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与骚
2021-12-04郑在欢
郑在欢
端午节的前一天,中午,我打游戏的时候,收到表弟的短信:老表,你几时回?游戏已经开局,我匆匆回了句“最近没有回家的打算啊老表”,就火急火燎地投入到战斗中去了。我用的角色是少女波比,她长得憨憨胖胖,抡一把大锤,最大的绝招是把人砸飞。这些天我只玩这一个英雄,已经相当熟练,在这个以击杀对手从而获取快感的游戏世界,菜是原罪,为了不被人杀,只能勤加练习。我的对手往往都是大学生、中学生,也有偷着玩的小学生和没人管的辍学生,反正都是学生年纪,像我这样过了三十的老年玩家,反应跟不上,时间也不允许,不是被迫抛弃了游戏就是被游戏抛弃了。我坚持下来,并且玩得还可以,于是还能从中得到些许微弱的快感。凭着一天三个小时的苦练,我已经可以做到连杀七人而不死,杀到八个就“超神”了,听到系统里激昂的女声报出“Legendary”,总有种受到官方认可的荣耀。其间手机亮了两次,我没工夫去看。我想“超神”,我想听到系统播报我的“Legendary”,可惜我还是不够厉害,死在了成神之前。等待复活的45秒,我拿起手机,看到了表弟新发来的两句话:俺奶走了。恁姥今天中午走的。
我想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回复,又想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回复。当然这条信息肯定是要回复的,而我的少女波比已经复活,看到队友连点三个问号,我只能放下手机拿起鼠标。我给自己定的规矩是不能挂机,无论如何不能挂机,这是不负责任的行为。在五个人的游戏里,要是有一人挂机,对其余四人不亚于灾难。这就是游戏的迷人之处,游戏跟世界截然相反,每个人都极其重要。我承担起重要的责任,继续舞着波比的大锤砸人,当然我的心思肯定不在游戏上面了。我是个正常人,我不是莫尔索,虽然对于外婆一家来说我早就是个局外人了。小时候,外公确实短暂地把我接了过去,声称要助我远离继母的魔爪,信誓旦旦地让我加入到他们有爱的大家庭之中。那着实是个大家庭,我有五个舅舅和一直没搞清楚具体数目的表兄妹们,还有两个姨妈以及她们的儿女。在这个由自己一手制造的庞大家庭之中,外公向来以自己说一不二为荣。他已经习惯了掌控权力,不光在家里,在外面也是这样。他是镇上银行的要员,求他办事的人络绎不绝,当然,作为一个每天七点钟必须端坐在电视机前收看《新闻联播》的老人,他素来刚正不阿,且痛恨一切邪秽。只是他接我过去的时候已经退休,他用心培养的三舅也弄丢了职位,天天不管孩子,在街上胡吃海喝。他是个骄傲的人,然而他的子女带给他的耻辱与麻烦更多,这或许就是他食言的原因,只是我那时不懂,所以只能恨他。
我在这个大家庭只度过了一个学期,第二年春节刚过,他把我叫到跟前,窝着一脸舒展不开的羞愧对我说,孩子,我不能再管你了。我没有说话,但他一定感受到了我的伤心,他提高声音说,你可别怨我啊。他一定想听到我通情达理地回应,只是我实在说不出话来。他也没话了。我偷偷看了他一眼,正好被他看到,那应该是他最接近理亏的一次,不过一发现我的目光立刻又板起面孔,用更大的声音说,你也没资格怨我,你们谁都没资格怨我,我也有我的苦处。那一年我十四岁,理所当然地对世界感到失望,并接受了命运。连他都能食言,我实在是不知道还能相信什么了。所以我没听他的话,实实在在地怨了他六年,或许还要更久一点,只是六年是個重要节点。六年后,我二十岁,大舅打来电话,告诉我外公走了,让我无论如何回去一趟。当时我正在快餐店吃晚饭,捂着话筒轻描淡写地告诉他,我刚找了工作,没办法回去。我说谎了,我没有工作,我只是条件反射地说了谎。挂掉电话我就开始反思,为什么要和一个死人置气?我本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我喜欢在一个热闹的场合看到各色人等的各色举动,这或许是一个作家的职业病。以外公的生平,他的葬礼一定很热闹,想不到跟他置气的冲动竟然抵消了本能。把对他的埋怨落实到不去参加他的葬礼,或许也算是一种仪式。他去世的前两年中风在床,头一年脑子还算清醒,只是雄风不再,再没人拿他的话当回事,虽然他还习惯性地板着面孔。第二年已经糊涂了,我去看他,他要辨认一会儿才知道是我,然后马上就对我展开批评:你怎么都不来看我,你是不是还在怨我。我赶紧也装糊涂,我怨你什么呢,你对我那么好。然后他就真的糊涂了。有一次,他在刚清醒过来的时候看到我,用极其虚弱的声音问我,欢啊,你还怨我吗?那应该是他最接近可怜的一次,我几乎都要忍不住告诉他,我不怨你了,一点都不怨。可我说不出口,我也没有把怨说出口过,那不怨又从何而来呢。所以,真正知道我心里有怨,是从不去参加他的葬礼开始的。
十年前当然想不到十年后同样有一场葬礼要我参加,而我正玩着一局游戏。好在表弟发来的是信息,我有足够的时间想想该怎么反应,也有足够的时间把游戏打完。游戏赢了,我有十七个击杀,是全场的MVP。我获得MVP的次数不多,也没有刻意追求过这个,然而那局我就是。游戏完了,我给表弟打过去。
你回家了吗?
就准备回。我等会儿开车去接海浪,夜里就能到家(海浪是其弟,他叫海波)。
噢,你们开车回啊。
对,你怎么回。
我要回的话就高铁。
哦,好。
俺姥是怎么走的。
心梗,送到医院就不行了。
噢噢,葬礼什么时候办。
后天吧,明天端午肯定不行。
好,我知道了。我看明天能不能回去。
好,你看吧。他的语气冷淡下来。
挂了电话,我去网上查票。我知道我的反应让人不太满意,可我实在没办法给出肯定的答复。看车票的时候,我还是不确定要不要回去,虽然这一次同样没什么事情。这究竟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是习惯性不爱说肯定的话还是因为对外婆也有怨呢,一时很难厘清。我肯定是怨过她的,且怨得比外公更为明白。那时候,我和一众表兄妹依偎在她身边,吃她做的饭,睡她铺的床,盖她叠的被。她时常抱怨我们太吵,而我只是觉得幸福。可以和大家一起享受对调皮的斥责,让我觉得很幸福。有一次,我玩得太疯,裤裆破了,急忙忙拿给她,让她缝。斥责我们的调皮,抢救我们的狼狈,一向是她的拿手好戏。不过那一次,她拒绝了。“都让我缝都让我缝,你们要把我累死吗?”——斥责我们的调皮。我嬉皮笑脸地举着开裆的裤子,等她接过去。“你没有奶奶吗?拿回家让你奶奶缝去。”——拒绝拯救我的狼狈。于是我只能更加狼狈,并且很快就伤心起来,因为注意到她说的是“拿回家”,看来她并不觉得这里是我家。后来回到家,我把这件事说给奶奶听,没想到奶奶一听就狠狠地记住了,在这之后常常绘声绘色地提起这一段,以至于连我都要怀疑,这件小事究竟是我记忆里的,还是奶奶帮我记着的。反正我是同意了她的论断:人还是跟自己养大的孩子有感情。“她的孙子都是她看着长大的,你是凭空过去的,她当然没那么疼你了。”所以我也接受了这个事实,我只是一个外孙,能尽的本分也就是逢年过节去走个亲戚。同样是奶奶的灌输,在外公让我回家的头一年中秋,我死活不愿再到他家去,是奶奶拿着竹竿把我赶到马路上,推我上了公交车。这个时候她则是另一套说辞:他们也不容易,那么多孩子,照顾不过来了、心烦了都是难免的,你做晚辈的不能记他们的仇。这两套说辞她全都说得情真意切,一个孩子很难不感到迷惑。
把所有车次看了一遍,还是没有决定要买哪班。下午两点了,我决定先给自己定个外卖,划过鸡蛋羹时,突然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外婆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她从来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我也没有给她打过,我们的交往仅限于每年春节的一次探亲。一般是初三,我拎一箱鸡蛋和一箱牛奶去看她,这是外公在世时定下的礼物。有一年他看着我带去的饼干和饮料很是嫌弃,说你别再拿这些过来了,都让小孩子给吃了,你要带就给我带一箱鸡蛋。他说得很不客气,我则哈哈大笑,打心眼里喜欢他这样不拐弯抹角的脾气。舅妈在一边打圆场,说怎么还有跟人要礼物的,要我说什么都别拿,人来了就好了。他也哈哈一笑(他很少笑),说,我当然也不想让他花钱了,不过既然要花就花在正地方,别花冤钱。从那以后,我就只买鸡蛋了,后来随着行情上涨,又添了牛奶。去年春节,我像往常一样把给舅舅们的“红牛”卸在门口,亲手提着鸡蛋和牛奶去外婆的小屋,刚踏进门就被一股异样的气息裹住了,只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于是问出了那个愚蠢的问题:俺姥咋在床上躺着?她叹了口气,虚弱地说,唉,我瘫了啊。与此同时,我也注意到了床前的便盆和空气中若有似无的便溺味道。我只能尽量减小惊奇的程度,问她什么时候的事。有半年了。她淡淡地说。这时我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去年夏天会接到那样奇怪的一个电话。那应该是她刚刚患病的时候,因为从来没有接到过她的电话,我很见外地问她有事吗。没事,就是想你了。她说。如果是奶奶,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说我也想你了,但我只是笑笑。噢哈哈。现在我还能准确地还原这一声笑,这是我使用频率很高的一种声音,主要用来缓解尴尬。她问了问我的生活和工作,我说挺好的。我问了问她的身体和天气,她也说挺好的。短暂的沉默之后,她问我结婚没,然后就毫无征兆地哭了,你总这样不结婚怎么办呢?我现在就挂念你一个了。就像一个不怎么熟悉的老同学突如其来的表白一样,让人无措,也让人尴尬。我只能忙不迭地劝她别哭了,让她不要想那么多,告诉她我过得很好。她的哭声一直没有止住,我很快就不耐烦了,推说有事挂了电话。想到那通电话她是躺在床上打的,我第一次有了愧疚之情。等人都走完之后,她悄悄摸摸地告诉我,外公给她撇下的钱还剩下不少。这个钱我是花不上了。她不无遗憾地说。当然,她也没有说要给我,或告诉我要给任何一个人。她只是真情流露,遗憾于终于财务自由之后却又丧失了花钱的能力。这是我最欣赏她的一点(这些年,我苦口婆心地向奶奶宣扬这一观点,从没收获任何成效,她宁死也不愿意给自己花钱),她生了那么多孩子,她成长在那么传统的环境里,但她从来没有让人人鼓吹的奉献精神将自己吞噬,她始终秉持要照顾好别人先把自己照顾好的原则——说到这,我似乎有点理解她为什么不给我缝裤子了,或许这就是她的良苦用心呢?让我从小就学着自己照顾自己——当然,这么说无异于笑话,噢哈哈,如果你看到这里不笑的话,那就是不知道亲情说起来(尤其是写起来)多么具有欺骗性。不过笑话也有可能就是真相,而且是最难得出的那种真相,所以我想到笑话总会说出来,说出来的时候真相会一闪而过,然后就只剩下笑话。尊重真相的准则就是绝不能揣度,一旦开始揣度,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得出一个笑话,其中含着一闪而过的真相,其后就是无尽的笑话,更坏的结果是什么都得不到,落入到揣度的無限深渊。所以我不能说她是否爱我,我们没到那个份儿上,我只能确定她对我肯定没有坏心眼,而且还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款待我。比如我小时候不吃肥肉,每次我去,她都会准备好瘦肉,并且只做给我吃。这已经是很好的关系了,可惜那时候的我不懂。再大一点的时候,听外公说,在母亲刚死的那几年,她甚至不想见我,因为看见我她会伤心。但她还是忍着伤心见我了,并给我准备瘦肉。凭这一点,说她是个现代女性也不为过。
我买了第二天九点的票,截图发给海波。他已经在路上了。
我打给奶奶,告诉她明天回家的事。她先是开心,后又痛惜,接着又欣然。开心于我要回家,痛惜外婆的死,欣赏她走的方式。走得好,走得干脆,这样不受罪。她欢快地说。她已经受过罪了,我说,别忘了,她可是在床上瘫了一年。是啊。奶奶的声音又黯淡下来。我们又聊了十多分钟,一直聊到我的外卖送来。吃外卖的时候,才想起约了一个喜欢很久的女孩来家里过端午,本来说要做饭给她吃的。我只好忍痛取消这个约会,没说具体原因,她也没有多问。再约吧。她说。再约。我说。说出口才发现这个词竟还有奢侈的含义。
下午五点,又一个表哥打来电话,他是大姨的儿子,脑子不太灵光,啰嗦起来没完没了,唯一有用的信息是大姨已经到家,大姨父正在回家,他因为要看店走不开。
晚七点,大姨父打来,问我要不要回去。我正在打游戏,敷衍地回应他。他跟他儿子一样啰嗦,不厌其烦地跟我汇报他如何乘车,如何倒车,车又是如何难找,正坐着的这辆车又开得多慢。我知道这段枯燥的乘车报告里隐含着抱怨,海波和四舅一家都是开车回家,却没人顺道搭上他。四舅自不必说,前些年因为和他抢生意曾大打出手,虽然四舅到那边做生意是他带去的。海波呢,自然站在本家叔叔一边,所以对他爱搭不理。果然,很快他就抱怨起来,说到委屈处几近哽咽,害得我心烦意乱,连连阵亡。我最终忍不住说了重话,哎呀你快别在乎这些破事儿了,他们不理你你也不理他们不就完了。他悻悻然挂了电话。
晚上十点,五舅打来,是一个颇为正式的通知电话,也纠正了早些时候的一些谬误。我很高兴听到初八才办葬礼,那意味着初七回去也不迟,也就意味着明天的约会还可以再抢救一下。一挂电话,我就改签了车票,而后给女孩发了信息:没想到吧,我又来约你了。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在网上定了做饭要用的食材,洗了澡,然后就开始收拾房间。我擦了很久没擦的马桶,擦了溅满牙膏沫的洗手台和镜子,擦了积灰的灶台和洗碗池,收拾了茶几上的书和杂物,铲了猫砂,浇了花,收了衣服,叠了被子,这些都干完,还没到十点。我打开电脑,边玩游戏边等。
十二点刚过,她到了。我下楼接她。她没走我指定的那个门,小费了一番周折才见到面。我接过她手里的红酒和粽子,夸了她的穿着。她一进门,我的猫就躲了起来,并且再也找不到了。做饭的间隙,我竭力搜寻各个角落,一开始是想找出来让她亲近一下,后来只是单纯地想要找到。有那么一瞬,我心慌至极,以为它趁我们进门的时候跑了出去,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又有那么一瞬,我毛骨悚然,觉得它有神力,想不让人看见就可以不让人看见。越找不到,就越焦躁,我不想让她看出这一点,只好放弃寻找。往油锅里放鱼的时候,溅起的油花烫了手,我没当回事,坐下来吃饭时虎口鼓起两个水泡。我展示给她看,她摸了摸,露出心疼。没什么,我说,太久没做饭了。这是实话,我得有四五年没有做过饭了,自从去影视公司上班以后,就没了做饭的工夫,不上班后,也丢了做饭的习惯。重操旧艺,我拿不准是不是做得还行。一共三道菜,豆豉鲈鱼——曾是我的拿手菜;清炒红薯叶——我想让她尝一尝儿时乡下的味道;蒜蓉西兰花——因为冰箱里刚好有西兰花;另有一道网购的捞汁海鲜,两个人吃足够了。她用实际行动表达了对我厨艺的肯定,把三道菜吃得干干净净,唯独剩下那份海鲜。你不爱吃海鲜吗?爱啊,但我更爱你做的菜。这样的幸福无以言表,除了喜爱,还有肯定,肯定的喜爱必然是最好的爱。
吃完饭,我们又找了一会儿猫,实在找不到,我们就去小区对面的商场看一部新上映的电影。这是一部充斥着怀旧摇滚的时尚大片,很对我的胃口。一整场,我都在跟着音乐扭动。她也在动,因为我花十三块九毛九为她的座椅开了按摩功能。散场后,天也快黑了,我带她去了常去散步的河边。正值盛夏,两岸野花喧嚣,河里水草丰茂,本不干净的水面也能映出人影。她摆出各种姿势,我找到各种角度,镜头前后都是一样从羞涩到变形的笑。
晚上回家,她提议让我先进去找猫。为了显得逼真,我把她关在门外,找遍所有房间,还是一无所获。她进来后也不甘地找了一会儿,我只能一个劲儿地活跃气氛,痛斥猫的软弱。晚饭只吃了粽子,喝完了剩下的红酒。一起坐在沙发上闲聊,接着喝威士忌。我拿来冰好的苏打水,她说自己正是生理期,不能喝凉的。于是我喝威士忌苏打,她喝纯的。酒起作用之后,话多了起来,主要是她说,我听。说到家庭,她说她的外婆八十多岁了,还能爬山,还能跟着她父母去新疆旅行。我由衷地说真好,但我没说外婆的事。在一个沉默的间隙,我吻了她。这之后,我忍不住说了昨天为什么毁约,今天又为什么能续约。她表达了遗憾,不过话题很快就转到了情感经历。主要还是她说,我听。其间我一直想再吻她一次,但没找到机会,因为她的故事太精彩了。到十二点,她要走了,说明天还要上班。我把她送到小区门外,看她上了车。回来的路上,甜蜜而伤感。
次日的清晨,我躺在床上,看前一天给她拍的照片,挑了几张加上滤镜发给她。她正在地铁上,快乐地说自己要迟到了。我又睡了一会儿,起床,洗前一天的碗,这时发现手上的水泡更大了。我找到一根针,挑破水泡,开始玩游戏。到了下午,已经挑破的水泡再度鼓起来,于是再挑破。夜里,躺在床上看搞笑视频的时候,水泡又盈满了,伴着隐隐的痛,但我已经懒得管它了。大概凌晨一点钟,海波打来电话,问我到家没。我說明天到。那你不用回了,他说,恁姥已经埋了。
为什么?
因为坟地的事儿,他说,很复杂,总之已经埋了,你把票退了吧。
坟地的事儿?什么事儿?
很复杂,他说,不好说。
那你能说说吗?我有点生气了。
这事儿跟你也没关系。他说,简单说就是人家不让埋,我们硬给埋了。
谁不让埋?
巴狗。
巴狗是谁?
巴狗是恁姥爷的兄弟的孩子,能明白这个关系吗?按排行你得叫他八舅,只是咱们还小的时候,恁姥爷跟他们家就有过节,后来又和好了,所以恁姥爷死的时候能埋到他们家地里,那也是咱们的祖坟,但现在属于他们家。后来不知道因为啥,巴狗又跟恁几个舅不对付了,死活不让把恁姥埋到他们家地里,怎么说都不行。刚才我们拼理了一下,说趁着夜里偷着把恁姥爷的坟挖开,给他们两个合葬,就等于是生米做成熟饭,那样巴狗也不能再怎么样了。
所以是刚刚埋的?
对,刚埋完,我正给人送挖掘机。
谁出的主意?
什么?
趁着天黑埋,谁出的主意?
我们一起决定的。他不耐烦地说,总之已经埋了,你也不用回来了,把票退了吧。
好吧。我这么说,但并没打算退票,我想的是等明天回家再问问清楚。
挂了电话,我感觉到一丝幽默,同时也有些沮丧。成年之后第一次奔丧,却是这样的结果,在内心里,我特别想见识一下这一干人等在葬礼上会是什么表现,我自己又将是什么表现。没想到,葬礼也能放人的鸽子。
我看不下去搞笑视频了,坐在床上抽烟。片刻之后,五舅的电话又打过来,这次我没问,他又把事情讲了一遍,最后让我把票退了。他的电话加重了我的沮丧,也坚定了我回去的决心。这种沮丧类似于盛装打扮要出席一场宴会,却被人告知宴会已经结束了,于是就有一股莫名的火,于是无论如何也要穿着这袭盛装出门一趟。
第二天一早,我去赶火车,当然不是盛装,不过也是一身新衣,因为是全黑的。四个小时的高铁之后还要坐一个半小时的汽车,在汽车上已是下午两点,司机开了雨刷,我才发现下了小雨,越往前雨就越大,不过始终没有大过小雨的范畴。我打给大姨父,问他在哪儿。他高声说在大舅家吃饭,话中已有醉意。我说还要半个小时到。他开心地说,那好,我等着你。
我先回了奶奶家,雨不下了,地已泞泥。我卷起裤腿,从柏油路上下来。因为奶奶坚持住在水泥路没有覆盖过去的老宅,所以必须要穿过门前的一大片树林。脚下的小路逐步收缩,直到被灌木吞噬。是啊,我们都不在家,这条路没有人踩,草木翻身做了主人。我被拦在这道绿色的围墙之外,研究着怎么走过去。林中鸟鸣如沸,一声大过一声,最大声的是斑鸠,此起彼伏的“咕”“咕”“咕”,不是鸽子的“咕咕咕”,就是单一的“咕”声连成一片,像机械的电子音乐,陌生且诡谲。曾经,这片林子是我们的儿童乐园,除了树能持续不断地长高,地上的草在孩子脚下从来长不过三寸,树上的斑鸠在弹弓和竹竿的夹击之中难有完卵,就连地下的蝉也很难活到脱壳之日。我们兴致勃勃地捕捉一切活物,致使它们稀有而宝贵。现在呢,这片老宅完全被鸟虫盘踞,还生活在其中的几个老人倒成了奇珍异兽。我研究好出路,踮着脚踏进一片荆芥丛,那条奶奶从来不喂的老狗汪汪叫起来。奶奶很快出现在门前,像往常一样惊呼:咦——俺孙儿回来了。
放下包,跟奶奶聊了一会儿,我迫不及待要到外婆家去。电动车不在家里,奶奶说四叔骑着打牌去了。我问四叔怎么没有出海,奶奶说这会儿是休渔期,他回来有半个月了。天天不着家!末了她咬着牙抱怨。我给四叔打电话,传来停机的播报。我又打给二叔,同样不通。他们总是频繁更换号码。我打给二叔的女儿,也是我唯一成年的堂妹,她今年二十五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目前正在闹离婚,同时也在跟她爸闹别扭。她告诉我二叔在家。
往二叔家的路上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平坦的水泥路,两边挤满三层高的楼房。二叔住在公路边上,同样的三层楼和大院子。去年他查出脊椎问题,做了手术,放了钢板,不能再去炼钢厂上班了,好在他用在炼钢厂挣到的钱买了这座院子。他曾是我儿时的英雄,严肃、干练、孔武有力,手臂上有一条自己蘸着蓝墨水刺的龙文身。他热衷于呼朋唤友,打牌喝酒,如今站在他拿肉身换来的大宅前,刚过五十的人已有了老态。我们在门前抽了根烟,望着不远处刚刚收割完毕的麦田,我问他收成怎么样。他说就那(样)。这是他的口头禅。他的另一句口头禅是“实际上”,连起来说是“实际上就那”,这句话他说了半辈子,说到胳膊上的文身都褪色了。
我把电动车骑上公路,其间停下一次,拍了一张照片。刚刚收割过的麦田留下一片绵延不绝的金黄麦茬,跟刚下过雨的灰色天空势同水火,这是我早就忘却的景色,如今可以被电子屏幕轻松保留下来。十五分钟后,我来到大舅家。大舅的二女儿刚好走出门,看到我热情而小声地招呼。她领我走进屋子,小声地通报:欢欢来了。
欢子回来了。大舅说着就掏烟。
欢子回来了。大舅妈挪了把凳子过来。
欢子回来了。大姨父坐着没动。
回来了?大表哥站起来冲我点了点头。
大表哥应该是我此行最想见到的人。他比我大七八岁,少年时我一来就找他玩。当然,我不能一上来就跟他讲话,我要先回应长辈。我接过大舅递来的烟(按理说晚辈是不应该接长辈的烟的,但我每次都接,我不会那一套推来辞去的繁文缛节,接过来反倒干脆),在舅妈给的凳子上坐下,回应大姨父关于行程的讨论。这有点像没话找话,但男人们聊起来总是兴致勃勃。坐了什么车?坐多长时间?多少钱?要不要转车?在哪儿转车?只有在这时候,才感觉衣食住行中的行是一件大事。把这些聊完,我觉得还是应该问一问外婆的事,虽然已经很清楚了。我说,那个巴狗,他咋那么厉害,说不让埋就不让埋?大舅咳了一声,说,那你有啥点子呢,那是人家的地,人家说了算。在整理冰箱的舅妈骂了一句,哎,他想的还不是以后,这一家那么多人,以后要是都往他家埋,那块地还能种吗。大舅斥责了一句,你说的什么话,难道老死八辈儿都往那儿埋啊,不是咱爹那一辈儿才埋那儿的嘛。就是啊,舅妈顺着他说,就是说老八不懂这个道理嘛。看他们有了火气,我也不好说什么了。这时我突然有了一个疑问,这个叫巴狗的,是不是因为排行老八才有了这么一个外号(晚些时候我问了四舅,的确如此)。沉默延续了一会儿,大姨父又开始找我说话,问我工作怎么样,为什么不结婚,又埋怨我总不给他打电话。他明显还醉着,我敷衍地答话,后来有点烦了,就故意笑着呛了他一句,我老跟你打什么电话,咱们两个大老爷们有什么可聊的。舅妈也来帮腔,对啊,人家一个小年轻,跟你一个老头子说什么。大姨父不说话了。我有种完成使命的轻松,把凳子搬到大表哥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说,海潮,咱俩得有十年没见了吧。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有那么多年了吗。我一时不太适应他的腼腆和木讷,小时候,数他鬼主意多,数他说话彩,再见面,他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精瘦沉默的中年人。他儿时得过小儿麻痹,瘸了一条左腿,右手也萎缩成爪状,即便这样,他仍是最有劲儿的那个,当然,那时候我们都还小。肯定有吧,我说,你走的时候长江(他大儿子)刚上学吧。噢,那有了。他说,你想想,长江今年都十六了。有那么大了?有。该上高中了吧?没有。十六还没上高中?噢,上了。到底是上还是没上,这是你儿子吗?是,上了上了。他又不好意思地笑了。
院子里一阵喧哗,听声音应该是二舅,我跟他得有二十年没见了,或者更久。自他赌博输了襁褓里的女儿之后就再没回来过,他因此成了外公不愿提及的存在,但我还是认识他的声音,源于去年在家族群里,他连发十几条语音,痛骂他的儿子吃里扒外,一个劲儿地找他要钱。后来隔三差五他仍会发语音,内容多半涉及家庭矛盾与钱财纠纷,实在没事的时候,我会点开听听,出于一个作家对社会民生的关注。不过他的话大多没头没尾,很难弄清其中缘由。他掀开帘子进门,我站起来,叫二舅。他没听见一样,完全无视我的存在,继续院子里没骂完的话:我是拿那货没办法了,你们赶紧过去给他弄回来。这时我已猜到,他口中的“那货”多半是三舅。
谁有办法呢,他那样的货。大舅说。
哎,我就说别让他喝酒别让他喝酒,你看吧,喝两杯猫尿就出去惹事。舅妈说。
谁让他喝了呢,他自己掂着酒来的。大姨父说。
在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并没打算解决问题的谈话中,我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巴狗发现了埋下去的外婆,扬言要将其挖出来,经过中间人调节,这边商议后答应给巴狗两千块平息此事。三舅是在商议之后得知的消息,他极为不快,声称不用给巴狗一毛钱他就能摆平,“你们非要给钱,就给我吧”——这是他的原话。大家像往常一样,把他的话当成屁话,没料想他在喝了酒之后去找巴狗几兄弟闹事,在人家门前撒泼打滚儿,打狗骂鸡。大家倒是不担心他会挨打,只是怕好不容易谈拢的事再被他搅黄。而在他们并没有明说的情况下,我隐约猜到中午跟他喝酒的人是大姨父。
海波呢,我说,让海波去给他弄回来不就好了。
海波开车带你五舅妈去城里看病了。大舅妈说。
海浪呢,让海浪去。二舅说。
算了吧,大舅说,他不去还好些。
海浪刚刚二十出头。他出生时三舅正和三舅妈闹离婚,在外公的主持下过继给五舅抚养。外公死后,三舅在三舅妈的鼓动下通过几番打闹又把孩子要了回去,十来岁的海浪稀里糊涂跟着回了家,不过很快就發现这个所谓的亲爸跟把自己带大的爸有多大差距,等他再长大点,就又反戈管五舅叫爸,管亲爸叫“喂”。三舅妈虽和三舅离了婚,但还是用多年积蓄给两个儿子分别买了房子,因此两兄弟尊母黜父,重回母系社会。三舅呢,对此种种不仅毫无芥蒂,反而乐得自在,五十岁的人照旧终日混在街头,像个没心没肺的逃学少年。在这个镇上,他确实阔过,有过一阵呼风唤雨的好日子,在弄丢职位的二十年里,他始终没有从阔绰的幻觉里走出来,就算已经沦落到破鼓万人捶的地步,他也坚信自己随便一鼓就有掌声。
在三舅回来之前,四舅先到了,这时我正和大表姐站在门口聊天,并且刚刚得知她已经离婚三年了(我知道,事件很密集,我之所以说这些盘根错节的事情,也只是想传达这一点而已——事件很密集,在一个久别重逢的大团圆场合,事件像冰雹一样兜头盖脸,我还没来得及说的事情有:海波也于去年离了婚,离婚的原因很古怪,他与妻子打闹时被孩子拍下发抖音,刚学会认字的一年级男孩配了耸人听闻的标题:快救命啊!我爸又打我妈了!短短半小时这条视频就传遍亲友圈,妻子娘家的两位哥哥很快杀到,不分青红皂白将海波打得满地找牙。虽然最后误会解除了,婚还是离了——再晚些时候我会见到海波的新女友,江苏人,打扮得很洋气,据说家境优渥,帮海波还了二十万赌债;五舅的大女儿离了婚又结了婚,这次的丈夫是杭州人,我已经见到了,一个很老实的年轻厨师,开一辆很新的奥迪,让我吃惊的是他居然会说我们的方言;小姨一家不敢再来了,因为她假传遗言——或许是真传,反正被一众人等认为是假传——说外婆想把留下的四万块存款给五舅一人,除了五舅,所有人都说不可能。五舅心眼虽多但人怂,所以最后也跟着说不可能,于是小姨成为众矢之的。)四舅看到我,很高兴,热情地邀我去他家坐坐。我看到他就不太轻松,因他总找我借钱,从十八岁一直借到二十八岁,我一直谨守大姨训诫,从没如他所愿。只是一开始我稍显稚嫩,不太会拒绝人,实在没有理由搪塞他了居然很不明智地搬出这么一条:俺大姨不让我借给你,说你有钱就会去打牌。或许这也成了他跟大姨一家交恶的原因之一。后来随着次数累积,我已经可以做到外松内紧、词软意硬的高超境界。连我自己都惊讶,在和这些大人的交锋中不觉也成了一个阴险的大人。去年三舅给我打电话,不出所料也是借钱,我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了:三舅啊,你儿子有俩,侄子我都数不清,咋能轮到我这个外甥出面呢?你说多了我没有,少了只能算我孝敬你的,你说我给你个三百五百,你好意思要吗?恁外甥我连婚都结不起呢。说得他一阵讪笑,连说算了算了。挂了电话,我有些痛快,同时也有些难过。虽然我屡屡不卖他们面子,但他们每次见到我还是很亲热,二舅除外,毕竟我俩相当于陌生人。
我谢绝了四舅的邀请,谁知道他是不是又要旧事重提了呢。见我不去,他拉着我到大舅屋里,在我们那儿,“到屋里坐”是一种礼遇。我没有推脱这样的礼遇,是因为大姨父也在屋里,我想看看他们会有怎样的交锋。我们来到屋里坐下,大姨父拿出烟来让,先给了我一根,我接了,又一根递给四舅,四舅稍加迟疑,也接了,只是没点。他们的交锋仅此而已,一根香烟,姨父先让,四舅完胜。他们又聊了一会儿三舅的事,直到三舅吵吵嚷嚷走进院子。
二舅先迎出去,说,回家睡觉去。
四舅坐着没动,问,他跟谁喝的?
没人说话,有几个人望向大姨父,很快又收回目光。大姨父嘴唇动了几动,最终吐出一口吐沫。他们就是这么不讲卫生。我掀开帘子走出去,撞上三舅,亲热地叫他。他应了一声,继续骂骂咧咧,鉴于实在难以入耳且语义反复,我只能冒文学之大不韪,归纳大意如下:我没醉!在棠镇我说一不二!我想跟谁干跟谁干!我想干啥干啥!
趁他吐吐沫的空当,我插进一句,俺三舅啊,是不是又喝多了你,回家睡会儿吧。
他:我想干啥干啥!
我说,那你也别吵吵了,多累啊。
他:我想跟谁干就跟谁干。
我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厉害。
他:在棠镇我说一不二!
我说,是是是,你渴不渴,到屋里喝点水吧。
他:我没醉!
他沉迷于醉酒后的兴奋与撒泼,像个小孩子一样需要人哄,但我又怕越哄他越兴奋,到头来缠上我可就麻烦了。我溜出院子,门外已经全是人了。我的表姐妹们抱着孩子,舅妈们逗着孩子,完全无视院里的喧嚣。过了一会儿,大舅出来了,紧接着二舅和四舅也出来了,最后是大姨和大姨父。院子里只剩下鸡和三舅了,他跟鸡又嚷嚷了几句,也出来了。他一出来,大家就散开了,故意不去看他。他去逗一个表妹怀里的孩子,用醉醺醺的脸去蹭人家孩子的脸,孩子哭了,他笑起来,又去逗另一个孩子。逗孩子的时候,他不忘见缝插针地发表箴言:就我说的,一毛钱都不给他们!他们敢挖咱娘我就敢埋他娘!在棠镇我说一不二!我想跟谁干就跟谁干!
大家吸取教训,不再接他的话茬,又说了一会儿,他似乎也知道渴了,到隔壁的五舅家找水去了。五舅家里有五舅的大女儿和女婿,他像是逮到漏网之鱼,又布道似的跟他们宣扬起来:我没醉!在棠镇我说一不二……
大家面面相觑,讪笑着,没话找话似地埋怨起他来。骂完他,又没话找话似的问起各自的行程,什么时候走?怎么走?海潮蹲在一截枯木之上,笑吟吟地看着每一位,被问到才公布了一个比所有人都晚的归期。四舅妈说是,你没怎么回来过,好好歇一阵再走。海潮笑笑,说我想给俺奶烧了头七纸再走。大家就都不说话了。我走过去,和他蹲在一起,问他这些年回来过几次。两三次吧,他说,过年肯定走不开,所以回不来。我知道这话的潜台词是过年有双份工资,所以不舍得回来。我问他平常有假期吗。他说没有,但可以请假,不过一般没事也不请。我又问,你在那儿干几年了?他用那只好手比了个手势,说,七年。这短短的两个字给我造成了很大的轰击,一时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七年时间,他只请过两三次假,除此之外,他日日守着宁波某地的一条马路,扫它。从天破晓到天落黑,他简直比那条路上的草木都坚挺,毕竟草木还有个落叶换季的时候。
干十五年就有退休金了吧,我说。因为叔叔之前干过这个,所以我知道。
对。
所以还有八年。
还有八年。他说。
我知道他只是说说,即使干满八年,只要他能干下去,就一定还会干下去。
那条街有多长?
什么?
你扫的那条街,有多长?
从这儿到桥那儿。
哪个桥?
就那边那个桥。
他指的那座桥被一幢楼房挡住了,所以我并不能知道有多长,但肯定比那幢楼房要长。
天擦黑的时候,海浪骑着电瓶车回来了。刚过二十的年轻人精神利落,被五舅家的伙食养得高高大大,头发染成银色,烫了卷,很像日本动漫里的人物。他在绍兴做理发师,听说很受女孩子喜欢。三舅还在五舅门前跟五舅那个明显已经听懵了的女婿宣扬他在这个镇上的生存哲学。海浪不耐烦地问,跟谁喝的?大家不说话,有几个人看看大姨父。大姨父清清嗓子,点了根烟。
海浪大步走過去,大声呵斥正说得眉飞色舞的父亲,回家睡觉去!
三舅看到儿子,来了精神,嬉皮笑脸地说,你谁啊,你凭啥管我。
海浪说,我谁也不是,我就管你。
三舅说,谁都管不了我,我想干啥干啥。
海浪说,你咋不上天呢,赶紧给我走。
海浪推了他一把,他趔趄两步站住,说,你干吗,想打老子啊?我告诉你,能打老子的人还没生出来呢。他像是得意于口中这个“老子”的双重含义,咧嘴笑了一下,笑到一半就被海浪的又一推给打断了。他像个不倒翁一样晃了几下,顺势用肩膀去顶儿子的肩膀,嚷嚷着,咦?你真要打老子啊。海浪不服气地顶回去,说,打你怎么了,你敢打我吗?他摇晃了两下又顶回去,说,你敢打我我就打你。两父子这么顶来顶去,像极了两个光说不练的小学生,就看谁率先顶不住败下阵来了。要不是三舅说了那句话,或许这出闹剧就会在大家的哄笑声中可可爱爱地收场了。
我是你爹,我养活的你。
海浪当即炸了毛,用手指着他,你是谁爹?你再说一遍!三舅还在嬉皮笑脸地嘴硬,我说不说都是。海浪已经像头疯牛一样绕场子乱转,寻找趁手的武器。他先是拿起一块砖,因为上面鸡屎太多扔掉了,发怒的人视力受限,又转了一圈才发现立在墙边的铁锹。他舞起铁锹就要去砸,在我看来他并不是真的要砸,所以我用“舞”字,这个缓慢的动作里表演的成分居多,然而女人们还是尖叫起来。我那几个表妹都很年轻,叫起来格外刺耳。她们尖叫着去拽海浪,男人们则没一个动弹,只有五舅那个憨厚的外地女婿响应了女人们的关切。七手八脚之下爆出更大的尖叫,紧接着三舅头上的血就下来了。我站在那半截枯木上面,看得很清楚,是他们拉动海浪手里的铁锹时锹刃甩动,无意中刮到了额头。刚开始大家都没当回事,然而血越流越多,很快就淋透了脸,染红了前胸。两父子扭打在一起,女人们的力气根本没法将其分开。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种程度的流血冲突,心下一凛,本能地想要离开。稳住心神之后,我也想过要不要去把他们拉开,最终没动的原因有二:一,所有男人都没动;二,我穿的是一身新衣。女人们很快耗尽了体力,只能站在僵持的两父子身边静观其变。五舅的女儿带着哭腔冲我们大喊,你们怎么都不动啊,你们管一管啊。包括我在内的我们像是没听见一样,既不动,也不管。最终经验丰富的四舅妈发了话,你们把海浪推走不就行了。于是女人们统一作战,连拉带推把海浪带离了战场。
三舅顶着一脸半干的血,又骂了一会儿,其间他不小心说了一句实话:好啊,你们就这么看我的热闹谁都不管。跟他之前放过的狠话截然相反:你们都别动,看他能把我怎么样。没想到大家真的能做到不动,连我都没想到。他骂骂咧咧,见实在没人搭腔,从口袋里摸出一只老年机扬言要报警。五舅憨厚的女婿又去阻拦,一同拉扯之后,他还是拨通了电话。
等警察的间隙,大舅挨个儿附在耳边说悄悄话:等会人来了就说他是喝醉了自己摔的。大家一致同意,毫不费力。
天黑下来,大舅妈拿出一口大锅出来洗,挽留大家吃饭。四舅一家说什么也不肯留下,并且很热情地要拉我走。我几番推辞,他们只好悻悻离去。还没等大舅妈把锅洗好,四舅的电话又来了,说你过来啊,我跟你说点事儿。我想着饭还要等一会儿才好,去坐一会儿也无妨,就骑上电瓶车要去。大姨父很委屈地问,你要去他那儿吃吗?我说我不去,我就去坐一会儿,看看他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四舅家在省道边上,两层的楼房,下面一层租给一户外乡人做汽修生意。我穿过油腻的地面来到楼上,看到他们已经开了饭,原来四舅在街上叫了外卖。我受不了家乡美食的诱惑,坐下来吃了。过一会儿海波来了,带着他的新女友,手里拿着三舅那部老年机,只是已经摔烂了。四舅埋怨他,摔他手机干什么,糟蹋东西。他不耐烦地说,不摔他就一直给局里打电话。话题彻底转到刚刚的流血事件,海波怪海浪出手太没分寸,并由此展开去,谈到打人的技巧:就给他绑起来,照屁股上狠打,打得皮开肉绽都没关系,哪能像你这样,往头上招呼。海浪默默吃着饭,不说话。
两兄弟很快吃完出去了,二舅又进来坐下吃,商量等会儿去给外婆烧纸的事。不多一会儿,大表姐大呼小叫地跑过来,说你们快去吧,海波和海浪又在打他爸了,打得都不行了。我们一行人风风火火地赶过去,到了地方发现海波手里拿着一根竹竿,海浪靠在奥迪车上,三舅捂着头骂骂咧咧。四舅说,怎么打得不行了,这不是好好的吗。于是大家又都散了,剩下父子三人僵持着,互相放着狠话,听下来还是海波的话比较在理:我以为你不会疼呢,原来你也知道捂啊。
二舅拿着一刀纸走出来,我放弃这场已经不太热闹的热闹,跟他去外婆的墓地。我们穿过公路,走在有些泥泞的麦茬地里,脚下咯吱作响。天黑透了,远处现出一团幽蓝。一路上,我们只说了一句话,或许也可以这么说,这一辈子,我们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小时候有沒有跟他说过话我忘了。要烧纸前,他对我说,等会点着了纸我们就走哈,千万不要回头哈。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规矩,也不方便问,只能点头说好。他蹲下来,嘴里念念有词,俺娘啊,给你送钱来了。俺娘啊,一路走好。如此念叨两次之后,他点燃纸钱掉头就走。我跟上去,跟着他埋头疾行。就要走出麦地的时候,他说,你先走,我撒泡尿。我有点奇怪,不能回头却能撒尿?当然我也不方便问,我只能头也不回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