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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异文化和异语言的世界中行走
——浅析多和田叶子的日语及德语作品

2021-12-04季文心

吉林省教育学院学报 2021年11期
关键词:脚后跟和田德语

季文心

(南京工程学院,江苏南京211167)

多和田叶子于1960 年出生于东京一个书商家中,自幼对语言异常敏感,12 岁便立志成为嬉皮士或是作家。1978 年多和田叶子进入早稻田大学攻读俄罗斯文学专业,不久后踏上欧洲之旅,先后到达莫斯科、华沙、柏林、汉堡等地。正是这次异国之旅让多和田叶子感受到了异国语言和文化的魅力,也促使她不久后移居汉堡,先后在汉堡大学和苏黎世大学攻读德国文学,获得硕士和博士学位。同时她也开始尝试用日语和德语进行双语写作,并先后在日本和德国发表其作品。1991 年,她的日语小说《失去脚后跟》获得群像新人奖,1993 年,日语小说《狗女婿上门》获得第108届芥川文学奖。多和田叶子的德语作品也在德国获得了认可。1996 年,她获得了德国沙迷索文学奖,该奖授予不以德语为母语的优秀作家,多和田叶子成为获得此奖的第一位日本人。2016 年,她又成为首位荣获德国著名文学奖克莱斯特奖的亚洲作家。2018 年,多和田叶子凭借小说集《献灯使》获得美国全国图书奖首届翻译文学奖。

一、日语小说《失去脚后跟》中的异文化体验

常年在海外生活的经历使得多和田叶子对异文化有着深刻的认识,同时具备日德双语写作的能力。然而多和田认为,只有《失去脚后跟》是她必须用日语才能创作的小说。小说讲述了一个梦魇般的故事,女主人公“我”通过文件结婚来到遥远的异国他乡,与未曾谋面的丈夫开始共同生活。然而婚后“我”却从未见过丈夫的面,只是在睡梦中与丈夫有过身体接触。在这完全不同的异国文化圈中,“我”不被人理解,也无法与周围的人交流,孤立无援地生活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最终,“我”不愿忍受这样的生活,让锁匠撬开丈夫紧闭的房间门锁,却看见房间的正中间躺着一只死了的鱿鱼。

人在异文化中的经历是多和田叶子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主题。在小说《失去脚后跟》中,初来乍到的女主人公刚到达这个陌生城市的火车站时,便觉得天花板和地面似乎变得倾斜了,每个人都在踉跄步行,她盯着地面看,头也发晕。在小说的开篇,主人公的身体已经开始对异国城市发生了排斥反应,并产生了跨文化适应过程中“文化休克”的心理。“文化休克”是美国人类学家奥伯格在1960 年首次提出的概念,主要指一个人初次进入异质文化时在生理和心理上产生的不适。[1]除了身体上的排斥反应,主人公甚至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死去的人,一个面如死人的人,一个刚刚出世的幼儿,一个摘下来不久死去的水果。”[2]在这个街镇里,没有一个人了解“我”,“我”不是一个成熟的生命体,没有掌握这个城市的文化制度,与这个陌生的世界格格不入。

主人公慌忙地离开车站,在小镇的街道上茫然地望着路边的孩子们。“我猛然回过头去,发现了一个女孩蹲在我的后面,正要去摸我的脚后跟。我连忙抽出自己的脚,就像怕人触摸自己的伤口一样。”[2]“脚后跟”是本篇小说中多次提到的一个重要意象,它也是人行走时的重要支撑。小说一开始便描写了“我”对脚后跟的敏感,“我”把脚后跟视为伤口,并认为自己的身体在异国有所缺失,而“我”唯恐别人看见这种缺失,反映了人在异文化环境中产生的不安和紧张情绪,并且害怕被人嘲笑的心理。孩子们无意间唱起的童谣仿佛暗示了“我”接下来的命运。“旅游的小鱿鱼,让我看看你的脚后跟,没有脚后跟的话,你就上不了床。”[2]“旅游的小鱿鱼”实际上隐喻的就是主人公本人,这种软体动物也没有脚后跟,被削去耳朵的鱿鱼无法控制游动的方向,主人公也同它一样在生活中苦苦挣扎。

为了不再承受人们异样的目光,“我”决定去医院寻求修复和治疗。“我”请教一位护士长,脚里要是装进塑料的话,会有什么后果?护士长打开抽屉,取出一本名叫《对异文化和脚后跟的社会医学性考察》的小册子。在这一幕场景中,脚后跟同异文化联系在了一起,其象征涵义就逐渐显现出来,脚后跟的缺失实际上隐喻了人离开了熟悉的文化环境和符号体系。如同人失去脚后跟无法平衡站稳一样,在异文化中,人也因各种不适应而处于一种跌倒的状态。但对于修复脚后跟的态度,主人公的心态是十分矛盾的,她想要修复脚后跟的同时,又拒绝修复它,她不仅遗失了护士长给的小册子,而且在一次帮店老板处理鱿鱼时,她想:“这种软体动物,用十只没有脚后跟的脚在水里上下左右自由自在地划动。我要是真的没有脚后跟的话,照理说也可以倒着走。说实话,我觉得这样反而很好。”[2]从这一段中我们可以看出主人公在异文化中的矛盾心态,一方面感到失去脚后跟的压力与困惑,另一方面又觉得这种状态也不错。没有脚后跟的“我”也在努力适应这个陌生的社会,为了能了解当下人们的生活习惯,“我”甚至走进了一所学校去学习,学习沐浴的知识、在商店买东西的方法等等,实际上我是为了学习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以便适应新的文化环境。韩裔美国学者金洋咏认为,跨文化适应是“人类进入一种新的文化并遇到对抗环境时努力达到平衡的本能。”[3]“我”努力地想融入这个城市的生活,然而这一切似乎都是徒劳的,最终“我”还是无法进行正常的生活,阻碍这一切的便是我的丈夫。

我与这个陌生城市的唯一联系就是“我”的丈夫。尽管我们住在一个房子里,“我”却没有见过丈夫,他一直躲在一个上了锁的黑屋里,并经常从门缝里窥视“我”的行动。在白天我无法见到丈夫的真实面目,到了每天夜里,丈夫却以不同的面貌出现和“我”亲热,他的形象和性格在我的想象空间中尽情变化,临走时茶杯下都会压着钞票,“钞票”隐喻的是被金钱异化、扭曲的夫妻关系。有一次,丈夫大发雷霆,并且把圆珠笔捅进我的耳朵里。黑色的墨水浸透了我的耳膜,进入到了我的身体。丈夫说:“墨水进到你的身体里,你就和我是一伙的了。”[2]这里的“墨水”已经隐隐揭示出丈夫的异化和它的真实形象,而婚姻关系的不平等也加速了“我”的反抗。

小说的结尾也颇具震撼,主人公终于下定决心,撬开门锁,发现她的丈夫不过是一只死了的鱿鱼。主人公不仅在不同文化中进行“越界”,其“鱿鱼”丈夫还跨越了物种之间的界限。在多和田的早期作品中,多次出现了人类变成鱼类的描写,例如她的德语小说《沐浴》。“鱿鱼”丈夫是典型的男性异化形象,“异化”是现代社会的一个普遍现象,它不仅成了文学作品中最热门的主题之一,而且还形成了一股世界性的文学思潮。[4]主人公把异类丈夫的死亡视作真正的解放,她不必再投射和幻想丈夫的形象,不必再忍受扭曲的婚姻关系,主人公接受了自己内心的异质性。“鱿鱼”丈夫的死亡也体现了异质文化圈差异的不可跨越性,以及人与人关系的隔膜和畸形。

小说中除了“脚后跟”这个隐喻外,还使用多个隐喻。在文章的结尾,主人公发现了丈夫的尸首后,不断说着“首先,它不是我杀的,我只是要把自己的鸡蛋和笔记本取回来,才请人家把门撬开的。”[2]主人公从故乡带来的只有“笔记本”和“鸡蛋”,“鸡蛋”象征着在新环境的新生,“笔记本”原本记载了过去的故事,然而丈夫却拿走了我与家乡产生关联的两个物品,拿走了“我”的过去和“我”曾经的思想意识。主人公通过重新找回这两件物品,表明了“我”的再一次重生,在异文化的艰难处境中依然保留了自我。

小说结尾处丈夫的异化让人不禁联想到卡夫卡的作品。巧合的是,在一次采访中多和田叶子透露,她最喜欢的作家正是德语小说家卡夫卡。卡夫卡作品中常常描写由于沉重的肉体和精神上的压迫,人变为异种的故事。受他的影响,多和田叶子的文学世界中也充满了象征意味和荒诞色彩。在多和田的多部日语小说中均能发现将丈夫视为异类的主题,比如获得芥川奖的作品《狗女婿上门》。

总的来说,多和田叶子日语小说的特点之一是多借用民间故事和传说。《失去脚后跟》这部小说是基于十八世纪的日本,人们惊讶于荷兰人穿着的传统木鞋,木鞋的样式让许多人相信这样的传言:“荷兰人没有后脚跟。”[5]多和田叶子日语小说的另一个特点是小说中暗含了各种各样的隐喻,例如“脚后跟”、“鱿鱼”以及“鸡蛋”和“笔记本”等诸多隐喻。隐喻是文学的基本特征,也是情境的载体。多和田叶子通过各种隐喻丰富了其文学作品的表现力,拓展了读者对作品的情感认知和审美体验。

二、德语随笔《从母语到语言母亲》中的异语言体验

多和田叶子除了创作日语小说外,在德语创作方面也收获颇丰。至1987 年迄今已发表小说、随笔集、戏剧共二十余部。本文将以1996 年在德国发表的随笔集《护身符》为例,解析多和田叶子的异语言世界。

《护身符》中共有18篇散文随笔,描写的是一位初来乍到德国的日本年轻女性带着自己独特的视角观察德国人的日常生活,其中文化和语言陌生感的体验是这部随笔集的重点。虽然这本随笔集同多和田叶子本人的经历相似,看似是她自己生活的随感,但实际上是多和田叶子自己设定和导演的一部虚构作品,作为外来文化的视角从外部来看待德国的语言文化和日常生活的种种细节。关于这样的视角,多和田叶子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表示:“从内部看某种文化并加以描述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从内面看,每一种文化都是理所当然的……只有通过从外部的观察才能描述一种文化。”[6]

《护身符》其中一篇文章《从母语到语言母亲》讲述的是主人公初来德国学习德语的经历。文中描写道:“每一个平常的办公生活对于我来说都是一连串谜样的情景。……虽然我的新办公环境让我感到并不陌生:一支德国的铅笔与一支日本的铅笔几乎没有差别。但是铅笔不再叫做“Enpitsu”,而是“Bleistift”。德语单词“Bleistift”让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我现在在使用一样新的东西。当我必须用新名字称呼铅笔的时候,我就有一种轻微的愧疚感。”[7]正如美国人类学家E.萨丕尔(Edward Sapir)所说,“语言的词汇多多少少忠实地反映出它所服务的文化”。[8]“我”的这种“愧疚感”来自于“我”必须抛弃原来文化赋予的对事物的命名方式,接受异文化赋予事物的新名称。主人公直到那时才意识到“我和我的铅笔的关系是语言上的。”[7]索绪尔说:“语言符号连接的不是事物的名称,而是概念和音响形象。”[9]这里说明了,语言符号指出的不是真正的客观世界,而是各个语言群体对外界事物的认识,暗示了语言符号的民族性和文化内涵。[10]在这个层面上,多和田叶子消解了索绪尔提出的“能指”和“所指”的联系,符号形式和符号意义的关联不再统一,符号的意义由语言外的因素所决定。

接受新名称带来的愧疚感在随后的描述中却发生了变化,主人公非常喜欢使用打字机打字,她认为,打字机并没有改变一个事实,即德语不是她的母语,但是她却因此多了一个新的语言母亲。这里多和田叶子使用了一个语言游戏。“母语”的德语写法是“Muttersprache”,多和田叶子拆开了这个词,将词的两部分重新对调了位置,创造了一个新的词“Sprachmutter”,即“语言的母亲”。她认为:“如果人们有了一个新的语言母亲,人们就会经历第二个童年。”[7]这里我们能明显地发觉,多和田虽然面对异语言、异文化有诸多不适应,但在学习新语言的过程中她又找到了新生,获得了成长。正如她和富冈多惠子的谈话中这样说道:“我从未接触过异质语言,所以我的生长非常之慢。我觉得去德国之前,根本没有任何生长的机会。”[6]就像一个孩子一样,主人公不仅仅获得了一位母亲或是一种新语言,而是获得了一种跨越语言规则的可能性以及进行语言实验的乐趣。

文中的最后也充满了象征意味,当谈到主人公最喜欢的文具时:“我最喜欢的文具便是拆订书钉时使用的起钉器,它奇妙的名字表现了我对异域文化的渴望。……在异国语言里,人们就像起钉器一样,它远离了原本装订好的一切。”[7]“起钉器”的德语名称是个复合词,由“Heftklammer”和“Entferner”两部分组成,意为“订书钉”和“远离者”。多和田叶子喜欢起钉器这个名词,反映了她渴望远离“原本装订好的一切”,也就是日本语言和文化带给多和田叶子的一切。母语对于多和田叶子来说是一种狭窄的语言空间,限制她获得思想上的语言自由,阻止她发现更广阔的语言视野。因此,多和田叶子把用外语写作视作一种自由,她像使用起钉器那样,拆开自身文化带给自己的束缚,投身到完全陌生的异国文化中去。

可以说,多和田叶子的德语随笔大多是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以异乡人的视角去看待异国的语言和文化。而她不仅是观察者,同时也进行语言的实验,例如前文中提到的语言的母亲“Sprachmutter”。正如多和田叶子所说:“我的德语并不好,我用德语写作的目的,就是要写出和以德语为母语的人完全不同的德语。相反,我在用自己的母语创作时,就是要破坏‘华丽’、‘出色’的日语。我不想成为出色地同时使用两种语言的人,也不想成为用一种抛弃另一种的人,我的目的是两种语言都要用、两种语言都破坏。”[6]这种“破坏”可以理解成一种再创造,一种语言和思想上的重构,重构出一种新的语言,而这种新语言则是通过德语和日语两种语言文化的相互作用而形成的。多和田叶子通过对语言进行创造性的“毁灭”找到新的语言风格,某种程度上来说,多和田叶子在语言和文化的世界中即是打破者,又是创造者。

三、总结:异文化和异语言下的冲突与融合

多和田叶子的日语小说和德语随笔虽然语言不同、形式不同、题材不同,但表达的主题却都是对异文化和异语言的思考。日语小说《失去脚后跟》体现了人在异文化中的无所适从,与异国陌生世界的格格不入,以及人与人关系的隔膜和畸形,主人公最后通过保留自我,在异文化中找到了自己的落脚之处;而在德语随笔《从母语到语言母亲》中,多和田叶子用外来的陌生视角去观察异国的语言,进行了跨越母语的旅行,打破了语言的传统习俗,在异语言的环境下建立起了语言与文化的桥梁。

在多和田叶子的文学世界中,异国语言和文化同本国语言和文化既有冲突又有融合。因此,多和田叶子在日本文化和德国文化之间建立了一个中间地带,在这个中间地带中,语言和文化不再是静止的、封闭的,而是开放的、可以重新建构的。多和田叶子不属于东西方任何一种文化圈,而是主动置身于日、德两种文化和语言相互作用、交错、冲击中,体会文化和语言在中间地带的乐趣,成为了一个“边缘化”的、有鲜明特点的作家。

多和田叶子是一名在不同语言和文化中书写的越界者,她的双语写作对于文学在多语言世界中实践是具有代表意义的。在不同语言和文化相互渗透和变换的当今世界中,多和田叶子的作品超越了民族性,走向了世界,被不同国家不同文化的人所接受,充分表明了当代文学多元化的发展趋势,而她也成为了德国移民文学中的佼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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