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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水归堂

2021-12-04周恺

小说界 2021年6期
关键词:牙科女儿医院

周恺

高美琴是二十五岁当的妈,她女儿跟她一样。她们那会儿,单位上的女性,二十四五岁当妈刚刚好,既能享受到政策上的优惠,又不算太晚;而现在,二十五岁当妈,肯定算偏早的,在高美琴看来,甚至过于早了,毕竟她女儿是在重庆工作,而且还是在银行部门,更重要的,她周围的女的还没的哪个五十岁就当了外婆或者奶奶,别个露出羡慕的神色跟她道贺喜时,她感到很害臊,很丢脸。再不乐意,她仍还是请了一段时间的假,随她老公廖仲文一路,去重庆帮到经佑大的小的。“一段时间”,是她跟张主任讲的原话,她跟廖仲文和女儿说的则是,“请了一个月,一个月之后再看情况”。理想的情况是,一个月之后,就换成她亲家亲家母经佑。她亲家亲家母是北方人,在当地经营着一家小餐馆,她女儿刚刚怀起时,他们就许诺要到重庆来,说是餐馆已经找好下家了,只等把最后一点事情理顺,就这一句话,翻来覆去,变着花样说了差不多一整年,高美琴的假不得已地“延了一个月”,“又延了一个月”。待孙娃儿满了百天,她发觉自己正在慢慢接受外婆的角色,于是下定决心不再妥协,便当到廖仲文的面,紧张兮兮地接了一通电话,再转述了对方的话。廖仲文问:“需不需要我跟他说两句?”她说:“说了也不管用,底下的医院,人手就那么多。”两人商量之后,是由廖仲文去跟女婿做的交涉,“要么催你父母赶点过来,要么请个嬢嬢,工钱由我们贴补。”她清楚廖仲文讲这番话前犹豫了好久,她晓得他内心头是舍不得的,因而即便已经跟女儿女婿道了别,即便车子已经在往高速的方向开了,她依然做了两手准备,要是廖仲文反悔,想颠转去,她就让他颠转去,自己赶客车回乐山。廖仲文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而且似乎看穿了她撒的谎,过收费站时,他瞟了她一眼,幽幽地道了句:“你像是活转去了,像是比你女儿都小,都不懂事。”她挑着眉,没有接他的话,愧疚是短暂的,或者装出来的,车速越来越快,两旁的高楼闪逝,她越来越轻松。

回乐山的第二天,高美琴在家里简单做了下清洁,第三天就精神抖擞地返岗上班了,她老公廖仲文也劝了她,但拗不过她。她一是希望尽快恢复往昔的生活节奏,二是考虑到,这天是三十号,三十号是闲天,接下来的三十一号也是闲天,这样她就能有两天的时间作过渡,等到一号赶场,才不会手忙脚乱。至于“向牙科和何泽厚的欢送宴”,她事先并不晓得。

一大早,她去人事科销假时,张主任就跟她提到了晚上的欢送宴,正式退休的是向牙科,而何泽厚则要到九月中才退,若是放到往年,肯定会单独给他们办,但这年因为疫情的缘故,上头查聚餐查得严,干脆就凑到了一起。张主任也将近退休的年龄了,且比哪个都尖杂,啥子事都晓得都记得,问过她咋个恁快就回来后,嬉说:“还满以为你是特地回来欢送你老相好的。”她瞪到他,道了句:“看别个听到发笑哦,张主任。”然后又想说,“我都是个当家婆的人了。”话到嘴边,出口却是:“他退了休不还在那巷子头住,不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张主任又问她:“肯定要参加的嘛?好提前算人。”她便顺到他的口气说:“你说喃,张主任,你都给我们安成老相好了。”她跟向牙科真真就只是普通的同事关系,所谓的“老相好”,说的是何泽厚。

何泽厚是她父亲带的最后一个徒弟。她还在念中学的时候,她父亲就引他来家里吃过饭,饭桌子上不留余地地夸他,待他走了,又问她,对他是啥子印象。当时,她父亲就想撮合他们,只是她年龄尚小,她觉得荒唐,她母亲也觉得荒唐。后来,因缘巧合,她也进了医院,而何泽厚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处方医生了,且仍是个单身汉,照她父亲的说法,“那些护士女儿些排起轮子地找他,他是在等你。”她母亲也被说动了,认为他俩再合适不过,想方设法地给他们创造机会。将将二十岁的她,跟那个年代多数的女生一样,一路都是按部就班地成长,单纯也压抑,她并不清楚自己究竟喜欢啥子样的男的,却又对爱情充满了好奇,可惜何泽厚老实、内向又被动的性格,把她所有的好奇抹得干干净净。回想起来,他们相处的那大半年就像白开水一样寡淡,她记得的就只有自行车链条无休止的吱吱声以及畏畏缩缩地从窗口递进来的一张张“多余的”荤菜菜票。当然,她也记得他惟一一次试图牵她的手,不过那时候,她认为她的身心都已经属于廖仲文了,他们亲过嘴,就快要上床了,何泽厚似乎晓得一些,但晓得的并不多。他约她去看戏,说的是:“票是托了关系才买到的,不看可惜了。”那是“新又新”下来演的《红梅记》,在电影院演,从医院走过去,大概十分钟,路上,他像是变了个人,紧紧贴到她走,一路走一路都在主动招呼别个,不管别个问啥子,他都答,去看戏,哦,去看戏。她见着他那副样子,心头很不是滋味。拢供销社那儿时,正巧前后左右都没的人,她便住了步,尽量严肃尽量低沉地说:“有个事情,不晓得该不该跟你讲。”他显然明白她要讲啥子,“先看戏。”他盯到别处,僵笑着,“看了戏再做决定。”随后,他们一句话都没再谈,沉默地走到了电影院,又沉默地等待进场,沉默地进了场,又沉默地等待开场,灯是啥子时候暗下去的,她没有留意,锣鼓是啥子时候敲起来的,她也没有留意,她在心头琢磨着该咋个解释,既清楚明了,又不会伤害到他。她听到帮腔唱“梅花红,月色白”,看到贾似道蹒蹒跚跚登台,渐渐地,她被剧情牵起走了,到贾似道剑斩李慧娘时,她使劲用后背去抵住椅背,脑壳别到了一边,何泽厚就是这时握住了她的手,她愣了一下,然后从容地把手抽了回去。她冥思苦想的那些话根本用不着了,待大鼓起,鬼差抬起李慧娘绕台时,何泽厚已经不在她侧边了。她跟何泽厚的这段过往,本就没的说頭,加起这些年,医院头原有的人些,调起走的调起走,退休的退休,现今,晓得又还要拿出来嚼的,怕就只有他张主任了。

高美琴去销完假,再回到门诊楼时,何泽厚已经来了,正站在凳儿上,从柜顶取个药罐罐。就因为张主任的那番话,让她感到略有些不自在,但她仍还是走过去,使钥匙敲了敲窗子,嬉笑着说:“何泽厚,说过你今天退休么,恭喜哟。”何泽厚回过头,先笑了下,“吔,回来咯。”随后又是一副难为情的神色,“不是的,还有半个月,他们说……”他抱到那药罐罐,笨嘴拙舌地解释,侧边西药房的两个女儿也招呼起来,一个问:“是琴姐回来了么?”另一个说:“琴姐,回来了哟。”高美琴应和着,往大厅一角的饮水机处瞟了眼,那儿有个男的在接水,长裤儿配长袖衬衣,还戴了顶帽儿。她正想:恁热的天,咋这副穿着。那男的便端起纸杯,转过身来,或许是水接得太满了,或许是他腿脚本来就不好,走得颤颤巍巍,她看到他额头上满是大块大块的白斑,满以为就是个来早了的病人。

闲天只有上午稍忙一点,也是一阵阵的忙,通常九点过有一拨人,临近中午有一拨人,别余的时候都是零零星星来一两个,高美琴应付起来应该是绰绰有余的,但她不在的这阵,电脑已经换成了新系统,她还不熟悉,收费室的另一个女儿又没跟她讲,因而九点过那拨,背了些工夫。一连登错几次后,她干脆换成了手写,手写上的账,手写开的单子,好在闲天基本都是来复诊的,用不着办就诊卡,也用不着挂号,只麻烦到她自己,没有麻烦到别个。待那拨忙完,她喊负责技术的人又帮她改回了老系统,然后再去各个科室把单子收回来,重新登到系统上。这会儿,她开始觉得那男的奇怪了,他端坐在大厅中间的长椅上,口罩戴得规规矩矩,望起脑壳,像是在看电视,但眼皮又耷着,倒睁不睁的,显然,他并不是来看病的。从他面前过时,高美琴瞟到他,回到收费室,坐到电脑前,又时不时地睃他,有一刻时候,她在睃他时,他恰巧也看了过来,目光刚一撞上,两个人又都车开了脸。奇怪是奇怪,但以前门诊部也常见到类似的人,甩起手来这儿躲阴凉、耗时候,一耗就是一整天。况且别的人,病人好,同事好,多对他视而不见,既不多盯他一眼,也没绕开他走或者躲开他坐,高美琴便把注意力生生拉回了手头的事情上。

将近十一点钟,化验科的罗跃红给她拿单子过来,她们是前后批进医院的,年龄相近,话也投机。罗跃红跟以往一样,坐她侧边,闲聊了几句,然后缴费的人就又多起来了,罗跃红起身说晚上她可能去不到,说改天再单独请她吃饭,出门前,又往外努了努嘴,“以前镇政府那个人,这阵子天天都来,说是来接……哦,你忙你的。”兴许以为高美琴没在听,话没有说完,便往何泽厚那儿去了。高美琴收钱、补钱的间隙,顺到往中药房看,才反应过来罗跃红是在说那男的,那男的正缓步往外头走,可高美琴究竟还是没去细想“以前镇政府那个人”是指的哪个,只以为果真就只是个来躲阴凉、耗时候的老革革。

因为想尽量上午就把单子些登完,高美琴没有赶到正正的午饭时间,她去伙食团时,职工那桌只剩残羹剩饭了,院坝头的石凳子上坐了几个病人家属在等。伙食团的四毛儿听到声音,从灶房走出来,看到是她,高声武气说要先给她炒一份菜出来,那几个家属听到起,差点吵起来,她忙说着:“用不着,用不着,我还不饿,先给他们炒。”让到了伙食团的门廊处,那儿新增了两面宣传栏,一面贴的是卫生小常识,另一面贴的是职工些的照片。她先找到了自己的,她都想不起来那是好久拍的了,应该是很年轻的时候,看着看着竟感觉那张脸很陌生,便抬眼看别处,抬眼就看到了向牙科。她想起,应该给廖仲文打一通电话,跟他说她晚上吃了饭再回去,电话打通后,她边来回走动,边跟廖仲文说着话。廖仲文问哪个要请客么,她说向牙科跟何泽厚退休,又问那头咋个那么吵。廖仲文说水管爆了,说何泽厚也要退休了么,又说硬是哟,何泽厚也该退休了,过了会儿又重复了一遍,水管爆了,早上就在家庭群说了,问她没有看群么,说女儿在群里头发了好多孙娃儿的视频,然后应该是转去跟修水管的工人交代了句啥子。她说她早上忙得手机都没有打开过,说她这就去打开微信看。她没有找到何泽厚的照片,从尾找到头,又从头找到尾,也没有找到,她还想再找一遍,四毛儿在喊,琴妹妹,再不来,菜都冷毬。提起饭盒往回走的一个家属笑了起来。高美琴红着脸说:“四毛儿,你硬一辈子都是醒兮兮的。”

“伍培芬属于资格的三线子弟,父母都是东风厂的,顺当的话,一路吃穿不愁,读书不愁,工作也不消愁。她也的确顺当地进了卫校,顺当地从卫校毕业,又顺当地分回了东风医院,可在东风医院干了半年,就被硬插到白庙卫生院来了。当时的东风医院是乐山最吃香的医院之一,白庙卫生院在乡镇卫生院头都是撽尾巴的,可想而知,伍培芬一来就带着各种流言蜚语。起先大家都还避到她说,可慢慢就发现,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说她业务不精,她就娇滴滴地怨,自己不是干这行的料,见到针头就打颤,见到血就脑壳昏;说她作风有问题,她就摆,在东风医院的时候,哪个领导咋个咋个照顾她,哪个医生又咋个咋个给她献殷勤,反倒来了这乡坝头,竟没的一个对她好。光谈长相,她算不得出众的那一类,眯眯眼,塌鼻梁,牙齿还有点龅,但她很爱打扮,也很会打扮,头发烫成了卷卷儿,早迟都戴着一对大耳环,哪怕上班时候,也是涂脂抹粉的,下了班,白大褂一脱,热天永远是倒透不透的连衣裙,冬天再冷,顶多就一件毛线再套个外衣,绝对不会说啥子里三层的外三层。她的那些话有人听到就打呕,但肯定也有人当成诱饵嗅到在。那前后,医院头在进行账目改革,要把中医科的账归到门诊管,这样就要新设个收费室,干得好的有志向的自然不肯去,毕竟收费室属于工人岗,工资待遇低得多,但也有本就是工人岗的人或者混吃等死的人,图到活路轻松,不费脑壳,争到抢到地想调过去,最终结果定的是刘雪芳和伍培芬。刘雪芳那之前在底下的卫生站搞防疫,来卫生院的收费室算是朝高头爬,她早都在等这样的契机了,也摆明了说,自己是塞了背手的;而伍培芬,就算屋头有关系,她屋头的关系也不大可能说把她从住院部调到收费室,碰了一鼻子灰的人些必必就会往那方面想。果不其然,伍培芬到收费室上班的第一天,会计钟华刚的老婆就按到医院头来,当到众人的面,摌了她一辣耳,滑稽的是,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吵,那头一辣耳摌完,车转背就走,这头毬事无哉地接到上班。要是那一辣耳是院长的老婆摌的,这件事兴许还没的那么快平息,钟华刚个会计,要权势没的权势,要业务没的业务,长得又尖嘴猴腮,不过就是个会舔点桐油尻子的滚龙,人些言语头讥讽的意味要远多于嫉妒。也是从这件事情开始,原先不着边际的流言越来越实,也越来越歹毒。说她那天跟伙食团的四毛儿在茅厮头搞,这天又脱了奶罩找窦开智理肩膀,这只手攥到钟华刚不肯丢,那只手又去敲别个小冬瓜的门。说但凡是个男的,但凡讨得到点小恩小惠,她就要甩一勾儿筶一下。流言再歹毒,似乎也影响不到伍培芬,她照旧那么打扮,照旧那副作派,甚至遇到那姓辜的之后,也还是没有改变。”

水管爆了的那段视频头,水在哗哗地流,廖仲文边拍边解说,一点也不着急。视频底下,他發了条:放心,水阀已经关了,在等工人。又发了条:你老妈像是算准了一样,幸好前天回来了。接着便是她女儿和廖仲文的一长串语音以及十几段她孙娃儿的视频,她既没有点开那些语音,也没有点开视频,在输入框头写上:想孙娃娃了。然后又把“孙娃娃”改成了“油油”,末尾加了颗桃心。琢磨了一下,再又继续写到:但今天晚上可能视频不了,你向日清叔叔还有你何泽厚叔叔退休,请吃饭,多年老同事了,不能不参加。发出去之后,她便把手机压到了那堆废弃的单子上,把椅子往后挪了挪,这样,脚就可以搭到桌上,脑壳就可以靠到椅背上。下午就真真清闲了,不单收费室清闲,整个门诊部都清闲,电视头播报的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高美琴稍微斜身瞄了眼何泽厚,瞄见他在使掸子扫药柜,动作很轻,也很把细。她回正了身子,闭上了眼睛,心头空得很。来回调整几次姿势后,她又趁起身,拿过手机,开成静音,逐一把没看的视频点开,只看了几段,突然冒出来的一个想法令她眼睛都糊了。她想到,那宣传栏上之所以有向牙科的照片,没的何泽厚的照片,只有一种可能,向牙科会被返聘,而何泽厚不会。

今天看,高美琴的选择当然更正确,最起码在世俗意义上更正确,但在当年并不是这样。当年,她第一次跟父母坦白,她的确在跟廖仲文耍朋友,让她父母不要再干涉她的个人情感时,她父亲气得浑身发抖,踱着步连说了几句“老子就晓得”后,冲进了她的房间,把她的东西些一样样往楼底下丢,喊她要死,就死到外头去。先前高美琴跟父母已经有过些争吵,先前那些争吵总是在一方的突然沉默中结束,她父亲从没有气到这个程度,更没有骂过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举动。高美琴也没有服软,她回了句:“你搞清楚,我当初在师专读得好好的,是你非鼓到我回来顶缺的。”然后便摔门而去。高美琴记不清,最后到底是廖仲文把她送回去的,还是她母亲来把她找回去的,反正当天晚上,她母亲跟她谈了一夜,她父亲则跟廖仲文谈了一夜,过了没多久,廖仲文便被调到了土主卫生院。高美琴父母的做法在当时看来无可厚非。廖仲文比何泽厚要小两岁,可高美琴认识他时,他就已经是个离过婚的人了,那会儿,在白庙,不管对男的还是对女的,离婚都还是个污点。当时廖仲文还跟社会上的人走得近,吃好烟、赌大钱,到处赊的是账,为此遭医院处分过好几次。而何泽厚由高美琴的父亲手把手带出来,医术自然是过硬的,处方比另几个老中医还开得多,他的个性决定,他既不会跟哪个有好深的交情,也不会跟哪个结啥子梁子,待高美琴的父亲退下来,他肯定是中医科主任的第一人选。当时高美琴当然不会去考虑这些,廖仲文去了土主,她就隔三差五去土主找他,她父母也说疲了,然后,生米便煮成了熟饭。从那时候开始,两个人的境况就已经在往相反的方向发展了。有了女儿,廖仲文把心思收到了事业和家庭上,他是正统的南充师专毕业,虽然在白庙荒废了些年,但到了新环境,又改掉了陋习,病人跟领导还是很认他,再加起他把以前在社会上的那一套拿到人际经营上,过土主去的第三年便被提成了副院长,此后几乎是一路顺通地爬到了城北医院,又爬到了卫生局。何泽厚晚高美琴一年结婚,女方就是他们那条巷子头的,要是跟原来一样的体制,那年,何泽厚就该当上中医科主任了,可高美琴的父亲一退下来,白庙卫生院就开始试水承包制,高美琴的父亲劝过何泽厚出来承包,甚至答应借钱给他,但何泽厚还是退缩了,最后是骨科的窦开智承包了下来。起先,窦开智也没有想刁难何泽厚,是高头下来调查窦开智过去私开诊所的事,窦开智认为只可能是高美琴的父亲联起何泽厚反映的,他拿高美琴的父亲没的办法,只能在何泽厚身上找岔子,减他的班,扣他的工资,待高美琴的父亲去世后,更直接把他从诊室调到了药房,等于是从医生降格成了抓抓匠。就是那前后,他老婆跟他离了婚,而他则在药房头一直熬到了现在。

如果再让她选择一次,高美琴想,她还是选廖仲文,可再一想,还是选廖仲文,然后喃?然后开始分居生活,女儿三岁之前由她和父母带,三岁之后再去土主读幼儿园,因为不想跟他变成上下级的关系,她几次拒绝了调到土主卫生院的机会,对女儿的思念以及他越爬越高带给她的不安全感,令她变得敏感多虑。每次回到土主的家,她都会问女儿,认得爸爸的哪些同事,他们是啥子样的人,爸爸跟他们的关系咋个样,直到把她女儿都问烦,所以他进城北医院后,他们马上就在城里头买了房。那时候,城里头跑乡镇的班线车还不是很多,上班赶头一班车,下班赶收班车,要是错过了,就只能打摩的。她愿意承受这份辛苦,这样,她就是家里头牺牲最大的一个,她也的确因此变得越来越强势,最起码,家里的账是她在管,他和女儿的行踪得向她上报,她沉浸在那种微妙的家庭关系的经营中,并误以为那就是幸福,直到他四十九岁的生日。他四十九岁的生日办了两次,一次是公历生日,在外头办的,外头的人只晓得他的公历生日;另一次是农历生日,在屋头办的,只有他们一家人,一块蛋糕全抛洒浪费了,耍到很晚才休息。他在浴室头洗澡的时候,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她说着话,她坐在床上看书,他手机响了,她想多半是他妈,又看了几行,才从床头柜拿起手机,是一个陌生号码发的生日祝福,然后她点开,又看到了更早的一些信息。他问她,记不记得女儿小学时候的数学老师叫啥子名字?她把手机放回了床头柜,答应,记不得了。他说,他也记不得了,但他前两天碰到他了。她又打开了书,她搞不明白,自己为啥子气愤不起来,也伤心不起来。此刻,她仍不明白。手机亮了,女儿回复了两个字:好的。再选择一次,她自顾自地暗笑,笑自己幼稚。

晚上的退休宴是在玉茹餐馆吃,正正就在老电影院的对面。过去的时候,高美琴没有看到何泽厚。她跟几个院领导一路走,她本来是一个人掉在最后,张主任压到步子,走到了她侧边,别的几个领导也走了过来,他们拿她打趣,虽然是善意的,但她很抵触,然后他们又问起廖仲文的情况,她也是尽量简短地回答。快到餐馆的时候,向牙科边摸烟边迎了出来,何泽厚则站在餐馆门口没有动,他两个早都在那儿了。何泽厚看起来很紧张,上身的运动衫扎到了西裤头,手先抄起,再抽出来,在门口的台阶上一上一下,目光落在高美琴身上,笑起来,然后又车开了脸。对面的老电影院改成了农贸市场,这会儿是空荡荡的。

因为是闲天,又是三十号,好多人都轮休了,没有来参加,三桌都没有坐满,座位主要是向牙科在安排,高美琴被安排到了領导那桌,而何泽厚则自觉地跟一拨年轻人坐到了一起。氛围更像是一次普通的聚餐,而不是退休宴,年轻人那桌自己吃自己的,自己耍自己的,老职工些则轮流过来跟领导些敬酒,说的多是些场面话,偶尔会提到向牙科。果如高美琴想的,向牙科会歇个把月,然后又回来上班,几乎没的人提何泽厚,倒是有个人跟服务员要酒的时候,问了何泽厚一句:“何老师,酒管够的嘛?”何泽厚红起脸答应:“管够。”高美琴这才晓得,这顿饭是向牙科跟何泽厚请,而不是医院报,便假说上厕所,想去把账结了,老板死活不收她的钱,说账已经结了。再回去时,她走到年轻人的那桌,低声问何泽厚:“你们已经压了钱么?”何泽厚茫茫然不晓得她在说啥子。西药房的一个女儿则顺势拉到她,喊她就在他们那桌坐。

“没有挨到,绝对没有挨到,头发挡到在。”救护车司机一只脚踏到了椅子上,舞着手。另外两桌人一走,他们这桌就开始耍狼人杀,输了的一方要么真心话,要么大冒险,已经过了九点钟了,他们仍没的一点要散的意思,越耍越放肆。“没有挨到。”高美琴使筷子敲了下碗沿,事实上,她已经很疲倦了,但仍装出很亢奋的样子。然后所有人都敲了起来,并声喊:“没有看到。”何泽厚也在敲,五官笑得聚成了一堆,他早都说要走的了,是高美琴起哄留住了他。儿科的小何外向得多,主动走回了新来的实习护士的侧边,拨开她的头发,那护士妹妹则把头埋得低低的,但也没躲,他们又挨了一下脸。“这下挨到了嘛。”小何说。“再来一盘,再来一盘。”救护车司机把袖子撩到了肩膀上,坐回了位子。“我真的要走了。”何泽厚又一次站起来,提了提皮带,笑容还挂着,“明天还要上班。”“这儿哪个不上班?”救护车司机起身要去拦到他。何泽厚已经把椅子挪开了,把手机揣到了裤兜里,“老年人的嘛。”“老年人……”一个高美琴认不得的女生在盯她,但后半句没有说出来。“厚伯伯,你一晚上阴煍煍地在那儿坐到起,好像就你还没有被罚过的嘛。”刚刚才坐下去的小何说,他跟何泽厚同姓,一向都那么喊他。“这样子嘛,何叔叔,也不为难你,啥子唱歌跳舞这些,你肯定不得干,哦,讲个真心话我们就放你走。”救护车司机拦在了何泽厚身前,眼睛扫视了一圈,似乎在等别人的提议。西药房的两个女儿明显像商量好的,这个正说:“如果,只是如果哈,回转去……”那个抢嘴道:“哎,就说现在,我们这桌人里头,非得,非得要选一个,你选哪个?”

“伍培芬跟那姓辜的是啥子时候认识的,咋个认识的,各说不一。传得最广的,是说八七年的热天,高头有大领导下来视察,走哪些地方没有定,镇上各个单位都要求做好迎接工作,临到视察的日子将近,镇政府的头头些先各处走了一转,来到卫生院,啥子都满意,就是对正门走廊的黑板报不满意,随到留了个宣传干事下来,喊帮到重新办。当时的门诊收费室也在正门走廊那儿,宣传干事一面画,一面往窗子头睃,窗子头的眼睛也在往外头睃,后来黑板报是办归一了,天落起了雨,宣传干事把东西些收捡了,就站在门口等雨停。早都到了下班时候了,可收费室的灯仍还亮着,伍培芬仍还坐在那儿,再后来,好多人就都听到了两人的说笑声在走廊上回荡。那姓辜的在白庙镇政府工作,但并不是本地方的人,而是五通桥桥沟镇的人,东风厂也在五通桥,所以也有说法是,他两个早先就认得,早先就好起了。不管咋个,反正从那年的热天开始,那姓辜的基本上个个闲天都要来医院找伍培芬,有时候临到晌午来,遮遮掩掩地混在看病的人中间,等中午休息,再引起伍培芬出去超馆子。有时候下午三四点钟来,陪到伍培芬去信用社存钱,再光明正大地坐在收费室等到她下班。那姓辜的典型一副书生相,言谈举止谦逊内敛,伍培芬是花哨,是张扬,可两个人一路走时,并不会让人感到不恰当,反倒像一对耍了很多年已经相互包容的情侣。当然,至少在医院头,没的人会把他俩当真真的情侣看,伍培芬的那些艳事仍一段接一段,更关键的,说她搅四毛儿,她不开腔,说她把窦开智吸得瘦筋腊骨,她也不开腔,甚至说她连病人都勾搭,她还是不开腔,偏偏说到她跟那姓辜的好,她必必坚决否认,还喊别个不要乱传,她说他们都是五通桥的人,是朋友,仅此而已。日高白归日高白,好像也的确没的哪个亲眼看到伍培芬拉起那姓辜的回房间睡觉,先前没的人看到,那天,也没的人看到。要么是临到下班还没有下班的时候,要么是下了班,趁到别个在弄夜饭吃夜饭的时候,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跟偷勾儿一样,你睄前头我睄后头,拢了三楼,小跑着回到房间,回到房间便把门锁到起,然后轻手轻脚的,没有发出任何响动,哪怕有响动,周围四邻也不会当回事。夜饭过后,宿舍楼就闹热起来了,那会儿,二楼住的都是成了家的,三楼住的都是单身的,二楼扯字牌总要拌两句嘴,教训娃儿说起说起就动手,三楼放录音机的只得把音量车得更大,背汤头歌的干脆蒙到耳朵过吼。过了十点钟,扯字牌的散了,放录音机的自觉关了,但要到十一点过,才真真清净下来。往次,那姓辜的大概就是这时候踩着月儿光回到他们镇政府的宿舍。但那天,还不到十点钟,一个女人背起哭闹的娃儿寻起来了。那时刚开春,那女人穿着件花袄袄儿,使红背单背着娃儿,先是在三楼喊:‘昧良心的,我晓得你在这儿,你出来,你不出来,我们两母子就在这儿等起天亮。接到又跑到二楼喊,然后又回到三楼,尽都走到阳台上来了,楼底下的往楼高头望,楼高头的,你盯我我盯你,就只有伍培芬那扇门还紧闭着。那女人走到了那扇门外,敲了两下,再捶打起来,人些才反应过来为起啥子事。有人上前劝那女人,帮到那女人哄拍娃儿,也有人劝起那姓辜的,劝起伍培芬,站到不动的也三三两两议论起来。然后门稀开了,整个宿舍楼马上安静了,只剩下娃儿的哭声。那姓辜的一只手把到门,一只手把到门框,侧身走起出来,左右看了下,‘你咋个来咯?随到就想把门扯拢,那女人伸出一只脚去挡到,再使肩膀抵住。姓辜的问:‘咋子,你要咋子?那女人往门缝头啳:‘你个烂胯裆。娃儿越哭越莽,姓辜的最后还是松了手,一松手,遄遄跌跌就往楼底下跑,里头哐哐哐地挞东西时,他已经不见人影了。”

从餐馆出来,面前的热浪一股股涌,七月半将近,天气本就热,街两旁还有不少烧袱纸的,餐馆里头又哄笑起来,高美琴猜也猜得到他们在说啥子,她延续着刚才的腔调:“何泽厚,你不等到你老相好么?”何泽厚的背心是湿的,也不晓得是汗水泡透了,还是别个洒的酒,他苦笑着摇头说:“一把年纪的人了,再开不得这种玩笑。”“说这些,你还得感谢我帮你解了围。”高美琴急赶了几步,追上了何泽厚。“你的车子停在医院头在?”何泽厚问。“嗯,挪到院坝头了。”高美琴把包挎到了肩上,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在等待啥子。“没有喝酒嘛?”何泽厚抬手扇了扇麦蚊儿,双手顺势抱在了胸前。“没有,滴酒都没有沾。”高美琴说,又说:“你肯定喝多了。”“喝多了。”何泽厚说,又说:“不过也没的好多,他们喝得多。”“当真,这顿饭花了好多钱嘛?”高美琴问。“这点钱都出不起哟?”何泽厚说。“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高美琴身子一偏,撞了何泽厚的手臂一下,无意的,她感觉到他绷得很紧,“他们也做得出来,往年子,窦老大他们退休,都是医院统一报的账。”“情况不一样的嘛。”何泽厚干巴巴地说。“嗯,也是。”高美琴抓住了挎包带带,“情况确实不一样。”路灯隔得很开,路面一节亮一节暗,高美琴仿佛又听到了链条的吱吱声。快到医院门口时,见着一堆没有燃得烬的纸灰,何泽厚才又开口问:“你给你老汉儿烧纸没有?”“还没有叻,想说二号么四号走坟山上去烧。”高美琴说着,从挎包头摸出手机,廖仲文打来的,她迟疑了一下,挂断了。“四号烧不得,正日子烧不得。”何泽厚看着她把手机放回挎包。“是不?你已经烧咯?”高美琴问。“烧了,前天连带到一起烧了。”何泽厚说。然后,两个人就都停下了步子。以前的医院是两进的院子,前头是中医科,后头是西医科,中医科是个四合围楼,楼上住人,楼下是诊室和药房,四合围楼穿过去,有个连廊,再是住院部和西医科的宿舍,现在四合围楼和连廊都完全拆掉了,成了一块敞坝子,站在门口就能看到住院部一排排的灯光。“退了休,你打算干啥子喃?”高美琴问。“还有半个月的嘛。”何泽厚在往他住的那条巷子口看,“下下棋,打下牌,我们光棍一条,也没的啥子愁的。”高美琴轻微微叹了口气,“还是以前好。”“嗯,以前好。”何泽厚说,又说:“说起以前,你今天看到那姓辜的没有?”“哪个姓辜的?”高美琴问。何泽厚笑起摆了摆手,“算了,不跟你讲,你明天自己看。”然后从皮带上取下一串钥匙,“等下你还要一个人开车回去。”“何泽厚,你这个人,要不你就不说,你……”高美琴跺了下脚,顿觉自己的声音很是造作,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清了清嗓子才又接到说:“你陪我进去。”“灯火辉煌的,有啥子怕头。”何泽厚又往巷子口望了眼,“我就在这儿站到,守到你進去,再守到你出来。”

“就从这天起,三十多年,姓辜的再没来过医院,甚至再没在白庙的街上出现过,有说可能是托关系调回了桥沟镇,也有说可能是下海了,都是打猜猜的语气。而伍培芬,按说以伍培芬的德子,这种事也算不得啥子,她又不是没有经历过,要么当没有发生,要么三两天就过去了。之后的一个多月,好像也是这样。春寒还没有退,她就换上了热天的衣裳,上点班,稍有空闲,这个科室串,那个科室串,到处都听得到她的笑声,只要不涉及那姓辜的,玩笑仍还是随便开,若哪个提到那姓辜的,她仍还是那句话,‘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别乱传。只是态度比以前更坚决了,是码起脸说的。就那么,没的任何预兆,四月间的一个凌晨,别个都还在熟睡的时候,伍培芬爬到了宿舍楼的屋面上,坐到围栏上,喝完了一瓶啤酒,兴许又坐了一会儿,兴许放了啤酒瓶,就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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