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 “林都”行

康胜利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出生又生长于煤矿的我，通过电影里的这首歌，少年时就知道了我国有个大东北。也是由那时起，开始了对歌曲中与煤矿比肩的那片大森林的向往。多年后，我又知道了，那里有一座深藏于大森林里的小城，它的名字叫“伊春”。那里松涛滚滚，整个城市都掩映在无边的林海之中;那里松香阵阵，是闻名世界的“红松故乡”、被誉为中国的“林都”。盛夏，正值京城溽热难挨的日子，终于有机会去一了多年的夙愿。

伊春，坐落在“冰城”哈尔滨以北300多公里的小兴安岭上。从哈尔滨出发前，天气预报就说有特大暴雨。虽不免有些犹豫，可犹豫毕竟没能战胜我一了夙愿的迫切。

淅淅沥沥的晨雨中，我们跨过了松花江。一路向北，天空中云层变得铅块一样乌黑，雨果然大了起来。越往前，雨越大。原来，北边从昨天起，大雨就一直未歇。大雨中隔窗望去，一条大河涨了水，看不到边的稻田，还有那瓜田苞米地，都被涨上来的河水淹了。这是“呼兰河”，我从著名作家萧红的故事中，见到过它的名字。往更远处望，本应色彩斑斓的广阔原野，此时却只是灰灰绿绿两色，一切都被灰和绿遮住了。

汽车在大雨中前行，要加十分的小心。路面在雨水中发亮，刹车感觉如同冰面，有点漂。此时在路上的车辆很少，很久也不见对面来车，看来前方情况更非比寻常。话音未落，这种感觉就变成了现实。瓢泼……不，倾盆大雨铺天盖地而来。车顶被砸得啪啪作响，急速摆动的车窗雨刷，已赶不上水漫玻璃的速度。尤其是超越前边的重型卡车时，卡车喷出的气雾、翻卷的水花，一下子就把小车裹进一片混沌之中，几次让人手心攥出了汗。开车的朋友目不转睛盯着前面，对我说，妈呀，特大暴雨啊！咱这已有年头没见过这场面啦！

不知过了多久，老天爷的发威才有所收敛。在铁力境内，我们开始进山。这是丘陵地带一个山口，路旁有一块巨石矗立，上面镌刻的“小兴安岭”几个描红大字，甚是醒目。越走地势变化越大，我感到车头犹如船头，穿行在小兴安岭上。劈波斩浪，上旋下盘，我们仿佛一会儿跃上涛头，一会儿冲下浪底。纵目四望，远远近近，满眼涌来的都是林海波涛。山雨濛濛，云雾缭绕，群峰沉浮，若隐若现。一幅幅意境朦胧的水彩画，在窗外不断掠过。行进在山间雨中，让人错觉这条在莽莽大森林中开辟出来的公路，好像没有尽头。林海绵绵，远山如黛，一首熟悉的儿歌，蓦然涌上心头：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

当晚饭后，云消雨霁，一轮明月悬挂在东山顶上。住在半坡处，楼外全是森林。浸着丝丝凉意，我信步走在森林边的小路上。两山之间的一条河道，因连日骤雨，山水正顺势而下。来势湍急，轰然作响。

看此刻青蓝的夜空，几朵透明的云彩簇拥着又大又圆的月亮。月光皎洁，铺洒在森林小路上。我想，今天该是农历月中了吧。山林里漆黑一片，只有看近前的树干，白的白棕的棕，才能大致辨得出树木的模样。虽说里面一定是伸手不见五指，可一点也不消停。种类数不清的虫鸣，响成一片的蛙鼓之噪，与山水涛声唱和呼应，已分不清了此起和彼伏。听此处林中蛙鼓声声，与别处有所不同。朋友告诉我，这是珍贵的东北林蛙。林蛙通身是宝，商品名为“哈士蟆”。它对人类贡献的林蛙油也称哈蟆油，富含 4 种激素、9种维生素、13种微量元素和 18种氨基酸。大补之物，曾为贡品。林蛙油是摘取成熟雌性林蛙的输卵管和胎盘经干燥制成的，因其形状酷似脂肪而得名。此前我也曾吃过此物，一直以为是油，这回算长了知识。

因为暴雨，小城许多地方断了电，我住的地方，无空调无风扇，看来四季都不需要。店家自己发了电照明，但断了微信。如此，与其回去傻坐，还不如在这小兴安岭的明月下，多呼吸几口如今愈发稀有的鲜氧呢。

夜深人静回屋后，久久不能入睡。森林里仍热闹依然。窗外松涛、水涛还是那么起劲。真个林中听涛，不舍昼夜，还不管你想听不想听，调不了音量的。既不能寐，索性凭窗。日间常看书家挥毫“听涛”，其时全凭想象，哪有此间胜景。月光里，林涛水涛声声入耳，几句即兴“打油”不禁涌上心头：小兴安岭风雨暴，窗外绿海涌新潮;云雾生处林蛙噪，闲卧山中听二涛。

伊春真是个好地方。据说这一带有16个林业局，森林覆盖率高达百分之八十二，拥有亚洲面积最大、保存最完整的红松原始林，其它名贵针阔叶树种也有110多种，天然“大氧吧”可不是浪得虚名。如此一个地域辽阔的地级市，人口竟比京城一个县还少，而且每年仍在外流。何至于此，皆因近些年来放弃砍伐，森林工业走进了谷底。现在林场仅需要一点植树的护林的，很多职工和他们的子女，只好走出大山，四海为家打工谋生了。我理解他们。现在我们钢铁积压了，水泥过剩了，可以替代木材了。可在过去的那些年里，科技水平不高，生产力低下，国家建设、人民生活都必须使用大量木材。那时钢筋水泥很少，哪一条铁路的枕木铺设不用优质方木？哪一座房屋舍得了巨柁粗檩？今人是在踏着前人披荆斩棘开辟的道路前进，今天的幸福是经过前人奋斗出来的。看到后来有人斥责砍伐了那么多的森林，我便想起一则寓言故事：一个饥饿的人得到六个馒头。当他狼吞虎咽即将吃净最后一个时，突然大叫着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吃这个就饱了，我还吃那五个干嘛？”看是何等的无知！

森林孕育生命，森林养育了人类。应该说，最热爱、珍惜森林的，肯定是当年这些林工，还应有今天的我们！

不知何时进入梦乡。当我被涛声闹醒的时候，天已大亮。经年累月被包裹在钢筋水泥沥青玻璃中，生活在现代化城市里的人，已经很难见到天然乡野的绿色。而今天一觉醒来，就用不着关注空气污染指数和雾霾交通拥堵路况了。依然无网络无微信，但清晨“洗肺”时间不可错过，我匆忙开门又朝森林走去。

经过暴雨的洗礼，天空瓦蓝，纤云漫卷。昨夜的山水依然作响，只是声威有些减弱。伴着凉爽的晨风，树木香、花草香缕缕飘来，沁人心脾。不知不觉，脚下含珠带露的绿草红花，已打湿了裤脚。白云之下，昨晚黑乎乎的森林，此时一尘不染，呈现出迷人的绿。深绿、浅绿、墨绿、褐绿、黄绿。那一排排一簇簇的绿，霎时便填满了双眸。养眼的绿，醉心的绿，又从眼眸醉进心里。置身其中，人，好像都要被它染绿。是啊，伊春——尘世净土、地球之肺！

在小城附近的上甘岭溪水国家森林公园，我再次被屏幕上显示的环境监测指数震惊：Pm2.5指数为4.5，负氧离子54000。天哪，污染近乎为零，空气维生素让你吸到饱。按东北人说法你也太霸道了，上哪疙瘩说理去呀！

刚才还在毒日头下暴晒，转眼竟凉风习习。人在林中栈道走，水在桥下哗哗流。环顾四周，无不绿意，真无愧 “林都”美名。这里是原始森林，许多树木难以仰望到顶。但它和内蒙古的白桦林不一樣，是由白桦、红松、柞树等很多树种组成的针阔叶混交林。其实不管什么林，都是吐故纳新的污染物过滤器。重要的是，我国森林人均占有率，仅是世界人均占有率的五分之一，少得可怜。怎样使得眼前的绿色茂盛于现世，还能惠及我们的子孙，就需要我们匹夫有责了。

我常想，大环境咱管不了，细微善举还是做得的。30年前，我在中石油总部企管部门，有一职能就是负责全国石油企业的植树造林。那些年，我也兼职做《中国环境报》记者，更深知森林对于我们生存环境的意义。我知道，每年全国对纸张的耗费和浪费，要毁掉多少森林。也是从那时起，我和纸张之间就开始发生了特别的故事，似乎每一张纸的背后，都躺着一棵小树的影子。

那时没有电脑打字，靠手写，我总是用单位废弃复印纸的背面和医院弃用的病例纸;出差酒店的洗手用纸，永远只取一张;即使一张，也要展平收好，以便再用;看那大把取出，团团丢进纸篓的情景，会让我的心隐隐作痛。不就擦了擦手么。在我的眼里，这无异于暴殄天物！日前看电视台采访一高档写字楼，见一年轻白领男对着镜头抱怨：天气这么热，偏偏中央空调坏了，这叫人怎么工作啊？看呀看，一上午这大盒面巾纸我就用掉两盒啦！看到此景，不禁愕然。这办公室能配置空调才几天呀，你就找不着北了。一上午两盒纸，太糟蹋了。洗条湿毛巾擦汗，比糟蹋纸张要凉快得多。

多年来在工作中打字时，用后的纸张我都要收起来，待打印无关紧要的草稿时再用上;人前这样，人后也这样，即使心情不快的时候也是这样。有其它部门的人见状曾对我说，你这样做，给谁省着呢。我听了，只能苦笑无言。于公于私，可以问心无愧地说，多年来，我没有浪费过一张纸。我不高尚，但我知道该怎样做。这几张纸省下来，肯定成不了什么气候，但我去做了，却成就了我的信仰。它完成了一个人内心的平衡、满足，这不就够了么！再说，这样做有榜样。我跟随多年的原石油工业部李敬副部长，大庆石油会战时，他是“铁人”王进喜的直接领导，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新华社、人民日报就以《高级干部的好榜样》为题，报道过他。不管在职还是离休后，老人家用的信封从来都是自己以旧翻新的。由此可见，古贤的格言“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也当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世价值观！

短短几日的伊春之行，不只让我氧足绿饱、一了夙愿，还有幸读到了“中国林都”这部鸿篇巨制之书。“行千里路，读万卷书。”信此言，诚不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