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愚”人命运坚韧性书写
2021-12-05黄朝进
黄朝进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阿来出生成长于远离中原且多民族杂居的马尔康县,自小便受到多种文化、不同宗教、各异习俗、多种族的影响,因此,对待平常事物的看法有异于传统的价值观和理性原则,有着与主流的话语权相异的思维模式。故乡的土壤、人民、信仰给予他的作品以深刻的人文内涵,此外,在他成长写作的过程中,新时期的文学思潮如新历史主义和存在主义也极大地影响了他的创作,使其视野更加的开阔与敏锐。阿来在《尘埃落定》中,通过二少爷与传统格格不入“愚”的行为,阐述了其自身的存在观。二少爷看似愚蠢的行为却在最后的危急关头挽救了家族的命运和拯救了众人的生命。大众用已腐朽的、愚昧的人伦纲常来要求、压制“愚”的行为,却不知土司二少爷“愚”的行为才符合了历史的潮流,阿来用“愚”的视角为我们展现了不一样的生活图景,用“愚”人这一个体命运性书写来警示芸芸众生。当常态与特例相互交织与渲染,为我们构造了不一样的“愚”人的世界观。因此,“愚”人这一非常态的形象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
一、“愚”人小说的母题研究
中国人一直提倡“愚”文化,换言之,“愚”文化是我们中国性格或文化的构成部分之一。关于“愚”文化的源头可以追溯至老子和庄子。老子所提倡的道家文化其实是绝圣弃智的文化。他希望所有的人都可以回到小国寡民的社会当中去,去当一个顺民、“愚民”。这显然是与社会的潮流相反的。在他的代表作《道德经》中,他反对聪明、机智,而对愚蠢、呆板是较为提倡的,他认为这是人生比较高的境界。“无为”的人生是幸福完满的人生。庄子对“弃智”的思想更尖锐,他认为人人都应该“弃智”,而对“愚”进行追求。他认为智慧带给人的只有罪恶,扰乱人的正常生活和劳动,使人相互倾轧,带给人的只有“非真人”。智慧使人虚伪,人人都带着面具生活,人在“伪”生活,在“伪”交往。其次,他还认为智慧还容易引起个人的欲望与贪婪,在孩提时代,每个人都是在真心的进行交往,人的内心是一张“白纸”,个体在灵魂和精神上是纯粹的,在一定程度上,这是人最“真人”的状态。老庄的“愚”文化,代表了中国两千多年来对人的“聪慧”进行思考的哲学命题。“愚”文化带给个人思想上的变化能使社会安定、使社会达到一个和谐的生态环境中。几千年的“愚”文化,似乎每一个中国人的血液里都有“愚”的特质。范蠡在完成自己的志向后,用自己的“愚”,避免了“狡兔死,走狗烹”的命运。萧何规避自己的杀身之祸很好的利用了“愚”文化。统治者利用愚治国安邦、协调内外。作为普通人的个体,利用“愚”进行自我保护,使外界的环境与内在的心境相互融合。
中国历史源远流长,无论是在历史典故还是民间故事上,都有许多傻子的故事,民间文学研究者张清水在给民间文学分类时就有“愚呆系”,[1]诚然,傻子形象在民间故事中是占有一席之地的,他们的行为在常人眼中是怪异的,不可理解的。傻子的生活方式与常人的生活方式有着明显的不一致性,其生活方式在常人看来是“傻”“上不了台面的”,是遭到社会的讥笑的。其次是思维方式的差异性,与传统的伦理道德要求是背道而驰的,其思考方式是受到他人所讪笑的。用这种“离经叛道”的思考方式是对传统道德要求的一次怀疑和抵抗,用不合作、不被理解的方式对正统的、权威的法则进行无言的反抗。傻子故事叙事的方式虽然是谎诞的、怪异的。但有着其深刻的思想内核,给人思想的启迪是震撼人心的,引领我们去思考公认的、权威的法则下所被隐藏的灵魂和精神,带给我们一种对生命、人生、伦理道德新的认知与思考。
在西方关于“愚”人母题上,有着“愚”人叙事的特点。西方愚人叙事的母题可以追溯至中世纪时代。黑暗、压抑的中世纪环境使人以一种温和的、不改变旧有体制的前提下,企图改变个体自身内在的压抑情感。再加之麻风病、黑死病的蔓延,造成大量的人员死亡,给人留下难以愈合的情感缺失。文艺复兴以后,涌现出许多关于愚人小说的作品,如布兰特的《愚人船》中的“愚”人对过度理智的批判,思考“愚”带给人的人生新的可能性。塞万提斯《唐吉坷德》中主人公用自己荒谬和疯癫开启了被抛弃的骑士之旅,在常人看来,这些举动是愚不可及的,但是他的怪异的、荒诞不经的行为不正好是对正统的、常态的伦理纲常的一次另类的反抗吗?“异常”的行动都让愚人呼喊出自己内心中的声音。进入现代以后,愚人叙事在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和君特·格拉斯《铁皮鼓》的作品中有明显的叙事体现。在《喧哗与骚动》中“傻子”班吉作为康普家族的“傻”儿子,其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更没有思考能力。但是他却是家族唯一的叙述者与见证者,忠实地记录了家族的辉煌与衰败。而《铁皮鼓》中奥斯卡·马策拉特作为一个有着与孩童一样的身材的侏儒,他见证了但泽市民身边“冰与火”、血与泪、荣耀与屈辱的历史。思考着这个狂欢的世界,引发人对这个世界和战争的思考。二战前后选择“愚”人叙事可以让作家更好地叙述着人类灵魂深处最细腻的情感,把处于“冰山”之下的自我展现给众人,处于弱势群体的“愚”人可使读者放下内心的戒备与敌意,使从个体的自我生命的探索到向大众普世生命自在的超越。
二、智慧的“愚者”
《论语·子路》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2]孔子的正名思想是维护西周的宗法血缘等级制度,倡导人出生血统的先天性,这种先天性决定了人的命运与人生。一个人身份的高低贵贱是依靠祖上的身份所决定的。换言之,子的权力是来源于父,个体的身份地位和身份的正义性是继承于父的地位。这种封建的、压迫人的封建等级秩序,一直以来剥削着绝大多数人的命运。个人进入社会的“前史”已经在娘胎里确定了,从出生到死亡,社会对个体的态度都是依据着这个身份来定级的。《尘埃落定》中的土司二少爷其出生便具有随机性、不确定性,他是土司老爷与太太酒后乱情所诞生的“偶然人”,这种身份的不正义性使人对出生决定论有着强烈的质疑和批判。
“在麦其土司辖地上,没有人不知道土司第二个女人所生的儿子是一个傻子。”[3]“傻子”这一形象体现了作家阿来独特的“聪明观”。通过对傻子形象的举动与他对世界的看法来刻画,阿来表达了他对“聪明”和“傻”的独特定义,二者是相互辩证统一,相互交织的。《列子·说符》有言:“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4],可理解为,一个人如果连肉眼看不见的深渊中能清楚的知道鱼的数量,这个人是不吉利的。故作聪明的人看见善于隐匿的人,这个人就会有灾祸。由此联系到傻子“癫狂”的外在形象与隐蔽的内在精神世界的一个比较。阐述了聪明和愚蠢的平衡关系,有时候过度的聪明就会变成一种愚蠢,如《三国演义》里的杨修。反之,则变成聪明,这世界不存在绝对的聪明与愚蠢,真正聪明的人会把“大智”与“若愚”平衡好,适时表现出来。二少爷作为“傻子”,从其出身便具有悲剧性,自身身份的不正义性、形象的非理性都与时代的要求格格不入,进而表现为内心的正义性、慈悲心与在外界的悲惨生活、遭遇之间悖反的悲剧性,从而也揭示了人类本身的悲剧。
在开篇的故事中,傻子的智慧便体现在他的认知上,即他对于自己的定位。他清楚的知道方圆几百里贵族和奴隶都认为他是傻子。但他却说“要是我是个聪明的家伙,说不定早就命归黄泉”“我就只好心甘情愿当一个傻子了”。[5]傻子懂得利用自己的生命安全的保护伞——“傻”自由自在的生活。傻子对人间的冷暖和人际关系之间微妙的变化有着敏锐的观察能力。在小说中,土司太太对女仆卓玛呼来喝去,冷眼相待。傻子明显的感觉到卓玛对土司太太的厌恶。卓玛在知晓土司太太惧怕水从高层倾盆而下的声音,所以故意更加用力泼水。傻子对卓玛所作的一切了如指掌。于是在二人独处时便狡黠说道“你肚子痛不痛,只想下次泼水再重一些”。[6]他更深知理解自己的伙伴,索郎泽郎对自己暗涌的嫉妒和觊觎。当索郎泽郎故意把积雪踢到他的身上,他心中思忖“即使是奴隶,也有人权被宠爱一些,……我才容忍这种以下犯上的行为”[7]。于是他选择假装无知和沉默,“傻”子本身身份的二重性,不可能用常规的“驾驭术”来管理下人,相反地,他用自己的、独特的权力观来管理下人反而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由此,可知他具有“统治者”应有的大度和宽容,对人的情绪细腻的把控也使其具有异于常人的能力,这让他成为了为人称道的先知。
“傻子”在乱世和尔虞我诈的环境中,有着自己独特的生存法则。它更像的是用“孩童”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与周遭的人,他对一切事物的看法与思维是以“愚”为逻辑起点的,不加任何的政治与权力成分,他始终以“愚”作为自己的处事原则与标准。善良的、利他的行为虽在常人看来是傻的、愚蠢的,但是往往会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现代社会的精致利己主义者以自己的利益为中心,在“愚”人的行为面前无疑是一个值得警示与反思的话题。
三、权力的享有者
在书中,权力的占有表现为对物质的霸占,对人口和土地的掠夺、对奴仆实行占有,这是传统的权力观一个具体的体现。麦其土司为了金钱而在土地上种满罂粟,土司太太对于权力近乎上瘾的热忱,大少爷对土司地位及荣誉有着强烈的渴望。在土司一家中,每个人对于权力、财富、荣誉的占有欲是近乎疯狂的,这种权力观把人自觉不自觉的带向欲望的深渊,渴望用物质上极度的占有来填补内心虚无的精神与空虚的灵魂。而傻子二少爷因为“傻”还能保持着本心,未被外界的物质蒙蔽双眼。他虽知晓权力的重要性,却未深陷其中,还能领悟到权力带给人的孤独感。傻子在少年时期就已经表现出对权力的仰慕和懵懂的渴望。当他骑着威武的红马,在万众瞩目下奔驰;当陪伴他长大的卓玛嫁给银匠曲扎,却因为傻子崇高的地位而对她唱一遍遍的情歌,他体会到拥有权力的满足和无奈。“他感到当一个土司,一块小小土地上的王者是多么好啊”,[8]他第一次体会到权力的重要性、萌发了成为王者的渴望和短暂的冲动时,他同时还体会到“他作为一个王者是多么的容易感到伤心”,[9]即身处高位的空虚与孤独。在渴望权力的同时,还在反思权力带给人的负面性,从一定程度上来说,他在审视权力带给人的危害性,他对权力是保持着警惕性的。
当傻子成年时,其能力和才华慢慢的显示出来。他自然而然卷入到家族权力的争夺,与哥哥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在一次事关家族关键抉择的时刻,傻子在具有金钱价值的罂粟和实用价值的粮食之间,他选择了后者。这使得麦其家族获得了寒冬中的安稳与保障,傻子这次抉择的成功,是在权力面前具有理性的态度,不被金钱的欲念冲昏头脑。在这一次胜利之后,让其拥有渴望权力的欲望和自信。至此他对权力的渴望由物质层面逐渐转向了更深层次的统治层面,即对整片麦其土地的控制和治理的欲望。当权力的争夺进入白热化,哥哥被谋杀、父亲对权力的留恋、家族内部的激烈争斗、各大土司家族之间的残酷厮杀和现代文明对土司制度下小国寡民统治的全面入侵,这使得二少爷对权力重新进行了审视。权力的继承历来由身份所决定,并非个人的能力。追逐权力的过程体现为欲望的不断膨胀。当激烈的厮杀告一段落,一切都尘埃落定,或许留下的只有广阔历史空间下永恒的孤寂和空虚。傻子作为土司家族的二少爷,只能被追逐的权力的漩涡裹挟向前,当他意识到一切的斗争都没有意义之时,早已不能全身而退,而他的孤独只能随着土司制度的陨落消融在黑夜中。
土司二少爷本身用“愚”的思维来审判权力带给人孤独与虚无。从刚开始对权力的追求到后来对权力的理性质疑,对权力态度转换的过程也即是人对自己要怎样一个方式生活的一个过程。这种“愚”的权力观在当下的社会也值得关注和思考。当人人以权力作为自己人生的全部或意义的体现时,这样的人生还剩下什么?《尘埃落定》这本书已经给我们答案了。
四、命运的审视者
阿来曾言:“《尘埃落定》这部小说是从宣泄的诗行中演变而来的。”[10]阿来将部分自我介入到傻子这一人物形象中,传达其对于时间、命运和历史的思考与追问。傻子是权力世界的参与者,却仿佛能够随时抽身而退,置身事外。他拥有成为领袖的果决和才华,却颇为感性、极其敏感。当结局降临、尘埃落定,他感受到那无常命运里的一切。傻子内心细腻而敏感,他细细地打量着周遭的世界,却无法知晓自己对聪明与愚昧、对历史和时间、以及命运的理解是否正确,随之而来的便是不断的追问与思索。对自我、世界、权力的不断追问过程中,傻子逐渐地成长为独当一面的管理者。土司制度在现代文明、历史潮流中分崩离析,而人类所不得不面对的死亡和追逐物质与权力的空虚感也是徘徊在傻子心中永恒的迷惘与困苦。傻子看透了认识到了宿命,意识到这世间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再强大的个体也是时代的一粒沙,在某种程度上,人类的活动并不能阻止命运的到来,相反只能加速其继续前进,在命运的面前人都是弱小的个体,无法改变命运所施加的束缚。他在时代及命运的到来前做的这些决定,是出于自己对人性本性的把握,“断”了对权力占有欲的执念,才能豁达的选择。
“愚”人对待命运,对待时代的滚滚车轮,没有采用传统的、大众的思维来抗拒,反而是用自身独特的视角来迎接自己的人生,来审视自己的命运。在现代文明和传统文明之间,在命运的洪流面前,作为“愚”人个体的土司二少爷,选择了自己的人生与生活。他的选择是出自于自己对命运的选择,是生命经过沉淀之后的选择。而支配其思考的恰恰是“愚”人的思考方式。
《尘埃落定》不仅仅讲述了“傻子”二少爷命运的故事,还阐释了所有人类整体的生命感受。二少爷外在形象的“愚”“呆”“傻”与内在自我“聪慧明”的反差形象,给人应该做一个聪明的人进行思索与反思。在土司二少爷的身上,我们感受到了智慧与愚蠢并不是绝对对立的聪明观,二者微妙的失衡与模糊的生命状态,给人提供了新的生存景观或生命样式,在他的身上我们能听到历史和现实碰撞的回响。土司二少爷的“愚”人思维,在当下的社会或是将来,对我们都有着重要的启迪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