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孩小说的情感凝视、记忆投射与情感叙事限度问题论
2021-12-05张益伟
张益伟
(安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 河南 安阳 455000)
暌违文坛已久的作家黑孩2019年发表长篇小说《惠比寿花园广场》,另在《山花》发表了中篇小说《百分之百的痛》,2020年又发表长篇小说《贝尔蒙特公园》。这次归来,可以说是接驳她在青年时期对文学便怀有的一个十分笃定而又庄重的情结。黑孩的小说创作秉承沈从文、汪曾祺等一众作家的诗性写作传统,源于当代中国情感结构的熏染,加之异质空间(日本)习俗的多年浸润,遂孕育其自觉的美学追求——纯真而又率性,自然而又真诚,这一特征在近期的小说中愈发显示其“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的质效。
黑孩自1992年起侨居日本。受日本注重把玩精微细腻之风气影响,也感受于日式“物哀”传统背景下对纤细柔美之物的体察与玩味,她的写作不由自主地兼具了外邦人的陌生化视角。正如她所言,无论是新海诚的动漫,还是日本和服上的绚丽,抑或是艺伎粉白面具上的一点红以及银阁寺的静雅,这些日本“细节”是她格外在意的,这些观察赋予她别样的凝视视角,拓展了她剔掘题材的禀赋。从《樱花情人》到《惠比寿花园广场》,黑孩描述了旅日中国女性的情感遭遇,其中,一以贯之的是黑孩对女性身份和女性情感的直观,对女性肉身与灵魂的洞悉,这种书写实践因此具有重要的认识价值。如果说《樱花情人》是带有先锋意味的女性主义叙事实践,那么《惠比寿花园广场》则集中展现了移民的一段心路历程,笔墨聚焦于女性生命中的精神与现实、光明与黑暗。以此次写作为肇始,黑孩遂展开对不同文化背景下人类欲望和性格的双面审查,其中所呈示的有关记忆的投射分布也使小说在深挖人类情感结构、思考海外华人情感叙事的边界问题层面提供了重要参考。
一、情感凝视中的双重面向:自我与他者
黑孩于上世纪80年代末在文坛出现时,正值新时期小说开始出现“井喷式”多元化写作的时代,伴随着个体意义对宏大叙事范型的不断突围,旧的界限在市场的牵拉之下不断消弭,新的领域不断被拓展,女性写作的兴起就是其中一个。很多女作家都关注女性情感与女性成长,像张抗抗的《北极光》、张辛欣的《在同一地平线上》、张洁的《方舟》都描述了女性为了找寻自我而不惜代价使出浑身解数;陈染、林白、虹影则对女性自我展开一种撕裂式的描述,女性人物的挣扎与诉说表达着女性对男权的蔑视和抵抗。于此喧闹的文化大潮中,黑孩的出现,似乎并没有引起多少读者的注意。黑孩早期的短篇小说、散文都弥漫着浓郁的青春的伤感与朦胧气息,女性经验中爱的缺失与自我的匮乏构成黑孩笔下女性人物的共同特征,敏感、内省、怀疑、笃定等女性气质,彰显着具有浓郁时代风貌的新女性资质。这一时期小说中情感的纤柔与作家对情感矛盾的处理被学者安波舜评为“情绪小说”,“裸露出爱的复杂层面和习性”[1]3。
黑孩曾在不同的场合,言说她对人性的悲观认识:人性的缺陷而非完美恰恰才是人的常态,这种识见在早期小说《秋下一心愁》中得到了全面描绘。主人公欧孩是记者,与丈夫零儿经历了一场失败的婚姻,其导火线源自欧孩与另一个男性友人米的难舍难分,最终这种“暧昧”关系被丈夫零儿发现,导致他们的情感发生危机。但是欧孩并非像虹影、陈染笔下的六六、倪拗拗那般彻底和决绝。她并不胆大,十分温顺,恪守传统对女性的界规与尺度,尽量完成个人在婚姻区格中的义务与责任。欧孩甚至害怕失去零儿,当丈夫零儿提出离婚时,她伤心欲绝,大病一场。小说最后描述欧孩离开丈夫零儿,乘飞机飞往昆明,而那里有着等待她的一个新的情人李光耀。这里,女性天然的倔强预示着欧孩的命运不会像多数传统中国女性那样安分守己,结局合乎欧孩的性格逻辑却又不无荒诞。关于小说的结尾,黑孩说,她不能给欧孩“寻找一个可以驻留的地方”[1]251,事实上,欧孩的这种逃离既表明了女性对自我命运的毫不认输,又预示女性在世纪末的出路依然不确定,其悲怆意味浓厚。试问当欧孩从婚姻的泥潭中逃离,走向下一段未知的情感之路,是坦途还是歧路重重?小说结尾的未知表明“她们都并未找到一条涉渡之舟载着她们抵达理想的彼岸”[2]174。与同时期作家比较而言,黑孩更加关注情感中人物的精神和感受。她尽管也在实验中尝试一种形式的创造,却又不同于林白、陈染等女性对后现代诗学精神的探索。对于彼时的她来说,结构尚未成立,对生活的深度探析与体察似乎尚早。
从2012年长篇小说《樱花情人》开始,黑孩小说的叙事空间发生了变化。女主人公秋子的情感空间从中国挪到了日本。从北京到东京,小说用地理空间的转变给精神空间打开了缺口。空间的迁徙不仅深具彼时中国快速融入全球化之象征意味,也标识着秋子为代表的中国女性不得不面临现代性这一“不均衡结构”[3]33所挟持的生存、精神上的多重困厄与考验。事实上,这些走出国门的女性们面对的压力远不止这些。正如戴锦华所言:“和大部分第三世界国家一样,而且更为突出,中国妇女解放与女性主义的历史,与中国作为现代民族国家的历史息息相关,又充满张力和冲突。社会主义的历史经验,则使得这份正/负关联更为紧密而繁复”[3]31。《樱花情人》中的秋子初到东京,面对的正是这一复杂而又焦灼的文化症候。小说描述秋子在中国与丈夫零儿离婚以后,只身一人来到日本,之后在日本朋友连金的引荐下遇到了来自台湾的翔哥,在个人生存都还来不及处理妥善的背景下,秋子便被翔哥(情人)的爱之攻势“蛊惑”了。于是,日本居酒屋、旅馆、四帖半的租房都成了他们恋爱的场地。
小说搁置了传统中国伦理和道德的裹挟,描述了秋子初到东京求生存的焦渴与惶惑,其情景不啻亚当夏娃被抛置于充满危险的伊甸园之中。秋子是新移民海外生存的一个缩影,与周励《曼哈顿的中国女人》中人物的艰难历险、樊祥达《高级乞丐》中的祝月的卑微如蚁有异曲同工之效。但是秋子到达东京后的“一无所有”反倒制造了一种“自由”,这种自由显示出拉康概念中的“大他者”[4]对秋子的极端诱惑。面对翔哥的情色攻势,秋子在情感中彻底沦陷。一个重要的问题便浮出水面:性的实现是否就是女性自我意义的完全实现?抑或女性自由的完全落实?显然不是,秋子与翔哥的地下式情感并不能持久,必然要面临瓦解。此种肉身体验虽然也夹杂着秋子对灵魂中“不安分”因素及其情感出路的深入思考,却最终也没有为秋子的未来提供一种可行性方案,秋子自己也很明白:“说到底,我如成语所说不过被翔哥藏在金屋罢了。”[5]93女性身份的飘零无依在此表露无遗。
多年旅日生活赋予黑孩对偶然以更多的体察,进而审视偶然中的必然。这种认识内嵌于小说《惠比寿花园广场》中的秋子和韩子煊波诡云谲的情感扭结之中。而这次推动逻辑走势的表征武器不在于人物单向度的肉身沉溺的展示,而在于通过双向的情感凝视,最终实现对人性残缺的全面勾勒。为了集中展示这一点,“性”的力量被弱化,物质牵引和欲望幻象的编织成为情感的主调。由此,幻象、凝视及其裹挟的欲望的面容是这部小说的主体构成。《惠比寿花园广场》叙述了在日中国人秋子和韩子煊之间的一段恋情,围绕着美丽的梦幻住所——日本东京的一处现代化建筑“惠比寿”,不断展开故事的讲述,“惠比寿”对应着“实在界”[6]76之诱因——童话中的王子与公主理应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城堡是他们的庇护所和归宿。可惠比寿花园中的秋子和韩子煊却并不幸福。朱个、王春林等评论家已关注到黑孩创作的自然真挚这一特性,但是黑孩小说中的“痛痒”描述与心灵歌哭作为文本中的叙事重心又岂能简约化成为自然式的“爱与不爱”或“病态人格”①?笔者认为如果缺乏对黑孩创作历史的把握,难免挂一漏万,出现阐释上的偏颇抑或“阐释的失效”[7]4。在福柯看来,凝视作为权力布展的一种机制,自身携带权力运作或欲望纠结的观看方式:观者通过凝视获得“看”的特权和主体地位;而被观者在沦为“看”的对象的同时,在观者眼光的权力控制下,往往通过内化观者的价值取向进行自我物化或异化,“从而使得权力在更能具有连续性的微观的渠道也能得到流通,能够直接贯彻到个人、他们的身体、他们的姿态和日常行为。”[8]227这种看与被看之间的关系也显示着不同个体或集团之间的权力的分布。而《惠比寿花园广场》正是通过人物的凝视完成对情感的探索。
第一重凝视是秋子对韩子煊的凝视。在《惠比寿花园广场》中,韩子煊是一个亲朝鲜的韩国人、在日永居者,与在日中国人秋子产生了一段情爱关系。但是男女双方并没有童话式的一见钟情,而是同为“天涯沦落人”的相似性离散背景制造了他们的相遇。对秋子来说,这种感情可谓粗粝与苟且的交织,同情与怜悯的混杂。因为“我”的一个美丽的梦幻,“我”便和他走在一起,而现实的缘由则是我们要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9]55,多么现实而又不无荒诞的理由。在秋子视角中,韩子煊由最初的成熟老道、绅士风雅到日后“凶相毕露”、顽劣黑暗。由好变坏的历程的骤转呈示着凝视意义的生成。长期的漂泊与流浪生活,铸炼成他精于算计的习性,语言上的优势赋予他以胆识,让其可以游走并存活于不同政治实体规训的罅隙间,侥幸和暗黑甚至带有扭曲的心理作祟,让韩子煊即便离开秋子之后仍可继续过活。小说通过秋子的凝视呈现了一个可怜的双面韩国男人形象,并将批判的锋芒直指韩子煊这类国际“流窜分子”。秋子是一面镜子,小说通过秋子的凝视给出韩子煊的一副邋遢“巨婴”面容(存在)。显然,韩子煊外在身份的边缘与性情中的虚伪矫饰构成了双重人格,道出了东北亚普遍存在的政治遗留问题在代际之间的辐射效应,这种“遗传”作用使得移民后代的身份归属和价值诉求成为国际伦理学中的一个难题。
其次,凝视将目标锁定于秋子这一叙述者,让其成为被直观的对象。首先我们可以窥出“我”性格中的单纯和偏执的结合,女性本能与“商品拜物教”[10]牵拉下的犹豫与妥协的综合。秋子不是传统视域中“听话”“乖巧”的女子。她先与大宇离婚,到日本后,又与有夫之妇维翔曾维持一段暧昧的恋爱关系。这段关系尚未结束,秋子便对韩子煊萌生情感。异域漂泊意味着“无所牵绊”“无所顾忌”,东京之行无疑预示着中国女性在现代新的场域中开始的种种冒险与尝试——与陌生男人的情感接触。在巴迪欧看来,爱“意味着从某一时刻开始,从差异的观点来体验生活、体验世界”[11]53。对秋子来说,韩子煊居住的惠比寿便构成了这一“差异性”诱因,同时也是秋子愿赌服输的性格形成的动因。从拉康的镜像凝视理论看,大他者制约着现实中人类的自我主体意义的建构,现实生活作为镜像恰恰构成了人类向主体迈进的一种“误认”[12]354与诱惑。“我”之所以不顾一切和韩子煊住在惠比寿,是受到了拉康精神分析中“实在界”[6]76的招引和诱惑,从而决定着主体行为是建立在“一个虚像之上”[12]354。惠比寿以公主梦的包装形式代表了阶层的优越感,童话效应补偿了秋子现实生存的匮乏。但是当“我”真正住进惠比寿时,“我”才发现惠比寿不过是一个外表光鲜亮丽的空壳。小说描绘了惠比寿建筑群对“我”的强力吸引和牵制,多次描述了“我”对惠比寿的憧憬和渴慕。它使“我”无论面对多么棘手的难题,可以始终选择不离不弃——皆因惠比寿这一让人“神往”之地。这构成了“我”和韩子煊情感扭结的一个重要节点。正如“我”内心的话语:“当初,我是碰巧遇到了韩子煊,如果我遇到的是另外一个男人,结果会有什么区别吗?我想结果是相同的。”[9]225-226对“差异性”体验的渴求进一步将秋子推向眩晕的顶峰。
在惠比寿餐厅39楼俯瞰东京夜市那一刻,小说描写秋子的内心感觉:“幸福得瘫痪了一般”[9]9。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幻想世界置换了现实世界,补偿性想象构成了一种内驱力,从而支配着秋子的行动。在波德里亚看来,同现代化一起到来的符号消费成为人的存在状态的一种标识,而符号消费充分利用了符号编码和解码的差异性生产功能,在一定程度上,符号“凭借其特殊的魔力吸引人们主动投入,消费社会的‘总动员’以一种无意识的强迫方式深入人心。”[13]86可是此种符号是作为幻象与人的实在界发生关联的,它甚至披着情感主义的面纱,内置一种丑陋不堪的实相。根据萨特的想象理论,“无论想象怎样生动,怎样令人动情或怎样有力量,它所展示出的对象都是不存在的。”[14]25秋子这场情感关系可以说是一个美丽的梦幻,抑或一种幻影或“光晕”在支配,却绝对不能说是一种爱情在驱使。
凝视更指向了女性隐秘的情感心理机制构成。只是此种情感修辞是“贬中含恶”的,并非是一种幸福式表述,而是于好奇之中掺杂着妥协,于探秘之中夹杂着几丝厌恶。这从秋子的内心话语就可以窥视出来,诸如垃圾堆的修辞、畸形儿惠比寿在日本神话故事中的来历、苹果中白虫子的描述、“我”再三对红花象征意味的揣测、存放存折的抽屉与秋子“不得劲儿”体验的相似对照等,都暗示着这场情感的结局并不美好。
最后,凝视也指向两个主体镜像的重合——“我”在韩子煊身上发现了自己的身影,由此让凝视的意义也抵达高潮。从自然人性的角度出发,秋子给出了自身丑陋的面容,尤其是从韩子煊的身上看到了贪欲的同一性本质。且看主人公内心的话语:“我跟韩子煊,跟所谓的强盗没有什么区别”[9]145;“韩子煊教会我厌恶,厌恶他,厌恶我自身”[9]139;“我不过是一只寄生虫”[9]226。并且从对韩子煊的凝视中,“我”构成了一个同谋的共犯,也就是说对镜自照,“我”并不比韩子煊伟大明朗多少。继续省察自身,在韩子煊那里,“我”不仅萌生了对自身所处“恶”之窘境的逃离感:“我想把属于我的那一部分从韩子煊那里切除掉”[9]139,还有灵魂的忏悔:“如果死是对生命的亵渎,我愿意赎回我跟韩子煊的灵魂”[9]139。“我”看到了自身丑陋的镜像,并且愿用“死亡”来对灵魂进行救赎,显示其精神的超越性。此种凝视以女性思维和感知的动态转换为介质,将女性丰富的感知诸如视觉、思维、触觉等都参与到对这场情感裂变的直观中,捕捉并图绘女性凝视的巨大效应。“我身不由己地会看到很多地方,上面下面左面右面,以及侧面。”[9]139此时的“我”显然已洞悉了一场情感的全部本质。让人惊喜的是“我”还算清醒,“我”能够常怀亏欠,审查道德被悬置之后的新道德的生成,思考跨国情爱关系中民族伦理的兼容性问题。如果两性在现实伦理中不能达成一致,灵魂的相互吸引如何能够持续?韩子煊作为一个在日韩国人可以不受日本伦理的困扰,但是必然要受到“我”的约束,“我”的约束本身便是以自身的文化镜像去圈定和裁决韩子煊这个客体,甚至也去裁决自我。
二、远逝的故乡与现代日本:记忆重启与欲望投射
汤因比说:“灵魂分裂的灵性经验是一种动力运动,而不是一种静止的状态。”[15]237黑孩小说中充满着对女性灵性经验的大量描述。如果说早期小说着重描述的是个体的生存欲望,那么《樱花情人》则指向了女性希冀通过肉身化实践寻找到一条自我价值实现的渠道。到了《惠比寿花园广场》的出现,欲望装置开始逃离女性私密性肉身的场域,小说对欲望的思考的镖镝投射于跨文化的新的场域之中。由此经过肉身化倒转和灵魂化实验,主体不断在不同文化间寻找一个女性该有的姿态。在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看来,“空间里弥漫着社会关系;它不仅被社会关系支持,也生产社会关系和被社会关系所生产。”[16]48空间生产着知识,空间甚至定义了主体的意义。黑孩小说中的空间转换主要集中在故乡中国与现代日本之中,前者是作家记忆中的空间,后者则是现代化的日本空间,记忆通过真实性的再现和想象性的创造而得以完成,昭示着黑孩对女性自我的不断叩问。
《惠比寿花园广场》不断用回溯式记忆让主体秋子回到个人历史场景之中,将个人的“起源”从记忆中打捞出来,并在其中显示着身份识别的强烈意识。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秋子也是一个作家,她念兹在兹的是她对文学神圣感的体认和尊重,这种关联以对秋子与汪曾祺、冰心等作家之间的联系表现了出来,意在提示个人与文学之间的根生性联结。同时,记忆重现的焦虑和决心,不仅仅照顾到经验的非虚构的一面,同时,也是在现代化背景下完成女性知识分子对女性身份与归属的思考的一个重要步骤。《惠比寿花园广场》中秋子的伤痕更富有跨境的现代化色彩,与不同国族人们情感与性格上的碰撞让作家重新打量性别关系、权力关系、国族关系,从而呈现中国女性如何从彷徨到流浪到最后的成熟自洽的道路流程。从性别诗学看来,黑孩在小说中不断用中国女性尤其是姐妹和母亲等女性命运走势布展中国女性的成长图谱,从而使个体记忆与当下的情感透射发生强烈的共生共振关系,这种关系既有因果关系,也有拉康意义上的匮乏补偿关系。
黑孩在小说中不断让个人叙事的思路回到故乡中国。在她笔下,记忆图绘主要分为两种,第一种是暖色。黑孩将其个人的情感镜像不断烛照在故乡中国这一永难忘怀的故土,产生了一种澄澈与明净的质感。小说中充满了对母亲、个人童年、家庭、教育、婚姻、事业的回忆。爱的表达属于女性心灵自由的呈示,爱的主题也让小说弥漫着暖色。“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完全可以说,在文学创造的世界中,作家主体心灵自由的意义深刻而直接地影响着其文学创作的价值和质量,其意义甚至超过了作家生存的外部客观环境的自由。”[17]5对黑孩来说,母爱是一种疼痛的感觉,她也在小心呵护这一条血脉相连的纽带。在小说中,黑孩用忧伤的笔墨描述母亲,诸如母亲第一次到日本的欣喜、秋子对母亲的思念、母亲颤巍巍的脚步、母亲对秋子的眷恋。母爱以其经验构成了女性生命内在的一种驱动,这种经验既是个体的,也是极度心灵化的。
第二种是冷色:对传统中国式情感弊病的批判。在这种记忆中,黑孩通过亲情描述来质疑传统伦理。在中篇小说《百分之百的痛》中,黑孩描述了年迈的母亲在过世前后几个子女的不同反应。基于血亲关系背景下中国传统伦理在现代的走向,她重新思考并对其充满着质疑。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表述传统中国是一个以血亲关系为主要伦理而建构起来的共同体,孔飞力也说:“中国人‘家’的基本原则是共同奉献,共同分享。”[18]9长期以来,建基于中国传统血亲关系和血亲传统上的社群人际关系构成了一个个适应性极强的圈子。圈子之内未必是和谐的,而是充满矛盾并潜伏着危机,其中牵拉出的情感的污浊,甚至让人难以承受。当兄弟姐妹之间的亲情早已冲淡变味,被金钱关系取代后,“我”陷入绝望以及对这种血缘关系的深沉的思考之中:“情感这种东西,界限模糊并且脆弱。虽然我跟哥哥和姐姐是同一个妈妈生出来的,但是,发生了太多的这种事和那种事,经常使我觉得我情感的边缘,生出一些痛苦的变形。一些本质的东西凌乱不堪,我常常觉得没有办法清晰地感知。”[19]41此种思考也指向了对“我”的自私性的反思,以“我”作为剖析的标本,来戳穿传统伦理的局限与孝道的虚伪本质,进而勾勒出6个子女如何在现实紧逼下缴械投降的画面。小说最后给出了双向的思考,一方面是人的“那些不知羞耻、依然鲜艳茂盛的贪欲”[19]55,另一方面是血缘“到底有它的局限性”[19]56如此血淋淋的控诉。可以说,对情感的凝视和情感本身私密性和公共性的考察已构成黑孩小说中的一个价值指向。
黑孩的小说通过个人记忆书写不断让叙事者回到故乡和童年。记忆的穿梭之旅连接起青年时期的梦想,在功能上既是修复性的,也是反思性的。一如她在小说中经常所说的一个词:“庄重”[9]91,这个词对新移民黑孩来说,更是一种表述的焦虑。移民经历过的诸多伤痛难以言说,当言说时,语言带有主体凝视过滤后的某种“可言性”带来的阅读效应,这种被过滤后的“庄重”除了对语言的负责,又何尝不是对表述对象的扭曲?其中的酸楚和疼痛感恐怕是语言不能描绘的。她所秉持的对艺术的谦恭和对生命的虔敬赋予小说真挚的可触摸感,这种可触摸感是小说的一种宝贵品质。
三、情感之核:主体形塑与叙事的限度问题
黑孩小说考察中国女性在跨国越境之旅中的情感符码如何安放,她以女性的自觉塑造了诸多女性主体形象。从类型上来看,黑孩笔下的人物可以分为三类:新女性、浪子式男人、中国传统妇女三类形象。从人物情感模式的发生上来看,多是围绕着一种“偶然相遇——必然分离”的模式展开。也就是说,人物情感的发生是基于偶然相遇的背景下,之后进入到对男女主人公情爱故事的曲折讲述之中,到最后情感走向悲怆的结局,一种潜伏着的危机意识深藏其中。
黑孩深入到情感的内核之中,内窥情感的复杂面向。从视角上来看,黑孩的情感叙事形成了从内到外窥视情感发生的一种新路径。由此,内省性就构成女性情感主体的一大特征标识。现代独立女性不再将婚姻视为女性的宿命和绝对的依赖,但情感却是女性生存中必然的构成部分。这种情感逻辑走势大致可以这样表述:女性从对一种依附性生存的向往,到坐稳了情人,再到对情人身份的习得,最后到情感稳固关系的崩塌。其路径又昭示着女性命运的复杂性,透射着黑孩对情感的深刻认知。《秋下一心愁》中的欧孩、《樱花情人》中的秋子、《惠比寿花园广场》中的“我”对“情人式”生活充满憧憬和期待。情人是社交中的一种情感模式的演变,杜拉斯的《情人》曾经在中国读者的视域内激起过情感的波澜,“情人修辞”关联着文化结构中一种“地下”式的、暧昧而又恣肆发达的人类的情感形态。《樱花情人》中的秋子甚至一度将翔哥视为生命中的至爱,翔哥代表的男性力量成为女性实现肉身解放和精神升华的重要辅助和支撑。在《惠比寿花园广场》中,黑孩努力塑造了女性的情感的缱绻多姿的特征,她更希望从伦理之外去审视一个女性的童贞般的生命状态:那不断延伸的生命空间和丰富的身体符码。在秋子身上,我们看到了一系列有关女性的逆命题:谁说女性不可以想入非非?谁说女性就不能如男性那样对梦想甚至对虚妄本身进行投注?谁说女性必须遵从婚姻围城中的戒律而始终小心翼翼?黑孩所吁请的是一种专属于女性的旷达和磊落,情感的自然舒张与对伦理的自觉内需,而非任何一种强制性赋予。
女性的内省给予女性强大的识别和研判能力,它也表述着女性所具有的野蛮生长和不断蜕变的可能性,正是经历此种包含着疼痛感的生命跋涉,女性方能为自身找到基于现实语境的疗愈和基于精神层面的解脱与归宿,由此,女性的价值方能凸显。《惠比寿花园广场》中的秋子对自身情感问题能够敏锐洞悉,秋子对韩子煊的“暗黑营生”亦能时时警惕并自我防护。同理,女性本能的纯粹并不意味着女性本身就是弱者,女性本能的单纯也绝非是女性走向“堕落”深渊的必然缘由。过程的曲折恰恰彰显着女性在生命的褶皱中的本来面貌。这种姿态恰如列维纳斯所说:“它无法以纳西塞斯依恋自己的倒影的真纯去孤芳自赏,却从这倒影中明白了自己真纯的破灭。”[20]19在小说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多思善思的女性对已逝年华的回望或凝视。小说不吝笔墨呈现秋子命运轨迹的跌宕起伏:“我”的性格、“我”的选择和感受、“我”的梦想、“我”的缺陷和不足,诸如此类,构成了秋子一段完整的精神镜像。
第二类是浪子式男人形象。早期的小说《父亲和他的情人》中的父亲专制而霸道,因抑郁症而自杀。《樱花情人》中的“父亲修辞”以自叙传的方式再次描述了男性的暴戾恣肆给家庭与女性带来的伤害,构成了秋子的创伤性记忆。《惠比寿花园广场》中的韩子煊是在日韩国人,与秋子有着相似的疏离和流浪的背景。韩子煊偷渡来日,成年后他一直为身份而困惑,生存的艰难赋予他坚强的性情,他熟知如何利用他人的善良和弱点为自身赢得好处,不惜在情感上也开始玩起游戏,可谓老谋深算。其同僚朴教授曾说前者“到处撒网抓鱼,到处钓鱼”[9]284。尽管政治上的愚顽让他经受排挤,却也为他迎来了一种国际“间性”生存交往的可能,他借着政治的风向标可以由此“骗吃骗喝”,依靠不断兜售标签化行销哲学,从中钻营渔利。韩子煊的急功近利展示着现代化社会“陌生人伦理”构建中的一个问题所在:即伦理的双向缺席与无效恰恰构成了移民情感归属和身份归属的盲区。图尔敏就指出:“在陌生人伦理学中,对规则的遵守就是全部,(自我)判断的机会很少。”[21]136而由此牵连的移民生活中的其他问题也会延伸开来,会不断制造着困窘、偏离甚至扭曲的移民声音。
对情感的执著追问和对情感中主体的双重审视构成了黑孩小说的一种写作倾向。循着这种路径,我们亦可以发现情感叙事的局限与不足。首先是小说叙事人称较单一化。黑孩大多使用自叙传式第一人称叙事,即便偶有第三人称的,也都具有浓郁的个人自传色彩。小说从自身经验出发,将真实经验艺术化,虽然极具个人识别性气质,但是由于叙事线索的相对单一及此种真实经验价值的阈限效应,必然会产生作品在理解上的某种梗阻或“不畅通性”。诸如,小说在叙述“我”与韩子煊的情感故事中,不断让叙述回到过去,描述“我”过往的成长生活,此种方式固然能够将个人的过去与当下进行时空形象上的整体与有效衔接,但是往事与回忆并非都能构成一种艺术自足的材料。个别材料时有偏离形象塑造和小说主题的迹象,诸如《惠比寿花园广场》中的“写作是因为伤感”一节,从对“我”之童年家境到成长教育再到成年结婚、写作之路的开启等细节的描述,略显琐碎与冗余,更是影响了主线的叙事节奏。其次是现实介入的力度不足。对情感发生的更为宽广的现实背景的开掘、可资淘取的题材布展与叠置略显单薄,从而限制了意义的生成。但是这些局限并不能从根本上影响小说叙事的诚意。
黑孩的小说聚焦于女性情感知识的生成。她在乎细节,在乎具体化的情境条件下人的命运的可能性敞开。孟繁华曾说:“由于知识总是在特定的情境中生成并得到辩护的,因此我们对知识的考察与其关注普遍的准则,不如着眼于如何形成知识的具体的情境条件。”[22]5小说中诸多人生意义敞开或闭合的情境细节提供了女性情感机制识别的标本。与小说率性气质相呼应的是女性人物的勇气,那种敢于与过去、与不真实的梦幻的“断舍离”的勇气,成为海外新移民奋斗史的重要表征与缩影。当然,女性情感的悲怆意味所昭示的女性命运的死结仍旧没有完全解开,但是正如汪晖所说:“生命主义的政治就是将人置于这一真实的关系之中,寻求对于这一关系的根本改变。”[23]25未来的路还很长,但是这一段已走过的路不该“缄默”,是值得书写与铭记的。
注释:
① 参阅《收获》杂志微信公众号刊发的两篇评论文章,分别是王春林的《〈惠比寿花园广场〉:现代病态人格与镜像透视》;朱个的《我归我,他归他——读黑孩长篇〈惠比寿花园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