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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晋楚争霸主线下的春秋结盟之道

2021-12-05黄朴民姬丽君

关键词:结盟郑国齐桓公

黄朴民,姬丽君

(中国人民大学 国学院,北京 100872)

春秋时期处于中国早期历史中的社会转型阶段,西周礼乐秩序遭到了巨大的冲击力,周王室的地位同样岌岌可危。在此社会背景下,诸侯与列国之间的关系变得十分微妙,一旦发生不可调和的政治矛盾时,有实力的诸侯国往往以发动军事战争的方式来解决问题。除军事战争之外,春秋时期的列国争霸还表现为“会盟”这样相对温和的外交手段。事实上,春秋时期的争霸战争与争盟外交往往如影相随,据《春秋》记载,这一时期的战争次数有483次之多,而会盟频率却不相上下,也有450次左右[1]。

由于春秋的会盟活动十分兴盛,所以有关会盟的渊源、演变及特点,会盟活动在诸侯国之间承载的作用等重要论题,得到了较多研究者的重视,成果颇丰。在这些宏观视角的基础上,还有一些更细微的问题需要进一步厘清。例如,国与国之间的军事战争为何与外交会盟联系如此密切,霸主地位的确立是否根源于军事胜利,会盟活动的背后有怎样的文化共识作为支撑,春秋时期的会盟活动隐藏着怎样的外交精神等等,这些都是需要我们今天继续审视的问题。因此,本文将以晋楚争霸这样具体生动的史实为例,来解析春秋列国的外交结盟之道。

一、春秋时期的结盟与争霸

整个春秋时期,也即从公元前770年一直到公元前453年,历史演变的主线,除了社会、经济、文化、学术思想和政治制度的急剧嬗变以外,还表现出两个主要形式:争霸战争和外交结盟,这两者之间是相互结合如影相随的。发生重大战争前,一般会有外交上的纵横捭阖,如新城之会、戚地之盟、鸡泽之会等等。战争结束后,一般又会举行盛大的盟会,如葵丘之会、践土之盟、萧鱼之会等等,发表一些“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2]843等类似于今天“共同声明”的言辞(1)例如城濮之战后,践土大会的盟约则为:“皆奖王室,无相害也。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队其师,无克祚国,及而玄孙,无有老幼。”见:春秋左传正义[M]∥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影印版,1980:1826.。换言之,外交结盟与争霸战争,这两者乃是一个钱币的正反两面。

春秋时期的战争为什么会与外交联系得这么密切?当然在中国后来的历史上,外交与战争也是紧密联系的,故在《孙子兵法·谋攻篇》中,“伐谋”“伐交”“伐兵”“攻城”乃处于一个系列,是并列关系。但是,必须承认,这一点在春秋时期尤为特殊,个人认为,这是由春秋时期的战争性质所决定的。春秋战争和战国战争的最大区别就是,春秋战争的宗旨或主题是争霸,彼此之间争名分,争当“龙头”;而战国战争的主题则是兼并,到了后期,又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地演变为“统一”。争霸战争的主要战略目标,是自己争先,其他诸侯国,必须唯我马首是瞻。只要你承认我的霸主地位,顺从于我,听命于我,接受我对你的驱使,那么,我也让你活下去,所谓“贰而执之,服而舍之。德莫厚焉,刑莫威焉”[3]1808,“叛而不讨,何以示威;服而不柔,何以示怀”[3]1846。总之,争霸是争名分、立秩序。而这种名分则是通过召开诸侯盟会来确定的,即所谓“执牛耳者”。另外,春秋时期结盟之盛,也与该时期距离上古未远,政治中残留有大量巫史神祝传统孑遗有一定关系。具体地说,盟誓的形式起源甚早,是一种在鬼神观念的影响下,人与人、集团与集团、政权与政权之间互相取信的方式,即所谓“约信曰誓,莅牲为盟”[4]1266。尤其是“盟”,实际上包含了一系列与立约相关的歃血和祈求神明见证的仪式。而政治盟会及其所形成的誓约带有一个普遍的共性:“各种怀有不同政治动机的势力,以盟与约为手段,达成妥协与合作。”[5]1这一点,恰好符合并能服务于春秋争霸这个核心宗旨。

但是,兼并战争的情况乃完全不同。战国时期的战争之所以残酷,就是因为转变为了兼并的性质,无所谓名分与否,不再图什么虚名,而是要追求实实在在的利益,要彻底吞并你的土地、完全吞噬你的人口,最后通过战争逐渐走向统一。这种战争的性质是让对方再也无法生存,这样一来,对方为了保证社稷的存在,自然要做殊死的抵抗,战争于是变得日益激烈,日益残酷,伏尸百里,血流成河,“入其国家边境,芟刈其禾稼,斩其树木,堕其城郭,以堙其沟池,攘夺其牲牷,燔溃其祖庙,刭杀其万民,覆其老弱,迁其重器”[6]218。孟子说“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2]516,说的就是这种特点,故西汉刘向在其《战国策·书录》中曾强调指出:“湣然道德绝矣……贪饕无耻,竞进无厌,国异政教,各自制断;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力功争强,胜者为右;兵革不休,诈伪并起。”(2)关于春秋与战国社会文化风尚之差异、政治运作方式之不同,顾炎武曾有过概括的总结与揭示,《日知录》卷十三“周末风俗”条目,云:“如春秋时,犹尊礼重信,而七国则绝不言礼与信矣。春秋时,犹宗周王,而七国则绝不言王矣。春秋时,犹严祭祀,重聘享,而七国则无其事矣。春秋时,犹论宗姓氏族,而七国则无一言及之矣。春秋时,犹宴会赋诗,而七国则不闻矣。春秋时,犹有赴告策书,而七国则无有矣。”很显然,春秋与战国之间存在着历史嬗递上的巨大畛域,这也是我们今天考察春秋的外交结盟与争霸作战时必须留意的历史大背景。见:(清)顾炎武,撰.严文儒,戴扬本,校.日知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522.[7]569,[8]522

春秋争霸战争的副产品是诸侯之间的外交结盟,因为要成功争霸,单凭一己之力是捉襟见肘力不从心的,所以需要拉拢尽可能多的盟国,有效地进行战略合作,以共同对付主要的敌人。这显然是争霸的主要命题之一。通观整个春秋历史,我们可以发现,当时争霸结盟的核心内容,或者说所谓的鲜明主线,就是晋、楚两个主要大国陷入所谓的“修昔底德”陷阱,无休无止地争霸,也即晋国和楚国跨越数百年的长期较量。当然,在此之前有一个先声,这个先声就是从郑庄公的“初霸”到鲁庄公的“小霸”,一直到“正而不谲”的齐桓公的“首霸”,中间还有宋襄公不自量力东施效颦式的“图霸未成”插曲,不过,公元前638年的楚、宋泓水一战,即让这个“霸主”变成了千古笑柄。但是,从本质上考察,所有这些都不过是晋、楚两强争霸角逐的预演与铺垫,是晋、楚两大强权之间角逐厮杀的“前戏”而已。更加需要指出的是,这些重大活动都跟当时的外交结盟紧密相连,如公元前656年齐、楚召陵之盟、齐桓公成为霸主的标志性事件葵丘大会等等。

春秋时期的结盟并不纯粹是单纯的折冲樽俎,而是打有共同的旗帜,秉持“普世”的价值理念的。这个主题,就是“尊王攘夷”。所谓“尊王”,就是尊周天子,这是当时最大的政治正确,尽管当时的周王室已是日薄西山风光不再,但毕竟还是形式上的“天下共主”,高擎“尊王”这面大旗,可以给结盟披上合法而高尚的外衣,这正如狐偃所说:“求诸侯,莫如勤王。诸侯信之,且大义也。”[3]1820所谓“攘夷”,就是秉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圈子观念,“内中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让中原诸侯们紧密地团结在一起,来共同对付与打击非华夏族,这样,就为当时的结盟活动界定了一致的战略目标。

当然,“反者,道之动”,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尊王攘夷”的政治内涵与价值取向是有一些变化的,总的趋势,就是“尊王”慢慢淡出,所以孔夫子说,“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9]2511。“正而不谲”意思是,齐桓公对周天子在形式和名义上的权威还有更多的尊重,能在履行道义宗旨与谋取自身利益两者之间取得相对的协调和平衡。但是,到了晋文公的时候则是“谲而不正”了,换言之,晋文公的争霸与结盟宗旨,乃是更多地站在晋国自身的立场上,而尊重周天子,则完全成了一个幌子。而所谓的“攘夷”,其对象也慢慢地由泛指转为专指,即主要对象最终锁定在楚国身上。当时中原诸侯国有一个共同并且强烈的忧患意识,“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10]2249,“中国”指中原诸侯国这个政治势力范围和共同文化圈子,所秉持的是西周以来诸侯们一致推崇的古典礼乐文明传统。这样看来,晋国的争霸与结盟虽然主要是出于对自己利益的考量,但它毕竟还是一种旧的礼乐文明的维系者,旧的国际秩序的维持者,是诸侯国中的龙头,所谓“周卑,晋继之”[11]304,就非常形象准确地形容了晋国扮演的角色。

而作为“夷狄”势力的主要代表,楚国所扮演的角色,更多的是新崛起的大国,是咄咄逼人的传统礼制挑战者的角色,因为它对原来周代具有“普世性”价值的礼乐文明是不怎么认同的,总是希望那些抱残守缺的中原诸侯能够认清形势的变化,理性地承认和接受楚国全面崛起、走向历史舞台中心的客观现实,及时改换门庭转而向楚国靠拢。楚国霸权的顶峰是楚庄王在位时,既“陈兵周疆”,又曾“问鼎之轻重”。而楚庄王言“止戈为武”,反对在邲之战后炫耀赫赫武功,修筑“京观”,并发表震聋发瞆的“武有七德”这样的高论:“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3]1882其实,这也是楚庄王本人汲汲于为了充分证明,自己的所作所为才真正体现了崇高的“文明”精神,代表着历史进步的方向。说到底,就是要占领道德与政治的制高点,与晋国争夺话语主导权。显然,这标志着当时的晋、楚称霸进入高潮期,而围绕晋、楚争霸的相关结盟活动也随之轰轰烈烈,随着霸权的迭兴而轮番上演,从而牢牢地占据了当时历史舞台的中心位置。

二、晋楚争霸与结盟的几个阶段

晋、楚的称霸与结盟,大致可分成几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晋楚争霸大格局的正式确立。格局确立的标志性事件,就是城濮之战后,晋国隆重举行的践土大会和温地之盟。其霸主地位得以长期确立与延续,即所谓的“报施救患,取威定霸”[3]1822。晋国的霸权有高潮,也有低谷,但总体来说晋国的霸权国地位是毫无疑问的。当时人们的普遍认识就是这样,“周卑,晋继之”,周朝衰落了,由晋国来引领天下,重建秩序,晋楚的长期对峙局面从此正式形成。

但是,公元前628年爆发的秦、晋崤之战,让这一过程发生了一些变化。当楚国势力北进,直接威胁到中原礼乐文明之时,秦、晋两国是盟友,携手合作,对楚国发起的挑战进行了针锋相对地回击,这是共同的战略抉择,因此,城濮之战中它们坚定地站在了一起。晋国之所以能在这场关系到“取威定霸”的战事中取胜,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拉拢了其他两个大国,一个是秦国,一个是齐国。秦晋之间自晋献公死后,即走得很近,秦穆公曾深度插足了晋国内部的权力更迭,包括晋文公能够登上晋国国君的宝座,也是拜秦穆公所赐,“秦伯送卫于晋三千人,实纪纲之仆”[3]1816。双方之间存在着密切地联合与协作,并互通婚姻,“秦晋之好”即为象征。

好景不长,随着晋文公去世,双方以前被掩盖着的矛盾迅速表面化,在公元前627年的崤之战中,晋国杀得秦军片甲不留,“匹马只轮无反”[10]2264,秦晋关系遂告破裂。这一仗,虽然使得晋国在军事上取得绝对性的胜利,却在政治和外交联盟上遭受了全方位的失败,产生了非常严重的后遗症。战争结束后,秦国与晋国决裂,并投靠楚国,毫不妥协地同晋国长期为敌,这使晋国称霸中原遭受了巨大的牵制。也就是说,晋国此后在战略上深深地陷入侧背受敌、两线作战、顾此失彼、捉襟见肘的被动局面,根本无法集中全部力量与主要对手楚国进行决战。到了这一阶段后期,晋、楚之间的战略态势进一步发生转换。这一转换意味着诸侯各国之间联盟的重新整合,重新洗牌,中原诸侯对晋国这个霸主的离心倾向渐渐变得严重,如郑穆公就愤然表示:“晋不足与也!”[3]1865中原地区中小诸侯国重新选边和站队,郑国、陈国、蔡国向楚国慢慢靠拢,晋国的霸业开拓因此受到了严重的挑战,出现盛极而衰的征兆。

第二个阶段,概括为以晋、楚争霸的延续与变化为主题,晋国完全处于守势,陷入被动困境,楚国全面崛起,进取中原,势头咄咄逼人,锐不可当,天下霸主的权柄几次易手,楚国一度成为天下新的领袖。其标志性事件就是邲之战(公元前597年),此后,中原霸权从晋国转移到楚国这一点,连晋国自己也是承认的:“虽鞭之长,不及马腹。天方授楚,未可与争。”[3]1887邲之战后晋国非常被动,秦国继续在背后捣乱,是为当时的第四大国。第三大国齐国也在晋国侧后捅刀子,在齐国眼里,现在晋国既然已经衰落,而我齐国原先就是首霸,所谓“五伯,桓公为盛”[2]843,现在时机成熟,就不妨翻转乾坤乱中夺权,重新恢复原先的天下霸主地位。那一时期,晋国在北方地区与少数民族杂居,南方地区楚国为第一霸权,秦国是不依不饶,继续捣乱,齐国是心怀不轨,兴风作浪。显而易见,晋国当时的确处境十分困难,战略态势相当被动,可谓是内外交困,四面受敌。

那么,晋国又是怎样破解这一困局的呢?稍加考察,即可知乃是战争和外交同时进行,分兵合击,双管齐下,刚柔相济,文武并用。

首先是看清了问题的实质所在,秦国作为挑战者,的确给晋国造成相当的困扰,带来严重的威胁,这绝不能听之任之,而必须加以严厉地抑制与打击。但是,对晋国而言,这时候更为重要的是拉拢齐国。于是,晋国通过公元前589年的鞌之战,击败不自量力的齐顷公所率的齐军,对齐国以战促和。这个事件非常有意思。战争结束后,晋国漫天要价,提出了齐国不可能答应的两个条件:一是齐国国君的母亲萧桐叔子到晋国当人质;二是“尽东其亩”[3]1895,即规定齐国所有南北走向的垄亩道路要变成东西走向。这两个条件过于苛刻,是齐国绝对没有办法接受的,因为,在一般情况下,可以让弟弟、儿子、侄子等人去当人质,但是,如果是让母亲去当人质,那就是对孝道最严重的挑战,对国家来说,这也是颜面无存,贻笑天下。另外,所有垄亩间的道路如果都改成东西走向,那就相当于修了现在的高速公路,齐国哪天不听话或有所企图,晋国的战车部队就可以朝发夕至,这就意味着国门洞开,根本没有国防可言了。所以,齐国最是窝囊,最是想休战罢兵,也是无法答应的,“反先王则不义,何以为盟主?其晋实有阙。四王之王也,树德而济同欲焉;五伯之霸也,勤而抚之,以役王命……吾子惠徼齐国之福,不泯其社稷,使继旧好,唯是先旨之敝器、土地不敢爱,子又不许,请收合余烬,背城借一。敝邑之幸,亦云从也;况其不幸,敢不唯命是听”[3]1895。晋国料到齐国不会答应自己的天价条件,所以借机逼迫齐国表态,要与晋国一起对付共同的敌人——楚国。晋、齐本就属于中原诸侯圈,信奉共同的礼乐文明观,而早在之前的召陵之盟中,齐国对楚国就已产生宿怨,因此齐国没有顾虑与障碍地接受了这一要求。重新结盟后,齐、晋联合在一起,携手共同对付“非我族类”的楚国势力,战略局面马上改观,对楚国就占有了明显的优势。

与此同时,晋国通过公元前578年的麻隧之战彻底打垮秦国。崤之战后,秦晋两国前前后后征战了几十年,麻隧之战对彼此多年的恩怨纠葛做了一个比较彻底的了断。是役,秦国遭到极为沉重的失败,其精锐主力悉数全歼,实力严重受损,数世不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再对晋国构成实质性的战略威胁。换言之,秦国从此在晋国面前变得安分守己,不敢再轻易挑衅与捣乱。这样一来,晋国消除了后顾之忧,同时通过大量的外交活动,使得秦楚两国在麻隧之战时无法组成联盟来对付晋国。这中间,最重要的举措就是公元前579年的第一次弭兵大会,晋国借假宋国大夫华元为“白手套”,晋、楚两国各派代表在宋国都城西门外举行会盟,约定:“凡晋、楚无相加戎,好恶同之,同恤菑危,备救凶患。若有害楚,则晋伐之。在晋,楚亦如之。交贽往来,道路无壅,谋其不协,而讨不庭。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队其师,无克胙国。”[3]1910很显然,晋国主使下搞起来的华元“弭兵”,目的是让楚国在秦晋角逐中暂时置身局外,保持中立,而楚国统治者居然轻易地中了晋国设计的圈套。从此之后,楚国对秦国是否为可靠的伙伴这一点产生了怀疑与不满,因此秦楚联盟某种程度上已经处于了停摆乃至瓦解的状态,为晋国再度全面称霸提供了有利的契机。

第三个阶段,是以公元前575年的鄢陵之战为标志,晋楚之间的战略态势再次全面转变。晋国在外交和战争中的全面优势得以重新确立。这一确立过程一直延续到晋悼公在位期间发起的“三驾之役”。“三驾之役”时,楚国完全承认自己已不再是晋国对手,“当今吾不能与晋争”[3]1942,“宜晋之伯也,有叔向以佐其卿,楚无以当之,不可与争”[3]1997。楚国意识到,之前战略上的积极出击包括外交上的猖狂挑衅实在太过冒进,需要重新检视,韬光养晦,改弦更张。

但这个时期的晋国也碰到了问题,处于相当纠结的状态之中,而这种局面的形成,又跟晋、楚鄢陵之战的结果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鄢陵之战这一仗既可以打,也可以不打,从单纯的军事层面与具体战术上讲,打一定会赢,但从战略全局上讲,从政治意义上讲,则会产生严重的后遗症,激化各种潜伏的矛盾。也就是说,如果存在着楚国这样的强大敌人,那么晋国内部就会团结,六卿之间、各大宗族之间,就会暂时放下彼此间的恩怨,保持一定程度上的团结,共同对付外敌。对此,晋国六卿中的范文子所言,可谓鞭辟入里一针见血:“唯圣人能外内无患。自非圣人,外宁必有内忧。盍释楚以为外惧乎!”[3]1918他认为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我伪逃楚,可以纾忧……我若群臣辑睦以事君,多矣!”[3]1917但如果晋国打败了楚国,那么内部矛盾就会凸显,宗室和强族之间的矛盾就会激化,你死我活的政治动乱就会上演。从这个角度看,鄢陵之战不应该打。但是,能拍板的中军帅拒绝这么看问题,他只强调政治正确,而不在乎其他:“不可以当吾世而失诸侯!”[3]1917于是乎,鄢陵之战晋国还是打了,而且是打赢了,结果,这之后晋国就如范文子在鄢陵之战大捷后所预料的那样,“君骄侈而克敌,是天益其疾也,难将作矣!”[3]1921晋国真的出现了内部的大动乱,而且这个变故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也是完全负面的。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晋国的内部动乱,那就很有可能不会有后来公元前453年的“三家分晋”,进而也很有可能不会发生秦国顺利东出函谷关,横扫六合,一统天下的历史场景,最后完成统一大业的,就有很大的概率会落到晋国的头上,中国古代的历史就很有可能会改写。

《孙子兵法》佚文中的《吴问篇》最后讲到赵氏家族取代晋国的政权,类似于田氏家族取代齐国的政权情况。本来晋国应该是统于赵氏家族一家的,但“三家分晋”后导致了晋国的分裂,这就给秦国的东进创造了机会。于是晋国不得不发起公元前546年的第二次“弭兵大会”,借此与楚国平分中原霸权,所谓“晋楚之从,交相见也”[3]1995,让楚国承认晋国的霸主地位,同时,自己也承认楚国的霸主地位,这是双方暂时的战略平衡。这似乎是春秋时期的共治天下模式,一种非常有意思的动态战略平衡现象,即所谓“自今以往,兵其少弭矣”[3]1985。

第四个阶段,也就是最后一个阶段,其显著特色之一就是晋、楚之间争霸战争与外交结盟中代理人战争与外交现象的呈示,也可以看成是晋、楚百年竞逐的回波余澜,这就是晋楚争霸背景下的吴越战争和吴楚战争。晋国为了对付楚国,打破僵局,就注重于开辟第二战线,拉拢了吴国,派遣楚国叛臣申公巫臣带着战车与军事顾问到吴国,游说吴国选边站队,投入晋国的怀抱,帮助吴国训练军队,鼓动吴国从侧后攻击楚国,“以两之一卒适吴,舍偏两之一焉。与其射御,教吴乘车,教之战陈,教之叛楚”[3]1903。楚国因此而陷入战略上的极大被动,“吴始伐楚,伐巢,伐徐……子重、子反于是乎一岁七奔命,蛮夷属于楚者,吴尽取之”[3]1903。

对此,楚国自然是非常恼怒,汲汲致力于反击,其反制手段其实也很简单,即如法炮制,依样画葫芦,但是楚国很聪明也很克制,知道晋国太过强大,不能轻易从正面挑战。于是,楚国没有直接去挑战晋国,而是选择将矛头对向晋国的马前卒吴国,同时积极拉拢越国,激化越国与吴国的矛盾,也让吴国陷入两线作战的窘境。越国最主要的大臣如文种、范蠡都是楚国人,可见楚国在吴越战争中所扮演的是“影武者”的角色。后来的《申包胥哭秦廷》乃是小说家言,是后人的文学夸张与包装,其实,从结盟的核心宗旨看,秦国是一定会救助楚国的。吴国柏举之战大破楚军,乘胜追击,五战入郢后,楚国的衰落和灭亡与秦国的命运是紧密相连的,秦国也深切感受到了唇亡齿冷、兔死狐悲的阵阵寒意。所以,秦楚两国一定会订立同盟,进行合作,所以,秦国在柏举之战后出兵援楚是合乎逻辑的必有之义,这与申包胥在秦庭上哭不哭、求不求当然没有什么关系。

至于兵学家孙子为什么跑到吴国去,个人认为其历史的谜底也许跟当时的外交结盟同样有关系。晋国派出军事教官去帮助吴国,而齐国兵学发达,有著名的军事理论家,作为晋的重要同盟国,齐国也不能袖手旁观,于是派人掺和这场战略博弈,敲敲边鼓乃是理有固宜势所必然。所以孙子就是齐国派出的前去帮助吴国的人。另外,根据1972年山东临沂银雀山汉墓出土的《孙子兵法》竹简佚文《吴问》的记载,吴王阖闾向孙子询问晋国的政局动态与权力重组,“六将军专守晋国之地,孰先亡?孰后存?”[12]94也即其政局会怎么演变?他不问齐国、鲁国的情况,也不问楚国、秦国、越国的情况,而偏偏问晋国的情况,这里面同样很有讲究。当时晋国是六个大族当政,彼此之间拉帮结派钩心斗角,吴、晋两国是战略同盟,自己在选择与晋国内部哪一个宗族打交道时,那就要小心翼翼,否则在外交上就会后患无穷。所以,吴王阖闾才向孙子请教分析晋国的政局,即所谓“不知诸侯之谋者,不能豫交”[13]55。

三、春秋结盟的几个显著特征

第一,利益导向原则。通观春秋时期的历史,我们可以清晰地发现,当时所有结盟或者背盟,归根结底,大多都是由国家利益驱动的。所谓“没有永远的朋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不变的利益”,这个外交结盟活动上的本质属性,在遥远的春秋时期也不例外。秦国在秦穆公统治前中期积极支持和扶助晋国,并不是出于道义,而是想让晋国投桃报李亲附依从秦国,使秦国得以通过函谷关进占中原。但晋国强大后基于独霸中原的战略考量,就不能容忍利益均沾,更不乐意为他人作嫁衣裳,所以,一定要把秦穆公关在西部一隅之地,所以秦、晋之盟最终难以避免破裂,反目成仇,进而兵戎相见,大打出手,这乃是大势之所趋,是完全不以人们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

同样的道理,晋国和吴国联合,也不是出于晋国品德高尚,而是因为晋国要考虑对付楚国的大战略,但等到吴国羽翼丰满,真正强大起来的时候,吴王夫差就过河拆桥,要同晋国一样去争霸,遂有“黄池之会”上争当盟主、反目成仇一幕的发生,吴王直言“于周室,我为长”[3]2171,“孤欲守吾先君之班爵,进则不敢,退则不可。今会日薄矣,恐事之不及,以为诸侯笑。孤之事君在今日,不得事君亦在今日。为使者之无远也,孤用亲听命于藩篱之外”[11]410。越国也是如此,越王勾践在楚国的帮助下打败并灭亡了吴国,但等到他横行江淮的时候,便开始同楚国处处作对,楚国派去的援越大臣,或如范蠡,泛舟五湖,或如文种,兔死狗烹。而这一切,不能简单地归结于君主个人的道德品质问题,而应该看到这背后都是由利益作导向的。

第二,关键诸侯国的争夺才是结盟的重点。晋、楚争霸过程中双方抢夺的最重要的诸侯国是郑国,其次是宋国,哪一方控制了郑、宋,意味着哪一方的称霸成功就进入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理想局面。众所周知,郑国是中原的核心地区,地处河南腹心一带,有“河山控戴,形胜甲天下”之誉,但“河南者,四通五达之郊,兵法所称衢地者也”[14]2084,这种位于中原咽喉之地的地理条件,决定了郑国势必成为南北必争的焦点。几乎所有的春秋时期的大战,如邲之战、鄢陵之战等等,都发生在郑国国土上,郑国投向谁,霸权一般就属于谁,同样的道理,谁被郑国反叛背弃,其实就意味着霸权的终衰。最后,晋国对楚国之所以占有全面的战略优势,乃与郑国的背楚投晋有相当直接的关系。“三驾之役”之后,郑国好多年里都不再敢背叛晋国,而之前楚国最大的战略同盟就是郑国,郑国既叛,楚国终于不得不承认现实,认识到“三驾而楚不能与争”[3]1944。

至于宋国,西与鲁国接壤,北与曹、卫相邻,东与郑国为界,南与陈、蔡衔接,战略地位亦相当重要。“据江淮之上游,为汴洛之后劲”[14]2339,“襟带河、济,屏蔽淮、徐,舟车之所会,自古争在中原”[14]2340。在春秋战略格局中,宋国由于地处中原要冲,因此也一直是各大国争取角逐的对象。但是另一方面,宋不像郑国那样起着直接阻扼楚北上或晋东出的作用,所以其战略选择的回旋余地较郑国要稍见优裕。一般地说,宋国以东邻郑国为最现实的竞争对手,而以南方强楚为自身生存和发展的最大的潜在威胁。所以它在绝大部分时间里与晋结成战略同盟,站在抵御楚国北上的最前沿,经常起着影响中原战略格局的关键作用。像春秋时期两次“弭兵”之会皆由宋国倡导,应该说不是偶然。然而总的看来,终春秋之世,宋国地位虽然尊贵,但毕竟国力有限,只能在晋国争霸大业中担任“为王驱除”的角色而已。

第三,结盟中,坚持重要的战略原则至关重要,要运用最大的战略智慧,做到善于妥协。例如,齐桓公从长勺之战中吸取教训,使得他在后来的争霸斗争中,能够正确判断形势,根据实际情况与对手做必要的妥协,在可能的范围内满足自己的战略诉求。战略是否成功,不在于它战略利益的内涵有多大,战略目标的设定有多高,而关键看它实现的可能性有多少。如果脱离实际条件,脱离具体情势,那么最好的战略方案也等于是望梅止渴画饼充饥。所以,善于妥协,本身就是战略运筹中一门高明的艺术,是寻求战略利益的一个重要手段。这方面的驾轻就熟,无疑是一位政治家高度成熟的突出标志。

齐桓公就是这样一位成熟的政治人物,公元前656年举行的召陵之盟,充分体现了他通过妥协的方式,实现虽说有限但却实在的战略利益的稳重政治风格。当时,楚国兵锋咄咄北上,成为中原诸侯的巨大威胁,所谓“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如线”。在这种情况下,龟缩一隅是不成的,保护不了中原地区的中小诸侯,任凭“南夷”四处横行,齐国岂能称为“霸主”。然而,如果孤注一掷,同强大蛮悍的楚国正面作战,弄得两败俱伤,恐怕也不是正确的选择。最好的办法,是出面组织起一支多国部队,兵临楚国边境,给楚国施加巨大的政治、军事、外交压力,迫使对手作出一定的让步。如此,既压制了楚国的嚣张气焰,安定了中原动荡的局面,又不必使自己陷入战争的深渊,付出过于沉重的代价。这叫作“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战略运用上的“善之善者也”[13]17。

在接下来的齐、楚召陵之盟上,齐桓公与楚国就联袂上演了一出妥协大戏,楚国承认了不向周天子进“贡苞茅”的过错,表示愿意承担服从“王室”的义务,算是作了让步,在形式上给了齐桓公所需要的脸面;而齐桓公也达到了警告楚国、阻遏其北进迅猛势头的有限战略目的,于是也就适可而止,见好就收。这种战略上不走极端,巧妙妥协的做法,可能会让习惯于唱“攘夷”高调的人觉得不够过瘾,可它恰恰是齐、楚双方当时唯一可行的正确抉择。

再如鞌之战,也同样是一个很典型的范例。晋军对齐国的军事行动,其实是其整个争霸战略大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它始终服从和服务于晋国对楚争霸战略全局的需要。其打击齐国,目的完全在于以战压齐,以打促盟。因此,当这一战略目标基本实现后,即适可而止,留有余地,同意了齐国提出的议和请求。《孙子兵法·军争篇》有云:“穷寇勿迫。”[13]59其《火攻篇》亦云:“夫战胜攻取,而不修其功者,凶!命曰费留。”[13]100纵观古今,战略上的最大智慧,就在于善于妥协。晋国的战争善后之高明,就集中体现在这种善于妥协,见好就收的大智慧上。不过多地挫伤齐国的威望,不加剧两国的裂痕,最大限度地降低两国之间的仇恨敌对,从而保有了战争的成果,避免了秦、晋崤之战消极影响的覆辙,顺利达到了联合齐国以对付主要敌人楚国的战略目的。这就是一些西方军事学家所情有独钟的“有限战争目的的战争”之说:“战争可分为两大类:具有有限政治目的的战争,和具有无限政治目的的战争。只有第一种战争给胜利者带来利益,而决非第二种。”[15]“《前言》:4事实的确如此,“纵观战争史,值得注意的是,敌友关系是频繁变化的。当你打败了你的对手时,你应该明智地让他再站起来。这是因为,在下次战争中,你有机会需要他的帮助。”[15]《前言》:4历史的发展证明了这一点,在后来的春秋大部分时间里,齐国的确称得上是晋的盟国,在晋国与楚角逐的过程中,它时不时地助晋国以一臂之力。

第四,春秋时期的外交结盟形式虽然多种多样,异彩纷呈,但归根结底还是由实力决定的。选择谁,拉拢谁,投靠谁,归根结底,都是由实力来决定的。当然,高明的外交艺术在结盟中也是非常重要的,在外交结盟上,应该遵循的做法是:“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2]111具体地说,作为在晋楚两强争霸夹缝之中苟存的中小诸侯国,受实力弱小的现实制约,不能轻易出头,在其他诸侯面前硬撑门面,而不知天高地厚,否则就会像宋襄公那样,承受楚国之辱,“宋师败绩,公伤股,门官歼焉”[3]1813。同时还要尽量避免轻率地选边站队,不宜无保留地倒向任何一边,而必须趋利避害,做到无损国之利益。

例如郑国,自公元前570年鸡泽之会后,虽一时臣服于晋,但不久又背晋而附楚。此后,在相当一段时间内,郑国依然对晋、楚两大国采取依违的态度,首鼠两端,游移于两大国之间,时叛时服。这中间,固然有郑国国内统治集团分裂为亲晋、亲楚两大派的重要原因,即“子驷、子国、子耳,欲从楚,子孔、子蟜、子展,欲待晋”[3]1939,但关键的原因则在于郑国地处中原腹心,夹于晋、楚两大国之间,形格势禁,首当其冲,成为大国争霸的主要控制目标,而郑国本身实力有限,没有足够的力量抗击大国的进攻,只好晋强而附晋,楚强而从楚,根本无法讲什么盟誓信约。这正如子驷所说的那样:“民急矣,姑从楚以纾吾民。晋师至,吾又从之。敬共币帛,以待来者,小国之道也。牺牲玉帛,待于二竟,以待强者,而庇民焉!”[3]1939至于大国,也要在争霸战争和外交结盟的过程中,体现出大国的风范,展现更大的包容性,做到老子所说的“故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16]159。这在《左传》一书中,就是人们所一再推许、赞赏有加的,“叛而伐之,服而舍之,德刑成矣。伐叛,刑也;柔服,德也,两者立矣”[3]1878。

另外,需要指出的是,在外交结盟和实施争霸战争的过程中,也要立足于贯彻与落实远交近攻的原则。因为国土相连,所以宋国跟郑国一定会打得不可开交,但跟鲁国、燕国却能搞好关系。更具体地说,制定和推行实质上的“远交近攻”策略,从侧后牵制主要敌手,使之陷于多面作战的被动处境,从而实现己方的战略意图,这是春秋时期列国争霸与结盟的重要内容,也是当时军事艺术日显高明的显著表现。这在郑庄公初霸实践中即已呈示端倪。当时郑国就是以远结齐、鲁,近攻宋、卫而所向披靡、雄视中原的。其后,齐、晋联手对付楚、秦,晋国联合吴国以制约强楚,楚国借重越国以牵制吴国,越国“亲于齐,深结于晋,阴固于楚”[17]316,以力克强吴,所遵循的也都是类似的战略方针。而这类举动之所以层出不穷,且屡试不爽,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由当事国当时当地的兵要地理条件所决定的。在地理距离上间隔甚远、彼此间暂时不会发生直接冲突的情况下,自然可以互相借助对方的力量来首先打击主要的敌人。

当然,这种格局也并非一成不变,一旦共同的主要对手被削弱或消灭,双方的地理位置接近,那么原先的盟国也可能反目成仇形同水火。如“弭兵”之会后,随着楚国势力的退缩,中原列国与楚国的矛盾冲突缓解,齐、晋抗楚盟国的关系就开始趋于紧张,多次兵戎相见,先后爆发了晋国攻打齐国的平阴之战(公元前555年)和齐国报复晋国的越太行之战(公元前550年)。又譬如,晋、吴本为战略盟国,但是在吴国取得柏举之战大捷,五战入郢击破强楚,夫椒之战迫使越国臣服之后,吴国就开始经营中原,而无可避免地与晋国为敌了,于是遂有黄池争霸的一幕。再例如越国,当它在从事灭吴战争时,曾经亲齐、结晋、联楚。可是一旦实现了吞并吴国的战略目的,使己之疆域推进到淮泗流域,也就立即放弃原先的亲齐、结晋的基本方针,而要同中原列国一争高低了,“越灭吴,上征上国。宋、郑、鲁、卫、陈、蔡执玉之君皆入朝”[11]422,“勾践已平吴,乃以兵北渡淮……当是时,越兵横行于江淮,东诸侯毕贺,号称霸王”[18]1746。

第五,任何时候的外交结盟都需要有战略上的大智慧,都必须是双管齐下多头并进的,手段切不可单一,方法更需要多样。以军事斗争为引导的争霸战争跟纵横捭阖的外交结盟两者不可偏废,而必须做到相形益彰,相辅相成,互为前提,互为补充。

春秋“首霸”齐桓公的战略思维与相关举措,就是这方面很有说服力的一个范例。齐桓公初执政时,早早确立起齐国的霸权目标,汲汲于“欲诛大国之不道者”[19]379,管仲谏阻他,坦言“不可,甲兵未足”[19]378,可齐桓公全然不顾,一意孤行,满心以为中原霸主的地位可以唾手而得。然而,长勺之战的溃败浇灭了齐桓公的争霸热情。他引以为自豪的强大齐军,居然让有曹刿当高参的鲁庄公麾下的将士杀得丢盔弃甲,落得个“齐师败绩”[3]1767的结果。不过,这次出乎意料的惨败也并非全无好处,齐桓公的争霸战略不再急功近利,浮躁心态得以平复下来。既然纯粹的战争手段连鲁国这样军力一般的国家都无法抗衡,那么,对付比鲁国强大十倍的楚国,比鲁军能打仗的戎狄,就更不能单纯地依赖战争来实现自己的称霸目标,而应该更多地运用政治、外交手段,“伐谋”“伐交”“伐兵”三管齐下,才是高明的战略艺术。于是,齐桓公马上调整自己的争霸战略方针,改急躁冒进为稳重待机,变单凭武力为文武并举,“以迂为直,以患为利”[13]52,最终争得霸主地位。

在实施有限军事行动的同时,齐桓公更为重视通过外交斡旋与结盟来达到自己的战略目的。这是其建树霸业的最显著特色之一,《国语·齐语》有云:“兵车之属六,乘车之会三。”[11]160《论语·宪问》有云:“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9]2511《史记·管晏列传》亦云:“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不以兵车。”[18]2131可见齐桓公以诸侯盟主的身份,多次主持会盟,乃是其皇皇霸业的重要组成部分,且与诸侯会盟活动相始终。大致而言,齐桓公在建立霸业的根本宗旨下所主持的诸侯盟会,就其直接而具体的目的而言,可分为以下几类性质:

一是安定周室,维护周天子名义上的权威。如公元前652年,周惠王去世,齐桓公与诸侯会盟于洮(今河南濮县西南),以定周襄王之位。其他像公元前655年的首止之会,公元前653年的宁母之会等等,也都分别是出于定周天子之位和救援王室之难的。二是压服其他诸侯,树立齐国威望。如公元前680年鄄之会,公元前679年鄄之会,其基本意图都是为了压服宋国,从此,宋、郑、卫等三个较为重要的诸侯国均归附齐国,故史称鄄之会为齐桓公霸业的开始。又如公元前678年的幽之会,其目的是警告郑国不要受楚国的拉拢,继续听从齐国的号令。三是以诸侯之长的身份,干预某些诸侯国国君的废立等内部事务。如公元前682年,宋国发生大夫南宫万弑君之乱,次年,齐桓公召集宋、陈、蔡、邾四国国君在齐邑北杏会盟,商讨稳定南宫万之乱后的宋国局势等事宜。四是团结中原诸侯,对付北方戎狄的侵扰与南方强楚的北进。如公元前664年,齐桓公与鲁庄公在鲁济(今山东巨野县境内)会见,商量如何帮助北燕对付山戎的威胁。又如,公元前659年,齐桓公与鲁、宋、郑、曹诸国国君在荦(今山东聊城市西)相会,计议援助郑国抵御楚国的进攻。另外,公元前658年的贯之会,公元前657年的阳谷之会,公元前656年的召陵之会,公元前645年的牡丘之会,公元前644年的淮之会,也都是召集诸侯联合抑制或打击楚国的会盟活动。五是出面协调诸侯之间的关系,巩固诸侯群体间的战略协同。这方面最突出的例子,就是公元前651年举行的周、齐、宋、鲁、郑、卫、许、曹等八国参加的葵丘之会。这样,齐桓公通过多次的会盟,终于以“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主要方式,用最小的代价赢得了最大的政治、军事、经济利益,实现了控制诸侯、雄霸中原的初心与理想。第六,正确分析与认知结盟的利弊相杂。孙子说“夫智者之虑,必杂于利害。杂于利而务可信也;杂于害而患可解也”[13]63,结盟和战争都是有利有弊的,利中有害,害中有利。因此,作为战略决策者,怎样抓住核心的利、长远的利,规避可能发生的国之风险与危机,就变得尤为重要。

另外,外交结盟中,在受利益驱动的同时,也必须坚持一定的道义原则,考虑到双方可以认同的价值立场。这一点,在春秋的外交结盟活动中,也是有所体现的。春秋时期争霸战争及其相应的外交结盟,尽管本质上皆出于对利益的追逐,对得失利弊的算计,但是在形式上,还是需要遵守共同的道义原则与政治理念,如“尊王攘夷”,在春秋时期还是能得到诸侯群雄普遍认可的。周室东迁后,周天子的地位今非昔比,其实力也急剧衰落,不再是“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政治局面。但是,传统毕竟是一种巨大的惯性力量,所谓“共主悉臣之义犹在人心”[20]5,周王仍然是天下的共主和宗法上的大宗,具有一定的号召力。所以,在实施战争或进行结盟时,坚持“尊王”的立场,可以取得以令诸侯的效果,便于争取与国,也有益于压服敌对的诸侯。当时的霸主一般都深谙其中的利害关系,于是就把“尊王”作为自己行动时的政治依据,所谓“求诸侯莫如勤王”[3]1820,“皆奖王室,无相害也”[3]1826。至于“攘夷”,也是春秋时期政治、军事、外交背景下的产物。因为戎狄势力的南下侵扰,严重威胁着中原列国的安宁,造成中原地区人力、物力、财力的巨大损失。而楚国作为“礼乐文明”体系外的异类诸侯,其咄咄进逼,亦给中原诸侯们带来极大的压力。绝大多数中原列国凭自己单独的力量是无法抗衡这股势头的,所以,他们都渴望有一个强大的诸侯国,勇于承担使命,出面领导中原诸侯抵御戎狄和“蛮楚”的进攻。“攘夷”就是这中间一种最好的工具,它本身即可以迎合与满足中原诸侯的这一强烈诉求,能够凝聚同仇敌忾的华夏本位情绪,极大地有利于博得广大华夏族的认同与拥护。

从这个意义上说,齐国、晋国的结盟之所以相对比较容易,也相对易于维持,这与他们一直高举“尊王攘夷”的大旗恐怕有一定的关系。也正是因为有这面旗帜的张扬,才使得其比较容易占据道义上、政治上的制高点,从而把握先机,赢得主动。法国著名作家雨果曾在其《九三年》一书中强调,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21],相似的道理,在绝对重要与合理的结盟活动之上,有绝对重要与天然合理的“礼乐”原则与核心价值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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