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又见清水
2021-12-04王占黑
王占黑
一
一件事情要坏到不能再坏的份上,必须做到每一步都走错,这是有难度的,同所有本事一样,需要被慢慢发掘、培养和锻炼出来。在这方面,李清水觉得自己绝对属于那种既有过人天赋,又不断努力突破的黄金种子选手。
当时她一边叫车一边下楼,快到酒店大堂时,线上排序由第十五位朝前移动了一位,地图显示,此地到她家的路上已有超过五段开始飘红,颜色渐趋深暗,像中年人狭窄又僵硬的血管,随时可能栓塞甚至溢裂。李清水划掉屏幕,在离她最近的两个地铁站之间犹豫了一秒,决定放弃更近的静安寺站,因为考虑到地下走道太长太绕了,一站换乘又不值当,如果能骑个车直冲下一站,没准能省出更多时间。她全部的努力只是为了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到家,确切地说,是到家门口的蔬菜店。一样东西要来的时候,总有另外几样会随之消失,这种关系首先适用于人和人的感情,偶尔也适用于极端天气和粮食。
走完头一个路口的两段斑马线,一分半钟过去了,劲动脉莫名蹿了几下,李清水感到,事情似乎开始往她再熟悉不过的方向去了。果然,她发现自己忘了提前观察好马路对面共享单车的数量,目之所及的唯一一辆,就在第二段红灯跳绿灯的瞬间被一个穿汗背心的老男人骑走了。往前五十米,颗粒无收,直到在临近路口的电线杆处发现一辆半躺半倚的绿车,车身很脏,坐垫有点瘪,看起来很久没人用过。李清水决定冒险扶起来扫码,还好,刹车是好的,链条也是好的,只是费了些气力把坐垫调整到配适自己的高度。李清水很少用这个软件,这意味着她需要单独支付一笔费用了,但她情愿。就在蹬腿出发的关头,手机响了,李清水点开那条该死的消息提醒才意识到,几分钟前自己划掉叫车软件的动作只是个单方面的决定,订单根本没有被取消,一辆网约车已经在两点五公里之外候命了。六个红绿灯,八分钟,她看了看驾驶员的星级评分和证件照,又看了看自己的包,前几年大火的云朵包,此时更像一摊烂泥,正正好好陷进脏得要死的前车篮里。她决定花两块钱撤回订单,理由是:其他。不能犹豫,不要犹豫,她告诉自己,就按刚才的想法来。
这部车显然不太好骑,踩一圈嘎吱两下,令她想起那种手脚最懒却喊得最响的同事。刚拐过路口,李清水接连在道边看见三辆她最常骑的蓝车,松快的小蓝车,办了月卡的小蓝车,啊,就是这样,这熟悉的挫败感。她皱了皱鼻头,还是决定不换了。然而接下来几乎是每五十米吃一次暂停,李清水被堵死在一群骂骂咧咧的外卖员中间,心里也开始暴躁起来,市区的红绿灯到底算什么东西,装得比垃圾桶还多。挂着大包小包的电瓶车渐渐从她视线内移出,要么趁乱冲向机动车道,要么一个急转弯,李清水也是骑出去才明白,前方自行车道因为修下水管临时被封了。来不及了,如果不想原路退回,只能借势转入人行道。很快,她被一大拨刚从写字楼涌出来的白领拖累了速度,只好跳下来推行,像过障碍物般甩掉一个又一个漂亮的背影。
在CBD上班的人就是不一样,考究的包,考究的伞,无论打扮成什么风格都经得起溯源和细品,脚步出奇一致地快到带风,脸上却不见丝毫焦急——礼拜五的傍晚,没有任何事值得为之焦急。李清水很想就地把车扔了,在同方向的流动中,他们都是轻快灵敏的鱼,偏偏自己身上缠着一片人类扔进海里的废金属,负重前行。忍忍吧,地铁口就在眼前了。可是半秒钟,离锁车真的就差那么半秒钟,一个晒得漆黑的穿橙马甲的男人走过来通知她,这面不让停,他正把车一部部搬到对面的步行道上。李清水跟在橙马甲后面,等绿灯,过马路,把车推到他规定的位置上停好,几个动作下来,她离地铁口愈发远了。这一次她成了逆行的鱼,迎面而来的下班潮愈发汹涌,几乎所有人都等着抢她和橙马甲手里的车。也是好笑,她从那边骑过来要停在这头,而他们从这头取了车要推到那边才能骑,没有谁是容易的。这么想的时候,为了让一个女孩方便抽出她想要的车,李清水锁完又主动把自己那辆靠边挪了挪。嘶,脚踝被踏板精准击中,她的尖叫和女孩的车开锁成功的动静几乎同时发出,但尖叫声淹没在其中,连她自己也听不到。今天没穿袜子,今天是这礼拜唯一没穿袜子的一天,考虑到傍晚要下暴雨就穿了凉鞋,可这会明明还是很晒。面对强烈的疼痛,李清水选择先不管,因为站着转身同时低头的动作难度有点大。更要紧的是,她仍然相信自己离最初制定的目标只差一步了,尽管整个过程比计划慢了大约十分钟。十分钟,足够她从静安寺的地下宇宙穿梭到站台了。李清水挎上包,开始朝地铁口狂奔,她要夺回最后的几分钟,也就是从静安寺站开往下一站的时间。她拼了命地跑,跟正在另外两个决定里认真执行计划的李清水比赛,只有赢下她们,从静安寺站出发的她和刚坐进网约车里的她,哪怕赢下一秒,李清水心里也能好受一点。自我安慰的力量是强大的,她会出于自己至少走对了一步而感到无比激动,因为这一步也意味着她没有错失全部。
然而懊悔感还是不可遏制地涌上来了,从电扶梯的人群中一路往下挤到出口时,自静安寺开来的那班车亮起了红灯,并迅速在她面前阖上了大门。它朝前了,带着一群因为挤上了车而面目轻松的人离开,留她停在那里,挡住身后所有准备出电梯的人。行动宣告失败。李清水傻傻站在原地,感到空洞的轨道上刮起一阵很大的风,是那列车厢留下的无尽嘲笑。为什么要比,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李清水这时才真正觉出来自脚踝的疼痛。她走到角落,把右脚搭在墙面上勉强回身去看,不见伤口,只有一团溢出来的血,它们在外围凝结成一个小小的血球,当小球承受不住下一次出血所带来的分量时,就冲破形状,化成一道厚厚的血柱淌下来,印进了凉鞋里。嘶,李清水企图从包里掏出点什么来急救,好极了,就是这种感觉,什么都掏不出来,連纸巾也刚好用完了最后一张。李清水气笑了,她知道自己又一次在这场名为“做什么都不对”的考试中顺利拿下了满分。
二
大约三小时前,李清水坐在漕河泾的办公室里,看看手机,看看窗外,等礼拜五的最后一段不自由被耗尽,一切将从今晚重新开始。手上还剩一点点活,但她不打算抓紧弄了,万一组长问起来,就求饶说来不及,能不能周末带回去弄,实际上拖到礼拜一再继续。更何况,她赌组长也没这个心思来抓进度了,组长甚至不管离她最近的那几排同事大声聊了半个多钟头,最夸张的一位即使跑去前台填快递单,也要隔着感应门喊进来。这让饭后强忍住咖啡冲动的李清水始终无法从犯困升级为瞌睡,她于是越发清晰地认定,六一八期间在小毛推荐下买的降噪耳机纯属交智商税。
方便面。
一位女同事正在大声宣读从网上搜来的必备物资清单,每读一项,她就停顿一会,像是特意留出空隙等其他人展开详细讨论。
方便面肯定是要的。
管什么用啦,万一停电,热水到哪里去弄。
那你说买什么?
买现成的呀,面包、饼干、巧克力、沙琪玛这种。
这种话绝对不能叫我儿子听到,否则肯定要拉我去囤薯片了。
沙琪玛这么恶心的东西,谁要吃啊。
我老公和公公还叫我多买点口罩,你们说男的是不是脑子有毛病,一天到晚口罩口罩,口罩能吃啊。
李清水一想到张生,就多少能明白那位同事的家人几分。自去年年初以来,总有些性格过于谨慎的人已经对个人防护形成了肌肉记忆。每次李清水划着手机随口提起,哪哪又在打折了,家里有什么要买的吗,张生脱口而出的就是那两样,好像它们比饮用水和卫生纸还要紧。有时她愤起反击,消毒水能喝啊?口罩能擦屁股?张生就说,都买,都买。李清水一度觉得,她家储藏室里那满满五格的口罩大概这辈子都用不完了,张生却唯恐不够,总想再囤。后来她才知道,刚恢复上班的那半年里,张生即使在办公室也从不摘口罩。所以当他看到李清水光着一副面孔下楼倒垃圾或买早饭时,总要情绪激动地抗议她使他所有的努力付之一炬。张生恼怒地挥舞着食指,你这个人,就是我整个防疫计划里最大的漏洞。李清水听得笑出声来。
一位男同事突然打岔說,我早上出来,在菜鸟驿站看到一箱东西,哎,清单上肯定没有的,你们猜猜看。这位同事一向喜欢以刁钻的角度,尤其是男女私事来讲段子,以博取全办公室女性的笑声。李清水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每天都在通勤路上琢磨这些有用没用的小东西,并期待着从女同事们的积极反馈中获取他在家中早已得不到的存在感。
大家很认真地开始竞猜。
雨披?
不对。
帐篷?
No.No.
收音机?
再猜。
李清水从出题人逐渐走歪的嘴角弧度里看到了计划顺利进行的得意,也明白他正在暗中寻求一个所有选手脑力枯竭又对答案拉满期待值的弦上时刻,以便一把抓住全办公室的眼球并放出大招。
就在最后一位参赛者给出毫无想象力的答案后,他发话了,以一种精心酝酿过的平静口气,譬如往水里扔一颗极小的石子,故意去匹配那将要爆发的剧烈反应。
一次性内裤。他说。
空气凝固了半秒,随后,办公室的湖水被接连激起了十几道晕子,大大小小。笑点低的女同事疯狂拍打着桌面,完全失去了叫停自己的能力。李清水探出头,往组长的座位瞄了一眼,她接了个电话,急急忙忙从乱成一团的现场冲出去了。再看那位男同事,捧起茶杯,静静享受着全场观众此刻的表现。李清水觉得他有一种神奇的本领,明明是一次性内裤逗笑了大家,他却能将之百分百转化为自己的功劳。这可怜的得意。转念一想,又挺理解的,成年人谁不是靠那么点屁大的事撑过一天又一天呢,恭喜他,今天没白活,明天的盼头也提前到位了。
有人紧接着说,我就不必买了,万一没得换,直接上我女儿的尿不湿,反正双十一囤多了。
那位男同事又扔下一颗石子,他站起来说,我看这辈子要用完的话,你和你老公肯定逃不掉要生二胎了。办公室再度掀翻一片水波。
李清水对于这个封闭空间内极速变动着的聊天氛围感到一丝不适。五分钟前不是还在说北方城市的水灾吗,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让很多人困在下班的地铁里。还有很多人被困在下班的隧道里,这让另一些室外没下雨又好端端坐在室内的人莫名感到紧张。开车的人表示不想开车了,坐地铁的人说那我也不敢坐地铁呀。极端天气引发的恐慌从几千公里之外蔓延过来,谁也无心上班,好像一旦走出写字楼,大家就会立刻陷入那场要命的雨里。不过他们所想的也就到此为止了,李清水见怪不怪。她发觉办公室聊天无论在哪个公司都符合这样一套通用模式:起初有个谁带着崩溃的语气宣布一条刚从网上看来的热搜消息,民航坠毁了,明星出轨了,街头无差别袭击了,众人的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随后快速将自己代入其中,开始焦虑假期还要不要出游,小孩能不能独自乘公交,老公的聊天记录里有什么异常可以拿出来侦察一番,最后,却总会因为一两个擦边的玩笑而出离紧张。李清水大概总结出这样一个不太经得起推敲的逻辑:事情既然还没到自己头上,就体会不了它到自己头上的感觉,那么就索性相信它永远不会到自己头上。顶着这种侥幸,再危险的话题也总有办法被消解掉。必备物资清单简单过完一遍后,办公室达成的共识是,无论囤什么,必须尽早尽快,听说傍晚就要起风了。有位女同事后悔不迭,说昨晚没提前下单实属大意,今天必须要抓住最后的机会。她打电话给在家带小孩的父母,仔细关照买这买那。其他人也开始互报想法,记在手机备忘录,或直接扔进购物车里。有好事者往工作群转来一个小视频,说是他丈母娘刚发到家人群的,点开看,菜市场如同过年,摊位被人头层层围住,谁也听不清谁在喊什么。很快有个女孩惊呼,“盒马”也断货啦。大家纷纷开始下载别的网购平台。
李清水直到这时才算被卷入集体情绪之中,她想起这个礼拜负责做饭的是自己。果然,事情唯有亲自代入后才能成立,她为自己逃不出这个规律而略感失望。原则上两天买一次菜,昨晚加班,她和张生各自在外面解决。李清水明白,张生即使早下班,也不会主动问一句要不要帮忙。在他眼里,他们是两个不同组的值日生,永远只在自己的包干区内劳动。李清水这组很少在网上买菜,送得慢是一点,更主要是觉得价格虚高,她还是习惯光顾小区附近的门面,同几个老板都很熟了。大门右转出去,一排很整齐,蔬菜店两家,一家南汇人开的,一家北方人开的,总是后者更便宜,但两家生意倒差不多。接着是肉店,水产店,熟食店,果饮店,和向来冷冷清清的国营便利店。小区里的人但凡不是太讲究,多半就靠这一排供应商养活着。李清水按从下到上的顺序回想了家里冰箱的每一格,还好,冷冻肉和生馄饨都有一些,于是给最常去的菜店发了消息,没有回应。她点开看了一眼老板的朋友圈,今日不压货,早来早买,售完不补。配图随手一拍,不知是不是老板手抖,照片里每个人的面目都仓促到模糊。李清水有点急了,今天一定要早回,为了接下来两天的伙食保障,也为了在和张生面对面足不出户的这两天里,自己不至于因为值日生没做到位而被他反复唠叨。
几乎就在组长接完电话推门进来的同时,小老板也拖着行李箱进来了。此前大家都从助理那听说,受北方水灾牵连,西北过来的交通线路断了,加上台风要来,上海这边也预备停收航班,小老板这一滞留,多半是要到下周。可他偏偏福大命大,赶着最后一班飞过来了,家也没回,把行李像战利品一样拖进办公室,并通知所有人十分钟后开会。像一次针对流言的打击报复,一个噩梦的开始。谁心里都有数,小老板一开会就停不下来。说是说联合创始人,手里没什么实权,平时最喜欢的事情,一是展示他那些五颜六色的定制西装,二就是开务虚会。表达能力又不行,讲什么都跑题,跑完绕不回来,拖到七点八点是常有的事。连那位段子手男同事都调侃过,这老哥是来演电视剧的,但不配合他又不行,公司的业务,大半靠他家里带资源。通知一出,有人提前收包,有人开始寻找充电宝,绝望之神敲门的时候,那些积压在办公室上空的热门话题,总是会蹑手蹑脚地识相离场。
李清水的怨气并没有那么大,她甚至觉得这一切来得很合理,台风,囤粮,周五下午,临时开会,所有元素都不妙得恰到好处,一个走向失控的开场,失控的趋势难以阻挡。隐隐意识到这点后,她瘪了瘪嘴角,准备带上电脑去会议室。
组长突然拦住了她,看来组长也知道这个会要开很久了。她说,去帮我送一下,快点。搞不清是第几次了,组长私下派李清水去儿子学校送药,送作业本,送她儿子去少年宫上暑期衔接班,两小时后再接回来。每次组长她妈临时出了点问题,组长就派她去跑腿。李清水一度想不通,自己入职前的日子里,这些烂屁股都是谁在负责擦。直到她无意中在厕所听同事提起,组长刚好是半年前离的婚,儿子的抚养权判给她了。组长说,下课之前务必送到。李清水点点头,衔接班的作息她熟得能背下来,奇怪的是,男孩的脸却记不住,只怪他长得一点不像他妈,还很少抬头,一副过早迈入叛逆期的样子。仅有的几次交流,一是去送数学考试用的量角器。对方说,谁叫你来的,我不会借?李清水愣住,她习惯了职场上那些被笑容掩藏好的冷漠和不屑,很久没被这样直白粗暴地对待过了。真像个卑微的家奴。但相比于愤怒,那时的李清水反而被某种更大的困惑覆盖了,她想不通,组长为什么要争取抚养权。还有一次去送作业本,刚好是体育课,李清水站在栏杆外,看到男孩躲进角落找一个女孩聊天,聊着聊着,女孩拉住他的手就往自己校服拉链里放。这是小学毕业班的孩子吗?她的第一反应是躲起来,防止被男孩发现自己旁观了这一幕。好像比起他,李清水才是那个为之害怕和心虚的人,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甚至不配做个成年人。
当然,组长也深知需要另外布置一点出外勤的表面任务,以便稍后在会上跟领导交代。她简单和李清水过了一下手里的活,企图找出可乘之机。李清水主动提醒她,下周在嘉里中心有个行业联会。组长立即反应过来,关照她去盯一下场地和物料,有什么缺的发在大群里,让酒店的人去办。她的意思很清楚,绝不允许对方横插一脚把皮球踢回来,拿钱办事,能推就推最好。李清水也很满意这个安排,去完这两处,理论上的下班时间差不多就到了。这是她和另一个留下来开会的自己之间的无声博弈。她收拾好东西,把组长留下的文件塞进信封,放进包里最隐蔽的夹层。但难说是为了二次确认还是出于好奇,李清水在电梯里又拿出来看了一眼,内容很简单,字迹很工整。我保证孩子林邱志昊今后不在网上抄袭作文范文,家长将从严看管,做好诚信教育,下不为例。最后一行,组长的名字写得清清楚楚,邱易欣。李清水想象不出,组长写下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的。也许当所有人都被一次性内裤逗得死去活来那会儿,组长却因为如何组织好这些场面话而错过了。想到这里,李清水深信组长需要这个玩笑,她真心祈禱那个男同事能自信到再讲一遍,让组长的今天也有一点活头。
三
每过一站,李清水就忍不住要看一眼手机。工作群毫无动静,她猜不出是因为会议没结束,还是大家早已在疯狂采购的路上了。平时下班后,组长往群里扔东西,所有人都会选择装死,第二天打完卡再陆续回复“收到”。一到开会时段,又总有人假借做笔记私下干活,习惯性地发群后紧急撤回,暴露了自己的行动。这些那些,李清水至今还没看到,这意味着她无法被动获悉这次临时的外派到底算不算得胜,她好想知道答案,真的好想。李清水看着半路上来的白领,哪怕是穿一身运动衣也显得体面、大方,神情中透露出一丝旁若无人的沉静和优越,再看自己的短袖、半裙,然后是凉鞋,和鞋底快要干掉的血迹,如果没有一个答案,从漕河泾跑到市中心,再从市中心跑回闵行,她说不出这样费劲的路线有什么意义。可是赢了另一个时空里的自己又有什么意义?李清水想来想去,最后只剩下一个解释,我活得越来越像她了。母亲去世六年,能想起她的时刻变得越来越少。老李再婚后似乎过得比从前更如意,自己结婚也快五年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需要她,也不必再想起她。偶尔在路上看见一只不肯走远的小狗,或是捡起别人落在共享单车里的遮阳伞,李清水心头一惊,是你吗,是你吗。除此之外,她的生活早已和母亲没有任何联系。唯独在这种时刻,李清水发现自己正拼了命去争一口无关紧要的气,这样奇怪,又这样熟悉,才不得不意识到自己身体里的母亲从未消失,她不安分,她总是试图往上钻,这个令李清水想尽办法逃离的人,此刻分明就要冲出喉咙口了。
手机震了一下,李清水立即点开,第一条却是张生。排在我前面的人临时取消床位了,他说,今晚轮到我去住院。紧跟着发来一个企鹅跳跃的表情,很开心的样子。
李清水问,那人干吗取消?
我哪知道,反正医院刚刚来通知,九点之前到就行。他又补上一句,今天早点吃饭噢。
看到这几个字,李清水急了。早点吃是多早,现在五点半,地铁还有九站,出站十分钟,骑车二十分钟,到家怎么也得一小时以后了。她回复说,临时出了个外勤,这会还在市区呢。按灭手机,继续盯紧每一波刚进车厢的人,她生怕见到谁手里提着把湿漉漉的伞。一旦下雨,接下来的走向就更难顺畅了。
张生问,要么,在外面吃?
李清水说好。她心里想的是直接去地铁口商场的生鲜超市采购一波,吃完饭打车回去,省得到家门口才发现没有东西可以抢。
两个人约定地点后,张生突然又问,你早上拿出来的那包是什么?
什么?
水池里的,尼龙袋扎得蛮紧。
李清水像是突然被戳了一记额头,整个人清醒过来。早上出门前一秒,她想起厨房的湿垃圾。当时张生还没走,正在卫生间苦苦修行。她确定他不会倒,他还喜欢反过来劝她,不要浪费啊,满了再倒。可李清水忍受不了窗口的小飞虫。她穿着鞋走进去拿,几乎是转身那一瞬间,目光落到日历上的小红圈,她惊呼了一下,于是用另一只手打开冰箱,从冷冻区取出一包排骨放进水池。厨房窗户靠北,自然解冻起来很慢,不过一个白天也足够了。然而白天尚未结束,李清水竟已完全想不起这件事了。现在如果有人告诉她,这其实发生在她大学毕业头一年的独租房里,李清水也会相信的。一天,或者说仅仅一个下午,从大雨到台风,从公司到学校,远近大小的碎片穿越无数个路口,把自己那一念之间的动作冲得片甲不留。她自知再度走到了必将引向困境的路口,按计划煲汤,时间紧张,拿出来再放回去,下次就不新鲜了。她敢打赌,此时只要做出一个决定,那个决定就会成为错误,相反的,如果她因为害怕错误而故意选择了另一个,另一个也将不可避免地走向错误。过往的经验让她相信,选择一旦经她之手变成事实,事实就会令人伤心。但在离家越来越近的地铁上,李清水没有任何办法逃避做出选择。
她回张生,哦,本来想晚上喝排骨汤的。
那就在家吃吧,张生说,我妈上次拿来的干姜放在哪一格,我还两站,到了先弄起来。
李清水松了一口气,有人代她做出选择,她万分感激。好像在江面的绳索上突然被托了一把,否则,自己就要绝望到松手掉下去了。常常是这样一丁点的拯救,让她觉得自己的婚姻生活还不算无法忍受。尽管她知道,张生之所以愿意主动帮忙,说到底还是为了能早点吃完出门。但这都是可理解的,谁没有一点私心呢。就在两个人商量住院的时候,张生问,你说我要不要带家里的枕头过去睡?李清水立刻回复,不必了吧。她心里想的是如果下大雨,那么张生第二天带回来的枕头就要重新洗晒了。她讨厌做这些西绪福斯式的家务活,但相比起来,她还是更讨厌自己的枕头旁边有一只闻起来潮粘粘的枕头。不得不承认,这些年来,母亲留给她的对日照和干燥的执念,从来没有褪去。
张生比李清水大,实足三十六了,还在两个人刚认识时的那间公司上班,还在见不到上升空间的财务位置。去年大裁员差点裁到张生头上,李清水几次劝他出去找找机会,他却因为最终逃过一劫而愈发笃定起来。事实上,自从两年前得过一次尿结石,张生很少熬夜看球了,成天最关心的就是自己的身体,几天跑一次街道卫生院,动不动就去大三甲排队报到。最近他常说夜里胸闷气短,开窗开空调也没用,一路从心内科看到神经内科再看到呼吸科,实在找不出原因,医生就建议住院做一次完整的睡眠监测,也包括一次二十四小时动态心电图。对此张生充满期待,像在身体力行地解一道难题,总算被启发了新的思路。拿号苦等一个多月,没想到会在台风即将登陆的傍晚被临时通知入院。张生说,我去买张彩票算了。李清水却反复提醒他,前面那个人是不是出于天气考虑才取消的。张生毫不介意。显然,他觉得什么都比不上尽快完成这次检查来得要紧。
张生发来一张单人间的照片,说是网上找的,他仍然对医院过于扁平的枕头表示担忧。李清水笑出了声,她已经能想象这样一幅画面,张生因为害怕睡不着浪费了体检的钱而真的彻夜失眠——这绝对是张生身上会发生的事。譬如他去医院,如果查出了什么和自己预料中差不多的问题,就会异常兴奋,如愿以偿这个词,竟然可以被人用在看病这种事上。李清水觉得,这是张生独有的喜剧天赋。她自己则刚好相反,事与愿违对她而言才是最灵验的,李清水早就习惯了一切都跟自己反著来,甚至逼迫自己率先去想某个她不愿看到的结果。两个人不温不火地在同一口锅里煮了这么多年,达成的最高默契大概就是不要小孩,抱着放过彼此一马的心态,谁都不曾主动提起。在张生父母或同龄朋友面前,他们对这件事的口径从来都比别的更为一致。久而久之,就鲜有人再问及了。
张生开始在对话框罗列自己要带去过夜的东西,耳塞,眼罩,睡衣,枕头,水杯,看到扑克牌和速效救心丸,李清水按灭了手机。她对此毫无情绪波动,哪怕张生想把半个家都搬过去,她也没有反对意见。一旦想到能独自度过今晚,什么条件她都答应。西瓜,啤酒,来伊份的鸭胗和卤藕,她也暗暗写起了自己的清单。这时,一份突然被扔进群的会议PPT给了李清水迟来的答案,她笑了,尽管她在心里努力阻止自己把这种毫无必要的胜利视为一种胜利。不得不说,趋势是一种玄学,这以后,一切又开始变得容易。出了站,天还是一片光亮,六点的太阳能把人晒晕,但云走得快了,风里夹着温润的水汽。李清水扫开一部蓝车,地心引力正从她身上慢慢褪去。舒适的风,舒适的路面温度,舒适的坐垫和踏板,她突然觉得不必赶时间了,吃什么也不重要,自己可以就这么一直骑下去,不停蔬菜店,也不停家门口,一路骑过闵行、松江,骑到星星出来,或者任由台风带她到什么陌生的地方去。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李清水很多年没有过了。前方是桥,她索性站起来飞快地蹬,松开手刹,再随下坡飞快地撞进风的网袋。她甚至感受不到来自脚踝的疼痛了,身体每个部位都像刚睡醒一样,兴奋地试图挑战自己的极限。极限,她想,就是不停穿越在意外的痛苦和快乐之间。
唯一的停顿,是她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对方问,那个女的说什么了?李清水愣了一下,才想起因为接送的关系,她曾给组长儿子留过自己的手机号码。下午去送家长保证书时,李清水并没有亲眼见到林邱志昊,是一个自称语文老师的年轻女人来校门口交接的,别的也没提起什么。起初李清水有点不安,她发消息给组长,组长说,对,就是她。李清水问,怎么了,回家没?对方还是那句,那女的跟你说什么了?李清水告诉他,什么也没说。但这句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感到不太可信,“什么也没说”就像一个典型的撒谎范例,充满欲盖弥彰的气味。于是她又补了两个字,真的。听起来仍然像假的。对方不答,留给李清水一段赌气的忙音。她停好车,买完菜,提着大包小包拐进小区,到家再打回给那个陌生号码时,对方不接了。李清水忽然有点醒悟,又有点糊涂了,她搞不懂,语文老师,母亲,和母亲手底下的小职员,对一个青春期男孩而言,到底谁才是“那个女的”。
四
从北窗望出去,天是均匀的浅蓝色,云越积越厚,却丝毫不影响它们滑行的速度。每沥净一只碗,李清水放进高处的橱柜时,就会看到窗口的云又换了一种形状,蓝白分明,像假的,让她想起多年前和张生去澳门旅游时那座不夜城的天花板。可惜窗太窄了,伸头望一眼,并不见月亮的踪迹。擦去水迹,整个大理石台面上只剩一口汤锅。她朝卧室喊,快好了。卧室没有回应。今天的晚饭是两个简单的蔬菜和一份楼下买的熟食,吃完,张生进去收拾东西。李清水摘下硅胶手套,按储藏期限把新放入冰箱的食物又理了一遍,像在检阅自己的部队,内心充满了安全感。一切就绪,等喝完排骨汤,张生出门,她的夜晚就降临了。
老李发来一条消息,在看吗?快开始啦。
他拍了段小视频过来,茶水,瓜果,电视机,小胡阿姨的半片裙摆,还有自己那永远黏在镜头一角的莽撞的手指印。李清水打开电视,也拍了一张回过去。画面中反复出现汗水和火焰。火焰占据整个屏幕时,汤锅跳停了,李清水又喊了一声,没有反应。她走进去,发现张生趴在床边睡着了,鼾声轻微,五六只大小不一的枕头被均匀铺开,都是他平日里为不同睡姿准备的。上班背的电脑包和小号登机箱散在地上,大概还没从张生手下决出胜负。李清水以更轻微的步幅走过去拉窗帘。风不大,吹上来冰冰凉。南边的天和北边分明是两个世界,深邃幽暗,又隐约透出点日光折射的橘粉色。月亮圆得惊人,动起来像PPT里的效果,置于底层,置于顶层,在流云之间来回穿插。李清水看到对面的人家也在洗碗,屏幕也闪着亮光。她走出去,把电视调到无声。
已经有人开始表演了,舞台昏暗,李清水看不清他们在演什么,只觉得怪压抑的。很快,烟火从四面飞升,天彻底亮了。她正要拿手机,小毛发来一条消息,看到我们没!就在最后那排位置上!白色马赛克!
李清水抬头,远处的空座位被分区画上颜色后,看起来真的如同坐得满满当当。她拍下最高处的一抹白,示意小毛,找到了。从小就这样,小毛喜欢跟她玩这个游戏,她也总是全力配合。软抄簿的封面上有两只卡通动物,小毛说,你左我右。CD店海报上站着一组男明星,小毛说,我选巧克力腹肌,小白脸留给你。在商场碰到两个老太太手挽手逛文胸店,小毛问,选豹纹的是你还是我?李清水说,也就你从小爱穿花的。那行吧,小毛说。就这样约好了彼此的晚年图案。在这项对号入座的秘密游戏里,她们从来都严肃认真,并乐在其中。
这次李清水说,带望远镜没,给我用一下。
啊,好像落在酒店了。
李清水发去一个鄙视的表情包。
看比赛那天一定记得带!小毛发来一个奸笑。
李清水有点想哭,三年了,最初的计划不断被推翻,两个人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還好,游戏还在,游戏永远不会被时间、距离或意外击碎,即便她们当中有一个人提前死去。类似的假想,小毛早在初中毕业那年就做过了。当时她坐上欢乐谷的跳楼机,把书包交给不敢上去玩的李清水,左右两个侧兜里分别是可乐和雪碧。小毛说,如果我死了,你想选哪个都行,别忘了,另一瓶要洒给我。结果她从跳楼机上下来,一口气喝完了全部。
有一部电视剧,讲三个快奔三的小姐妹约好在东京奥运会之前脱单。小毛推荐李清水看的时候,小孩都快三岁了,李清水也新婚不久。两个人想来想去,三十大关眼看就闯过去了,桃花运也无福消受了,不如约定去旅游吧。当时小毛以自己的血泪史告诫李清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要么立刻怀孕,要么两年后再生,否则小孩两岁以内你根本别想走开,更别幻想带着出去玩!她的苦口婆心被李清水以一句“生不起”外加一个白眼轻松击退,甚至还被反将一军:上有老下有小的人,最好是不要临时掉链子。小毛拍胸脯保证不会,还说小孩一送去幼儿园,自己就解放了,她打算重新找个班上,借机远离婆婆退休后的无死角监视。
两个人各自负责一部分攻略,默契十足,只是一到门票抽签环节,事情就乱套了。每人限选三个,李清水想看体操、跳水和花样游泳,小毛却想试试铁人三项和现代五项。理由很简单,好不容易去一趟,得用最少的钱看最多的项目才能值回本。李清水笑,就怕选手还没比完,观众席先有妇女活活累死了。小毛仍坚持要这么做。搞来搞去,谁也没能说服谁,干脆赌气各看各的。结果签一出来,全军覆没。李清水问,日本有黄牛吗?小毛说,看什么看,去逛街不好吗。没想到二轮补抽环节,小毛人品爆发,直接抽到了开幕式。贵是贵了点,两个人咬咬牙,还是决定不浪费这个机会,索性提前一年把计划敲定下来,订好酒店和机票,剩下的事,就是为了这个目标努力攒钱。
那年最后一次见是冬天。小毛突然来了上海,电话里,她说自己在陆家嘴开了间三千多一晚的套房,叫李清水过来开开眼。两个人喊了一桌子外卖,吃吃喝喝着,小毛就开始哭,说过不下去,真的过不下去了。李清水不知道劝什么,也不知道要从哪里问起,只好抱着小毛,由她哭,哭到睡着为止。第二天小毛起得很早,李清水醒来时,小毛已经从江对岸的老街买来了她一直想吃的网红葱油饼。两个人躺在床上点播了几集没头没尾的国产综艺,前台来电话了,小毛泡完澡,拖着行李箱下去退房。李清水请了假送她到火车站,一路上小毛和差头爷叔东拉西扯,就是没给李清水插嘴的机会。进站前,小毛终于开口,开幕式留给你和张生,我就不去啦。李清水吓了一跳。小毛笑嘻嘻讲,我这趟来,就算旅游过了。一个月后,新型流行病开始蔓延,三个月后,奥运宣布延期。李清水眼见自己账户里多出一笔接一笔的退款,心里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张生却说,蛮好,几个月房贷到位了。小毛也发消息来,哈哈,天不绝我,明年还有机会。李清水那时才知道,小毛同老公吵到离家出走的那一阵,不巧发现自己怀上二胎了。回去之后,她老老实实在家养胎,直到秋天生下了老二。满月当日,李清水赶回老家看她,小毛一边哺乳老二,一边在视频通话里关照老大钢琴课不许偷懒。她觉得小毛胖了不少,严格来说是肿了。腿是肿的,脸是肿的,李清水吃不准,眼睛是不是也因为频繁起夜而显得过分红肿。两个人在房间里一度没话讲。小毛突然开口,怎么样,选一个带走,我大你小,还是我小你大?那是唯一一次在代入游戏里,李清水见到小毛一副想哭哭不出的样子。她说,还是带你走吧。小毛不再说话。往后,小毛开始操心老大幼升小的事,两个人见面总在手机里,聊起法令纹的遮法,老二长得更像谁,时下大火的女性向电视剧,只是谁都没再提起过旅游的事。李清水也是前不久收拾抽屉时才发现,自己的签证已经过期了。
张生慌慌张张跑出来,见李清水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下来气了,为什么不叫醒我?李清水回头瞄了眼挂钟,还早呢,吃完走也来得及。说完起身往厕所去。不是吃的问题啊,张生的口气里充满了懊悔和焦虑,是我现在睡了,晚上还怎么睡得着?李清水笑得差点没力气推移门,这次检查给他的心理压力实在太大了。她说,要么等会帮你那碗汤里放粒安眠药?张生不理,生气之余,仍不忘关照李清水别冲马桶,他也要去。节水这件事,在这个家大概比省垃圾袋还要高出一个级别。李清水从厨房盛出清汤和排骨各一碗,撒了点小葱和胡椒,等张生过来一起吃。每当值日生快要卸任时,她就如同看到了刑满释放的曙光,对任何事都充满了仁慈之心。
张生边吃边看手机,似乎直到这一刻才想起关心台风来。他去储藏室兜了一圈,严正指出值日生没有囤够干粮,应急果腹的那种。李清水说,那你明天回来买吧。张生满脸不情愿,又改口讲,算了,还是我来,省得你又买那些乱七八糟的。李清水向来喜欢吃卤味和腌制品,张生对此的态度是,家里的癌细胞积得比窗框中间的灰还多。
随便,都行。李清水此刻的心思全不在台风上,电视里出现一些画质模糊的影像,鲜花,自行车,欢呼的人群。旁白解释:这片土地上一次迎来奥运五环是在一九六四年。听到这个数字,李清水心头一跳。
她问张生,你妈是哪一年生的?
张生说,记不清,反正是属牛的。
李清水在心里算了算,比母亲大四岁。她没再说下去,默默舀了一勺往嘴里送。
张生只当她是为了旅游的事,安慰道,电视里看看不也蛮好的,你想我们以前去五月天演唱会,坐在后面就是个瞎子,还不如万体馆旁边的人站在自家阳台上来得有劲呢。
出于某种好心,张生也开始把目光放在电视上。他说,这个人怎么可以摘口罩,想害死谁啊。这个国家才来几个人?运动服也太老气了。他笑得很大声,好像忘了几分钟前台风和枕头带来的烦恼。李清水明白他是故意的,故意点评每一样出现在他视线里的东西,故意想办法扭转气氛,却几度让场面更加尴尬,李清水不由想起他们刚认识的日子。我没事的,她说,你可以去洗澡了。
洗漱完,张生还是没想好带哪个枕头。李清水说,点兵点将吧。张生犹豫了一会,你点。李清水闭上眼睛从房门走到床边,随手抓起一只往外扔,睁开眼时,张生刚好接住了。因为够小,他正把它往电脑包里塞,像一个提前收拾书包的小学生,会竞选劳动委员或纪律委员的那种乖乖老实头。张生一边弄,一边对枕头说着“派你出来你就要争口气”“晚上表现好一点”之类的话。李清水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也没什么不好,甚至乐于看到他倒霉的样子——事情总分好坏两面,也许正因为张生只关心自己,他反而很少有对别人生气的时候。李清水几乎能想见明天到家后,张生坐进沙发跟自己生闷气的场景。
八点半,李清水洗掉最后几只碗,发现汤锅里还剩不尴不尬的一个底。她问,再来半碗吗?屋里没有回应。原来张生已经出门了。同每个工作日的早晨一样,两个人并没有走前和对方打招呼的习惯。常常是一眨眼的功夫,李清水发现,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严格来说,李清水更愿意相信此刻家里没有人。张生去医院了,而她正在两千公里之外的奥运主场馆,旁边坐着没生过二胎的小毛。今天是她们抵达的第二晚,小毛已经忍不住和儿子通过好几次电话,李清水也习惯性地给张生和老李报过平安。两个人吃吃逛逛,打算买到什么票就看什么比赛,看不懂就跟着观众席瞎叫。小毛会大肆点评路上来来去去的异国男性,也会因为一点小事用老家话和李清水当街大吵起来。她还特别困惑,日本人也太喜欢戴口罩了吧,不嫌热吗。一切都是那么真实。李清水发消息过去,等会散场去吃点啥?小毛没有回。她想起来,老二要睡了,小毛也必须陪着睡了。
五
漫长的入场式仍在继续。一面国旗由男女两位旗手握住,说是分工合作,团结友好,看起来却总有那么一点像在暗中抢夺,这让李清水无法不往婚姻的方向去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多国家,看着看着,她在惊讶的同时又有点失去耐心了。如果一个国家是一天,有的声势浩大,有的却不值一提,即便不小心被翻开查阅,恐怕也找不出曾发生过什么的痕迹,李清水觉得,这样的日子在她生命里比比皆是。
人的寿命如果能以奥运周期来划分,至多不过是十几二十来届。这样一想,李清水已经是八朝元老了。一路倒推,五年前的夏天,母亲的病已拖到了无计可施的晚期,她一面跑老家医院,一面同张生办婚房的贷款手续,来来去去,再忙没有。再往前四年,大学毕业,刚找到工作就被宿管要求立刻撤离,仓促之下租了套超出预算的一室户,蚂蚁搬家,真真切切体会到独自求生的难处和尊严的不值钱。她还记得卧室里有房东留下的几样旧家电,半夜失眠的时候,想看看地球另一端的比赛实况,可惜来不及开通有线电视了。几天后,早出晚归的日子正式进入循环。那间屋子,往后再回想起来,好像只有日光灯,泡面,卫生间滴滴嗒嗒的水龙头,和只能靠自言自语打破的沉默。再往前推,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上一次看開幕式已经是十二年前了。严格来说,她只看到了一头一尾。当时李清水刚收到录取通知书,一个再快乐没有的暑假。认识的同学里有钱的都和家人去北京了,不过李清水并不奢想。和小区大部分人一样,那天一家三口吃过饭,打开电视坐定。毫无预兆的,母亲和老李吵了起来。一怒之下,母亲掀翻了桌板,瓜果撒落一地。老李摔门而出,李清水哭着跟出去找人,在几乎空掉的夏夜街头兜兜转转无果,竟也萌生了就此离家的念头。开门的时候,电视里已经在放东道主代表团入场了。她看见那火红的方阵前面,老李和母亲安坐在沙发两端,桌上摆着各自的茶杯。老李说,清清回来啦,正好看姚明噢。他的口气,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仿佛全家人同楼上楼下一样,开开心心观赏了整个节目。再往前的事,李清水想不起来了。像在一片海里,只有二零零八年那个伤心的夏天凝成一座冰川露出海面,带着难以被日光融化的尖顶。现在好了,她想,太平了,三个人在三个不同的地方,老李的沙发上坐着不像母亲那样暴躁易怒的伴侣,自己也安安静静地待在属于自己的家,母亲呢,她飘进哪片云里,和谁在一起?电视里依然时不时穿插着一九六四年的记忆,李清水好想和老李说会话,毕竟,这世上没有第三个人可以聊起母亲的事了。可是要怎么开口,你还记得母亲的年纪吗?母亲活到今年刚好几岁了?她开不了口,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三年前和小毛达成约定后,二零二零这个年份对李清水来说就有了无比重要的意义。从前不是没钱就是没时间,这次总该实现了吧。她甚至在办完签证后提前决定好了,来年六月辞职,出去疯玩两个礼拜,回来再重新投简历。管他呢,母亲去世后,再没有谁在乎她找什么样的工作,自己就像小时候玩的跳棋里的一颗玻璃弹珠,哪里都卡得进去,但就是哪里也不想久待。去年冬天流行病爆发后,李清水的担忧从未停止过,本着一贯的反向保护思路,她拼命在心里呼喊,没戏了,没戏了,尽管这根本无法阻挡自己那被囚禁起来的真实心声疯狂窜动着。终于,一个个突发消息从遥远的地方接连传来,它们带给她的打击,老实说,比眼见一个已经足够庞大的数字日复一日地膨胀来得更为痛苦。她知道这太自私了,但她就是顾不上什么个人或全人类的安危,离计划中的日子越近,她就越迫切地想要达成自己的心愿。这个心愿,長久以来如同漂浮在海面上的一只气球,远远的,就在那,既然看得见,她想,再坚持一下也就可以游到了。至于为什么一定要游到,她说不清,只能这样解释,她的视线范围内没有别的不是海水的东西了。她想游过去抓住它,哪怕抓住一会也好。在那短短的一会里,她也许会因为身体靠住气球而感到无比放松,也许会直接崩溃大哭。无论如何,她疏忽了,气球和她一样,也是随着海水的流动而动的。
李清水不得不接受计划流产的事实,毕竟这太符合她事与愿违的人生定律了,但此时,她却无法停止羡慕电视里那些陌生面孔的笑容。张生曾这样挖苦她,你去查一下冷门项目,最好是新出来的那种,现在开始练,进国家队还来得及。当时李清水干了几个月又辞职了,想不好下一步怎么走,张生就怂恿她去考裁判证,他说,目标不要太高远,争取去大赛当个助理就行,助理也不行,就去当球童。李清水觉得他所有的话不仅不能宽慰到自己,反而一再让她看清他的高高挂起。那段时间,她每天早晚都会出去跑步,一来是为了逃避负面情绪的上涌,二来,也借此尽可能远离和张生共处的那间小小的屋子。一室一厅真的太小了。两个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在无处可去的隔离期间,这几乎令人崩溃。这一点,李清水觉得自己所在的小区家家如此。她曾听见对面楼的小孩被父母轮流痛骂,这些常常发生在早晚,几乎是半睡半醒之中,她听到小孩撕心裂肺地哭,撕心裂肺地求饶。作为成年人,李清水早已架不住这样的苦,甚至替他产生了再骂就把命还回去的冲动。但小孩并不会,他哭过,又好了,随时准备再哭。李清水真想带他一起出去跑步,也许勾勾手,咬咬牙,两个人就都不回来了。
李清水擅长跑步。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她离竞技体育最近的一次是小学四年级下半学期。当时全班在操场上测四百米,李清水看到两个陌生男人站在栅栏边围观,随后招呼体育老师过去聊了几句。体育老师回来,又招呼她们几个个子高的女孩站成一排,跑一圈障碍赛。最终,她和另一个女孩各拿到一张表格,填完交掉之后,体育老师关照她们礼拜六上午去市体校报到。李清水这才明白,那两个人是来选女足后备队的。到了又是一堆体测,测完又拿到一张表格。新表格的内容是一次暑期训练营,学员要去附近一个小镇上封闭式培训两周,优胜者方可入选市体校少年队。母亲一看自费,就说不必去了,已经花钱买了双钉鞋,踢个几天再落选,双份钱丢水里了。老李却说,试试看呀,万一清清能选上,往后就归国家出钱培养了。母亲说,你觉得好,这五百块你出呀。老李说,家里样样归你管,我一个男的口袋里连一张毛都掏不出,还有啥面孔。母亲说,口气真大,你什么时候挣得出两个五百的工资再说这种话。两个人就这样吵起来了,那场面,李清水再熟悉不过。她有点后悔在饭桌上拿出这张表格。说实在的,一天下来,自己对足球毫无感觉,如果踢球就是在烈日底下跑来跑去兜圈子的话,那么她也并不怎么喜欢,更何况,她真的觉得双星牌钉鞋太丑了,丑到她一下课就想脱掉塞进尼龙袋里。那个暑期训练营,李清水最后还是去了,母亲授意老李,让他带着李清水去祖父家讨的钱。她说,万一你们李家出了个孙雯,是你们自己的福气。那是李清水第一次离家这么远,也是第一次每天都盼着吃饭,训练真的太苦了。她很高兴自己没被选上,又很难过回来之后,所有见到她的人都惊呼她晒黑了。迎来五年级的李清水,成了一根又黑又瘦的竹竿,更没想到的是,那时出类拔萃的一米六,在下一个夏天迎来月经初潮之后,就立刻放慢了增长速度。成年后的李清水勉强一米六五,皮肤的色号依旧停留在小学四年级的那个暑假,她讨厌回想起那个暑假。除非是这样失落的时刻,李清水才会允许自己即兴发挥一下,比如,当年真的坚持踢下去,会不会已经踢进了眼前这个耀眼的几百人方阵里。对于永远无法相见的另一个自己,李清水总是比对眼前的这个乐观得多,也充满信心得多。这是一种战术,也是一丝希望。
但并不是所有运动员都能拥有足够的运气。前几天,李清水听到办公室不知是谁说起一桩搞笑新闻,有个练举重的非洲小伙到都到了,临时因为排名变动而失去了参赛资格,大家都为他感到遗憾。事情的后续却是,他不甘心空手而归,干脆任性一回,留下一张纸条就此消失在异国的人群中了。大家又改口骂他千里投毒,不讲道理。隔了两天,办公室再聊起来,最新消息是他的肤色太过好认,已经被警察找到了,准备遣送回国。得知他留下来是为了打工养活老家正怀着孕的妻子和几个孩子,大家又纷纷表示同情。这种时候,段子手男同事必定不会缺席。他说,按照剧情的逻辑,下一集就是被中国网友拍到他在广州三元里做起了皮包外贸批发生意,全场十分配合地大笑起来。出于好奇,李清水也上网搜了一下,但她并未从照片里看出她所预想的他的那种绝望,黑黝黝的脸,平静的眼神,任何情绪都被口罩禁止了表演。按首字母排序,李清水算了算,那个国家好像早已出过场了,怎么毫无印象,是来的人太少,还是根本没被好好介绍?她暗暗希望那个小伙子正在回家的飞机上,最好是因为旅途漫长而睡着了,就此错过同伴们挥着国旗出场的画面,那么他心里多少也能好受一点。
李清水估计,看完中国代表团,老李就要关电视洗澡去了。他现在不打麻将,每天醒来就陪小胡阿姨去公园练剑,睡得越来越早。她故意给老李发消息说,姚明来了。
老李拍了一张照片过来说,今年是朱婷。
李清水回,下一届是老李。
老李发来一个笑脸说,老李小李一道举。
李清水有些释然,她知道老李这话的意思,多少是想到过母亲了。从前母亲总是这样,明明是其中一个惹她生气,她却坚决要把父女俩打成犯罪团伙。她说,老李小李没一个扶得起,老李小李一道气死我。
六
李清水醒来时,电视里反复播放着几个体育赞助商的广告。看来是结束了。总是这样,她总是莫名奇妙地错过自己苦心等候的东西,有时是一趟列车,有时是该下的车站,这次是点火仪式和最后的烟花。李清水隐约记得自己上一回睁眼时,电视里有一位优雅的女士在致辞,身后还是那块硕大的背景板。在这之前,她和老李说完话,也有点困了,下意识朝卧室喊了几声,没人回应。差点又忘记张生已经出门了。她给他发了一条消息,问到了吗?张生回过来一张照片,窄窄的床,窄窄的窗,上面放着李清水點兵点将的枕头,环境看起来比网上的图更干净,也更安宁一些。
淋湿没?她问。
不下雨。
那就好。
明天见。张生发来一个小熊盖被子的表情,李清水觉得自己也被盖上了那条被子。漫长的一天下来,她累了。体育代表团一个接一个挥着小旗子从眼前走过,像极了自己快入睡时那些纷纷扬扬的乱心思。她看见镜头扫到一块巨大的背景板,上面写着Tokyo 2020,时间恍惚了。大概就是这样。
此后一段时间,李清水好像做了些含混不清的梦,顺序捋不出了,可以确定的是,在梦里,自己也同此刻一样平躺在沙发上,张生在屋里走来走去,一会说电脑包不见了,要出去找,一会又说要下楼采购应急的干粮。李清水劝他,太晚了,明天再去吧。张生说,不行,台风就要来了。反反复复就是这些对话。在睡着之前,在过去无数个白天和夜晚,已发生过或几近要发生的事情常常出现在梦里。碰到糟糕的部分,做梦的人会主动提醒自己,不是真的,醒来就好了,但又不自主地沉沉昏了过去,进入下一个相似的梦境。这种模式有点类似《盗梦空间》,只不过内容不值一提,无论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李清水所见到的都不是什么重要的场面,一晃而过,无需记忆。
张生是丢过一只电脑包。五年前的七夕,礼拜五,两个人约好下了班一起吃晚饭。李清水临时被甲方要求返工,到的时候,饭店已经打烊了,那是她特意选的一家街边小馆子,收摊比一般商场要早很多。她看见张生独自坐在门口等位的小矮凳上,呆呆望着屋檐下的雨柱。老板说,这个小伙子轰了几次也轰不走,又可怜李清水浑身湿透,就回屋去自家冰箱拿出馅料,下了两碗菜肉大馄饨给他们吃。吃完,雨停了,两个人谢过老板,边走边聊,计划着冬天去澳门旅游的事。聊着聊着,李清水实在是太困了,干脆找个马路台阶坐下,靠着张生眯着了。突然,张生大叫一声,说搁在地上的电脑包不见了。李清水也大叫,说自己的小挎包还在他包里。张生冷静分析了一通,认定小偷拿到钱就会把包随手扔掉,于是两个人沿着街边的垃圾桶一路翻找,包没找到,倒是从中翻出一堆意想不到的物件,硬币,耳机,内裤,撕碎的考卷,同样不幸遭窃后被遗弃的公文包。李清水怂恿张生就用这个,他坚决不要。翻着翻着,天快亮了,两个人走进刚开门的地铁站,用仅有的几枚捡来的硬币买了两张票,打算坐头班车回家补觉。当时张生住在父母家,李清水和几个陌生人合租,刚好是两个方向。几乎就在李清水的车门阖上之前,张生说,以后一起住吧。话落,她看到张生被留在了遥远的身后。
李清水好像还梦到电话响了,不巧,自己正在上厕所,出来接的时候,对方刚好挂断。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打回去。看了眼躺在茶几上的手机,呼吸灯并没有暗示什么。林邱志昊后来怎么样了,他会不会像负气的举重小伙一样,留下一张纸条纵身跃入人群。如果想追踪这件事,无论是为了他,为了组长,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李清水都必须主动发问。可是在下班时间打探上司家里的私事,她做不到。她也绝不想跳过组长,私自联系那个不安分的电话号码。人和人的关系在这座城市就像数不清的高架、隧道和地面马路,看着近,找出彼此相通的途径却很难。有时候不过是办公室的一道透明隔板,地铁里面对面的座位,脚尖伸出去就能够到的距离,也充满了危险的沟壑,一触碰,腿就有点发软。以前李清水总觉得没什么大不了,迈过去再迈回来,甚至迈错了把腿收回来,多么轻而易举的动作,她渐渐发现自己也做不到了。人的腿越少跨出去,久而久之,就越发跨不出去了,这算不算生活在此地的代价。简单考虑过一番,她决定礼拜一上班后以一句“对了”开头,向组长提起傍晚的事情,或者,如果明天既没有来电也不再梦到的话,就干脆当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走进房间,月亮不见了,天空呈大片大片的亮橘色,云吸了水涨开,变得无比蓬松,是漫画里才有的形状。李清水猜测,月亮是融化进这些白到发光的云里去了。台风还没来,四周显得异常平静。对面楼的电视机早已暗下,夜间整修队的工人出来铺排地下水管了。看样子,大概是深夜了,李清水不知不觉来到了新的一天。但她拒绝查看手机或墙上的挂钟,时间一旦被放置在时间的尺度里,多少会给人带来该做点什么的焦虑。现在她只想打开家里所有的门窗,让外面的空气进来驻留一会。在台风把这个老小区里可见的一切刮得面目全非之前,她想让家里每一样东西都获得和她同等的自然风的享受。不小心碰到阳台灯时,一只蛾子朝光束冲了过来,重重地摔在玻璃窗上。李清水习惯性地在心里问道,是你吗,是你吗。对方一动不动,李清水愿意相信它承认了。一天很快,台风走得很慢,但好像都和她没关系了。台风明天到,后天到,这些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早就被画在日历上的小红圈,终于卸下了它长久以来的使命。一切结束了。它所守护的数字失效后,它就再也不必为了等待一切出现和目睹一切离开而饱受不确定的折磨。家里一片漆黑,好大啊,家里大得令她心满意足。在那个永不过时的对号入座的小游戏里,李清水对另一个自己说,才和小毛喝了几杯就这么嗨啊,手机留点电,别一会两个人醉醺醺的,连回酒店的路都找不到,我先睡了。
李清水再次以点兵点将的方式从床上抓起一只枕头,走进客厅,电视屏幕还亮着,好像在放之前开幕式的精彩回顾。啊,是那个带着童年记忆的人形模仿游戏,把脸和身体涂成同样的颜色,自己就成了一个灵活的组装部件。她决定好了,此刻的自己是一个纯黑的部件。于是站上沙发,松开那只不知是什么形状的枕头,将它踩到脚下,双腿一蹬,轻轻跳落进地毯里。她的双臂伸展呈V型,挺胸,背部力量从肩膀一路紧绷到手背,然后是指尖。向左,向右,昂头微笑,一次松快的下马,一个漂亮的体操谢幕礼。远处的工程队开始鼓掌,亮分。这是她第一次觉得,两个不同世界的自己可以都是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