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怀古音乐之编钟与交响乐队实践及其理论思考
——黄汛舫教授“钟磬礼乐”之访谈录
2021-12-05黄汛舫黄钟编辑部
黄汛舫《黄钟》编辑部
“怀古音乐”(Music of Reminiscence)的学术创意始于2015年。2015年6月13至14日,武汉音乐学院湖北音乐博物馆在滨江校区举办了“怀古音乐理论与实践探索——宋代音乐工作坊”的活动,正式开始尝试探索音乐史学家、作曲家和演奏家之间关于古乐重构的对话与合作机制。
问:当时您的发言题目是一个哲学命题:“面对中国音乐,我是谁?”您当时说:“面对中国音乐,我是一个学生;所做的都是习作;期望能够延展、延长自己习作的范围和时间。”您不断体悟宋代姜夔面对唐代遗谱时感慨的“不类今曲”。“不类今曲”“感此古音”是出自姜夔改编唐代乐曲《霓裳曲》序文。请问您如何理解姜夔面对唐代遗音的“不类今曲”?时过境迁,作为今人,您又如何看待姜夔作品的“不类今曲”?
答:姜夔对“唐代遗音”和我对“姜夔”,在各自面对先贤古人的关系上,本质相同。姜夔对他以先时代诸如“不类今曲”的理解我无从评价,但是,我所理解姜夔提及的“不类今曲”,应该是一种音乐创作理念。
作为今人,“不类今曲”所指,应该是音乐作品的原创性,不流俗、少雷同。其实,这是专业作曲者的一种特质素养和职业本能。凡有新作,作曲者总会执着于保持或超越以前的自己。我一向认为,在艺术创作中力争突破自己是一条真理。
问:2016—2017年间,您通过对宋代古谱译谱成果的理解,在不断理解杨荫浏先生、赵如兰先生和林萃青教授等学术成果的基础上,创作了以下系列作品:管乐、人声与钟鼓《南宋礼乐·迎神·送神》,音乐素材来源于南宋《中兴礼书》中的律吕谱,属于绍兴十三年(1143)冬至圜丘祭祀乐中盛大宫悬与登歌乐队威仪,由密歇根大学林萃青教授译谱;男声合唱《风雅十二诗谱:鹿鸣·鱼丽·南有嘉鱼》,乐谱选自宋南朱熹所撰《仪礼经传通解》所载《风雅十二诗谱》律吕谱,译谱者是哈佛大学音乐学家赵如兰先生(1922—2013);大晟编钟与双钢琴《空城》的前半部分脱胎于南宋音乐家姜夔(1155—1221)的自度曲《扬州慢》;男声合唱《古怨》,取材于姜夔骚体琴歌《古怨》,由杨荫浏先生(1899—1984)译谱;民族女高音与乐队《杏花天影》出自由杨荫浏先生译谱姜夔自度曲,等等。
这些作品皆有其乐谱原型,在创作的过程中,古乐演出不可能是乐谱资料的机械性解读和音响重现。您如何处理乐谱原型与创作之间的关系?您如何阐释对古乐原素材“在溯本求源里,前人的文本从后人的文本里从容地走出来”①法国符号学家茱莉娅·克里斯特娃(Julia Kristerd)在20 世纪60年代提出了“互文性”写作概念,法国社会学家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在其1973年出版的《文本意趣》中论述了这一概念,见[法]蒂费纳·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邵炜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2页。?
答:你的问题我试着从“乐谱原型”“溯本求源”两个方面出发给你一点回应:这一轮创作实践中,我面对的各项内容都是与古代的音乐相关的,即所谓“乐谱原型”只能算“相对的乐谱原型”。绝对的完全的乐谱原型,是文物,我也看不懂。所以,我在此要感谢提供“相对乐谱原型”的专家学者以及艺术家。
面对古乐原素材总是要学习研究的,虽然很费力,但都是写作必须的环节。区别于文物研究,这样特殊的音乐创作就是一种“想抛开的难抛开;想依赖的难依赖”的自由写作环境。
问:2017年4月8日(系美国时间,中国时间4月9日)晚,武汉音乐学院与美国密歇根大学合作的“南宋音乐的回声和怀古”学术音乐会(Musical Echoes and Reminiscences from Southern Song Dynasty)在美国密歇根大学莉迪亚·门德尔松剧院(Lydia Mendelssohn Theater)正式演出。演出取得了巨大成果!演出前,您在密歇根大学举行了《冥想宋乐——宋代怀古音乐的创编过程及其感想》的讲座,畅谈自己一年多以来对宋代古谱“不类今曲”的创编感想和团队排演体悟过程,并从朱熹“理依气而生物”动静观理解今人“此音响”与宋人“彼乐谱”文化符号之间的哲学关联。您认为“怀古音乐”有可能会变成一种体裁!
您为什么认为“怀古音乐”有可能会变成一种体裁?您如何理解和改编南宋古乐的“距离感”体验,即将今人的文化观念的理解和阐述不断重铸于古乐并赋予古乐新的意义?
答:运用音乐的某种形式“藉古抒怀”原本就是一种音乐体裁。自曾侯乙编钟出土后,围绕它进行的音乐创作自然约定了“编钟音乐体裁”,由于市场关注度、创作实现成本和其他诸多因素,不便于更多的音乐家“亲近”。若更多的人如收藏奢侈品一般纷纷青睐古代乐器和古代音乐,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光景!
我写的任何一个作品,是供人听的音乐。有的是为大众写的;有的是为小众而作,喜欢的人有喜欢的理由,不喜欢的人有不喜欢的理由。尤其是目前的“怀古音乐”作品,仍然是愿意关注的才给予关注。但是,音乐的意义我是明白清楚的。你提到的“距离感”体验,属于技术范畴,简而言之,在任何音乐要素环节出现“陌生感”和“新鲜感”,“距离感”体验就会产生。至于“重铸”“赋予古乐新的意义”之说,非几个音乐作品所能及,再深入谈论下去也非我专业能力所能及。
问:2015年以来,一场作曲家、音乐史学家和演奏家之间深度对话与合作,促使您开始了“怀古音乐”的探索之旅。在怀古音乐的创作过程中,有效地激发了音乐学者、表演艺术家和观众之间的精神共鸣,有机地结合了学术团队的人文情怀和作曲家的创作理念。您如何评价作曲家、音乐学者和表演者之间在“历史意识”下的和解与合作?
答:你所说的“历史意识下的和解与合作”,应该在这个概念之先存在某些矛盾才会这样提问。在我心里,一切与我的音乐创作相关的人和事是没有矛盾冲突的,永远是一种共同体的关系。仅仅需要的是“契机”,合作的契机。但是,也有生死都对不上眼儿的“接口”,那是另一个领域的话题啦!
问:在宋代怀古音乐的探索过程中,编钟家族还诞生了新成员——一套20 件的“大晟新钟”!由音乐考古学家李幼平教授根据宋代遗存的宋徽宗时期35 件大晟钟的形制、纹饰及音乐性能研究设计而成。您探索了编钟艺术实践的多重创作表演形式:编钟独奏、编钟与钢琴、编钟与合唱、编钟与交响乐队等多种形式。三管制的管弦乐队和65 件编钟组成的超大乐队编制,其和声语汇和配器最大程度上展示了编钟与乐队的恢弘气势。项目负责人、武汉音乐学院副院长李幼平教授介绍,该项目旨在“以宋代礼乐为怀古音乐创作所取得成果的基础上,聚焦编钟与钢琴、西洋交响乐队等体裁,围绕中华传统礼乐题材,探索编钟用‘世界语’参与国际合作讲好中国故事的方式方法及具体路径”。
您利用“大晟新钟”创作了《空城》《神人畅》和《天坛》等作品,其作曲创编和演绎堪称具有编钟音乐创作的示范意义!
大晟编钟与双钢琴《空城》体现了您以极大的心灵自由度与古人对话的创作意识。前半部分是借鉴了《扬州慢》曲调的器乐化处理,后半部分则是您自己创作的音乐主题。管弦乐《天坛》是为编钟、人声与乐队而作。音乐分两个部分:I.坛;II.众妙之门(为老子《道德经·第一章》谱曲)。灵感源自您四十多年来对曾侯乙编钟给予的文化启示和古乐今用的实践感悟,表达了先民敬神大自然、庄严肃穆的祭天仪式。
您如何看待曾侯乙编钟?您如何看待大晟钟?您又如何运用和看待“大晟新钟”?您认为编钟创作如何能够链接历史与现代、中国与世界?如何用多种模式完成编钟音乐创作的“传统与现代的双重任务”?
答:我关注思考编钟有一些时间了。编钟作为一个乐器,仅乐器法就叫人望而生畏。它安静地伫立在那里仿佛向作曲家们散发出各样的挑战!从1980年第一次观看编钟演奏之后,1983年、1997年、2014年和2015年四次机会与编钟相遇,写了一些与之相关的音乐。
在我看来,安静高大的曾侯乙编钟让我有敬畏战兢感和神秘感;延绵的钟声充满着圣洁和威严。加之特有的构造原理,编钟更适合一些礼仪性质或宗教意味的音乐表达。
大晟钟在构造原理上与曾侯乙编钟同出一类,现实地看,“大晟新钟”是一件仿古乐器。造型规模较比曾侯乙编钟轻巧精致了许多。但,都是乐器;都是音乐礼器。一个出自战国,一个来自南宋。大晟新钟的音高是基于十二平均律而调制,更适合当代音乐的运用,在多声部乐队创作中不再为律制一致问题犯难了。
就编钟的个体而言,可以演奏多声部、多线条,多层次的音乐作品。从乐队配器这个角度看,编钟的音响可塑性是无限的。它有一般性的乐器法,由此可以派生出各种乐队音响。它也有特殊的乐器法,庞大沉静的身躯限制了它的便携性。与此同时它的安静和稳重性格是不可忽视的不同于其他乐器的独特气质。
从理论上讲,编钟音乐的创作前景无可估量。从技术上讲,任重道远。我试着打个比方开开脑洞:假如我们现在建造一座超大的建筑,这个建筑里存放着规模宏大的青铜乐器群,犹如一个囊括近十个音组的大乐队,一个货真价实的“青铜乐队”。这个建筑将是一个象征物、一个标志性圣地、一个进步文明的见证,艺术家们蜂拥而至要为一个伟大的建筑、一个伟大的乐器、一个伟大的乐队奉献才艺,这或许是个梦想,实现并非没有可能。
问:宋代怀古音乐是以学术为前提的有谱可依的用典与创编,学术理念与作曲创作、音乐艺术表演实践的创意结合。宋代怀古音乐是宋乐的现代版本,这种重现/重构,是根据宋代音乐历史资料客观分析和现代解读而发展出来的一种贯通古今的、有学术和艺术目的的人文表现。怀古音乐是一种古与今的对话。您尝试了一种古今对话型创编:古谱用典(古乐素材)与作曲家以极大的心灵自由度与古人对话怀古创作,怀古音乐的呈现也是让观众的一次移情体验。尝试构建一个新的“怀古”音乐题材, 确立了“亦古亦今”音乐美学范式。
林萃青老师曾经这样发问:“什么是当代中国的古乐? 我们怎样才能把已经逝去的古乐的声音重现于当代的舞台,从而让当代听众可以亲身感受古代中国音乐的声音或精华、精神? 要怎样描述古乐的创作和演出,才能让它成为当代读者可以理解的音乐记忆,成为可以被重构出来的音乐作品和演出,成为建设新时期中国音乐文化所需要的资源、灵感? 要怎样证明古乐乃指导当代中国音乐创作的美学范本,是中国新音乐文化的真实性和代表性的首选?燃眉之急的问题是,如何突破现存古乐乐谱的简略性和演出手法的中断或不明确传承,进而超越西化、现代化所带来的种种外来理论和实践?”②林萃青:《中国古乐的今演今听——一个新理论与新实践的个案》,《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14年第1期,第28—29页。
您认为您的怀古音乐创作是否能担当一种当代古乐重构的一种“美学范本”?
答:我写的这一批作品与古代音乐相关,与怀古相关,但是,是否能担当一种当代古乐重构的一种“美学范本”,实在不敢当。自我定位为“怀古音乐”就更加的自不量力了。当然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是我朝着“怀古音乐”的这个路向开始行进了。写了几个藉古抒怀的“习作”。
问:2020年11月29日,在武汉音乐学院举办了一场“编钟与交响乐队新作品音乐会”的云直播,展示了“怀古音乐”实验音响创作的最新成果。该音乐会也是“2018湖北省文艺精品创作扶持项目《钟磬礼乐》”的项目结题验收会。《编钟与交响乐——钟磬礼乐》(CD)即将由上海音乐出版社出版。从2017年的“宋代怀古音乐会”到2020年的《编钟与交响乐——钟磬礼乐》,您的创作得到了怎样的升华?
这类怀古音乐创作在对古乐素谱翻曲隐括的“重写”基础上,演变为古乐与今演相互在场的现代版本,赋予其“再生”的生命力,以唤醒沉睡的音乐历史记忆。这是东方与西方音乐语言的融合,是姜夔与黄汛舫超越八百年时空的共情!您如何看待怀古音乐创作的意义和价值?
答:就我个人而言,面对南宋音乐、大晟新钟、南宋祭祀音乐等等,经由音乐学者朋友作向导,我学习了不少的东西。大的方面看,理论家与作曲家通力合作并产出实效成果是一个突破性的壮举。这个工作从酝酿、启动直至告一段落,时间跨度近两千个日日夜夜。其意义和价值的确需要好好研讨。
我觉得这次怀古音乐创作的意义就在于它启动了我们的想象力,也可以启发更多关注者的想象力,同时也彻底地成功地捅开了与编钟相关的音乐创作的想象力空间的“天窗”。其价值,在于“怀古音乐”孕育生产了。今后的成长靠关注它的、喜爱它的人们,靠大家。
作曲家关于编钟与交响乐队作品传达的精神隐喻实为现代“此音响”与古代“彼乐谱”文化符号之间的哲学关联。正如林萃青教授感慨的那样,以黄汛舫为代表的武汉音乐学院师生探索的怀古音乐,“一方面尊重古人的音乐遗产,一方面发挥现代的音乐自我,因此它是具有承前启后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