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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龙政变中姚崇的活动和策略

2021-12-05张剑光

关键词:王府狄仁杰政变

张剑光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武则天和姚崇的关系比较密切。《旧唐书》卷九六《姚崇传》谈到姚崇任夏官郎中时契丹攻陷了河北数州,“兵机填委,元崇剖析若流,皆有条贯”。应对突发的边境冲突,中央的夏官必然要调兵遣将,将命令传达到前线,而姚崇本来是“应下笔成章举”出身,只是文章写得好,但没料到具体的军事应对也是有条有理。这样的工作能力当然引起了武则天的注意,“则天甚奇之”,于是超迁夏官侍郎,接任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按《旧唐书》卷六《则天皇后纪》的记载,他任宰相的时间是在圣历元年(698)冬十月。

此后的几年时间内,君臣关系相当融洽。圣历初年,武则天和侍臣谈到酷吏推勘诏狱,“咸承反逆”,姚崇认为这些都是酷吏的迫害,愿意以自己的身体和全家百口担保没有反逆者。武则天认为姚崇的话“甚合朕心”,派了中使“送银千两以赐元崇”。之后突厥叱利元崇“构逆”,武则天不想姚崇的名字和他一样,于是改“元崇”为“元之”。大足元年(701)三月,姚崇迁为凤阁侍郎,依旧知政事。长安四年(704),姚崇提出自己的母亲年岁已高,要解职侍养,则天听后觉得做人儿子,孝道还是要的,于是拜姚崇为相王府长史,罢知政事。但缺了姚崇的政坛,武则天觉得的确不行,于是同月内又令姚崇兼知夏官尚书事、同凤阁鸾台三品。可知,在这五六年时间内,武则天和姚崇的君臣关系相当融洽,武则天十分器重姚崇,对姚崇的能力特别认可,对姚崇的个人要求比较照顾。

不过,武周的政治形势到了神龙元年(705),由于一场政变发生了剧烈变动。宰相张柬之等联合禁军发动军事政变,诛杀了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拥立太子李显,逼迫武则天退位。对此事件,《旧唐书·中宗纪》载:“神龙元年正月,凤阁侍郎张柬之、鸾台侍郎崔玄暐、左羽林将军敬晖、右羽林将军桓彦范、司刑少卿袁恕己等,定策率羽林兵诛易之、昌宗,迎皇太子监国,总司庶政。”[1]卷七:135在这次政变中,二张同族成员如张昌期、张同休、张昌仪“皆斩之,与易之、昌宗枭首天津南”[2]卷二○七:6581。武则天朝的宰相韦承庆、房融及一批官员如崔神庆、李峤、阎朝隐、宋之问、杜审言等人,都被贬往外地,武则天势力被清除一大部分。政变成功,中宗于正月丙午即位。

这个政变,姚崇是实际参加者,《旧唐书》本传说他“遂预谋”,是政变的策划者之一。姚崇参加神龙政变是有原因的。《旧唐书·姚崇传》说:“是时,张易之请提前期京城大德僧十人配定州私置寺,僧等苦诉,元之断停,易之屡以为言,元之终不纳。由是为易之所谮,改为司仆卿,如政事如故,使充灵武道大总管。”之前,姚崇为春官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置寺的事情的确在他的职权范围内。他与张易之的想法不一样,在是否置寺上坚持己见,遭到张易之在武则天面前告状,结果改任司仆卿,虽说两个官位的级别是一样的,但重要性还是差得很远,这样一来姚崇就走到了政治的下通道里,要说他没有点情绪是不可能的。

之后姚崇从灵武道任职回来,恰好是张柬之、桓彦范等人“谋诛易之兄弟”的时候,于是一拍即合,姚崇和五王一起参与谋划了这场政治斗争。但政变的结果不只是关系到张易之兄弟,而是连他们兄弟俩的后台武则天也受到了牵连,被“移居上阳宫”。神龙政变结束了武则天的统治,政权重新回到李氏手中,开始了中宗的时代。问题是,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姚崇的态度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使他站到了武则天的对立面?

一、李旦和相王府官员的立场

《旧唐书》姚崇本传谈到长安四年姚崇以母老为原因“表请解职侍养”,“则天难违其意,拜相王府长史,罢知政事,俾获其养”。这一任职,意味着相王李旦与姚崇会有特殊的关系,或许对我们探讨姚崇站到政变队伍的原因有所帮助。

李旦是高宗的第八子,母亲为武则天,与中宗是同母兄弟。高宗死,中宗柩前即帝位。嗣圣元年(684)二月,武则天废中宗为庐陵王,立李旦为皇帝。之后武则天改国号为周,李旦降为皇嗣,“其具仪一比皇太子”。圣历元年(698),中宗自房陵还,立为皇太子,李旦被封为相王。长安中,拜司徒、右羽林卫大将军。史书谈到他:“自则天初临朝及革命之际,王室屡有变故,帝每恭俭退让,竟免于祸。”[1]卷七:152这段时间内,他和中宗都做了皇帝又被武则天弄下台。之所以两人都保住了命,主要原因其一他俩都是武则天的亲生儿子,其二平日里他俩都小心翼翼,苟且偷生。他们对政局的变移不是没有想法,当然也想将政权掌握在李姓人手中,但武则天的强势和手段凶狠,使他们胆战心惊。

李旦的个性比较懦弱,优柔寡断,不是一位合格的政治家。《旧唐书》称李旦“谦恭孝友”[1]卷七:151,《资治通鉴》说他“宽厚恭谨,安恬好让”。中宗上台后,有位侍御史诬告太平公主、李旦和李重俊同谋,要将他们逮捕入狱。中宗让中丞萧至忠审讯,萧对中宗说:之前李旦将皇嗣让给李显,“固请于则天”。他以天下让给陛下,“累日不食,此海内所知”,你不能使人罗织害一弟一妹啊[2]卷二○八:6614-6615。李旦不接皇嗣,固然是出于武则天的安排,但也有一些是他个人的因素,对政权似乎没有太浓厚的兴趣。总体来说,给人的外表印象是李旦没有多少政治手腕,政治上个人的意愿并不强烈。

表面上政权在正常交接和过渡,但实际上并非如此。相王李旦不甘心他和中宗把到手的皇帝宝座让给武则天,因此这一时期的政治有着另一种史书上看不到的较量,学界已有人指出了其中的一些问题。如有学者指出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唐朝中央一直存在着一个庞大的“相王集团”,“南朝宰相都是以在京的睿宗为旗帜对抗武氏的”[3]272。认为李旦是一面旗帜,包括宰相在内的很多大臣内心是向着李唐的,因而实际上相王周围有一股庞大的政治势力。这股政治势力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南衙的官员,“睿宗一向与南衙的宰相联系紧密,也获得了他们的支持”[3]274。其他持相似意见的学者也认为李旦有着实力强大的相王府势力,其成员积极参加了政变[4]。中宗和睿宗是高宗的两个儿子,南衙大多数宰相们内心向着他们,在当时是完全有可能的。

所谓的神龙政变,固然是张柬之、桓彦范等众大臣发动的政变,但与中宗和相王李旦应该也有不少关系。《旧唐书·袁恕己传》谈到长安中,已历迁司刑少卿,兼知相王府司马等职的袁恕己参与了政变,“敬晖等将诛张易之兄弟,恕己预其谋议,又从相王统率南衙兵仗,以备非常”。政变结束后,袁恕己加银青光禄大夫,行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封南阳郡公,食实封五百户。[1]卷九一:2942

这里特别要注意的是袁恕己的身份,他政变前是“相王府司马”,是一个和李旦有紧密关系的王府职位。敬晖等要诛张氏兄弟,而“恕己预其谋议”,也就是说,袁恕己是参与了政变的设计。也许,政变的大臣们是通过袁恕己和相王取得联系,得到了相王的支持,袁恕己是政变者和相王的联络人。然从“又从相王统率南衙兵仗,以备非常”句来看,相王握有兵权,是在观望政变的结果,如果政变不顺利,相王会亲自带了南衙兵冲过来加入政变的队伍。政变最后成功,袁恕己加官晋爵,说明他是政变的有功之臣,是相王的得力助手。因此从这里可以看到,李旦在政变前得到了很多大臣的支持,有可能围绕着他形成了一股政治势力,而相王府的官员虽然都是武则天安插到李旦身边的,但相信不少人是支持李唐而非武氏的,他们很容易同情李旦,并且和李旦一起成为反武的主要力量,成为李旦政治势力的组成人员。

作为相王府长史,姚崇应该是相王府官员中最有分量的,他对相王李旦的态度决定着李旦在这个政变中是否发挥出作用。如果姚崇反对李旦参加政变,那么李旦是很难有所动作的。而现在我们看到李旦统率南衙兵仗以备非常,应该说这和姚崇的态度是一致的。

二、姚崇和政变诸大臣的关系

神龙政变的主要人物是张柬之、桓彦范和袁恕己、崔玄暐和敬晖,其中张柬之和敬晖、桓彦范三人关系十分密切,是政变最主要的策划者。三人之中的核心,应该是张柬之:“及诛张易之兄弟,柬之首谋其事。”[1]卷九一:2942其次是桓彦范和敬晖,《旧唐书·桓彦范传》云:“凤阁侍郎张柬之与桓彦范及中台右丞敬晖等建策将诛之。柬之遽引桓彦范及敬晖并为左右羽林将军,委以禁兵,共图其事。”这三人是政变的谋划者,而且桓彦范和敬晖控制着禁兵。两人还和中宗密切联系:“时皇太子每于北门起居,彦范与晖因得谒见,密陈其计,太子从之。”[1]卷九一:2928两人能和中宗见面,把他们三人的计划说给中宗听,中宗表示同意。所以太子中宗在政变前就知道了整个计划,换句话说,政变是得到太子的怂恿,如果太子不同意,政变就可能进行不起来。反过来说,太子因为支持政变,所以政变后他就成了最大的受益者。

问题是,作为武则天朝的一位宰相,姚崇是如何和政变的五王走得很近的?

其实,同在一个朝廷下共事,姚崇和五王关系比较密切是可以理解的。他和张柬之的关系十分特殊,甚至可以说,张柬之在政变前的政治地位就是靠了姚崇才得到的。《资治通鉴》卷二○七长安四年(704)九月,即姚崇即将启程前往朔方为灵武道大总管,行前姚崇推荐了张柬之:“元之将行,太后令举外司堪为宰相者。对曰:‘张柬之沈厚有谋,能断大事,且其人已老,唯陛下急用之。’”武则天听进了姚崇的话,隔了一月,“以秋官侍郎张柬之同平章事,时年且八十矣”[2]卷二○七:6573-6574。姚崇举荐时,张柬之已是八十岁高龄,说明武则天是很信任姚崇的话,也认可张柬之的能力。其时,姚崇仍兼着相王府长史,虽然他的主要职责是在灵武道,但他和相王的关系,加上当时任相王府司马的袁恕己,很清楚地可以看到姚崇和他们几位之间关系是比较深厚的,并不是简单的纯同事关系。

张柬之在得到姚崇推荐前,还得到了武则天朝的另一宰相狄仁杰的推荐。狄仁杰推荐的理由是:“文学蕴藉,则苏味道、李峤固其选矣。必欲取卓荦奇才,则有荆州长史张柬之,其人虽老,宰相才也。”武则天认可了他的话,所以张柬之被擢为洛州司马。不过几天后狄仁杰对武则天说:“前荐柬之,尚未用也。”武则天认为已经提拔任用了,但狄仁杰认为:“臣所荐者可为宰相,非司马也。”于是迁秋官侍郎[2]卷二○七:6551。《通鉴》认为这一事件发生于久视元年(700)七月,但好像并不准确。由于《旧唐书》认为张柬之代杨元琰为荆州长史是在长安年间[1]卷一八五下:4810,而狄仁杰在长安三年(703)九月逝世,因而狄仁杰和武则天的这段对话应该发生在长安元年(701)至长安三年九月中间的某个时间。可知狄仁杰对张柬之的能力十分看重,一再向武则天建议要提拔他。之后,加上姚崇的再次推荐,张柬之虽然很老,但武则天量才使用,还是重用了他。

作为武则天朝的著名宰相,狄仁杰举荐过很多官员,其中神龙政变的几位都得到了他举荐(1)关于狄仁杰和神龙政变几位主要人物的关系,我指导的硕士研究生周其力在其《唐睿宗政治势力消长研究》(上海师范大学2021年硕士论文)第二章第一节中有详细的考证。尽管个别地方的表述难免有些不尽妥当,但基本揭示了狄仁杰、五王和姚崇之间的关系。。《狄梁公传》谈到张柬之、桓彦范、敬晖、崔玄暐、袁恕己“皆公所荐。公尝退食之后,谓五公曰:‘所恨衰老,身先朝露,不得见五公盛事,冀各保爱,愿尽本心。’五公心知目击,悬悟公意”[2]卷二○七:6551。该传认为五王都得到狄仁杰的举荐。不过,《通鉴》的正文并不采用这条材料:“作传者因五人建兴复之功,附会其事,云皆仁杰所举耳。”不过《旧唐书》的确谈到狄仁杰引荐过张柬之、桓彦范和敬晖三人[1]卷八九:2894。这在桓彦范等人的传记中也有记载,如:“圣历初,累除司卫寺主簿。纳言狄仁杰特相礼异,常谓曰:‘足下才识如此,必能资质远大。’寻擢授监察御史。”[1]卷九一:2927狄仁杰与桓彦范认识较早,对他的才能是知根知底。

五王中,崔玄暐也许不是狄仁杰举荐的。政变到了最紧张时,众人来到武则天面前。武则天对崔玄暐说:“他人皆因人以进,惟卿朕所自擢,亦在此耶?”其他人的叛背,武则天都可以理解,但她无法理解自己一手提拔的崔玄暐为什么要在背后算计自己。武则天的话还真不假,《通鉴》也提到崔玄暐“性介直,未尝请谒”,宰相对他很看不惯,“恶之,改文昌左丞”,但一个月后,武则天让他还旧任,“乃复拜天官侍郎”[2]卷二○七:6557。

狄仁杰不但和五王中的四人有举荐之恩,而且与姚崇的关系也超出一般:“仁杰尝以举贤为意,其所引拔桓彦范、敬晖、窦怀贞、姚崇等。”[1]卷八九:2894原来姚崇也是得到了狄仁杰的举荐,因而他俩以及五王之间,必然在一些问题上有着共同的看法,声气相通。而且,姚崇和狄仁杰私下有往来:“(康希铣)与狄仁杰、岑羲、韦承庆、(韦)嗣立、元怀景、姚元崇友善。至是咸倾朝同赋诗以饯之,近代未有此比。”[5]卷三四四:3487这些人关系特别好,一同吟诗送别,“咸倾朝同赋诗”,直接影响到了一大批官员。从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姚崇与以张柬之为首的五王之间,通过狄仁杰这一线索的串联,他们的关系原来是十分紧密的,有着共同的政治目标。一旦发动政变,他们之间就会相互牵扯在一起。

三、相王府势力的积聚和姚崇的任职

相王李旦参与了神龙政变,但他没有来到前台。《旧唐书》说袁恕己“从相王统率南衙兵仗,以备非常”[1]卷九一:2942,显然相王是政变中冲在最前面的张柬之等人的坚强后盾,他带的禁兵实际上确保了政变的成功,保证了宫内没有其他军事力量的进入。政变后,“以诛张易之昆弟功,进号安国相王,迁太尉,加实封。其年立为皇太弟,固辞不受”[1]卷七:152。显然,相王也是政变的主要功臣,大概中宗认为相王在政变中的重要性不亚于五王,因而在相王前加了“安国”两字,把国家政权的安危重新寄托在李姓子弟身上。之后,中宗一是让相王迁太尉,直接掌管禁军,二是立为皇太弟,作为第一皇位继承人。这样做,先不管中宗到底是恩宠相王,还是另有目的,但可以说明相王在政变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问题是,在武则天的眼皮底下,相王是怎么能积聚起势力加入反武的队伍中的?

相王之所以能积蓄力量,恐怕与中宗回到朝廷有关。由于年岁上升,武则天开始考虑皇位接任问题。圣历元年(698),她召回被贬在外的庐陵王,九月废除了李旦的皇嗣身份,以庐陵王为皇嗣,哥弟之间换了个位子。第二年正月,李旦被封为相王。按常理,皇位继承人位子的失去,本来是很丢人的,但谁也想不到祸福相倚,因为武则天需要监视的皇位继承者从李旦变为李显。从《通鉴》卷二○六圣历元年九月条的记载我们很容易看出武则天的心思:

甲戌,命太子为河北道元帅以讨突厥。先是,募人月余不满千人,及闻太子为元帅,应募者云集,未几,数盈五万。

河北道出兵讨突厥,武则天以太子为元帅。之所以任命太子,她是利用太子在民间的声望募兵,事实上五万大军迅速组成了。但武则天并不想让太子真上前线,一旦狮子脱笼跑到野外,这反而是很危险的。“戊寅,以狄仁杰为河北道行军副元帅,右丞宋元爽为长史,右台中丞崔献为司马,左台中丞吉顼为监军使。时太子不行,命仁杰知元帅事,太后亲送之”[2]卷二○六:6534。那么真正掌握兵权的是谁?很显然,实际兵权握在狄仁杰的手里。这说明,武则天对皇太子是较为担心的,她每天的眼光都围着中宗转。

与皇太子不一样,相王一方面性格比较柔弱,懂得进退之道,另一方面他只是个亲王,而且努力承担着他应做的工作,多次出任外职,一切都不显山露水。突厥默啜曾喊出“还我庐陵、相王来”[6]卷三:60,武则天干脆让太子和相王来处理与突厥相关的事务,圣历二年(699)八月,“丁未,相王兼检校安北大都护”[2]卷二○六:6541。长安元年(701)八月,突厥默啜又在边境闹事,“命安北大都护相王为天兵道元帅,统诸军击之,未行而虏退”[2]卷二○七:6556。长安二年五月,“乙未,以相王为并州牧,充安北道行军元帅,以魏元忠为之副”[2]卷二○七:6559。这年九月,武则天又以李旦为并州道元帅,“三思与武攸宜、魏元忠为之副;姚元崇为长史,司礼少卿郑杲为司马”[2]卷二○七:6560。虽然最后没有出兵,但姚崇在此次行动中被任命为行军长史,显然两人之间已有交集。虽然远离政治中心,但相王在外可能已和不少官员关系渐渐密切。

相王还和禁军将领结识起来,因为他曾被安排到北衙和南衙任职。长安元年八月丙申,以李旦“知左右羽林卫大将军事”[2]卷二○七:6557。神龙政变之后,中宗颁布了加相王实封的一个制书,内中称呼李旦为“并州牧,左卫大将军,太子左千牛卫率,兼安北大都护”[5]卷一六:192。对此,睿宗自己是非常明白这两次任职的重要性。景云二年(711),窦希瑊拜左右千牛卫将军,睿宗一高兴就对他说:“朕昔在藩,尝居此职。而其宿卫亲近,今故授卿。”[5]卷一○○:1024证明相王所领的并非一个虚职,与南、北衙禁军将领都结识相知。在政变中,袁恕己要跟随相王执南衙兵仗预防事态变大,并不是虚语,因为相王是有这种实力的。

从皇太子位上逊位后,相王开府置僚属,武则天为相王安排了具体的官员,其中最为重要的是长史姚崇。孙英刚指出:“在姚崇的政治生命中,很重要的节点就是担任相王府长史。”[7]这一看法是十分正确的。没有这一安排,姚崇的仕途可能就会有另一种轨迹。没有这一次安排,姚崇在政变中的态度可能并不会这样积极。

关于姚崇任职相王府长史,《旧唐书·姚崇传》认为是长安四年(704),《新唐书·姚崇传》附和了这一说法。《通鉴》比较具体,认为是这一年的八月,次月姚崇出镇灵武。之后是要到政变前夕,姚崇才回到京城。但如果任长史只是短暂的一个月,相王和姚崇之间恐怕很难做到双方有足够的信任,但为什么姚崇从灵武回来后就加入政变的队伍中呢?这一点我们始终是有点疑惑的。

不过,对姚崇任职相王府的起始时间,周其力在其硕士论文中谈了另一种新说法,或许能带来不一样的解释。详细的考证可以参考他的论文第二章第二节,这里我们只是就他所引的两条材料提出看法。

《唐太原节度使韦凑神道碑》谈到韦凑于大足元年,“授上方监丞,寻加朝散大夫,转相王府属兼通事舍人”,他也任职于相王府。而其时“夏官尚书姚公兼王府长史”,两人成了同事。姚宗尝称赞韦凑说:“韦属识见宏远,文彩优详,恨相知之晚也。”到了长安三年,韦凑才迁职方员外郎[5]卷九九三:10287。韦凑在大足元年授上方监丞,转到相王府任职应该不会太久。据此,时任夏官尚书的姚崇在大足元年(701)稍后就曾任职相王府。根据《旧唐书·武则天纪》,这年三月,姚崇以夏官侍郎迁凤阁侍郎,依旧知政事[1]卷六:130,至九月姚崇首次兼夏官尚书[8]242。也就是说,这年九月以后不久,姚崇就有可能到相王府任职,这与《韦凑神道碑》所提是一致的。

姚崇首次任职相王府,张说给姚崇写的神道碑中也有记录:“进夏官员外郎、郎中、侍郎。朝廷曰能,遂掌军国。迁凤阁侍郎,监修国史。始则天人让王,承置醴之顾;终以飞龙利见,延骖乘之恩。自时厥后,恒当大任。凡三处兵部尚书,三入中书令。”[9]卷一四:743学者认为“监修国史”之后,《张说集》的不同的版本上还有一句常被大家不太注意的话:“史,底本此字下注:‘唐文下有兼相王府长史六字。’英华、文粹、四库、聚珍、朱刻有此六字。”[9]卷一四:745即今《张说集》的底本可能脱漏了“兼相王府长史”六个字。按这里的说法,任凤阁侍郎后不久就任职相王府了,而大足元年三月,姚崇就迁凤阁侍郎,这可以佐证《韦凑神道碑》的记载。

如此,综合两条史料来看,姚崇是任兵部尚书后进入相王府,这个时间估计就是他首次任兵部尚书的长安元年九月后的不久,估计是在这一年的年尾,而不是第二次任兵部尚书时的长安四年(704)。这一推测也得到了《新唐书·宰相表》的印证:长安元年(701)十一月,“甲午,姚元崇加相王府长史”[10]卷六一:1664。这和我们的推测在时间上是完全相符。

如果上述推论能成立,我们对以下两点就比较容易理解。第一,长安二年(702)相王任并州道元帅,以姚崇为行军长史,这一安排的原因一是姚崇曾任夏官尚书,二是他已经是相王府长史,两人在军事行动中能密切配合。第二,长安四年姚崇为相王府长史,要么是史书的系年搞错了,要么是姚崇第二次任职,否则无论怎样都无法说清姚崇和相王李旦为何能在短短一个月内会有这么深厚的政治默契。

综上,神龙元年的这场政变,以张柬之为首的文臣和李多祚为首的羽林军冲在第一线。策划政变的五王得到了中宗和相王等宗室人员的支持,中宗和相王其实是政变的真正推动者。姚崇和五王关系比较密切,他和袁恕己又是相王府的官员,为了朝廷政权的稳固自然而然地站在政变者的一方。

四、政变后姚崇的表现及其策略

神龙元年的政变,是打着诛张易之的旗号发动的,但最终并不只是诛了张易之,还将武则天迁到上阳宫,交出了政权。接着是中宗上台,政权从武周回到了李唐。政变者的目的完全达到,但在这时有了分歧。

据《旧唐书·中宗纪》记载,“时张易之与弟昌宗潜图逆乱,神龙元年正月,凤阁侍郎张柬之……定策率羽林兵诛易之、昌宗,迎皇太子监国,总司庶政。乙巳,则天传位于皇太子。丙午,即皇帝位于通天宫,大赦天下。”[1]卷七:135-136也就是说,五王和中宗发动政变,其目的是比较明朗的,一是诛张易之和张昌宗,二是“迎皇太子监国,总司庶政”。把武则天握在手里的政权夺回来,这是政变中的临时起意。性格懦弱的相王和长史姚崇参加政变,也认可诛二张和皇太子监国,但并不是想逼武则天下台,这实际上随着政变的推进就很矛盾,武则天是否下台姚崇根本左右不了。

《旧唐书·姚崇传》说:

则天移居上阳宫,中宗率百官就閤起居,王公已下皆欣跃称庆,元之独呜咽流涕。彦范、柬之谓元之曰:“今日岂是啼泣时!恐公祸从此始。”元之曰:“事则天岁久,乍此辞违,情发于衷,非忍所得。昨预公诛凶逆者,是臣子之常道,岂敢言功;今辞违旧主悲泣者,亦臣子之终节,缘此获罪,实所甘心。”[1]卷九六:3022

姚崇之所以要流泪,在本文的开始就提到因为武则天待他不薄,君臣感情深厚,他从没有想要把武则天拉下皇位。当大家因中宗刚登上皇位欢天喜地的时候,姚崇突然不合时宜地抒发了一段感情,的确与当时的气氛格格不入。作为一起政变的战友,桓彦范、张柬之劝他要小心,但姚崇还是说了一番肺腑之言,谈了政变诛凶逆和辞违武则天的关系,这自然是自找麻烦,“无几,出为亳州刺史,转为常州刺史”。

我们会发现一个事实,直接参与逼迫武则天退位的人中,并没有相王及其周围的人。直接逼宫的是张柬之等人,他们或许是得到了中宗的直接指使。相王并不是皇位的继承者,他也没想对自己的母亲有什么不利,因而是否从武则天手中夺权,对相王来说没有什么实际意义,而姚崇无论是从个人的感情上还是与相王的关系上,都不会认可从武则天手中夺权。姚崇仅仅将诛杀二张作为政治上合理的事情,因而他参与了事前谋划,认为这是“臣子之常道”;而他对于逼宫一事并不赞成,甚至对武则天表达出同情。说到底,姚崇并不知悉张柬之等人在诛杀两张后还会有更进一步的目标。姚崇“呜咽流涕”是真情表露,因为他一再受武则天提拔,自然在情感上是难以接受的。

政变之后,政变参与者只要不是属于和五王关系比较近的人,都受到了排挤。比如武则天末年的宰相朱敬则,有些史书说是他首先提出要解决两张问题。《资治通鉴》卷二○七唐中宗神龙元年正月条《考异》引用《中宗实录》的记载:

初,冬官侍郎朱敬则以张易之等权宠日盛,恐有异图。时敬晖为左羽林将军,敬则谓之曰:“公若假皇太子之令,举北军诛易之兄弟,两飞骑之力耳。”晖等竟用其策。及易之、昌宗伏诛,晖遂矜功自恃,故赏不及于敬则,俄出为郑州刺史。[2]卷二○七:6582

诛二张的点子是朱敬则最早提出。他在与敬晖的商讨中,提出了政变的具体步骤和方法。而事实上,后来政变的用兵方式,就是按着朱敬则的想法在操作。不过政变成功后,“及易之、昌宗伏诛,晖遂矜功自恃,故赏不及于敬则,俄出为郑州刺史”(2)《资治通鉴》卷二〇七,唐中宗神龙元年正月庚戌条《考异》引《中宗实录》。关于许敬则被贬事件,我们曾作过专门研究,见许超雄,张剑光.武周宰相朱敬则被贬与平反原因探析[J].乾陵文化研究,西安:三秦出版社,2015.。朱敬则的功劳被敬晖盗抢,并未获得封赏。同样,姚崇在悲泣武则天的次日“出为亳州刺史”[2]卷二○八:6584,不升反降。

权力交接完成,中宗和相王的关系发生了变动。原来兄弟两人一个是储君,一个是亲王,共同面对皇帝武则天,在观念上能达成共识,但随着中宗得到权力,两人的关系立即转变成君臣关系。相王虽然为中宗提早登基立下了汗马功劳,但中宗一旦坐上皇位,环顾政坛四周,马上就发现相王的声望及王府中的大臣成了他的一种威胁。

相王当然意识到君臣关系之下,一个具有较大影响力的皇帝的弟弟应该做些什么,才能摆脱自己的窘境。神龙元年二月“辛未,相王让太尉及知政事,许之;又立为皇太弟,相王固辞而止”[2]卷二○八:6588。中宗登基后的第二个月,他把有行政实权的“知政事”辞掉,不再管国家大事,在政治上完全成了一个无关轻重的普通皇室人员。接着中宗立他为“皇太弟”,理论上中宗之后他是皇位的继承者。也许他感觉出这是中宗对他的试探,还是有火上烧烤的滋味,让他坐立不安。为了表明自己对皇位没有一点点念想,他三上奏章以谢皇恩,表示不能接受。前两个奏章今日已无法看到,但崔沔代笔的第三封奏章还在。在这篇奏章中,他首先认为中宗登皇帝位是上天和祖宗的选择,中宗是有能力登大位的:

伏愿陛下雄略潜明,皇威诞发,燻逐狐鼠,枭翦鲸鲵。上慰祖宗之心,下保元元之命。大位既定,丕业重光,再造四海之基,方流万代之福。至于守器允属元良,非圣贤无以压天下之心,非典礼无以为后嗣之法。

然后他坚决表达了自己是没有能力居于储位的想法,实际上让中宗明白自己根本没有觊觎皇位的心思:

臣某言:前累表自陈,披历肝胆,退诚所守,期在不移,而天听邈然,未垂矜纳,屏营跼蹐,罔措心颜……臣地非冢嫡,才实昏庸,一旦干冒大伦,乱越皇统,近为身患,远成国耻,将何以措身阙庭?将何以归骨山陵?是用专固不回,继之以死,特希慈造,俯垂圣谅……嗣圣之后,天步艰难,逼迫崎岖,措身无地。既冒储贰,又尘尊极。正名罚罪,合当万死……臣当此际之心,岂贪生而忧死?诚以身居不容之地,命尽危疑之辰,上适可以增国羞,下未足以明臣节。是用冒罪假息,忍死苟全。[5]卷二七三:2769

对相王的处境转变,姚崇提前有所预判。作为相王府中的重要官员,自然应该与相王同进退,姚崇明白自己在政变后的结局。胡三省谈到姚崇的呜咽流涕:“此姚元之所以为多智也。”[2]卷二○八:6584作为宰相,他对武则天的真情,谁都知道,而他还要故意表白一番。处在这样复杂的背景下,姚崇的那番话不但是自己政治态度的表白,而且也是代表相王的政治表白,真实的目的恐怕一是要向中宗表明相王对武则天的皇位根本没有想法,二是想对武氏势力表明自己根本没有想推翻武则天的统治。王夫之指出:

武氏废,二张诛,而诸武安于磐石,中宗淫昏,得之性成,疢疾而不悟,其不能长此清晏也,众人不知,而知者先见之也。元之之智,垂死而可以制张说,方在图功济险之日,百忧千虑,周览微察,早知五王之命悬于诸武之手,固不欲以身试其戈矛,以一涕谢诸武而远引以出,故其后五王骈戮而元之安。[11]卷二一:640

他认为姚崇因为武氏势力尚在,中宗毕竟是武则天的儿子,为了避免诸武报复而到时也认为他是反对武则天的重要人物之一,所以故意要向人们表明自己的态度。他认为姚崇与五王是有区别的:“或持正以居功,或用智以祈免,忠直之士不屑智士之为,而通识之士不尚婞直之节,其不相为谋也久矣。”他肯定五王是持正、忠直,但只是这些品质还不够,而姚崇是用智、通识,把政局变化看得通透,是有大智慧的政治家。用今天的话来说,王夫之实际上表达的是,五王是忠直之臣,但他们在政治的成熟度较姚崇还是差一个层级的。

事实上,我们的确是看到,如姚崇预想的那样,中宗因为亲情的关系,根本不想解决武三思等人:

张柬之等数劝上诛诸武,上不听。柬之等曰:“革命之际,宗室诸李,诛夷略尽;今赖天地之灵,陛下返正,而武氏滥官僭爵,按堵如固,岂远近所望邪!愿颇抑损其禄位以慰天下!”又不听。柬之等或抚床叹愤,或弹指出血。[2]卷二○八:6587

中宗只是想利用政变取得权力,发动政变的五王对他来说只是一种利用,并不会听从他们的想法,所以到了后来五王才理解“事势已去,知复奈何”,相比姚崇,他们的确是缺少政治智慧。

姚崇离京不再担任相王府长史后,“三月,中书侍郎兼检校相王府长史南阳郡公袁恕己为中书令,兼检校安国相王府长史”[1]卷七:138。相王府司马袁恕己作为政变功臣接任长史一职,但他是参悟不透姚崇主动搞事离京的真实目的,等待他的将是比较悲惨的命运。之后,袁恕己与张柬之等人一同封王,罢知政事,封南阳郡王,第二年正月任豫州刺史。据《新唐书》卷四九下《百官志下》谈到王府官:“高宗、中宗时,相王府长史以宰相兼之。”[10]卷三九下:1305这是通常的做法,倒不一定是制度规定,但可以推测袁恕己神龙元年(705)五月罢知政事后,可能已经不再兼任安国相王府长史,中宗迅速切断了他与相王之间的联系,这样做最重要的是孤立了相王。政变中的重要人物姚崇和袁恕既已自保不暇,相王势力就不可能再危及皇权。

五、结语

作为武则天比较欣赏的一位宰相,姚崇的能力得到她的充分肯定。不过从担任相王府长史后,姚崇和相王的关系开始紧密。张柬之等参加神龙政变的官员,大多是得到狄仁杰和姚崇的举荐而担任重要职务,姚崇和狄仁杰两人的私交关系深厚。当中宗和相王又因为武则天建立周朝而不断念想着要将政权回归到李唐子弟手中时,得到了众多大臣的响应。一旦张易之兄弟的弄权成为比较突出的政治问题,许多大臣表达出愤恨欲发动政变铲除他们,姚崇自然也参加到了政变之中。不过,姚崇的态度是一方面反对张易之兄弟,另一方面又不想反对武则天,这多少显出些矛盾的感情。随着政变的成功,并且政权实行交接,中宗和相王的地位发生了变化,姚崇敏锐的感觉出了这种变化,就用自己是相王府长史的身份,故意表明自己和武则天的特殊关系,早早地从中宗朝政治舞台上消失,既保护了自己,又保全了相王。姚崇个人的主动进退,远较五王显示出政治上的成熟。

致谢:本文中的部分论述,我和研究生周其力作过多次讨论。他在查找史料和一些观点的提炼上,对本文贡献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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