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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范式的流变考论及逻辑反思
——以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为核心

2021-12-05张光芒赵京强

关键词:现代文学范式学术

张光芒,赵京强

(南京大学 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23)

一、引言:“学术范式”的四个层面及其互动关系

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具体实践来看,“学术史”和“学术范式”两个概念的使用一直都缺乏明确的和严格的内涵界定,也存在着一些自相矛盾或者含混不清的混乱现象。本文所谓“学术史”与“学术范式”则试图在较为科学而严谨的理论层面上加以使用。这里的中国现代文学学术史是指“中国现代作家与学者研究现代文学创作与文学现象所体现出的学术范式的特点及其演变,而学术范式包括研究者的知识资源、问题意识之所在,及其研究所显示出的学术方法和价值理念”[1]。进一步说,当许多表面纷繁的学术言说表现出一系列共通的内在特点和规律的时候,研究者的知识资源便形成标识度显明的知识系统,问题意识形成问题系统,学术方法上升为方法系统,散见的价值理念则显示出价值系统。其中的问题系统提供学术动力机制,知识系统处理相关知识资源,方法系统代表言说理路和内在逻辑,价值系统则指向研究目的和达到的效果。这里的“学术范式”更非泛泛而论,它不但包括上述各系统所代表的四个学术层面,更强调它们之间的动态的和复杂的互动关系,四者通过协调作用共同架构学术史体系的组成方式。关于“学术范式”的这种理解和使用,既受到托马斯·库恩1962年提出的“范式”理论的启发,也颇有不同,后者在更宽泛的学科意义上将其界定为“特定科学共同体成员所认同的符号、信念、价值和范例”,本文中的“范式”则具化到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并试图针对该研究对象建构某些具体的阐释理路。

应该说,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学术范式为核心从“学术史”的视域加以考察,这与传统的“研究史”“学科史”“文学史编撰史”等研究领域有着本质的不同。如果说一般所说的“研究史”更多的是从现象描述出发进行述评式的研究史叙述,那么“学术史”的研究重心则是从内在逻辑及规律层面进行学术范式的流变考论。如果只是从“研究史”的角度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进行“研究之研究”,学者可以有什么样的期待?又该如何评价其优劣呢?在黄修己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通史》第五卷的结尾处有一段话,即认为对现代文学而言,资料的翔实完备加上精当犀利的品评只算是完成了“史”研究的基本任务,“若想更上一层楼,则还需要深掘出这门学问内在的认知逻辑、思维方式和学术范型,归纳主要的学术问题以及对这些学术问题的探究过程,并从中总结出学术上的得失,提炼出一些关于学术规律的理性认识”[2]466。这番感慨既包含着对于“研究史”来之不易的深刻体会,也有对于“研究史”之思路拘囿的遗憾,从而生发出对于更高的学术研究目标和理论思路的渴望。而这里我们试图建构的“学术史”研究即致力于挖掘学术范式生成的内在逻辑和演变规律,极力以一种更系统化的研究方式向更高目标迫近。

以下按照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现代文学学术史发展的内在逻辑并兼顾历时线索,对这一时期学术范式流变的考察分别从价值系统、方法系统、知识系统等层面(1)由于问题系统在这一时期内虽然也在学术逻辑结构中始终发生着作用,但其主导性的作用不像前三者那样突出,故本文未将其单独展开。在范式结构中的动态作用加以展开。

二、价值系统一元主导:指导思想的预置与“轮替”

新时期伊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既面临重大的时代任务,也背负着沉重的历史包袱。一方面,学术界要拓展研究资源,突破学术禁区,重组学术队伍,就要首先替一大批现代作家和学者平反昭雪;另一方面,学术界急于构建新的学术范式来适应长期积压之下爆发的新一轮创作大潮。在急需建构更有阐释力的批评方法之外,现代文学的研究者试图发掘一种替代“革命与进步”价值标准的指导思想,使得价值系统在学术范式中的一元主导地位得以延续。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从学科建立以来一直以“思想性”为纲,“价值预置”取代“价值生成”并在整个学术范式的系统结构中由价值系统一元决定,成为一种极难突破的思维定式。根据王晓明的观点,从文学研究会和《新青年》开始,就开创了“轻视文学自身特点和价值的观念,文学应该有主流、有中心的观念,文学主流是可以设计和制造的观念,文学理论指导和规范创作的观念,集体的文学目标高于个人的文学梦想的观念”[3]。不论是否真的从“五四”时期开始就已经决定了这一切,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新时期之初没有人考虑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是否需要“纲”的问题,只是急切地要把那个以“革命与进步”来衡量一切的“纲”替换掉。换旧如旧,现代文学研究在纲领至上的思维惯性作用下以退为进,首先恢复到“新民主主义”的标准上去。在此标准之下,一部分现代作家率先获得了一种“降格”的平反:批判作家的行为本身并没有错,只是原先“社会主义”的判定标准太过狭窄,忽略了新民主主义作家“反帝反封建”的进步倾向。李多文、汪应果为巴金平反,理由是小说《家》是一篇“反封建的战斗檄文”[4],“表现了封建统治者的某些固有特征”[5];温儒敏为郁达夫辩护,是认为郁达夫的“性苦闷”描写的是反对封建信条的“自觉的斗争手段”[6];乐齐、马璧玲为冰心翻案,是通过分析发现“爱的哲学”与“反帝反封建的革命主潮”并不相悖[7],而且“充满了对旧社会的愤懑”,“激荡着爱国的热流”并且“把母爱当做了改变社会制度的济世良方”;[8]……如果把这些研究所采用的方法看作一种学术范式,那就是深入具体文本世界中寻找蛛丝马迹,以证明“作家虽然缺乏马克思主义信仰,却仍然是进步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战士”的预设结论。

由于一些现代文学的重要作家实在难以称为“革命战士”,新民主主义的思想标准很快显示出了局限性。从1980年开始,不断有学者撰文挑战“五四”文学革命的“新民主主义”性质(2)这一类的文章如:徐源.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孕育、诞生、转化的初步探讨[J].江西大学学报,1980(4);税海模.文学革命性质质疑[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1(2);朱德发.五四文学初探[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2.。主流意识形态也强调“宪法和法律所保障的学术自由和文艺创作自由”[9]906。现代文学研究长期以来适应了思想价值预设并一元主导的学术范式,丧失了把“价值”作为一种学术产出的意识,在政治思想撤出以后,大部分学者急于填补学术系统的价值空缺,于是将目光跳过“政治主导文学”的阶段,转向了现代文学的起点。

从“五四”精神中重启启蒙主义思想作为一种新的价值预设似乎理所应当。为了确立这种新的思想价值,学术界率先发起了一场关于“五四”文学革命性质的大讨论,其目的,一是要改变过去“新民主主义”理论模式下对“五四”文学革命的政治定性,二是要证明启蒙思想主导作用的合理性。许志英《五四文学革命指导思想的再探讨》最终论定:“与其说五四文学革命的指导思想是无产阶级文化思想,不如说是小资产阶级革命民主主义思想和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思想更符合实际。”[10]这就实现了作为学术价值系统预设的从新民主主义思想到启蒙思想的置换。在此基础上,现代文学研究突破了“革命与进步”的话语体系,通过给被冷落的启蒙主义知识分子平反,确立了“五四精神”与“人的觉醒”等学术关键词,产生了一批有足够分量和里程碑意义的研究成果,比如:王富仁的《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跳脱出社会革命话语的束缚,确立了启蒙话语的新的学术框架[11];1985年,《文学评论》发表了著名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12],开始尝试用启蒙思想指导下的学术范型打通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的僵化分界,表现了部分学者在新价值系统作用下确立的学术自信;一年之后,李泽厚提出了著名的“救亡压倒启蒙”说,认为历史上启蒙的中断给了封建思想死灰复燃的可乘之机,给现代中国带来了巨大损失,这就完全站在了启蒙的立场上。“启蒙”思想成为继“新民主主义”思想之后主导学术范式的价值“仲裁”。

在启蒙主义思想的强力指导作用下,学界掀起了启蒙标准之下对现代作家作品的重评热潮,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许多“定论”被一一推翻,“左翼文学理论”和绝大多数革命文学作家得到了否定性的评价:赵树理方向被称为“背离整个世界文学发展潮流的逆流”[13],赵树理的创作被称为“向农民文化的低层次的倒退”[14];丁玲从《莎菲女士的日记》到《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创作里程被称为“一条彻底失败的道路”[15];《子夜》被评为是有根本性的、严重缺憾的“一份高级形式的社会文件”[16]……这些学术成果的论证方法似乎进入了某一种历史循环,其中的学术范式一成未变,只是价值立场置换带来的结论反转。

几乎在“重写文学史”热潮的同时,林毓生、余英时等深具西方理论功底的“海外新儒家”开始以“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激进与保守”为切入点对启蒙主义发难(3)参见:林毓生.中国意识的危机[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6;余英时.钱穆与中国文化[M].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在新儒家看来,中国启蒙主义是以西方现代化国家为样板的“全盘西化”逻辑,是中国近代思想流变中的“激进主义”,应当为中国历史的曲折进程负责。这一观点在国内很快获得了回应,李泽厚与王元化等新启蒙的主将在一定程度上认同了新儒家的说法,转向了文化保守主义。在激进与保守的激烈论争中,乐黛云的《世界文化对话中的中国现代保守主义》重启了介于激进主义与保守主义之间的自由主义话题,预示了现代文学学术范式价值系统的第三次置换[17]。

随着学衡派、胡适成为新的学术热点,承自法德理性主义传统的自由主义思想取代了承自英美经验主义传统的启蒙主义思想,在1990年代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学术主潮。学界通过给胡适、现代评论派等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平反”,推进了胡适研究的发展,逐步将其确立为一个开创了现代新文化运动的、在中国传播自由主义真谛的、具有西方型人道主义风范的、夹在激进与保守、共产党与国民党之间而“无地自由”的知识分子形象。与之相关的现代评论派、“胡适派文人”(4)参见:沈卫威.自由守望:胡适派文人引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也都在文学史上被重新定位。在自由主义的影响之下,一些思想敏锐的学者开始从内部反思“五四”与启蒙的内在缺陷。王晓明在他的论文《一份杂志和一个“社团”:重识“五·四”文学传统》中指出,对文艺特性的领悟是“知识分子从进化论和决定论那里逃脱的唯一出口,一旦错过了这个出口,他们就难免陷入那些迷信而不能自拔”[3]。显然,在他看来,不幸错过了“出口”的《新青年》和文学研究会早已深陷“进化论”和“决定论”的迷信之中,埋下了此后中国文学发展的种种隐患。汪晖则认为,“五四”启蒙运动“没有共同的社会哲学基础,没有建立起自己的逻辑体系”[18],虽然各种主义都标举“启蒙”的口号,但是内中包含着对启蒙思想原则的否定,这些内在的缺陷,预言了必然失败的危机。这一观点又开启了1990年代中后期“新左派”的学术思路和对自由主义思想的讨伐。

从社会主义到新民主主义,从启蒙主义到自由主义,置换既有学术范型中的价值系统来代替学术范式的整体革新,成为新时期以来现代文学学术发展的主流思路之一。学者们不自觉地将“指导思想一元决定”尊崇为一种理所应当的先决条件,在很长的时间内没能意识到“提前预设”的“指导思想”对文学研究的不良影响,在研究实践遇到阐释困难的时候习惯于对学术范式做一点一滴的松动与调整,在学术方法的边缘上艰难地解决许多原本不应成为问题的问题,当实在解决不了的时候,又简单粗暴地预设新的价值系统——谨慎与粗暴之间,一种学术思维的“痼疾”已经生成。应当承认,现代文学研究在20世纪最后20年里所取得的丰硕成果,有相当一部分是在这一思路中生成的。然而,更多的事实证明,价值系统的预置一方面有违学术范式的正向生产,往往导致学术视角的偏狭和学术思维的简单化,另一方面又容易对已有定论、已成学术史积淀的简单问题进行重复论证和循环论证,导致非历史原因的学术系统重置,在学术评价体系中还容易以“结论创新”来判定学术创新,而忽略了有些“新结论”不过是价值立场置换后的必然产物。“替换”最终无法解决价值预设带来的问题,学术资源的浪费、学术创新的误判,呼唤着学术范式建构的新思路。

三、方法系统错位安置:文学理论的转化与“越位”

1985年的“方法热”现象背后隐含的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学术范式建构的另一条思路。率先认识到文学研究“价值先行”弊端的一些学者开始从学术研究的方法系统上寻求突破,他们深感摆脱新时期之初学术困境的方法不应是寻找新的指导思想,而是摒弃它的束缚作用,借用西方的文学理论来更新现代文学的研究方法,进而推动学术范式的变革。在这样的思路之下,1980年代中期,各种西方理论大量涌入中国,其中很大一部分绕过了知识系统的选择和转化,被直接作为文学研究的方法使用。但由于东西方教育不同的学科划分和中西学者不同的学术思维方式,当时引入的西方理论很多并不是纯正的文学理论,在具体应用中高度依赖西方国家的整体文化语境。用源自不同学科领域的综合性理论来研究中国现代文学中的作家作品,产生的学术成果在质量上参差不齐,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一些与文学契合度较高的西方理论如英美新批评、包含精神分析法在内的心理学方法等,被用作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方法之后,对现代文学的学术范式产生了一些结构性的促动作用。这些理论不但在西方已被广泛用于文学研究,而且不依赖于西方意识形态的支持,表现出与中国文学之间良好的融通效果。尽管新批评将文本看作自足体的“作品本体崇拜”致使多数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因缺乏可供不断挖掘的深厚底蕴而无法适用,但对于某些经典化的作家作品来说,陌生化、反讽、细读、张力无疑成为打开文本的新式武器。以鲁迅的小说《狂人日记》为例,温儒敏、旷新年从“小序”对“日记”的断裂与颠覆中发掘出了内蕴的“反讽循环”[19];王富仁则从“患病者”被“治愈”的过程与“叛逆者”被“驯服”的过程之间同构与反义的关系中发掘出小说“严肃的精神内涵”[20]265-285;薛毅、钱理群则从常人与狂人的双重视点中发现了断裂文本中充满张力的撕扯力量[21]。这些同一文本的不同研究让人看到了一个“自足文本”的复杂多义的内部结构,无疑是相当有价值的学术成果。就《狂人日记》这一特定文本而言,此后仍不断有学者以文本细读的方式展开研究,让作品中丰富复杂的精神内涵充分展现,这不得不说是“新批评”之功(5)参见:李今.文本·历史与主题:《狂人日记》再细读[J].文学评论,2008(5);靳新来.致广大而尽精微:基于《新青年》语境下的《狂人日记》细读[J].鲁迅研究月刊,2015(12).。其不足之处在于,从学术发展的整体来看,缺少了资源系统转换和问题系统导引的大多数“新批评”无论如何“大作”,终究还是“小题”。应该说,新批评在反拨学术研究疏离文本的浮躁之风方面的价值大于其自身的方法论意义。

另外一些西方理论,如接受美学、解构主义,尤其是各种自然科学方法,需要特定的意识形态语境、文化类型或者学科背景的强力支撑,在被引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过程中发生了“异化”,给尚未凝定的现代文学学术范式带来一些负面影响。面对这些理论,现代文学的研究者限于自身知识背景和学术经验,往往“取其所需”,将用作方法论的那一部分理论“拿来”的同时,也将支撑它存在合理性的其他部分留在了原地。

以“接受美学”为例,姚斯的接受美学、接受理论和斯坦利·费什的读者反应批评实践将艾布拉姆斯“文学四要素”中长期被文学活动忽略的“读者”一维提升到了举足轻重的地位。我们可以从孔庆东、钱理群等人的学术实践中看到被用作批评方法的“接受”在曹禺研究中发挥的推进性作用,尤其是前者,孔庆东考察了《雷雨》的演出史,将戏剧作为舞台艺术的“两重接受”之间的错位与融合进行了充分地揭示,发掘了戏剧作品从单纯的文本中难以窥见的“语义潜能”[22]。但应该注意,其中对接受美学的理解,与姚斯等人综合了期待视野、接受心态、前结构、语义潜能、召唤结构、审美距离、视觉融合等系统结构的整个理论框架是有相当差异的。同时更应该看到,在更多其他学者的批评实践中,接受美学批评时常呈现为一种“调查统计报告”,只有“接受”而无“美学”的接受美学研究,正是学术研究方法误置的结果。

自然科学方法在这一方面体现得更加明显。由于学科性质的巨大差异,文理之间的融合原本就面临更多的困难。中国现代文学之所以在1980年代中期出现自然科学方法的热潮,与此前长期以来文学研究所受的“感性毒害”有关。政治标准下的学术判断具有强烈的主观性和任意性,作品杯弓蛇影、作家动辄得咎,文学研究者是出于一种对自然科学方法严谨、科学、客观属性的“崇拜心理”向自然科学看齐的。其结果,总体来看不容乐观,所谓文学研究的自然科学方法,绝大多数停留于形式层面的方法结构上。以当时最有影响力的学术成果——林兴宅的《论阿Q性格系统》为例[23],这篇震动文坛的论文直接引发了1985年的方法论热潮,论文发表后,在厦门、扬州、武昌接连三次的全国学术会议上,文学专家纷纷向自然科学研究者致敬。1986年,林兴宅发表了《论系统科学方法在文艺研究中的运用》一文,其意义在当时近乎一次“学术秘诀大公开”。然而究其实质,用来总结阿Q性格的“系统”不过是借用“自然质”“功能质”“系统质”三个名词演绎的一种编织手法,而公开的系统科学方法论的“整体性、结构性、层次性、动态性、相关性”[24]原则,在真正的学术创新性上也缺乏说服力。此后,无论是系统论、信息论、控制论的“老三论”,还是耗散结构论、突变论、协同论的“新三论”,方法的借鉴越来越陷入一种简单的结构类比,没能产生有足够价值的学术成果。如果说1980年代中期的“自然科学方法热”有更大的意义,那么可以说,作为一次并不成功的预演,它给21世纪以来文学研究的跨域融合提供了一次可兹反思的失败“经验”。

在这场方法热的大潮之中,比较突出的是被统称为“形式主义批评”的结构主义、叙事学等方法。具有特定理论系统的形式主义批评在无形之中设定了一种“门槛”,不易在一知半解的情况下直接用作研究方法,它们是作为一种知识资源进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的视野,在向方法系统的动态转化中打破了现代文学研究范式中凝滞已久的价值决定或者方法决定的运作范式,激活了学术生产的常规化流程,并且在某些学者那里实现了创造性的转化。钱理群、王得厚对鲁迅小说中“叙事模式”的发掘,所采用的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西方结构主义批评方法。他们在发掘出鲁迅小说中“看/被看”的“二项对立”模式和“离去—归来—离去”的“归乡”模式之后,没有再停留在结构本身,而是赋予这两种结构模式以实质性的内容,认为于“无所不在并时有蔓延趋势的‘看客’现象中感受到一种‘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与敌意,以及自我与周围环境的悲剧性对立”[25];而后一种模式则“内蕴着鲁迅‘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和对于生命的悲剧性体验,而这是我们称之为‘鲁迅精神’或‘鲁迅哲学’的精髓所在”[25]。同样,许子东认为《日出》《啼笑因缘》和《第一炉香》的叙事模式可兹比较,并非因为结构形式的相似,而是在陈白露的厄运、凤喜的虚荣心和葛薇龙的繁华梦中发现了她们作为都会小市民在历史层面的普遍人性弱点[26]。可以说,深入中国学者骨髓的社会历史意识已经成为一种不自觉的学术资源,把源自西方的结构主义转换成了一种中国特有的批评范式。近来有学者以英美新批评中的“韦勒克模式”为例专门撰文论述这一现象,认为“韦勒克模式”作为只关注文本研究的“文学性”理论在进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之后,实际上发生了一种“政治性”的挪用[27],颇有道理。中国学者始终不忘的作品的历史意义和社会价值意外地促成了一种创新性的范式转化。

在叙事学方法的应用上,也有类似的情况发生。我们可以从陈平原的《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6)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中发现他对热奈特、托多洛夫等人的西方叙事理论的创造性转换,从更后来的杨义的《中国叙事学》(7)杨义.中国叙事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中见出在西方叙事学观照之下对中国古典叙事理论的重新摭拾。这种转化,事实上也是一种学术方法的误置,只是与自然科学方法的“反误”相比,我们庆幸并惊喜于这种“正误”。

学术范式的价值系统与方法系统在两种不同的思路下,从1980年代初期开始,在相互重叠的同一时段内各自引领了一场单一系统主导的学术范式流变,其中的经验与教训大体如上文所述。需要说明的是,以学术方法为主导的学术范式发展路径实际上看到了价值预置、思想先行带来的危害,并以此为发展的动因,走了一条看似与“价值置换”大不相同的学术路径。但它事实上仍不过是一种以“方法决定”取代“价值决定”的误置,方法的“越位”并没能跳脱出一元系统主导的学术误区。将西方理论直接作为学术研究的方法,产生了不少优秀的学术成果,但也给现代文学研究带来了一些不良的学术倾向。相比于价值决定论,这些弊端更加隐蔽,很容易转嫁到“适用性”的问题之上而掩盖了应有的学术判断。而且,相对而言,这一思路受新时期之前学术范型和意识形态干扰较小,其学术创新性更容易被读者识别、被学界认可。但是相应的,作为学术成果,它们往往缺乏历史的厚重感,而且在学术实践中直接开启了“以西方理论阐释中国文本,以中国文本证明西方理论”的“强制阐释”之门,为21世纪的一场学术论争埋下了伏笔。

四、知识系统自我增殖:学术资源的开掘与“内爆”

进入1990年代,学界开始不满足于作家作品的研究,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招牌动作”之外,不断拓展新的研究领域,这些领域不但有效地扩充了现代文学研究的原有版图,而且形成了若干可以独立发展、后劲十足的“小学科”。这些小学科的发展,往往既不依赖于原有学术范型的问题系统和方法系统,也不依赖于当下最新的文学创作潮流,而是以文学周边的媒介载体、传播方式、文化环境、辅助工具、地理空间、法规制度等为研究对象,直接从作为研究对象的学术资源本身产生研究方法,打开了一条通过资源自殖建构学术范式的新思路。在这些独特的研究领域中,很多时候,资源本身就提出问题,资源本身就产生方法,资源本身就体现价值……这些学术资源不必进入原有学术范式的生产流程,而是表现出对学术范式的独立建构作用。学术范式自身的结构性变化对学科发展的影响超越了创作“新秀”们——《平凡的世界》《废都》《白鹿原》或者《长恨歌》《马桥词典》——所激起的波澜,这改变了以文学创作带动学科发展的传统发展“轨道”,让现代文学的世纪末发展呈现出鲜明的学术化色彩。

学术研究尤其是文学批评通过不断更新自己的话语体系,摆脱了新时期之初面对新潮作品“词汇贫乏”甚至“批评失语”的状况,而且从逐步展开的思潮、社团、流派研究和文学史的重写中掌握了一种类型化研究的方法。从“伤痕、反思、寻根”到“先锋、新写实”,创作的更新没有给学术范式带来实质性挑战,而学术研究反过来进入一种亢奋的“饥饿”状态,引发了学术范式内部结构的系统更新。

将思潮、社团、流派研究作为较早拓展的研究领域,在新时期之初已经开始。这些不同的“作家群体”距离现代文学“当行本色”的作家作品研究并不遥远,但从具体学术实践来看,学术界所发掘和梳理出的作家群体已经具有了突破学术禁区的重要意义。比如:陈思和、朱寿桐对现代主义文学思潮的研究,吴晓东对象征主义文学思潮的梳理,罗成琰、李庆本、陈国恩对浪漫主义文学思潮的概括,解志熙对唯美——颓废主义文学思潮的发掘,大多都是此前文学史一笔带过或者避而不谈的研究领域;汤逸中、陈山所研究的新月派,陈金淦所关注的现代评论派,施建伟所论述的论语派,温儒敏所强调的战国策派,都是曾被划定为资产阶级反动派阵营的学术禁区;吴福辉、杨义所讨论的京派,李今所总结的海派,龙泉明所比较的七月派与九叶派,都是要在新的学术环境下重新论定的作家群体。(8)参见:陈思和.中国新文学发展中的现代主义:兼论现代意识与民族文化的融会[J].上海文学,1985(7);朱寿桐.中国现代主义文学史[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吴晓东.象征主义与中国现代文学[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罗成琰.现代中国的浪漫文学思潮[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李庆本.20世纪中国浪漫主义美学[M].北京:现代出版社,1999;陈国恩.浪漫主义与20世纪中国文学[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解志熙.美的偏执:中国现代唯美——颓废主义文学思潮研究[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汤逸中.新月派的政治倾向[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1980(6);陈山.论新月诗派在新诗发展中的历史地位[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2(1);陈金淦.关于“现代评论派”[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0(3);施建伟.“左联”与论语派[J].社会科学,1991(3);温儒敏.战国策派的文化反思与重建构想[M]∥温儒敏,丁晓萍.时代之波:战国策派文化论著辑要.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5;吴福辉.乡村中国的文学形态:论京派小说[M]∥带着枷锁的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1;杨义.京派小说的形态和命运[J].江淮论坛,1991(3);李今.日常生活意识和都市市民的哲学:试论海派小说的精神特征[J].文学评论,1999(6);龙泉明.七月诗派与九叶诗人:在历史与未来的交汇点上[J].文学评论,1988(1).学界不但将这些被历史尘封的对象一一梳理出来,也对研究它们的方法本身展开研究。为了突破“历史梳理+特征总结+地位评价”的思维模式,有学者提出,不能只看所研究的群体内作家成员的个人作品,“更要看那个社团本身,看它的发起人名单,它的组织机构,它的宣言和章程,看这个社团如何出现,以什么策略出现,又如何发展,它们对文学文本的产生和流传,对整个现代文学的历史进程,究竟又有些什么样的影响”[3]。不能只看静态的流派,还要看流派的“流动性”[28];不能只看单一的流派,还要看“流派与思潮的复杂关系”[29];不能只看社团流派的文学活动,还要建构文学流派研究的“社会学方法论”[30]……

稍后兴起的比较文学研究、文化研究、文学制度研究和通俗文学研究代表了对现代文学学术研究“新资源”的进一步开拓。一是以范伯群、刘扬体、汤哲声、范烟桥等为代表的通俗文学研究者,从中国文学的研究范围内部发掘出了一批被历史遮蔽的重大学术资源。他们通过给鸳鸯蝴蝶派的通俗文学作家翻案,肯定了通俗文学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价值。从1980年开始,在短短十几年的时间中,对鸳鸯蝴蝶派的作品评价从“十里洋场的毒性文学”变成“娱乐性消遣性的趣味文学”,变成“大都市的万花筒文学”,变成“历史接榫处的过渡文学”,变成“寻求巧妙的艺术手段打动人心、陶冶性情”的“真小说”,最终在程文超那里被确认为“不是旧文学,而是民国最早的新文学”,其中的思想流变可谓充满了戏剧性(9)参见:范伯群.试论鸳鸯蝴蝶派[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1(2);刘扬体.关于认识与划分鸳鸯蝴蝶派的几个问题:鸳鸯蝴蝶派再探[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3(2);范伯群.对鸳鸯蝴蝶——礼拜六派评价之反思[J].上海文论,1989(1);魏景学.主潮下的潜流:试论鸳鸯蝴蝶派文学的发生及发展[J].北方论丛,1991(2);汤哲声.鸳鸯蝴蝶——礼拜六小说观念的价值取向及其评价[J].苏州大学学报,1992(4);程文超.鸳鸯蝴蝶:被放逐的市民情调[M]∥程文超.1903:前夜的涌动.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1990年代的通俗文学研究跃升为一大学术热点,并在世纪末收获了《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31]这样重量级的学术成果。

二是比较文学研究的兴起,这是在世界文学范围内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学术资源的一次拓展,它代表了时隔半个世纪之后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再次对接。1980年,王瑶发表《论鲁迅作品与外国文学的关系》[32],乐黛云发表《尼采与中国现代文学》[33],“这两篇文章,一篇具有‘填补空白’的作用,一篇具有‘价值重估’的作用,共同为中外文学比较研究开拓了新天地”[2]221。从此,中国的作家作品研究有了更大的参照系,又可以像“五四”时期一样跟世界文学经典和最新潮流对话了。

三是从1980年代中期“文学热”的余烬中起步的文化研究,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学术资源拓展到了文学的学科边界之外。如果说当时的“文化热”还不过是对中国自身的传统文化进行反思与批判的代名词,那么1990年代开始对宗教文化、地域文化、家族文化的研究则直接响应了西方的文化研究大潮,让中国的现代文学研究具备了超越“方法”和“形式”的跨域视野。各种亚文化视角所带来的学术资源带动了对现代作家作品做文化视角的重新审视,许地山、周作人、沈从文等现代作家与宗教的关系,北京文化、吴越文化、三晋文化对老舍、郁达夫、赵树理文学风格的影响,传统家族文化对民族性格的制约等等,都被学界一一发掘了出来。

四是文学制度研究的兴起,以学术研究自身所处的社会环境为研究对象,开拓了学术资源领域的最后一块版图。陈平原的《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1897—1916)》论述了晚清时期科举制度、版权制度的巨大变革对文学的影响[34]。栾梅健的《20世纪中国文学发生论》考察了传播媒介的变革和稿费制度的确立对现代文学发生阶段的推动作用[35]。由此,近现代以来的出版制度、报纸杂志、学术体制、学科划分、教育模式、校园氛围,直至不避忌讳的政治、经济制度……都成为现代文学的研究对象,虽然制度层面的研究在1990年代还有很多问题没能深入展开,但其规模已蔚为大观。

综上,学界本于对一个世纪起点和终点的特殊情结,在20世纪最后十年的大盘点阶段,从中国的、世界的、学科内的、学科外的、被历史遮蔽的、被时代激发的、环境的、制度的等不同方面对这一学科的学术资源进行了充分拓展,将学科发展引向了学术化道路。然而在成果令人欣喜的表象之下,也隐藏着巨大的世纪末危机,繁荣发展的帘幕遮蔽着学术范式内部结构的脆弱。应当说,在20世纪的八九十年代,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打破了之前“一统天下”的“社会主义”学术范型,从资源、方法、价值的不同路向做出了各种探索,但在世纪之交的“现代性范式”确立之前,新的学术范型却始终没能建立。内部系统结构的不断调整催动并记录着学术范式的流变轨迹,但没有哪一种新的学术范式得到一致的认可并成为经过学术实践检验的稳定范型。学科在发展结构上仍然是脆弱的,学术界对现代文学的总体成就是缺乏自信的。

第一,以资源自殖方式建构的学术范式,其方法系统不具备通用性,导致了学术范式整体结构的离散化,也导致了学术群体的分化,现代文学中不同“子领域”的学者之间开始出现对话困难。学人在各自的领域和研究思路上孤军深入,从“学者”向“专家”嬗变,学术对话的范围和有效性成为新的问题。在此情形之下,各种研究中的“决定论思维”层出不穷,各“子领域”的学术评价标准自成一格,甚至彼此之间相互矛盾。研究教育制度的学者坚信鲁迅早年所受的“学堂教育”已经注定了他的人生选择,研究地域文化的学者则认为浙东文化对鲁迅的思想有决定性意义,学者被自己的研究方向牵引,在某种程度上丧失了整体判断的能力。

第二、知识资源的自殖带来了原始学术资源的“堆积”,很多有价值的学术资源被挖掘出来之后没有在具体研究中得到充分利用,要么直接转化为缺乏回应、乏人问津的“学术脂肪”在学科中累积、尘封,要么在转化为方法系统之后难以适用,无法维持有效的学术价值生产。这一点在作为现代文学“子学科”的“史料学”研究中尤为明显,史料不足的表象掩盖着史料利用的不充分,学者费尽心力梳理出的一大堆史料有时在具体学术实践中不过是被用来连缀成了一些故事。价值生产的不足带来的是整个学术体系的价值中空和学术界整体的自信心缺失。这种弱点在特定环境的激发下暴露无遗。夏志清《中国小说史》的“入境”,海外新儒学的挑战,包括世纪之交李欧梵、王德威的“西方现代性”冲击……每一次的“挑战”都会一石激起千层浪,带来整个现代文学学术体系的长久震动。持久的讨论和反思不应被过于乐观地看作是好的、正常的学术现象,其中暴露出的是对学科发展路径的质疑和对现代文学总体价值信心不足的自卑与焦虑。

夏志清的“小说史”1979年便已经传入内地,历经各种形式的评判、对话、讨论、学习、反思之后,它所带来的学术冲击在1990年代仍未停止,而是继续发酵。1994年《二十世纪中国大师文库》重排中国现代文学大师的座次,在小说领域依次排出的是鲁迅、沈从文、巴金、金庸、老舍、张爱玲、郁达夫[36]5-6。王一川在其中所标举的“纯文学标准”不可不说是受夏志清的影响。从好的方面讲,这代表了学界主流对这一标准的认可程度[37],似乎有一种研究思路正在表现出成为学术范型的潜力。然而,随着“新左派”的出现,在新时期之初被不断嘲笑的革命文化传统被重新激活,新时期以来的历史在不经意间似乎又开玩笑般地走过了一个循环。在此后的学术对话中,个别学者大兴论辩之风,否定了新时期以来学界的种种努力,世纪末情绪带来的急切的大盘点情结和长久积压的危机意识触发了久违的“学术话语暴力”。朱文、葛红兵、王朔、冯骥才等创作界人士也借机参与到论争之中,纷纷撰文发表看法,否定现代经典作家作品和整体文学成就(10)参见:朱文.断裂:一份问卷和五十六份答卷[J].北京文学,1998(10);葛红兵.为20世纪中国文学写一份悼词[J].芙蓉,1999(6);王朔.我看鲁迅[J].收获,2000(2);冯骥才.鲁迅的功与“过”[J].收获,2000(2).。在新拓展的“子领域”进入有序发展的同时,现代文学的整体评价大幅滑落,学科存在的合理性受到挑战,学科危机初步显现。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学术范式无暇“凝定”,只能跨着世纪的门槛继续“流变”,以“五四”时期之后少有的无序格局跨入了21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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