水相伴的锦绣江南。地理环境决定审美心理变化之说是否具有普遍性，仍有人持异议，但是我在日本为此说找到了佐证。与精致清秀、淡雅飘逸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相媲美，俳句、花道、茶道、绘画等飘荡着浓郁大和魂的传统艺术样式也莫不洋溢着这样一种令人玩味不尽的优雅之美。水墨画虽经雪舟等杨、长谷川等伯几代人的传承努力，不仅已经彻底在日本落地生根，而且在表现日本民族审美心理上做出了令人叹服的探索。但是，真正能把握住大和民族对优美的深切感受，并能借助各种艺术形式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的，当属以尾形光琳的名字命名的“琳派”艺术。

尾形光琳在长谷川等伯逝后近50年，即1658年，生于京都高级服装（吴服）设计师兼服装商人的家庭。光琳青少年时期家境殷实，使其从小便具有良好的文化素养。可同时光琳也不免染有大户人家子弟的习性，广社交，好声色，一掷千金。但好景不长，在光琳30岁时父亲过世，家产很快便遣散殆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家道的没落却拯救了一个即将成为浪荡公子的艺术天才。从此，光琳收回了闲散之心，埋头几案，高屋建瓴，在40岁前后就确立了自己的画风。亦即强调抒情性装饰性，并多少带有唯美主义色彩的画风。最初表现自己画风的是那时创作的《燕子花图》，而个人风格最为突出、民族审美心理解释最为透彻的则是其晚年创作完成的《红白梅图》。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光琳到他59岁去世之前，只有短暂的19年学习和创作的时间，但是不管为我们留下多少作品，只要有《燕子花图》《红白梅图》存在，就足以表明光琳的不朽。

《燕子花图》屏风是一件宽近八米的巨制，在上千块金箔裱糊的屏风上，绘制出一排盛开的燕子花。单纯的色彩、洗练的构图让我们感受到一种日本贵族文化所独有的富丽堂皇之美。可以想见，在那宽大敞亮却又低矮简素的日式豪邸里矗立着如此金碧辉煌的鸿幅巨制，该是何等的耀眼，何等的赏心。这里虽说没有传统水墨的介入，但是其构图样式及造型结构语言的把控，却显然受到中国长卷画的影响。尤其引人关注的是他大胆地舍弃了一切与主题无关的环境描写，从而在画面上留下大片不分天地的空白，而正是这一无所有的空白映衬出错落有致的燕子花的光鲜夺目。

20世纪初由欧洲设计学科率先建立了一种“按照美的视觉效果，力学的原理，进行编排和组合，以理性和逻辑推理来创造形象、研究形象与形象之间的排列的方法”的教学体系和视觉艺术创造方式，亦即被后来称之为“三大构成”的“平面构成、立体构成、色彩构成”认识论和方法论体系。这种理论的指导作用经过不断递进性放大，已然成为当下视觉艺术创作与思考的重要内在支撑。尾形光琳所处的年代自然尚无此说，但是，正如世人对日本的产品装潢设计之形式美感有着彻头彻尾的叹服，这种源于民族根性的装饰设计感也同样渗透到光琳艺术实践的每一个细节之中，于是我们今天也就看到了那极具形式构成意识的件件精美之作。

与等伯一样，光琳早期家庭环境的熏染为其日后在艺术造型感觉上的探索提供了极为宝贵的外界氛围，正是一件件经过父亲手下精心设计缝制的秀美和服上那意匠化了的春花秋草，启迪了光琳在装饰风格上的独辟蹊径。实用绘画与纯绘画在他的手下模糊原有的界限，外在的形式美和内在的情趣美相得益彰，于是一股清新透彻、沁人心脾的优美感觉跃然而出。

创造为大众所喜闻乐见的艺术作品，往往是一个成功艺术家的重要任务。光琳生前的江户时代处于社会相对安定阶段，城市的繁荣造就了大量的市民阶层，带动了市民文化的发展，代表市民审美需求的各种艺术样式自然便竞相出现，尾形光琳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一方面能紧紧地把握住大众审美心理的变化，另一方面又在此基础上做了不断向极致靠拢的提升，从而在引导普罗大众审美观上产生了积极的作用。

光琳艺术的影响所及，使后世日本的绘画乃至工艺美术都得以在优美表现上显露出不同寻常的感悟能力。如果说优美是日本美术的一大精髓的话，那么，光琳便是这种优美风格表现的一代宗师。

炳烁联华，镜静含态。玉润双流，如彼珩佩。

中国的文艺理论巨匠刘勰在《文心雕龙》中的这段话不妨移用于光琳以为定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