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唐代长安小说中的废宅叙事
2021-12-04吴晨
吴 晨
(哥伦比亚大学,美国 纽约 10027)
长安作为都城的历史十分悠久,截至唐代,长安城内遍布着前代遗存的各种古迹,历经沧桑的建筑和充满故事的空间将不同的时期连接起来。与此同时,空间内发生的故事也层层叠加,并在传播中继续累积。对于长安都市空间的体验也是一个不断丰富的过程,人们理解它不只是通过生于斯长于斯的日常经验,而且也基于他们对这座城市的传说和历史的了解。官方史书的记载有时会得到市民个体记忆或集体记忆的印证①笔者此处使用的“个体记忆”和“集体记忆”的概念是借用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提出的理论。他认为个人在特定情境中会拥有个体的记忆,而一群人也会被社会赋予某些共同的记忆,能够使个体呈现出共性,人们共享并传承一起建构起来的事或物。参看Maurice Halbwachs,Le Mémoire Collective(Pari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1950),2nd English edition;On Collective Memory,ed.and trans.by Lewis A.Coser(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0).,然而有时也会遭到挑战甚至改写。人们的记忆未必可靠,但总是在很大程度上塑造着他们的城市形象。唐人闻见的长安和我们今天心目中的长安一样,都是被各种记忆有意或无意重构的空间。空间中的人们走过喜怒哀乐和兴衰成败,最终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之中,但有关他们的记忆则永久地储存在他们生活过的空间之内。
在叙事作品中,同一空间内部不同时代的主人之间常会碰撞出意外的火花,新宅前身的老宅可能深藏着不可告人的往事,新起的宫殿、屋宇下面可能是古老的墓穴,生人与亡魂的互动传说会应运而生,而新的闯入者也往往会让湮没已久的社会关系重新浮出水面,或是使曾被误解的真相得以沉冤昭雪。这些曲折离奇甚至耸人听闻的故事将迅速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为长安的叙事者们提供绝佳的创作素材。从文学创作的角度看,小说家如何利用这种空间转换和记忆层积轻松构建出叠加的叙事维度,而读者如何依靠对这些空间的背景知识而自动将叙事者塑造的情节合理化,并顺利接受其叙事逻辑,这些都对今人反思中国古代时期市民的精神世界颇具启发意义。
上述在同一空间内部的阴阳互动在唐小说中集中表现为所谓的“废宅”叙事。空间内保存的记忆是已被活着的人们忘却的往事,只能由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来告知。这类声音往往来自遥远的过去,通过“闹鬼”或“显灵”的方式送达。这里的叙事中,鬼魂通常会明确地现形,并清晰地提出要求。当空间被这样的角色占领,它就成了神秘的“废宅”。有趣的是,一方面,废宅的名声多半来自于个体或集体对宅中闹鬼的体验和记忆;另一方面,废宅的形成却往往因为另一段更重要的记忆遭到了遗忘。只有当挑战者走进且入住废宅,英勇地面对凶煞并破解谜团,最后安然无恙地离开,进而将其经历昭告天下,古老的秘闻或者冤情才会得到澄清。重新打捞回来的记忆将成功揭开废宅的庐山真面,洗清其恶名。而迅速传扬的英雄历险会取代恐怖的废宅传说,成为关于宅第的最新叙事,它除了赞美英雄之外,也会把人们的注意力导向这一空间的真正意义。当废宅不再可怖,这些新的叙事也会成为一个起点——废宅既已摆脱恶名,其物质空间虽然如故,在精神层面却焕然一新,与“新”的空间相关的叙事会一步步架叠其上,开始新的存在形式。
这类废宅小说通常分为三个部分,对应三种声音:首先是废宅传说,对应着大众的声音;其次是废宅历险,对应着英雄的声音;最后是真相大白,对应着叙事者的声音。下文将会以唐长安城中的广义的“废宅叙事”(不仅包括闹鬼的住宅,也包括亡魂出没的宫殿、楼台等空间)为研究对象,重点讨论叙事者如何展现废宅空间,如何过滤或重塑原始故事,如何刻画英雄历险,以及如何将空间内层累的记忆转化为叠加的叙事。
一
废宅叙事自成一派,但并不少见,而将历史名城长安作为背景之后,故事又多了一些独特之处。比如故事中会经常出现曾在长安生活过的历史名人,他们的光辉事迹、宫殿或陵寝的位置大多可考,在恰当的时机和空间引入他们的魂灵会给叙事增添一种可信度。下文所引故事的主角就是一座名人住宅:
太常协律韦生,有兄甚凶,自云平生无惧惮耳,闻有废宅,必往独宿之。其弟话于同官,同官有试之者。且闻延康东北角有马镇西宅,常多怪物,因领送其宅,具与酒肉,夜则皆去,独留之于大池之西孤亭中宿。韦生以饮酒且热,袒衣而寝,夜半方寤。及见一小儿,长可尺余,身短脚长,其色颇黑,自池中而出,冉冉前来,循阶而上,以至生前。生不为之动,乃言曰:“卧者恶物,又顾我耶!”乃遶床而行。须臾,生回枕仰卧,乃觉其物上床,生亦不动。逡巡,觉有两个小脚,缘于生脚上,冷如水铁,上彻于心,行步甚迟。生不动,候其渐行上,及于肚,生乃遽以手摸之,则一古铁鼎子,已欠一脚矣,遂以衣带系之于床脚。明旦,众看之,具白其事,乃以杵碎其鼎,染染有血色。自是人皆信韦生之凶而能绝宅之妖也。[1]124-125
这里作怪的不是死人的魂灵,而是一只“古铁鼎子”。作为上古礼器,古鼎自带深厚的历史意味。马镇西宅曾是一座华美的宅院,后来还做过皇家园林。《唐两京城坊考》记马镇西和马璘为不同的两个人,二人各有宅第①见徐松《唐两京城坊考》,方严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5 年版,卷四,110 页。,但据史料记载,马璘曾受封“镇西节度使”,因此人们常以“马镇西”为其省称②见刘昫《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 年版,卷一二一,3480 页;司马光等《资治通鉴》,胡三省注,北京:中华书局1956 年版,卷二二二,7134 页。学者也指出了《唐两京城坊考》之误,见苏杭《马璘池亭与马镇西宅》,文刊《唐研究》第九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年版,247-249 页。。不论如何,当年马宅的奢华程度可谓名震京师,《旧唐书》甚至指出其有僭越之嫌:
璘之第,经始中堂,费钱二十万贯,他室降等无几。及璘卒于军,子弟护丧归京师,士庶观其中堂,或假称故吏,争往赴吊者数十百人。德宗在东宫,宿闻其事,及践祚,条举格令,第舍不得踰制,仍诏毁璘中堂及内官刘忠翼之第,璘之家园,进属官司。自后公卿赐宴,多于璘之山池。子弟无行,家财寻尽。①见《旧唐书》卷一五二,4067 页。
私宅如此宏伟壮丽的确罕见,《册府元龟》也证实了马璘的山池曾多次被用来举办公卿宴会②《帝王部·宴享》有详细记载,见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北京:中华书局1994 年版,卷一一○,1315 页上。。马璘死后人们编造各种理由前去窥探,证明马璘豪宅之豪阔已是闻名遐迩。窥得内情的人们也会进一步地扩散消息,使更多的人了解情况。即使后来由于德宗的不满和马氏后人的无形,家宅渐至荒废,这种强烈的反差也只会更加深人们的印象,引发世事无常的感慨。宅子的荒废是它变为凶宅的序曲,不过,德宗下诏拆毁的只是马宅的中堂,山池园林尚在,韦协律兄的故事正是发生在废弃的亭池之中。亭池的组合在唐代比较常见,即在湖中央或湖畔建亭,在敦煌壁画中也可以看到这类园林建筑形态③如《敦煌亭池组图》,见傅熹年《中国古代建筑史》二,北京: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 年版,492 页。。按照故事的叙述,韦协律兄“独留之于大池之西孤亭中宿”,且于夜色中能够看清古鼎“自池中而出”,说明韦生所宿之亭就在池畔,也说明马璘的花园虽已破败不堪,但其亭池的基本结构在牛僧孺写作之时还没有太大变化。晚唐诗人许浑,作为牛僧孺的同代人,也曾作《经马镇西宅》诗描述当时的情形:
将军久已没,行客自兴哀。
功业山长在,繁华水不回。
乱藤侵废井,荒菊上丛台。
借问此中事,几家歌舞来?④见彭定求等《全唐诗》,北京:中华书局1960 年版,卷五二九,6064 页。
这里许浑为我们呈现了一个荒草丛生的宅院,可能正是牛僧孺所见的景象。马璘死后,他的军功和荣耀也逐渐没入尘土。许浑的描述可以看作是韦协律兄故事的诗歌版注脚——马宅不仅无人居住,而且杂草丛生、破败不堪。可见至少在9 世纪上半叶,马宅已然成了一个标准的废宅。距离马璘去世的时间越久,马宅作为废宅的形象就越深入人心,故事中“常多怪物”的意象也就应运而生了。
韦协律兄故事中的铁鼎作为上古礼器,是许多显贵之家喜爱的藏品。虽然古鼎成精作怪是小说家言,但它本身很可能的确是马宅的旧物。缺失了一条腿的古鼎正如荒芜的宅院一样,象征着遥远的过去,这段过去已从当时人们的生活中缓缓退场,但却依然对人们构成恐吓和威胁。所谓“废宅”,最初只是无人居住,后来才逐渐变得令人厌恶。人们对废宅的恐惧伴随的也是更强烈的好奇心,毕竟马宅曾经如此名扬四方。当然,多数人并没有踏入废宅的勇气,而是共同等待着英雄的出现。这也是许多废宅小说常见的叙事模式。废宅原有的排斥性越强烈,将它转危为安的举措也就越会被感念。大众都在热切关注,但只有进入空间的英雄拥有对空间内部描述的话语权。虽然韦协律兄不是这篇小说的作者,但他是故事内容最初的叙述者,一切后来的修饰描摹、文学加工,都须以他的第一版叙述为基础,而那只被他系于床脚的古鼎就是他最强有力的证据。人们可以听他讲述废宅历险,可以进入凶险解除后的宅院探看,甚至可以协助他砸毁古鼎,见证它碎裂后“染染有血色”的异象,从而参与到废宅历险的最后一个环节中,也更加笃信韦生的叙述。这一批围观者将以二级亲历者的身份继续传播故事。
二
相较于韦生的经历,下面这个发生在永平里的故事,探索废宅的过程更加曲折:
元和十二年,上都永平里西南隅,有一小宅,悬榜云:“但有人敢居,即传元契奉赠,及奉其初价。”大历年,安太清始用二百千买得,后卖与王姁,传受凡十七主,皆丧长。布施与罗汉寺,寺家赁之,悉无人敢入。有日者寇墉,出入于公卿门,诣寺求买,因送四十千与寺家。寺家极喜,乃传契付之。有堂屋三间,甚庳,东西厢共五间,地约三亩,榆楮数百株。门有崇屏,高八尺,基厚一尺,皆炭灰泥焉。墉又与崇贤里法明寺僧普照为门徒,其夜,扫堂独止,一宿无事,月明,至四更,微雨,墉忽身体拘急,毛发如磔,心恐不安,闻一人哭声,如出九泉。乃卑听之,又若在中天,其乍东乍西,无所定。欲至曙,声遂绝。墉乃告照曰:“宅既如此,应可居焉。”命照公与做道场。至三更,又闻哭声。满七日,墉乃作斋设僧。方欲众僧行食次,照忽起,于庭如有所见,遽厉声逐之,喝云:“这贼杀如许人!”绕庭一转,复坐曰:“见矣见矣!”遂命墉求七家粉水解秽。俄至门崇屏,洒水一杯,以柳枝扑焉。屏之下四尺开,土忽颓圯,中有一女人,衣青罗裙、红袴、锦履、绯衫子,其衣皆是纸灰。风拂,尽飞于庭,即枯骨籍焉。乃命织一竹笼子,又命墉作三两事女衣盛之,送葬渭水之沙洲。仍命勿回头,亦与设酒馔。自后小大更无恐惧。初郭汾阳有堂妹,出家永平里宣化寺。汾阳王夫人之顶谒其姑,从人颇多。后买此宅,往来安置。或闻有青衣不谨,遂失青衣,夫人令高筑崇屏,此宅因有是焉;亦云:青衣不谨,泄漏游处,由是生葬此地焉。[2]2725
故事中的废宅在寇墉到来之前已背负了十七条人命,称得上是臭名昭著,每一次房屋易主,其恐怖指数都随之增长一级,关于它的传说也更具威慑力。寇墉在求买之前一定也对此有所耳闻,但他是有备而来。他的“日者”身份给故事增添了一层独有的色彩,沟通阴阳两界,调和人与超自然的关系是他的本色当行。而事实证明,这一处废宅形成的原因正在于生者与亡人之间沟通渠道的缺失。这不仅仅是一个亡魂的故事,也关乎一段不甘被忘却的往事。
揭开这段往事的过程步骤清晰,这也是故事的特别之处。第一天晚上,寇墉独自在废宅过夜,听到了仿佛来自九泉之下的诡异哭声,与多数闻声丧胆的普通人不同,寇墉表现出了超凡的胆识,他得出的结论是:“宅既如此,应可居焉。”在这第一步,叙述者的素材基本上可以看作是寇墉的个人陈述。从第二天晚上开始,寇墉请僧人普照陪同在宅中过夜,并请普照帮助做道场,连做七天。寇墉似乎已经推断出了废宅闹鬼的原因,所以他的举措就是先超度亡魂。到了这一步,他又比多数人高出了一筹。这时候普照的加入使原始叙述者变成了两位,他和寇墉共同提供了第二步的故事内容。七天之后,寇墉又邀请一众僧人前往,共同见证剧情发展的高潮。虽然施展法术的还是普照和寇墉二人,但故事的讲述权已被分摊到了一群人手中。从头到尾,征服废宅的过程持续了九天,九个夜晚在重复中也包含着变化,叙事的详略节奏也随之调整——相同的部分径行略过(比如第二天的“又闻哭声”和接下来“满七日”的道场),而变化的部分则详加描述(比如最后一天的降妖仪式)。寇墉独宿废宅的第一天最具挑战性,挺过了第一关也就成功了一半。中间的七天是首战之后、决战之前的风平浪静,机械的重复不仅放慢了叙事的节奏,也稍稍舒缓了人们紧张的情绪。最后一天经过密集的法事和精心的迁葬,英雄们终于镇伏了凶患,废宅之名被洗刷一新,“自后小大更无恐惧”。
与马镇西宅的故事不同,这篇小说的作者是在结束了对废宅历险的叙述之后才揭晓宅第的来历,寇墉和普照等人顺利禳除了邪祟,但可能也并不清楚邪祟出现的原因是什么。关于废宅空间的记忆,直到故事的最后一句方才拼凑完整,这里为害的源头不是古物成精,而是冤魂不散。主故事的后面附缀着一个子故事,它不光讲述了废宅形成之前的往事,也解释了现有空间的一个显著建筑特征,而作者在故事开始时埋下的伏笔至此方得到呼应。寇墉买下废宅时,看到“门有崇屏,高八尺,基厚一尺,皆炭灰泥焉”,后来终于知道是王夫人为防青衣“令高筑崇屏,此宅因有是焉”。大门内建造屏风是唐代宅院常选用的做法,不过屏风规格通常与宅院的整体风格相衬①参见《山西长治唐王休泰墓出土明器住宅》,收入傅熹年《中国古代建筑史》(二),471 页。。然而,故事中的宅院“有堂屋三间,甚庳”,堂屋尚且十分低矮,却建有高八尺、基厚一尺的屏风,会让读者初读之下感到反常,直至读完全文方能晓悟。这扇屏风也是废宅形成的直接原因,青衣从身体到灵魂都被拒斥门外,由此产生的哀怨、憎恨无法申诉,寂寂无闻,最终在主人死后将整个宅院变成了她哭泣不绝的诉冤台和发泄仇恨的围猎场。人们与居所之间的纠葛关系不仅在生前十分紧密,即便是化成鬼魂之后,依然在延续这种关系。如果说废宅是承载这段记忆的空间,那么屏风就好像是空间内最能凝聚记忆的碑刻,用看不见的文字告诉人们:往事并不如烟。
在其他一些例子中,旧的空间里虽然没有冤魂,但留下了重要的信息,如果新的主人不以为意,也会招致厄运,比如下面这则故事:
新昌里尚书温造宅,桑道茂尝居之。庭有二栢树甚高,桑生曰:“夫人之所居,古木蕃茂者,皆宜去之。且木盛则土衰,由是居人有病者,乃土衰之致也。”于是以铁数十钧,镇于栢树下,既而告人曰:“后有居,发吾所镇之地者,其家长当死。”唐大和九年,温造居其宅,因修建堂宇,遂发地,得桑生所镇之铁。后数日,造果卒。[2]1035
桑道茂《旧唐书》有传,其人善阴阳五行之术,能预知灾祸,名震一时①《旧唐书》卷一九一,5113 页。。因此不论本事真假,他在故事中评定并修改风水的行为都非常符合他的身份。温造曾任礼部尚书和兵部侍郎,卒于大和九年(835),也与故事所述相符。温造为官口碑不错,然而“于晚年积聚财货,一无散施,时颇讥之。”②《旧唐书》卷一六五,4318 页。如果确有其事,他在购得桑宅并修建堂宇的时候或许也遭到了时人非议。故事中的温造对前任房主的诫言也许是毫不知情,也许是明知故犯,总之他的侵犯行为直接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在精心修缮之后,看似全新的空间其实无法摆脱旧空间的烙印,柏树尚在,原有的威胁并未清除,反而是对威胁的阻遏力量因新任房主对物质生活的追求而被贸然终止了。新人以为即将可以展开新生活的时候,其实过往的记忆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这个空间,一旦有人触发机关,就会在新的空间中爆发。
虽然空间存储着记忆,但人们却太容易忘却,因此有时候,阴间的魂灵需要时常提醒阳世的人,向他们诉说遥远的往事,并请求他们帮助自己完成心愿。许多迁葬类的小说都体现了这种阴阳两界的碰撞,比如关于史万岁的故事:
待贤坊,隋左领军大将军史万岁宅。其宅初常有鬼怪,居者辄死。万岁不信,因即居之。夜见人衣冠甚伟,来就万岁。万岁问其由,鬼曰:“我汉将军樊哙,墓近君居厕,常苦秽恶。幸移他所,必当厚报。”万岁许诺,因责杀生人所由。鬼曰:“各自怖而死,非我杀也。”及掘得骸柩,因为改葬。后夜又来谢曰:“君当为将,吾必助君。”后万岁为隋将,每遇贼,便觉鬼兵助己,战必大捷。[3]67-68
故事的开篇与上文讨论的两篇同为一个套路——废宅杀人,恶名昭著,同样也有英雄入住废宅,迎接挑战。这里的英雄史万岁未来的身份是一名将军,这一点上他与汉将军樊哙多了一层共性,也多了一层成功沟通的可能③史万岁《隋书》有传,见魏征等《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 年版,卷五三,1353-1357 页;樊哙传见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版,卷九五,3197-3206 页。。不论如何,樊哙墓在隋代时应当已不可辨认,否则人们不会在上面建宅。从当年的陵墓到今天的宅第,空间上看起来已经完全改头换面,可是时间积累下的东西超越了它所侵蚀的东西。纵然没有任何物质遗迹的依托,樊哙为大汉建国立下的丰功伟绩却依然铭刻在人们的脑海中,相信史万岁本人对他也满怀尊敬,加上樊哙请求迁葬也有十分正当的理由(“墓近君居厕,常苦秽恶”),风水观念自古至今皆广受重视,因此史万岁义不容辞。对于此前“居者辄死”的情况,樊哙的解释是“各自怖而死,非我杀也”。这与寇墉的故事一样,再次证明了所谓废宅的形成,不过是由于一段湮没的往事。当谜团被破解,此前所有的废宅叙事也就随之终结了。然而,这则故事的特别之处在于,史万岁如约为樊哙迁葬之后,樊哙的魂灵并没有就此与他诀别,樊哙所谓的“必当厚报”在故事的后半部分形成了另一个独立的叙事。一方面,迁葬之后,樊哙的尸首在肉体上已远离了史万岁宅;另一方面,他在精神上却一直伴随史万岁左右。有关樊哙的记忆,并没有因为他的安息而休止,反而通过史万岁的经历而一再被激活。
传统的显身求葬小说按照结果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得偿所愿型,求葬者通常也会提供厚报;另一类是无视请求型,一般生人都会遭到报复①更多讨论参看张玉莲《墓葬与古小说》,南开大学2009 年博士论文,84-115 页。。史万岁的故事中,年轻的将领得到了德高望重的老将军的报答,在“善恶有报”的寓意之外,樊史二人的身份也值得关注。二人都是开国名将,在建立王朝的功勋方面具有很大的可比性。此外,《唐两京城坊考》载史万岁宅与樊哙墓都在待贤坊内②见《唐两京城坊考》卷四,126 页。,这在地理空间上为故事提供了逻辑基础。故事发生时史万岁尚不是将军,他建功立业多集中在搬入新宅之后,人们于是很容易在二者之间寻求关联。当然,史万岁本人,而不是公众,才是这一传奇叙事的首创者,毕竟“每遇贼,便觉鬼兵助己,战必大捷”这样的体验只属于他一个人。他不仅分享了他与樊哙的迁葬故事,也透露了他每每险中取胜的原因。
史万岁对个人经验的描述构成了以上叙事最核心的部分,然而历代史地学家对故事最根本的问题,即史万岁宅和樊哙墓的方位其实有些争议。《史记》对樊哙墓的位置没有具体记载,骆天壤则在《类编长安志》中称:“汉樊哙墓在樊川南原上”③骆天壤《类编长安志》见《宋元方志丛刊》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 年版,《类编长安志》卷八,350 页下。,也就是说它并不在待贤坊。樊川是樊哙的封地,位于长安南郊,樊哙葬于樊川似乎合情合理。不过另一种可能是樊哙初葬于待贤坊,后来迁葬樊川,而帮助迁葬的人就是史万岁。当然故事也可能完全出于虚构,但它表明了作者,或是史万岁本人,如何利用长安的历史和地理资源来塑造史万岁的正面形象。
三
长安也是汉代的都城,虽然汉长安城地处唐长安的西北方位,在实际地理空间上有所偏离,但汉唐两代的都城居民可能在生活范围上有很大的重合。汉楚王戊太子的故事就提供了一个例子:
宣政殿初就,每夜梦见数十骑,衣鲜丽,游往其间。高宗使巫祝刘明奴、王湛然问其所由。鬼云:“我汉楚王戊太子,死葬于此。”明奴等曰:“按《汉书》,戊与七国反诛死,无后,焉得其子葬于此?”鬼曰:“我当时入朝,以路远不从坐,后病死。天子于此葬我,《汉书》自有贻误耳。”明奴因宣诏与改葬。鬼喜曰:“我昔日亦是近属豪贵,今在天子宫内,出入不安,改卜极为幸甚。今在殿东北入地丈余,我死时天子敛我玉鱼一双,今犹未朽,必以此相送,勿见也。”明奴以事奏闻,有敕改葬苑外。及发掘,玉鱼宛然见在,棺椁之属,朽烂已尽。自是其事遂绝。[3]6-7
这也是一个显身求葬的故事,请求也同样来自一个汉代的亡魂;但与樊哙不同,戊太子请求迁葬不是因为他的陵寝靠近污秽的地方,而是因为“今在天子宫内,出入不安”。这里提到的天子宫是指唐大明宫,634 年太宗李世民始建,662 年高宗李治扩建,最终取代太极宫成为唐代帝王的居所与处理朝政的地方。戊太子亡魂出没的宣政殿是大明宫中仅次于含元殿的第二大朝政大殿,位于大明宫的中轴线上,是皇帝主持朝会和举行礼仪的场所④见李林甫等《唐六典》,北京:中华书局1992 年版,卷七,218-219 页。。一个汉代的太子被葬在大唐帝国皇权的中心地带,而昔日的豪贵早已被新的权威取代,因此感到十分不自在,又无力抗衡,只有选择自行离开。由此也可见中国文化中的名位礼法观念根深蒂固,若是政治地位不及,即使跨越时代仍然需要避让,小说对此也作出再现。
戊太子的自述为当下的空间补充了一段被人们忘却的记忆,这段记忆关乎地下埋葬的墓主身份,还揭示了一个官方史书贻误的真相。“今尤未朽”的一双玉鱼为墓葬的存在和戊太子的自陈提供了佐证,让故事显得真实,又增添了神秘的色彩。故事中,层累的过往以不同的方式被存储和复原。首先,楚王戊太子本人的讲述构成了内部故事的回溯,如前所说,与刘明奴、王湛然,甚至作者本人等大多数人熟知的《汉书》记载并不一致。换言之,内部故事挑战了外部的主流观念,挖掘出了遗失的记忆。这则叙事正是建立在这样的挑战与挖掘之上。其实,寇墉、史万岁和戊太子的故事都象征着记忆与遗忘之间的拉锯战。一些偶然留存下来的旧物或遗迹可能会帮助人们搜集到曾经遗失的记忆并重塑过往的经历。一旦记忆和经历都被重构,原有的空间将得到极大地丰富。
由于汉唐两代都城在空间上的部分重合,汉代亡魂出没于唐人生活空间在叙事上很容易获得真实感。而同样位于唐长安西北方的秦都咸阳,也可大致被认作是唐长安的前身,因此在故事中,秦代的亡魂也理所当然地出现在唐代长安及其周边地带:
赵佐者,天宝末补国子四门生。常寝疾,恍惚有二黄衣吏拘行至温泉宫观风楼西,别有府署,吏引入。始见一人如王者,佐前拜谒,王谓佐曰:“君识我否?”佐辞不识。王曰:“君闻秦始皇乎?我即是也。君人主于我家侧造诸宫殿,每奏妓乐,备极奢侈,诚美王也,故我亦如此起楼以观乐。”因访问人间事甚众。又问佐曰:“人间不久大乱,宜自谋免难,无久住京城也。”言讫,使人送还。[2]2656
按宋敏求《长安志图》,秦始皇陵位于观风楼西南(故事中说“观风楼西”稍有出入)①见《骊山宫图》,出宋敏求《长安志图》,收入《宋元方志丛刊》第一册《长安志图》卷二,210 页下。,而唐玄宗曾临幸观风楼,并曾在彼接受朝贺②见《旧唐书》卷九,224,227 页。。作为一代雄主的秦始皇,其才能、智慧、胆识、成就等各方面在唐玄宗面前都毫无愧色,且对后者贪图享乐的作风似乎还颇有微词,因此他不像汉楚王戊太子一样在面对新主的威权时惴惴不安而主动避让,反而他还饶有兴致地自己也另起一楼在旁观赏。不过,这则故事最突出的地方是关于安史之乱的预言。安史之乱以后的许多小说都试图描写预示叛乱的信号,比如有些提到了种种超自然的异象③如《太平广记·安禄山》卷二二二,1702-1703 页;《太平广记·杨国忠》卷三三五,2660 页;《太平广记·天宝甘子》卷四一○,3333 页。;有些通过神仙之口作出预警④如《太平广记·成真人》卷二五,221 页;《太平广记·李遐周》卷三○,197 页。;此外,许多史学家都认定宰相李林甫对于安史之乱的发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此还有不少故事热衷于预言李林甫的命运和随之而来的王朝动乱⑤《太平广记》收有多篇以《李林甫》为题的故事,如《太平广记》卷一九,129-131 页;卷三六二,2876-2877 页;卷四五一,3688 页;卷四五七,3739 页。。对于这个故事来说,首先,骊山宫与秦皇陵在方位上的毗邻为其提供了叙事基础,遥远的秦朝与当下的唐朝通过空间被联系在了一起。接着,由死去的秦始皇提醒一位唐代的国子门生预防即将来临的灾祸,这看似荒诞的情节其实在唐代小说中并不稀见。亡灵往往拥有超越时代限制的记忆和见识,可以随意追忆往事并预言未来,而小说作者也往往会以亡灵的角色为掩护来表达自己在现实中难以直陈的理念⑥相关讨论可参看李剑国、韩瑞亚(Rania Huntington)《亡灵忆往:唐宋传奇的一种历史观照方式(上、下)》,文刊《南开学报》2004 年第3 期,1-11 页以及2004 年第4 期,97-105 页。。通过秦始皇之口,本篇作者对玄宗沉迷宴乐的批评也被堂而皇之地传达出来。
尽管能够预知未来,秦始皇也无法阻止灾祸,他只能劝诫赵佐离开长安。长安再次成为焦点,这个历经多个王朝更迭的都城长期以来都是政治文化的中心,也积累了许多漫长而不可磨灭的记忆。正因为长安的核心地位,它始终处于权力斗争的漩涡,见证着王朝的大起大落,是荣耀与祸患的结合体。长安的无限可能与极端不确定性吸引着四面八方的人,上演着异彩纷呈的故事,使它成为小说的理想背景。
结语
上文讨论的叙事作品中的种种“废宅”,其形成的直接原因各有不同:有的是古物成精,有的是冤魂无诉,有的是请求迁葬,也有的是后人违前人之诫,或是前人向后人预警,但其背后隐藏的都是一段湮没的记忆,它一刻也不曾消弭,只是暂时被封存。那些饱含冤屈、愤怒、不安的记忆不甘于就此泯灭无闻,因此在其栖身的空间内不断呻吟、啜泣、控诉。故事中生人的恐惧看似来自于亡魂的侵扰,实际上来自对过往的无知。物质空间替健忘的人们承载着沉甸甸的记忆,在适当的时机让这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得闻于世,进而揭晓隐秘的真相,还躁动的空间以安宁。唐小说中废宅叙事的人物、情节虽各有千秋,但套路大致相同——事出皆有因,废宅叙事的主旨就是挖掘这个“因”,对废宅险境的细致描画最终都是为了托出埋没其下的历史记忆。托出记忆的过程可能直截了当,也可能曲折繁冗,叙事随着记忆的逐步拼凑完整而徐徐展开,而记忆本身使建筑空间的层次也渐趋立体、丰富。在这样的废宅叙事中,生死延续,身灭魂存;人们与居住环境之间的纠葛超越了生死的界线;而风水观念和名位礼法的等级制度跨越时代始终受到重视。我们今天阅读这类作品,也应当透过封建迷信的表面来理解当时人对待历史、对待记忆的态度,他们因为科技的落后和识见的局限而恐惧废宅、惧怕鬼魔,乃至以讹传讹,自然与不断发展进步的当代文明是相违背的,但那正是最真实的唐人的信仰空间。如果说考古发现让我们看到了过往的物质遗存,那么文学则为我们还原了古人精神世界的本来样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