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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2-04蒯乐昊

小说界 2021年6期
关键词:师傅教练

蒯乐昊

十三岁的时候,我的臂长就长到一米七三了。没错,是臂长。打开双臂,与肩等高,从左手最长的中指指尖,到右手最长的中指指尖,一米七三。垂下手臂,腕纹过裆。用双臂环抱自己,左手能越过右边的肩胛骨,右手能越过左边的肩胛骨,两边指尖还能互相碰见,自己跟自己玩一种缠绕捆绑的游戏。肩胛骨的边缘孤硬,手指从上面划过,像摸尖锐的鱼脊。

我不喜欢上学,在教室里我像个怪物,长手长脚,无处安放。从小学二年级起我就坐在最后一排,可最后一排的课桌并不比第一排更高,我的腿,如果正襟危坐,会硌到课桌的底板。我把它们往前伸,又会戳到前排女同学的凳腿。在一切队伍里我都是最后一个,前面的人都比我矮,从我的角度,瞥见她们乌泱乌泱往前走,我感觉我在放羊,一群黑色小绵羊,咩咩咩交头接耳,毛发里有旋,露出淡青色的头皮。

下学期我就不用挤在这个队伍里了,我们不是一个物种。詹教练说我测评成绩很好,进省队没有问题。那里我之前去过,离家五站公交,也可以跑着去,就当一次拉练。

省体委的训练中心在城东,那里地势略高,入口七弯八绕,有好几段陡峭的石梯。教练让我们背着手,沿石梯一级级跳上去,小鹿纯子在《排球女将》里就这么个练法。半边坡是挖空的,里面有人防工事,都说这里阴气重。训练中心南侧,是万人体育场,当年施工的时候,发现底下有一座很重要的北朝大墓,惊动了国家级的文物专家,差点让体委另挪地方。不过专家组先后来考察了几次,认为挖掘条件不成熟,决定暂时还是不动,露天体育场馆可以建,无非是草皮和跑道嘛,只要不盖高楼大厦,未来要发掘还是可以的。每次体育场上搞足球比赛,大家就开玩笑:你们这伙泼皮踢轻点儿,不晓得多少宝贝坛坛罐罐,老祖宗在地底下,被你们踢腾得不得安生!

说也奇怪,自从建了馆,只要是本省的主场,在这里踢,十场九赢。于是话风又变了,说老祖宗喜欢热闹,喜欢看球,你们好好表现,北朝那时候没足球,不妨碍老祖宗一看就懂哇。也有人说,这儿风水好,离主城区是稍微远了点,但已经知晓的历代都城遗址,这里都在中轴线上,就算不是龙脉,起码也是龙脊,龙尾,龙须须。

另外一些流言,更加荒诞不经,说这里晚上闹鬼,莫名其妙听得到女子在哭。后面的山林里,还有狐子,迷人魂魄,几年前有个悬案就发生在后山,到现在没破……种种奇谈怪论,听来只觉得虚假可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喜欢捏造故事,自己吓唬自己。我可一点不信邪,因为我老在运动,老是大汗淋漓。劈面而来的队伍里,一群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子,穿着统一的跨栏背心和二道杠的蓝运动裤,在哨子声中,跑得像一队训练有素的奔马,呼啦一下,热气腾腾,从我们身边擦过去了。他们平时喜欢对女生吹口哨,高声咳嗽,挤眉弄眼,但此刻不必。此刻他们看都不看我们,因为他们很清楚我们全都在看他们。太阳舔过他们微汗的皮肤,矿石一样发着晶光。阴气太重?笑话!我觉得全世界都没有比这里更元阳充沛的地方了。在这里我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异类,这里胖的、瘦的、高的、矮的,都自有其道理。

就拿刚才端着饭盆去打饭的胖姑娘来说吧,她壮硕得出奇,身材五短,脸上坑坑洼洼,出了这道围墙,路人会忍不住向她投来异样的眼光。为了回应这种眼光,她外出也穿训练服,衣服上省体委的红字可以为她豁免非议,让她胖得更道德一些。有时她劈面撞见别人惊愕的瞠视,恨不得马上转身,把背上的字亮给他们看。但在这道围墙之内,她很自在,胖就是她的优势,腿短而手大,那是老天爷赏饭吃。根本不用解释,我们一望而知,她是现役的重量级举重运动员,而且是非常出色的那种,她的步态和自信的笃定,是长期的成功浇灌出来的。

所有人都清楚,能进到这里来的人,都是因为某种优势。胖是优势,瘦是优势,高是优势,矮也是优势。我们的身体被层层筛选过,我们因优势而来。

“不要耽误学习,知道吗?”妈妈对我说,她把我厚一点的衣服从柜子里拿出来,叠在一起,很努力地要把边缘叠齐,停了一下,又说,“不要跟那些男孩子搞七捻三。”她說这话时不看我,好像我并不在这个房间里,声音很轻,但她那种不齿的态度向我摆明,这会是很严重的错误,严重到无法直视。

妈妈并不喜欢我练体育,在她看来,运动员里粗鲁无文的太多。“你女儿成绩很好啊,升学没有问题,何苦要当体育生呢?”班主任也跟她这样说。詹教练上门做了我妈好多次思想工作,拍着胸脯担保绝对不让我学坏,我差点以为我再也去不了省队了,但最后她还是点了头。

第一次拿到工资,我马上跑回家交给妈妈,四十八块五角,还有十八斤粮票。对折起来的钱币,半新不旧,拦腰用一条窄窄的工资条扎着。纸条比小指甲盖还窄,黑色蚂蚁大小的字,列着细目:工资、营养费、工龄津贴、劳保、高温费、书报补贴……国家想得很周到,许多边边角角的需求都有专项的钱。我有点骄傲,这意味着我是专业运动员了,住进体委训练中心还不算,一定要等拿到工资,才算坐实了,我是国家的人。我才初中就挣工资,那爸爸走了也不要紧,我和妈妈两个人也能把家撑起来。这么一想,我胸口有点发胀。妈妈仔细地把工资条看了又看,钱和粮票点了两遍,收进抽屉深处一只铁盒子里,转上锁。想一想,又去取出来,数出十块两角给我。“这笔是营养费,妈不扣你的,你自己买点好的吃吃。”

“不用。真不用。我们训练中心吃得可好了。”我其实挺想有点零花钱,但此刻不愿意从那份工资里拿回任何一点,好像这样我的功绩就会被扣分似的,它应该是一个完整的奉献。

我并没说谎,吃得是真好。到省队之后,我才生平第一次吃到牛排。我们的伙食有专业营养师负责规划。到了下午,管后勤的阿姨就端着脸盆给每个宿舍发水果。

发水果是一门玄学,最核心的选手分到的苹果总是最好的,又大,又红,光滑没有虫眼。我们宿舍楼里混住着不同项目的运动员,谁厉害,谁不厉害,宿管阿姨竟会分得那么清楚!而且,她来发果子的时候,寝室常常没人,她怎么能精准地把最好的水果发给最合适的人?长时间冷眼旁观,我大致猜到一点。在我们的世界里,一切都被等级化了,开会时的座次、列队顺序都有讲究。首长来的时候,谁有资格献花?日报记者探班,谁会接受采访?谁是主力?谁是替补?这些,都是秩序的一部分,宿管阿姨心里门清。当初教练排床位的时候,靠窗的下铺都是留给种子选手的,这也是一种特殊待遇,上好的水果,先往那里放,准没错儿。

虽然我对待放在我桌上的小果子,怀着一种黛玉嫌弃宫花的醋意,可我还是很喜欢水果。每天不一样:苹果,香蕉,橘子……初夏的时候发过一次菠萝,推开宿舍门的瞬间,整个房间腾出难以形容的焦甜味,像引爆了一枚香气的炸弹。还有一次,发下来一种怪里怪气的果子,浑身长满红刺,剥开来却有点像荔枝,入口一抿,一包甜水。听说是海南省代表队来交流,一车皮捎来好多箱。我之前见都没见过,可稀罕。吃完果子,剥成两半的果皮舍不得扔,我把它一只只洗净,扣在窗台上风干,远看像一队深红色的小刺猬。

每天这样的时刻:训练结束,一身透汗,洗个澡,晚饭之后,换下来的训练服已经洗毕、拧干,站在阳台上,把它们一件件挂起来。劲风里有一天残留的暑热,衣服如同听到指令,在风里摆动起来,袖子和裤腿猎猎拍打,像在继续训练。那是我苦练一天所褪下的壳,而真正的肉身,此刻已经从蝉蜕里钻了出来,疲倦而清新。天光在日与夜之间,明昧不定,这是处于临界点的时光。风也吹着我半干半湿的头发。此刻没有任务,没有非做不可的事情,可以啃只水果,望着远处发会儿呆。

但只能一小会儿,等下就得去找队医做按摩,让肌肉里的乳酸尽快代谢掉。跟发水果的道理一样,我们要算好时间。不要去得太早,那是默认要优先给种子选手的时段。

去晚了就要排队。半屋子人,轮流上床。理疗室不大,靠墙放着一张单人床,铺着白床单。墙角站着一个模型,半边是剥出来的肌肉条束,另外半边画着穴位和筋络,脸一半完整,另一半血肉模糊地裸露着眼球、肌肉和血管,蓝色和红色的血管,密密麻麻包裹其上。排队的人对此司空见惯,他们坐在屋子另一边的长椅上,互相说笑。有人等不及,滑坐到地板上,示意队友先给他肩膀上来几下,自己用手快速抖动着大腿肌肉。

“你也学学人家胖师傅的手法呀。”地上的男孩呲牙咧嘴地说。

“那学不了,我有胖哥那身段吗?”坐在凳子上的男孩一边捏,一边嘴凶,“他丫靠重力压下去的,用的根本不是手上的劲。”他按得上心,手掌在队友的肩窝里来回揉碾,像在发面。

胖师傅不搭理他们,他的注意力都在床上那个女孩身上。他个子很高,半个身子都俯下来了,正用手肘在她腰上施压。她脸朝下趴在床上,薄薄一片腰身,倒是非常受力,此刻也不吭声。他手往下移,从后腰到臀部上方的环跳穴,大拇指深深地顶住,力气一点点地渗透进去,女孩终于呻吟了一声。

“等下那边轻一点,这两天老伤又发了。”她的声音从枕头里面传出来,闷闷的。

“我晓得。”胖师傅把她红色的运动汗衫下摆拉拉平,一条瘸腿在地上拖着,从床尾走到床头,在女孩的肩膀上拍了几下。女孩马上知道,这是该换边了,于是爬起来,换了一头躺下,他开始揉按她的另一侧。

“胖哥,被你说对了,真是八一队赢。7:2,大比分领先,全场压着打,你的卦怎么每次都这么准?”

胖师傅笑得有点矜持。时也,命也,运也,非吾之所能也。他们懂什么?

每次理疗室里有男运动员在,胖师傅就显得沉默寡言。如果只有女孩,他的话会多出许多。女孩子们也不避他,来例假了,身体哪里不舒服了,跟男朋友闹别扭了,都跟他说,尤其喜欢找他算命。他学过中医经络,不知怎么也顺便学了点易经八卦,奇门方术,这几门学问,近亲似的。一开始只是好玩,到后来,每到大型比赛,采用什么战术,派谁当主力,能不能拿牌,连教练们都要私下问他一嘴才放心。女生更是事无巨细,屁大点事就要他起一卦,都说他准。

有一次,我加训了一个钟点,去得晚了些,理疗室里只剩下最后几个女孩,胖师傅看没有男生在场,对正在按摩床上的一个精瘦女孩说:“你怎么把胸口给绑上了,这样不好的。”

女孩噗呲一声笑了,“被你摸出来啦?”

我听见她哑哑的声音,认出她是田径队的袁菲菲,她很出名,短跑健将,像羚羊一样飞快。她连趴着的样子都比别人好看,屁股那里是一个紧凑的隆起,大腿严肃,小腿微妙,脚踝颀长,脚弓弧度很大。胖师傅在她背上不疾不徐地推着,“你纱布缠那么紧,摸不出来才怪呢。真的,别绑了,会影响发育的。”

长椅上几个女孩吃吃地笑了,袁菲菲觉得很没面子,她粗声粗气地说:“谁他妈的想发育,恶心死了。”

“哎,这怎么说的?你是运动员,你得讲科学啊。身体这么勒着,对血液循环肯定有影响,而且这个位置,也影响心肺功能,肺活量对一个短跑选手有多重要,你又不是不知道。”

袁菲菲不吭声,我倒是很理解她,我也想把我的胸箍起来。上个学期,那里就有些胀鼓鼓的,隐隐作痛,摸上去好像里面有一个扁平的硬块。我听见妈妈跟小姨悄悄说,这小孩,才多大呀,也开始长奶核了。小姨闻言,飞快地回头瞥我一眼,眼光直扑胸前。我很尴尬,她们说的好像就是那个硬块。一个陌生的字眼,核。似乎我曾经是一棵树,现在要开始结果子,果核已经有了,果肉还要等一等。妈妈总觉得我还小,但是我的身高已经是一个大人,真叫人无所适从。我在运动时能享受到身体的快乐,腾跃,拉伸,翻轉,奔跑……尽情地出汗,也伴随疼痛,这些我都能熟练应对。其余的时候,我就像住在一个借来的身体里面,这个身体复杂得超出了我的计划,现在它还要发生裂变,不知道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这潜藏的危险,像发现自己身体里埋伏着一队叛军。队里很多女孩穿胸罩了,可我没有,妈妈衡量了一下,觉得我还不需要。她给了我三件罗纹小背心,是上海的表姐淘汰给我的,但是很好看,三件同款不同色。我羡慕表姐,我简直想象不出居然有人买衣服能一口气买三件:一件天蓝,一件粉红,还有一件鹅黄,都镶着洋气的白边,肩头和下摆的镶边是考究的圆弧,我一直穿着。作为内衣,小背心很合适,也有弹性,能把那些令人尴尬的颤动约束在一个可控范围之内。我庆幸它们还很小,但它们总有一天要长大的,完全不可控。

袁菲菲后来跟我成了很好的朋友,这我可没想到。一次训练完,我在澡堂洗澡,她端着塑料盆进来,就在我隔壁。她连洗澡的声音都比别人响。洗完头,在镜前扎辫子,劲使大了些,皮筋断了,我听见她哎了一声,一团湿漉漉的头发散开来挂在肩膀上。

我正好包里有多余的皮筋,掏出来递给她,她愣了一下,接过去,把头发高高地绑了个鬏鬏。“谢你啊,回头还你一个。”她说。

下一次洗澡的时候,她明显在等我,我穿好衣服出来,“喏,给你。”她递过来一个发圈,上面缀着两只蓝色的塑料球。

“这么好看。”我有点吃惊地接过来。我给她的不过是普普通通的黑色橡皮筋。

“拿着吧,我有好几个呢。”她说。我看见她的辫子用一条绣花白手绢低低地扎着,显得头发鸦黑。我们端着脸盆,一起走回宿舍。经过男生宿舍的时候,一排男生站在二楼冲着我们吹口哨。

“神经病。”袁菲菲眼皮也不掀一下,接着她问我,“哎,你练什么的?”

“击剑。”

“哦,击剑。那我猜错了。”

“你以为我练什么的?”

“我以为你打篮球的,你个子高,手臂又长,但你太瘦了,厚度不对,不过你年纪小,可能还没长开。现在你说了我就能看出来了,我们这里练击剑的人太少了,所以我没想到。你肩膀,还有这里的线条不像练篮球的。”她指了指我肩胛骨的側边。

“这都能看出来?”

“也许心理作用吧。不过我爸爸讲,从小长时间地做一种运动,最后会改变一个人的样子,也会改变一个人的思维方式。”

“你爸爸?”

“你不知道他吗?他以前是全国短跑冠军。可惜中国人在田径上没什么先天优势,很难成为世界级的选手。从小他就训练我,从我会走路就开始学跑步,他发明了一种不伤骨骼也不伤膝盖的幼儿训练法,还有器械,总的来说就是把我架空起来练,然后就是练心肺功能。不过,我爸不想让我学短跑,他想让我学竞走,他觉得径赛里面,大概这个领域中国人还有机会冲进奥运会。”

“那你为什么还是选了短跑?”

“没办法,我喜欢。尤其两条腿都腾空的时候,如果你足够快,你蹬地的瞬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就像飞一样。我经常在梦里跑步,脚是腾空摆动的,动作全部到位,力量都在,在空气里也可以找到着力的点,但是脚不沾地,除了风阻,没有其他摩擦力,人就飞出去了。那种感觉太好了。竞走就完全是反的,竞走不允许有两条腿同时离地的瞬间,你速度越快,看起来就是挤着屁股扭来扭去,两只脚板蹭在跑道上搓来搓去,这太别扭了。你看我的屁股。”

她毫不扭捏地把屁股侧递过来,示意我可以摸一下,我不好意思上手。“你看见这一条肌肉的形状了吗?我就是天生的短跑者。”

我点点头,其实我不懂那条肌肉跟短跑有什么关系。在我看来,那条发达的肌肉也完全可以用于竞走,用于跨栏或跳高。不过袁菲菲说话的时候有一种非常笃定的派头,让你忍不住觉得她每一句话都是对的。她懂得可真多。

因为我们在半道停了下来,她又拧着屁股,楼上的男生们口哨吹得更起劲了。她抬眼望了一望,像突然发现了什么,指着最左边一个蓄着刘海的男孩子对我说:“喏,你看,那个人,他就特别明显,是练乒乓球的。”

我顺着她的指点看过去,那个男孩也在看我,四目恰相对时,我们都愣了一愣。男生们哄笑起来,一起推搡着最左边那个男孩,喔嗬喔嗬地叫着。

我赶紧拉袁菲菲走开,她却茫然不觉,还在继续说说说。“因为那一排人里面,他个子偏矮一点,右臂比左臂发达,习惯性歪头。而且你发现吗,练乒乓球的人,腰胯部的重心比别人低。”她又停下不走了,开始给我做示范,“他们站着和走路的姿态都跟别人不同,就是这个部位,会习惯性下沉,便于快速地左右移动和转体……”她做了几个挥拍的示范动作。

我窘得要死,好在她并没有注意到,“我爸爸说,练乒乓球的人,就算退役了,从事别的职业,思维方式也乒乓化了。”这时她陪着我继续往回走,快要走出男生们的目光射程了。我松了口气,觉得有必要流露出一点听众的兴趣。“乒乓化?那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思考问题也像打乒乓,快速反应,思维很密,短兵相接,来不及形成远见,有一种你一拳来我一脚去,你来我往的架势,别人的需求,他们都会接招,日常待人处事也变成急性子。我爸说的。”

我们在宿舍走廊里道了别。很快,除去训练和上课,其余时间我们形影不离。她每天早上给自己开小灶,做加量体能训练,都会叫上我。她起得很早,操场上除了我俩,根本没有别人。尤其冬天,跑道冻得梆硬,我们在一团白茫茫的寒雾之中,锤凿肉身。练完开始出汗,体内的热泉一阵阵涌突上来,化掉皮肤上薄脆的寒冷。这时太阳出来了,其他队员们也出来了,打着哈欠跑圈。而我们俩已经做完了最后的拉伸,志得意满,站在一旁,袖手而立,有一种提刀四顾的心情,就像是全靠了我们两个赤手空拳才打散那团混沌,袒露出这一整个清晨。

我发现菲菲很喜欢训练我,用一些别出心裁的方法,可能是下意识地在模仿她爸。她跟田径队其他女孩子关系并不好,她太出挑,太要强,没法不招人嫉妒,而且她才不想向同伴传授任何秘诀,她们都是竞争对手,将来要被她无情淘汰在身后的人。

“你不要看伍燕现在还比我快那么一点点,那是因为她比我大着好几岁,腿比我长,可是我的步频比她更快,爆发力更好,你瞧着吧,等我再长高5公分,她绝对不是我的对手。我查过她在我这个年龄的身高记录和成绩……”每天,她喋喋不休的就是这些。

我们互相陪伴了两年。菲菲是个很好的陪练,在她的帮助下,我的运动成绩突飞猛进。轻易不夸人的詹教练也表扬我:意识到位。队里上新的技术难度,教练先把我教会,再由我带着大家练。“意识到位”是句含糊的话,击剑需要什么样的思维意识呢?我问菲菲,菲菲答不上来,她爸没有跟她讲过这个。她爸当运动员的时代,身边没有练击剑的。

很快,菲菲也教不了我了。北京申办亚运成功,中国第一次举办这个级别的国际赛事,上上下下都很重视,训练场挂起了横幅“贯彻三从一大,两严备战亚运”。我还琢磨着要跟菲菲怎么从难、从严、从实战呢,菲菲却已经被选入国家队,去北京集训了。

我的失望没延续太久,那时候,我有别的事情要操心。爸爸又生了一个孩子,妈妈心绪大坏,甚至病了一场。尽管她嘴上不承认,但我知道,他俩分了之后,爸爸迟迟没有再婚,她心存幻想,指望着哪一天,他会回心转意。

我每周回家一趟,她连饭都懒得做,我们吃她从医院食堂带回来的伙食,盛在钢精饭盒里,那种已经熟过了的饭菜被再次加热的味道,令人意气消沉。为了省电,她开一盏支数很低的灯,灯光暗得像一团阴谋,我看不清楚那些煮得糊涂涂的大锅菜到底是啥,一口一口地扒进嘴里吃着。有时候我听见她低声咒骂,她咒骂的那个女人我也见过,我没敢告诉我妈。上次我看见那女人的时候她正怀着孕,周身胀鼓鼓的,卷发随随便便地披在肩膀上,像只慵懒的猫咪,在商店里买毛线。售货员两手撑住柜台,一脸不高兴地瞥着台面,那里已经堆起各色绒线,而她浑然不察,伸手在一团雪青色的毛线里喜孜孜地搓捻着。我赶紧走开了。

她绝对没有妈妈好看,除了年轻和皮肤白嫩之外,爸爸到底看上她哪点?妈妈是医院里公认的好大夫,吃苦耐劳,认真负责,可现在面对妈妈我也想逃走,她太高,太瘦,太严肃了,浑身都是直线。

我借口队里还有集训,吃完饭就早早从家里出来,跑过一个转角,肖乾已经踩着自行车在那里等我。他多半在抽烟,队里不让抽,但他们偷偷摸摸全学上了。看见我出来,他咧嘴一乐,赶紧把才抽一半的香烟掐了,还剩老长一截,就往地上丢。我跳上后座,揪住他腰间的衣服。“回吧,骑快点!”

他点点头,抬起屁股猛蹬几下,他上身往前这么一俯冲,惯性就会带动我整个贴在他后背上,男生们好像深谙此技。车速噌一下起来了,夜风拂面,四周光影浮动,那个黯淡的家,被我抛在身后。

是的。他就是之前站在二楼朝我们吹口哨的男孩。最左边那个。现在算我男朋友。袁菲菲没猜错,他是乒乓球队的。

菲菲走了我当然很失落,但暗中我也松了口气。看得出来,她对肖乾嗤之以鼻。她的态度就好像我们一起逛街时我挑的衣服她觉得丑,只是出于仁慈才没有说穿。肖乾跟我约会的机会本来就不多,又要躲着教练又要躲着她是不现实的。我们不得不在她高傲的监视下碰面,那种感觉就像是你在偷东西却被人看着。

“我们不是说好了,我们要永远进步,永远视男人如粪土的吗?”一次,我因为例假错了日子,训练状态不太理想,菲菲气势汹汹地质问我。

菲菲对我俩有气,我就默默忍了,没想到胖师傅也不满意肖乾。

“乒乓球队那臭小子有什么好,你那么喜欢他?”那晚理疗室没其他人,他用手在我右肩窝里揉搓着,幽幽地说。我突然浑身鸡皮疙瘩,刚想反驳,胖师傅拍拍我的肩头,示意我换边。我披头散发地竖起来,扑到另一头躺下,心里翻腾着没有说出口的怒气。

胖师傅捉住我另一边胳膊抬起,跟往常一样,从肩至腕,一路捏下来,以他的体量,对我的体量,就像是老鹰捉小鸡一般。最后到手,五个手指头卡进我的指间,然后用力提抖,松开紧张的指关节,掌心对敲。他的手特别大,特别厚,手心发热,像在出汗。

“女孩开窍太早,身体会发生变化,这里一茬一茬的女生,我见太多了。你现在正是出成绩的时候,不要分心。我会看相,你命里带金牌你信不信?但那小子没戏,小痞子一个,也就卖相好点,没啥大出息。”

“哎呦!你捏疼我了。”我一把把手抽回,坐了起来,“不按了不按了,没伤都被你搞出伤来。”我趿拉上拖鞋,下床就往外走。个死胖子,他怎么会知道我跟肖乾的事?万一他去跟教练告状可怎么办?队里严禁谈恋爱,一旦抓到,要處分的。

菲菲走后大半年,我有了一次进京比赛的机会,我很兴奋,提前给她写信,报告行程。她回信说,她们现在封闭式训练,不能外出,也不能见朋友,不过,她到时会想办法的。

这是我第一次去北京,我、胡娜、童茵被选拔出来参赛,詹教练带队。要坐整整一夜的火车,队里给我们买了一等车厢的卧铺。我之前没有坐过一等,普通车厢分上中下三层,一等车厢却只有两层,被褥也明显更干净。我们仨在同一个包厢,詹教练和队医跟我们隔了几间。我的床位在顺着列车前进方向的下铺,胡娜在逆着列车前进方向的下铺,童茵睡上铺。

我这么一说,你就应该明白,队里对我们夺冠期望值的排序了。

没想到随队医生竟然是胖师傅,胡娜和童茵很开心,她们都喜欢他,闹着要他来我们包厢,打牌,嗑瓜子,嘻嘻哈哈地跟他打趣,“胖哥,怎么是你?”

我却有点窘,自从那次之后,我一直有意无意地躲他,每次都尽量去找其他队医,哪怕要排更长时间的队。如果实在躲不掉,我就拉上其他运动员一起去。

胖师傅若无其事,他笑咪咪地说:“我夜观天象,你们这次要夺金了。这种好事,我可得来沾沾光,我要在现场看你们拿金牌。”说完,他看了我一眼。

“那你划算了!我们得奖你也有奖金拿的啵,你靠算命拿奖金,算不算作弊啊?”胡娜笑得嗓门太大了,路过的人都朝我们包厢里探头探脑。

那一晚我辗转反侧,轨道上的巨大摩擦声对我敏感的耳朵来说,是一场酷刑。我忍不住担心,胖师傅跟詹教练睡一个包厢,会不会聊到我?到了后半夜,我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这一睡就睡得很沉,像在黑暗的隧道里穿行。

火车开入山东境内,我还没醒,听见喇叭里在叫卖德州扒鸡。“德州扒鸡,百年老字号,肉质鲜嫩,脱骨香酥……”我翻个身,想继续睡,有人大力在推我,我睁眼一看,是詹教练,他神色很不正常,见我醒了,说:“出事了,你跟我来。”

我马上翻身坐起,头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在火车上。奇怪的是,我明明记得自己昨晚是头朝向车窗和衣而睡的,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我却换了一头,头冲着走廊的方向。来不及细想,詹教练还在等我,我赶紧下床,跟他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拔拉着鞋跟。

我们从走廊走向他的床位,此刻天色尚早,大部分旅客还在睡觉,火车摇摇晃晃,詹教练脸色铁青。我觉得他好像有话要跟我说,还没想好怎么说,我们已经走到了他的床位前。他示意我看对面的床,胖师傅睡在那里。他的睡相不怎么好,被子有一角垂在地上。两位身穿制服的乘警,正在等我们。

那一刻我把脸拧了过去,眼睛像碰到刺激性气体一样挤紧了。我不想细看,那个信息不是被看见的,而是所有周边场景合成的顿悟,我不用看就知道,胖师傅死了。死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恍惚中记得不太清晰。乘警好像跟詹教练说了些什么,其中一个乘警把我带到过道上,问了几个例行问题,无非是昨晚有什么异常,他平时有没有什么基础疾病,昨天最晚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当时他在干吗……诸如此类。我提供不出太多有效信息,乘警也心不在焉。这个乘警看起来过于年轻,下巴上还有不少粉刺,可能刚参加工作不久。他们日常大多是抓抓小偷和逃票的,穿着警服和大盖帽起一个震慑作用,对付这种出人命的情况并不谙练。他们能做的就是保护现场,稳住乘客。

让他如释重负的是,前方再有几站就到终点了,他们已经跟铁路公安取得了联系,刑警和法医会在站里等着,接手这一情况。

乘警分别找我们三人问了话,回到床位,一对情况,我们毛骨悚然地发现,我们全体在睡梦中掉了一个头,之前我们都是头朝向窗子睡的,卧铺上的枕头也都在贴近窗口那一边,醒来的时候,三个人却齐齐地变成脚朝向窗子。

“你们下铺还好说,我这个上铺是怎么翻过来的哪?”童茵一脸抓狂的表情,她晚上睡得很香,什么都不记得。

“他把我们的肩膀挨个拍了一遍,我们就迷迷糊糊爬起来掉了个头?”

“你说,有没有可能,是他还活着的时候来拍的?就是,他觉得有点不舒服,可能撑不过去了,就走过来,拍拍我们,跟我们告别?”胡娜小心翼翼地提出了另一种可能。在她看来,活着的时候把我们拍一遍,总比死了以后再来把我们拍一遍,少恐怖很多。

“那他为什么不推醒我们?他还能走动就应该呼救啊,找列车员求助啊。”

“他不是会算命吗,可能觉得自己命数到了?”

“他要真会算命,这次就不该来。”

“就是,把命送在半路上。”

“本来我们击剑队随队医生也不是他,是他非要跟孙医生换了名额,还说下半年的锦标赛再让孙医生去。”

我们拼命说啊说,用说话驱赶内心的惊恐,好像只要嘴巴在动,脑袋里就来不及想其他。我一向睡得浅,容易醒,此刻我的肩膀在向我提供夜晚的记忆。昨天,当我们掷下扑克牌,决定去睡之后,在列车行进声中翻来覆去的我,记不记得曾经有一只很厚的肉手在我的左肩上,意味深长地拍了三下呢?两快一慢,前两下像催促,最后一下比较温柔,指腹恋恋不舍,近似抚摸。平时高强度的训练完毕,又洗完澡,按摩的時候倦意来袭,常常按到一半就困翻过去了,但只要胖师傅在肩膀上连拍三下,半梦半醒也知道爬起来翻边,几乎成为下意识的动作,跟腾跃出剑一样,属于肌肉记忆的一部分。此刻我也分不清楚,我调取的片段,是不是来自昨晚。

我们还在不停说话,到了关键时刻,就显示出我们的幼稚。平时大家喜欢说体育生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其实我们并不是头脑简单,能把身体和大脑快速协同的人,绝对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笨。只是我们的社会化程度比同龄人低很多,职业体育的围墙之内自成一个小社会,从半大孩子起,我们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就全在墙里,甚至有些人,一辈子的生老病死都框在这个体系中,我们只需要操心训练成绩,操心一个小圈子里的利益、秩序和人际关系,忘记了更大的生存法则。比如说,此刻,我们三个全体茫然,胖师傅的身体还在不远处躺着,后续该怎么办?法医能查出死因吗?之后呢?我们几个要负责把胖师傅再运回去吗?如果要运的话,怎么个运法?肯定不可能再买张火车票让他睡回去了。我们还要打比赛呢。天气这么热,他的肉身还能撑得到我们比赛结束再回去吗?是不是应该就地火化呢?我们有权这么做吗?他的亲人会怎么说呢?是不是应该叫他的亲人来把他运回去?我们小声而激烈地讨论着。

没等我们讨论出结果,詹教练又来了,让我们赶紧帮着收拾收拾。车早已到站,其他乘客都下了车。铁路公安低估了情况,只派来了一个人。结果这一个人加上两名乘警再加上詹教练,四个男人都搬不动胖师傅。他们用一块床单把他罩上了,火车上的单人床单太窄,也遮不完全。我们三个女孩在旁边尴尬地站着,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帮忙。

“哎妈,这哥们儿怎么这么胖。”北京来的警察说。

“……比醉了的还难搬。”年轻的乘警硬生生咽下去“死了的”这三个字。

我们以前对胖师傅熟视无睹,平时都是我们躺着、趴着,眼都不抬。现在换成他躺着,才知道他是多么庞大的一座肉山,沉重,漠然,纹丝不动。他的身高也离奇,简直不可思议,四个并不矮小的男人围着他使劲,各擒住他一角,那种无处下手的感觉仿佛盲人摸象,目测他们全体都比他矮一个头以上。

“以前省篮球队的主力。”詹教练咬着牙把他搬动了一点点,“退役之后就发胖了。一!二!三!起!”

他们终于把他从铺位上腾挪出来,要稍微转个弯,转移到旁边的担架上去,这个弯很难转,我担心那个简易担架能不能吃得住他。“就这么看到?搭把手都不会?!”詹教练吼起来了,嗓门很大。

我吓了一跳,赶紧上前,作势要搭把手,手一放上去,我就后悔了。

我的手所触之处,是一团冷的皮肉,粘腻,沉滞,使不上劲,他还特别白。我没有哭出来,不过也快了。他终于被墩到担架上,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胡娜和童茵格外讨好地帮詹教练收拾着背包,胖师傅的行李她们也归置好了,为自己躲过搬运而感到侥幸。

在北京剩下的几天,对我来说度日如年。我每天都睡得很差,半夜惊醒,心脏像被大锤一击,通通狂跳,一身虚汗。小组没了队医,詹教练亲自上手帮我们做放松,三个女孩也会互相帮着按一按。我害怕触碰到她们,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虽然她们健康、紧实,皮肉汗津津地冒着热气,但还是会唤起那种特殊的手感。瞬间一个黑洞吸走了我全部力气,我想要呕吐,腿脚发沉,手腕发软,出剑变得迟疑不定,尤其是弓步和直刺,技术动作多次变形。我控制不了我的身体,好像它和我的思维意识之间,有一个钩子突然脱开了。我觉得我的手上有东西,某种滑腻、阴寒的东西一直贴在掌心,我不停找借口去洗手。持剑的时候,剑就变成那个阴冷之物。循环小组赛里,因为误判,我频频丢分,到后来完全丧失了主动,只能一味防守,终于丢盔弃甲。詹教练一开始对我寄予厚望,但后面越来越不耐烦,他那种压抑着的焦躁,更加重了我的心理负担。我已经无法复述我是怎么一步一步输掉比赛的,那几天我在赛场上的表现,大概只能用丢脸两个字来形容。

我连小组赛都没有出线,被淘汰的那一场,我跑着离开比赛场地,逃命一样,不然观众会看见我当众嚎啕出来。童茵入队时间最短,没有心理包袱,意外地超常发挥。她本来就灵巧,胆子又大,詹教练原先带她来,只是让新人熟悉一下比赛,没想到最后她成了我们三个人中唯一冲进决赛并拿到奖牌的人,虽然只是铜牌。

赛程后面几天,詹教练所有的工作重心都围绕着童茵,我渐渐恢复了平静,也能心态比较正常地坐到观众席上去替她加油。我脑中却一直盘算着退役的事,我再也不想学击剑了。

回程路上,我们带上了胖师傅。

现在他是一只圆乎乎的罐子,揣在詹教练军绿色的挎包里。之前要抬他下车那么费劲,现在詹教练一只手毫不吃力地提溜起他,挎在背上,包在身后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詹教练的臀部,像在打拍子。

罐子不分大小号。胖师傅硕大的块头,此刻也并不比别人多出一捧。法医的结论是死于突发性心梗,家人同意就地火化。算因公殉职,体委成立了治丧委员会,料理后事。后来在追悼会上,我见到他妈,一个结实的乡下女人,眉开眼阔,腰里扎了一匹白布,哭天抢地往墙上撞,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半拉半抱地拽住她。

“当时也是这个女的来的,也说要一头碰死算了。”詹教练声音很低,一脸不以为然。

“当时?”

“你不知道吗?”

我摇摇头,詹教练压低声音说:“这女的不是他亲妈。”

我很迷惑,又仔细看了看,真看不出来,她哭得很投入,我甚至觉得他们长得还挺像。

胖师傅的故事渐渐在我们中间流传开来了。一开始是他在火车上“显灵”的故事,我、胡娜、童茵,提供了事件的最初版本,然后传播奇谈的人们参与了创作,为故事添加了更多细节,更多爱恨情仇,听到故事的人,有时又带着变形了的故事回来向我们求证。

——“是的,我们三个人睡觉的时候全都爬起来掉转了一个方向,太吓人了。”

——“不,不,那天晚上我们没有请笔仙。”

——“哦,那倒没有,他没说过这句话。”

那段时间我频繁应付此类求证,最让我哭笑不得的一个版本,说的是胖师傅迷上了我,为了能跟我一起去北京,申请跟孙医生换了名额。去之前,詹教練曾让他打过一卦,胖师傅言之凿凿,说我这次能拿牌,所以那段时间詹教练对我格外上心。詹教练的职称要动一动了,他急需这块金牌。

跟这些故事一起流传的,是胖兄往事。以前没人提起,现在被挖了出来。胖师傅大名庞鲲,十几年前是省里最有前途的篮球中锋。那时体委大院的条件不比现在,新宿舍楼还没盖,男运动员住在北坡的一排平房里,厕所在几百米开外,男生晚上嫌麻烦,拉开裤子就站在外面迎风滋尿,夏季天热,弄得北坡骚不可闻。指导员骂了很多次,说再抓到有谁胆敢撒野尿的,这辈子就别想当主力了。胖师傅守规矩,那时候他不胖,是个擅长三分球的精瘦小伙,有望进国家队的,不想为了一泡尿冒险,但架不住点背,晚上急吼吼起夜,一路小跑,偏生那夜,路灯坏了,绊到石块,一跤跌下去,膝盖粉碎性骨折。

骨伤乃至骨折,对于运动员来说,也算家常便饭,不过膝盖的粉碎性骨折,对于篮球运动员是致命的。他的职业生涯就此葬送了。他父母来闹了一场,组织上准备了慰问金,架不住他的继母以头抢地,领导们也觉得小庞这孩子可惜了,最后答应继续留他在体制内,送他去体校,学运动医学,将来还回体委大院,当个队医。

“以前多精神一小伙儿,再回来的时候,就胖得认不出了。本来就块头大、吃得多,训练量一没,彻底歇火,走样走没形儿了,大概也有点自暴自弃。”詹教练摇摇头,“话说回来,家人闹呢,也正常。好生生一个孩子交到你这里,都以为出息了,搁谁也受不了。好多练体育的小孩儿,家里都挺苦的,能熬出来一个,不容易。要再给人退货退回去,多张嘴吃饭,又是个跛子。”

在那之后,胖师傅就信命了,后来研究命理,大概也是自我说服。他跟女孩子在一块的时候喜欢文绉绉地讲话,说些类似“人是命运的囚徒”这样的酸词,可惜我们都是一帮没心没肺的家伙,我们报以健壮的哈哈大笑。

运动员之间传来传去的那些鬼故事,现在添上了胖师傅。有人听见训练大厅外的落地大钟,一连好多天,到了半夜某个钟点,突然发出当当当的敲钟声,而当时既不是整点,也不是半点。他们就跑来打听,胖师傅是不是就在那几点几分死的。还有人发现理疗室里被剥了一半的头部模型,到了雨天就湿漉漉的,像在流泪,凑近一看,竟是粉色水珠,如同血泪。女孩子们尖叫着从房间里跑出来,谁也不肯再去那里按摩,连经过都害怕,那间屋子被锁了起来。

所有人都觉得,胖师傅一身冤情、无处舒展的志气,都跟体委大院有关,死后在这里当一个怨鬼,念念不释,十分合理。以前最喜欢讲这些神道故事的人就是胖师傅自己,现在他成了其中的主角,以另一种方式参与编撰。

我的睡眠依然糟糕,有时是噩梦,有时是半宿半宿地醒着。白天,我养成了不断洗手的习惯,即便如此,我有一只手还是潺潺渗汗,奇怪的是,另一只手却完全没有。可惜我并不能用另外一只手握剑。

童茵在队里取代了我的位置,她进步神速。我跟她一起训练,看到她在压剑还击和画圆还击时表现出来的敏捷果敢,教科书般的完美。相形之下,我显得迟疑。如果出不了成绩,我的未来不会比胖师傅好到哪去。

假使不练体育呢?我还能当回一个普通女孩吗?一个高大、结实、在学校会被叫成长臂猿的女孩。我拿我的身体怎么办呢?这具为了专门目的而存在的身体。停止训练之后,它们会遏制不住地发胖吗?我又得住回那个家里,未来变得像我妈一样?这几年投入训练,我的文化课已经很差了,回去能不能赶得上?我可以用什么办法,驱赶走那些阴魂不散的东西?我可能以身体的方式,重新完成身体跟头脑的连接吗?

“击剑是一项用脑子的运动,击剑运动员学习都应该很好,剑客最有修养。”小时候送我去学剑,爸爸这样说。如果爸爸在的话,他会不会同意我进体校?不过他早就不在意了吧,我们都是被他甩在身后的人。

做出决定的时候,肖乾被我吓住了。他不停地问,你确定吗?平时他吊儿郎当的,没想到关键时刻这么怂。

“我一个人睡不着。”我低头揪着他的手,“真是见了鬼了,我现在每天晚上都睡不着。”

我们在他租来的房子里,互相抱着,手和脚软得跟毛线一样。脱了鞋子他还没我高,不过那会儿我觉得他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没我高却不嫌弃我高的男人。肖乾确定要退役了,就在下个月,后面可能跟舅舅去学做生意。现在两边越来越松动,他舅舅最近回来探亲,带来好多礼物,甚至连我都有份:一套非常时髦的粉红色涤盖棉运动服,很宽松,下摆收口,背后用金色丝线绣着亚运会的标志,交叉的长城,据说是亚洲的英文开头A,我看着却像个X。当我们像佐罗一样,完成漂亮的一击,也会挑出一朵这样的剑花。亚运会还没开,所有带着亚运元素的商品就已经在大街小巷走红——甚至在中国台湾也是如此,中国台北队也将重新加入这一届的亚运会。

“我舅跟我说,还指望在电视上看到你呢,结果你不练了。”肖乾用手指一节一节细抚我的椎骨,“我到顶了。真练不出来了。”

那一晚我终于睡了个整觉,肖乾比我睡得更快,背朝着我。我听见他的鼾声,心里是跌到谷底的安宁。我是一个失败的剑客,我被人一剑刺穿。女人都是这么输的,也都是这么赢的。妈妈,你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我没有跟肖乾说,实际上,我没跟任何人说。在北京,袁菲菲跟我飞快地见了一面,一见面就抱住了我。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从封闭营里溜出来的,我只庆幸她没有看我比赛,她是一个严格的教练,绝对接受不了这样的惨败。菲菲个子蹿得更高了,推了一个紧贴头皮的平头,显得脸型棱角分明。她拥有一个流线型的身体,皮肤晒得黑里透红,不管从前面看,还是从后面看,都完全是个男孩子。

“只有飞人乔伊娜才有资格留爆炸头,留花里胡哨的长指甲。”袁菲菲说,“任何一点风阻,对我来讲,都很致命,哪怕就0.01秒,我都不能丢,长头发太碍事。我等下赶紧回去了,我现在这副样子,在外头都不敢进女厕所,人家会喊流氓的。”

她大概已经不绑胸了,她的胸从来没有机会长出来,但我觉得她身体的每一寸都是完美的,每一寸都长成了她想要的样子。离开的时候,她腰身一个轻捷的扭转,让我怅然若失,我太熟悉那个姿态了,她游走了,逆流而上。她会一直这样,她会成为冠军,并终生保持处女之腰。那是我即将失去的东西,我不得不亲手砸掉的东西。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得学习像普通人那样去使用自己的身体。

我在黑暗里胡思乱想,同时感到安全。疲倦如水草,缠住我,拉我没入黑暗。身体深处隐隐酸痛,前所未有,跟任何一种运动性伤痛都不相似,也无法处理。我伸出胳膊,小心翼翼地揽住肖乾的脊背,然后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一股糟糕的气味冲进鼻腔,奇怪的臭味,像腐烂发酵的豆制品,顽固地挥之不去。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陌生的房间,一张陌生的床上,不知道为什么,我在睡梦中又爬起来调转了個方向,此刻,我正抱着肖乾那双汗臭的大脚。

你信誓旦旦,说要写一系列鬼故事来着,结果出来就是这?

为啥你写的鬼故事都不像鬼故事?

这我也没辙啊!可能我写不了《聊斋志异》那样的鬼故事,我写的还是人世间,魂灵的似有似无,似乎只是提供了一种映射关系。

这次的主题是“漫长的告别”,说说你理解的“漫长的告别”。

我写了几层意义上的告别,一个是灵魂与他喜欢过的女孩告别,另一个是这个女孩和她的少女时代告别,也许还有他们跟理想的告别。我觉得在所有告别之中,最动人的有时是那种无奈感——我们不得不为那些不想结束的东西画上句号。

像你这么一个运动白痴,去写运动员的故事,难道你就不心虚吗?

相当心虚。我在动笔之前跟我认识的运动员以及体育记者聊了聊,她们给了我不错的酵母,加上这个夏天,电视里播放着奥运比赛,这些构成了我的外援。当然,运动员的故事只是外壳,我真正在这里想写的是关于我们的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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