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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议《牡丹亭》中的情

2021-12-04

关键词:柳梦梅杜丽娘汤显祖

蓝 青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5)

汤显祖的《牡丹亭》自问世即引起轰动,“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1]。王思任称:“《牡丹亭》,情也。”[2]852该剧抓住一个“情”字,在中国审美文化史上首次将“至情”激昂到超越传统意识的高度,正所谓“搜抉灵根,掀翻情窟,为从来填词家屐齿所未及”[3]166。《牡丹亭》集中体现了汤显祖一生追求的“至情”理想,不仅为“临川四梦”之翘楚,亦代表了明代戏曲的最高成就。然而遗憾的是,目前学界对《牡丹亭》思想意蕴的研究仍存在片面性,对情的阐释大都建立在“以情抗理”的基础上。如叶长海先生将学界主要观点归纳为“通过对情欲这种人性的肯定,批判了理学对人性的扼杀”,或者说“杜丽娘对情的追求,是对封建婚姻制度的反抗,是对资本主义萌芽时期新思潮的热烈鼓吹”[4]。汤显祖的确反对以理抑情,但他的目的在于情理和谐,而不是扬情弃理。学界往往过于强调情与理的矛盾对立,而忽视了二者统一同源的一面。如仅着眼于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爱情线,忽略了杜宝的文治武功线,将“情”的内涵解释为儿女恋情及个性自由,遗漏了汤显祖通过杜宝形象所传递出的道德情感,甚至将杜宝视为顽固不化的封建统治阶级。又如《牡丹亭》的结局,一般都认为《圆驾》一出采用了中国古代戏曲最典型的大团圆形式,近年来也有少数学者从“封建礼教的强大”角度,指出结局“拒认亲”的悲剧性。实际上,杜宝拒认亲有着更复杂的原因,不应简单理解为情与理的冲突,之所以会出现以上种种缺憾,在笔者看来,这在一定程度上源于对《牡丹亭》“情”的内涵缺乏全面深入的分析,故本文拟从晚明文化思潮和汤显祖生平思想入手,对《牡丹亭》中“情”的内涵意蕴进行深入探索,以期对《牡丹亭》主题研究有所助益。

一、“以人情之大窦,为名教之至乐”

汤显祖在《牡丹亭》卷首题词中指出:“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5]1552这段经典言论广为研究论著所征引,以作为汤显祖“以情反理”的证据。“情不知所起”一句,强调“情”的自发性,这种天赋的自然情爱不应被扼杀,这显然是针对程朱理学以理抑情的观念而发。然而,汤显祖在坚持“情”存在合理性的同时,特别强调“情”之深。情的程度有深浅之别,并非天下所有情女子都称得上“有情人”,只有情深如杜丽娘者方可。汤显祖所推崇的是“至情”而不是一般的“情”,即“一往而深”、至死不渝,而“情”在深的同时亦带有了“贞”的意味。汤显祖虽高度肯定情的价值,但这并不代表他主张扬情弃理或以情抗理,恰恰相反,汤显祖希望情与理达到和谐统一,而不是兴此灭彼的紧张状态。

情理关系是中国传统哲学的重要命题。在先秦时期,“情”与“理”(性)的关系并不像宋代那样绝然对立。如郭店楚墓竹简中就有“道始于情,情生于性”[6]179、“情生于性,礼生于情”[6]203之说,由性派生出情,而礼即建立在情的基础上。《礼记》称“礼者,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7]1281,“顺人情,故谓之礼”[7]1468。礼是以顺人情为前提的。可见在先秦儒学中,情和性虽属两个概念,但在本质上是相通的。自汉代大一统后,二者关系逐渐分裂。董仲舒以性为阳、情为阴,提出“质朴之谓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谓情,情非度制不节”[8],于是“情”相当于宋人所说的人欲,偏于恶的意味,需要被节制。董仲舒“损其欲而辍其情”[9]的抑情思想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情”逐渐成为与“性”截然对立的概念。情、性关系至宋代则变为人欲和天理的关系:“人之一心,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未有天理人欲夹杂者。”[10]224程朱理学使情、理间的对立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紧张状态,其“革尽人欲,复尽天理”[10]225的处理方式更是严重扼杀了人性。明代心学兴起,王守仁称“莫谓天机非嗜欲,须知万物是吾身”[11]649,汤显祖业师罗汝芳称“万物皆是吾身,则嗜欲岂出天机外耶”[12],皆对嗜欲作了客观肯定,认为嗜欲就在天机之内,只是有正、邪之分,但他们强调要“去人欲而存天理”[11]219,“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9]25,直到“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11]58,仍以洗心去欲、复明本心为至。而与汤显祖亦师亦友的达观和尚亦称“理明则情消,情消则性复”[13],同样将“情”视作“理”的对立面。

汤显祖虽深受罗汝芳和达观影响,但并未完全接受他们的思想;在主情这一点上,汤显祖有自己的坚持。他认为情和理在本质上并不矛盾,情能够促使人们主动去践行礼的要求,情完全可以成为理的助力而不是破坏者,如《蕲水朱康侯行义记》曰:

或曰,异日夔必有以报康侯。非也,康侯何以必知异日耶。或又曰,康侯为人,故拓落自喜。一时闻人,如郭美命、瞿睿夫、焦弱侯皆相慕艳,为之记以传康侯。微亦有名之意耶?予观康侯,非泄泄为名者。天下凡有意义之事,常力不能致,而心喜之,口道之。喜极而致,固人情也。[5]1572-1573

在汤显祖看来,朱康侯之所以做出救姜夔的侠义之举,并非出于求报或者求名,而是由于内心最自然、最本真的“情”的鼓动。程朱理学持“循理而行”[10]621的实践观,认为知在行先,“死守善道,人非不知,终不肯为者,只是知之浅,信之未笃”[14],要求人们格物穷理,时刻以理为准绳扼制情欲,从而达到儒家伦理所要求的标准。而汤显祖却看到了“情”在维护人伦关系上的重要作用:“如天性露于父子,何以必为孝慈。愚夫愚妇亦皆有此,止特其限于率之而不知。知皆扩而充之,为尽心,为浩然之气矣。”[5]1645人的天性中即带有善情,扩而充之,便可到达“理”所要求的境界。需要指出的是,汤显祖虽反对理学家对情的过分压制,但并不意味着他反对“理”。汤显祖所期待的正是“以人情之大窦,为名教之至乐”[5]1596-1597,也就是在情的驱动下自然而然地达到名教所要求的境界。正如《牡丹亭》所标榜的“至情”,其矢志不渝、从一而终,恰恰合乎礼教所提倡的“贞烈”。故王思任评曰:“若士以为情不可以论理,死不足以尽情,百千情事,一死而止,则情莫有深于阿丽者矣。况其感应相与,得《易》之咸;从一而终,得《易》之恒。则不第情之深,而又为情之至正者。今有形一接,而即殉夫以死,骨香名永,用表千秋,安在其无知之性不本于一时之情也?”[2]852在王思任看来,杜丽娘不仅是至情的代表,亦是名教的典范。她对柳梦梅“一灵咬住”[2]852、之死靡它,践行了礼教所要求的“从一而终,至死不二”,这正是出于她对柳生的深情,而不是程朱理学所标榜的“理”的作用。吴人亦持类似观点,认为“孔圣尝以好色比德,诗道性情,《国风》好色,儿女情长之说,未可非也。若士言情,以为情见于人伦,伦始于夫妇,丽娘一梦所感,而矢以为夫,之死靡忒,则亦情之正也”[2]894,杜丽娘能够以情守正,这正是礼教所推重的。

汤显祖的“至情说”,一方面高度肯定了“情”的存在,无论是程朱理学所标榜的“天理”,还是生命的极限如生死,都无法扼杀它;另一方面消解了“理”的强制性特征,礼教不再是人们被动地服从规范,而是通过“至情”自然而然地实现。正所谓“此情一往而深,而皆性矣”[15],情和理相通起来,不再是程朱理学时期的敌对关系。汤显祖此说影响甚著,晚明不少士人都继承了他的思路。如冯梦龙《情史》称:“自来忠孝节烈之事,从道理上做者必勉强,从至情上出者必真切。夫妇其最近者也,无情之夫,必不能为义夫;无情之妇,必不能为节妇。世儒但知理为情之范,孰知情为理之维乎?”[16]他视“情”为道德实践的原动力,情与理在维护儒家礼法的性质上是一致的。又如孟称舜《贞文记题词》曰:“男女相感,俱出于情。情似非正也,而予谓天下之贞女,必天下之情女者何?不以贫富移,不以妍丑夺,从一而终,至死不二,非天下之至种情者而能之乎?”[17]虽然男女之情的自然生发似乎不合乎礼教,但正是由于“情”的注入,“理”的内容才能得到切实践行。冯梦龙与孟称舜皆将“情”视作“理”不可或缺的助力,而这与汤显祖的情理观可谓一脉相承。

二、“有情之天下”

学界普遍认为《牡丹亭》主要讲述了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爱情故事,歌颂了男女之间真挚、自由的爱情。然而,除杜丽娘、柳梦梅外,汤显祖还着力塑造了杜宝这一典型的循吏形象。在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中,杜宝作为广东南雄府尹,只是在开头和结尾一闪而过,并无具体的情节事件和典型的性格特征。而在《牡丹亭》中,汤显祖则将杜宝的身份设定为“西蜀名儒”“唐朝杜子美之后”,并赞其“清名惠政,播在人间”[5]2614。为展现杜宝“一生名宦守南安,莫作寻常太守看”[5]2614,汤显祖不惜花费较多篇幅来刻画杜宝形象,如《劝农》《缮备》《移镇》《御淮》《折寇》都是为表现杜宝的文治武功而设,而与杜丽娘、柳梦梅恋情无涉,所以冰丝馆重刻本评《劝农》一出曰:“不为游花园过峡,则此出庸板可删。”[18]冯梦龙改本《风流梦》更是对与梅柳姻缘无关的情节进行了大量删削,如《劝农》《缮备》《移镇》等本皆被剔除。而学界在论及杜宝时亦往往一带而过,更多将其视为顽固的封建官僚的代表。这其实是对杜宝形象以及汤显祖主情观的极大误读。

在汤显祖笔下,“情”是一个宽泛的概念,并不仅限于男女之情,还包括道德情感。如《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曰:“人生而有情。思欢怒愁,感于幽微,流乎啸歌,形诸动摇。或一往而尽,或积日而不能自休。……无情者可使有情,无声者可使有声。寂可使喧,饥可使饱,醉可使醒,行可以留,卧可以兴。鄙者欲艳,顽者欲灵。可以合君臣之节,可以浃父子之恩,可以增长幼之睦,可以动夫妇之欢,可以发宾友之仪,可以释怨毒之结,可以已愁愦之疾,可以浑庸鄙之好。然则斯道也,孝子以事其亲,敬长而娱死;仁人以此奉其尊,享帝而事鬼;老者以此终,少者以此长。外户可以不闭,嗜欲可以少营。人有此声,家有此道,疫疠不作,天下和平。岂非以人情之大窦,为名教之至乐也哉。”[5]1596-1597这段话虽为阐述戏曲的教化作用,亦可窥见汤显祖主情观的具体内涵,汤显祖显然将“情”扩展到人伦和社会领域,将其视作融洽父子恩情、促进长幼和睦、增进夫妇感情、树立朋友间友好关系的纽带。除儿女之情外,忠、孝、仁、义等伦常之情,无一不是汤显祖主情观的内容。《牡丹亭》中有明显两条线索,一条是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爱情线,一条是李全兵乱、杜宝平叛的政治线。以往的男女风情剧中,战乱情节或作为男女离合的背景,或为展现男主人公的才智武功,而《牡丹亭》中的两条线索并不存在直接关系,而且平乱功绩全部归于配角杜宝,而非主角柳梦梅,所以有评论家认为这些无关情节使此剧“颇伤芜杂”[3]168。实际上,汤显祖正是通过杜宝这条线来表达“情”的社会性,也就是道德情感。剧中的杜宝可谓古代循吏之典型,他勤政爱民、主动下乡劝农、深受民众爱戴,同时又对朝廷忠心耿耿,在淮扬危急时迅速奔赴前线,镇守边境。面对来势汹汹的敌寇,杜宝抱定“生还无日,死守由天”,戎装佩剑,立下铮铮誓言:“接济风云阵势,侵寻岁月边陲。你看虎咆般炮石连雷碎,雁翅似刀轮密雪施。李全,李全,你待要霸江山、吾在此。”[5]2772可见其誓死御敌、肃清边氛的豪情壮怀以及对社稷苍生的一腔热忱。男女之情固然重要,但以忠义孝悌为主体的道德情感更是“情”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杜宝对百姓之仁爱、对君主之忠诚体现了情的“公”的一面,与杜丽娘和柳梦梅的儿女私情共同构成了“有情之天下”,而这正是汤显祖的毕生追求。

汤显祖之所以不惜篇幅设置与柳梦梅、杜丽娘的爱情线几乎无关的杜宝文治武功线,与其致君尧舜、大济苍生的政治理想有着密切关系。汤显祖素负大志,自称“唐虞将父老,孔墨是前贤”[5]99,立志要追踪唐尧与虞舜、孔子与墨子等先贤,又称“神州虽大局,数着亦可毕”[5]409,自信以己之略可以整顿乾坤。万历二十一年(1593),汤显祖出任遂昌县知县,开始了以情施政的实践。他认为“世有有情之天下,有有法之天下”,而今天下“大致灭才情而尊吏法”[5]1578,冰冷的法和权势充斥,人的个性和才情被压制。所以汤显祖决定效法唐太宗以情治世,真正“因百姓所欲去留”[5]1802,班春劝农、纵囚观灯,使遂昌成为“至情”的理想国。《牡丹亭》中,原本“昼有公差,夜有盗警”的南安县经太守杜宝管治三年,可谓弊绝风清:“官也清,吏也清,村民无事到公庭,农歌三两声。”[5]2631《牡丹亭》作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正值汤显祖辞官后不久,剧中所展现的政清人和的升平景象,正是汤显祖“情”治遂昌的写照,而第八出《劝农》所绘杜宝在春日入乡劝农,其实就是汤显祖自己的经历。《玉茗堂集》中有《班春二首》,诗曰:

今日班春也不迟,瑞牛山色雨晴时。迎门竟带春鞭去,更与春花插两枝。

家家官里给春鞭,要尔鞭牛学种田。盛与花枝各留赏,迎头喜胜在新年。[5]780

在现实中,汤显祖与剧中杜宝一样,采取励农政策,亲自率领衙役带着花酒、春鞭,去田间地头鼓励春耕。从某种意义上说,杜宝形象即汤显祖自我的投影。仕途蹭蹬使汤显祖难以施展大略,只能寄情戏曲,但他曾明确表示:“经济自常体,著作乃余事。”[5]817可见在汤显祖心中,政治民情实居首位。万历间,边防曾屡次告急,关内又盗寇丛生,汤显祖对此甚为忧心,频频赋诗以志。如《万侍御赴判剑州,过金陵有赠》极陈边事之弊:“奸阑嫌说剑,断道怯行枚。倍有金缯去,毫无善马来。”“席暖戈犹枕,盟寒堑欲灰。饮河清渭赤,食月白星灾”[5]490,颇具远见卓识。又如《边市歌》一首,沈际飞评曰:“边事弊极矣,存此以警当事者。”[5]494在《牡丹亭》中,汤显祖借杜宝之口道出了对边患频仍的愤慨以及矢志为国的赤胆忠心:“问天何意,有三光不辨华夷?把腥羶吹换人间,这望中原做了黄沙片地。猛冲冠怒起,是谁弄的,江山如是?中原已矣!关河困,心事违。也则要保扬州,济淮水。”[5]2772杜宝在形势堪忧时挺身而出,出奇计劝降李全,成功化解了淮扬之围。汤显祖实际上借杜宝的文治武功线,寄寓自己“情”天下的政治理想,所以不应将《牡丹亭》中的“情”仅仅理解为儿女之情。

三、再议“不认亲”

中国古代才子佳人戏多以大团圆结局,《牡丹亭》亦不例外。清人凌廷堪称:“天子朝门撮合新,后园高吊榜头人。《青衫泪》与《金钱记》,只许临川步后尘。”[19]他认为柳梦梅被岳父杜宝吊打的情节与乔吉的《金钱记》颇有类似,皇上亲审情案、敕赐团圆的情节则与马致远的《青衫泪》相仿,皆采取了古代戏曲常用的“大团圆”形式。学界一般认为《牡丹亭》的结尾昭示了情对理的胜利,然而乞灵于科考得第、皇上主婚,“并没有彻底实现其以情代理的哲学宣言”,“尚未从根本上脱离封建藩篱”[20]137。近年来,有学者提出《牡丹亭》结尾并没有实现真正的团圆,如陈多先生认为汤显祖很清楚“险峻的浊世绝不会让‘爱好’天性轻易地突破社会制度、理教等等的藩篱和本人的其他主观意念而取胜”,所以他“有意不写‘翁婿怡然’的团圆结局”,以提醒那些被《牡丹亭》诱发了情的善男善女们“‘想中缘’在现实中将有何种遭遇”[21]。周锡山先生亦持类似观点,认为汤显祖一方面热情歌颂梅、柳之恋,另一方面提醒青年观众“这是浪漫的理想,虚构的故事,千万不要信以为真,更不能天真仿效”[22]。实际上,早在清初,钱宜就指出《牡丹亭》的结局存在疑端:“传奇收场,多是结了前案。此独夫妻父女,各不识认,另起无限端倪。”[23]笔者认为,《牡丹亭》结尾部分杜宝“不认亲”的原因颇为复杂,不能简单理解为象征着封建礼教的强大。

杜宝“不认亲”包括拒认柳梦梅和拒认杜丽娘两部分,先来看拒认女婿。杜宝品行极为端正,为官期间自立禁约,“不教子侄到官衙,从无女婿亲闲杂”[5]2789,可见其廉洁清正,不徇亲私。第五十出《闹宴》中,柳梦梅自称是杜宝女婿,先是破衣巾携破画求见,被误会是打秋风的画师,以“军务不闲”[5]2791拒见,而后因饥饿“闯入筵席”而进,更被误作胡搅蛮缠的无赖而囚禁。杜丽娘已亡故,且并无婚配,杜宝将柳梦梅误作假充门婿完全合乎情理。至第三十五出《硬拷》,杜宝提审柳梦梅时不意搜出亡女画像,因此前陈最良曾言柳梦梅“见物起心,一夜劫坟逃去,尸骨丢在池水中”[5]2774,加之审讯时柳梦梅一一道出墓中陪葬品,令杜宝认定其为开棺劫财者无疑。不少学者将吊打柳梦梅这一情节视作讽刺杜宝“绝情绝义”,“为了维护官场上的清誉,这位平章大人不仅不去认柳梦梅作女婿,只恨没能将柳生乱棍打死”[20]134。其实这正是对杜宝形象的误读。按常理来说,人死不能复生,柳梦梅所言“复活”一事的话,加之画像与陪葬品为证,杜宝吊打“劫坟贼”可谓是秉公执法、名正言顺。即使得知柳梦梅是新科状元,杜宝也没有丝毫动摇,自称“悔不将劫坟贼监候奏请为是”[5]2806,可见他绝无势利之心。纵使周围人以得状元贵婿劝其“胡卢提认”,杜宝却坚持认为,“此乃妖孽之事,为大臣的,必须奏闻灭除为是”[5]2806。这恰恰体现出他的循吏心态,即使面对权贵与利益,也不会徇私枉法。“吊打状元郎”并非意味着封建礼教的残酷无情,而是一场合情合理的误会,正是在这场误会中作者将杜宝的刚正忠毅推向极致。沈际飞以“方绝”[2]855二字评杜宝,洵为知言。

再来看拒认女。学界普遍将杜丽娘与杜宝的矛盾视作“自由爱情与封建礼教之间的矛盾”[24]249,甚至认为杜宝“扭曲人性,古执而近于心理变态”[24]248,“缺乏起码的家庭温情”[20]134。作为一名循吏,杜宝自然以社稷民生至上,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家人冷漠无情,相反,无论是对国还是对家,杜宝都有着至深的感情。如第十六出《诘病》,杜宝泣道:“两口丁零,告天天半边儿是咱全家性命。”[5]2660-2661因有客至,杜宝不得不先忙公事,但仍不忘嘱咐妻子好好照顾女儿:“俺为官公事有期程,夫人,好看惜女儿身命,少不的人向秋风病骨轻。”[5]2661又如第二十一出《闹殇》,面对一病不起的女儿,杜宝心如刀绞:“鼓三冬,愁万重,冷雨幽窗灯不红,听侍儿传言女病凶。我的儿呵!你舍的命终,抛的我途穷,当初只望把爹娘送。恨匆匆,萍踪浪影,风剪了玉芙蓉。”[5]2674-2675倍写凄凉,令人不忍卒读。然而杜丽娘刚亡故,杜宝就接到了即日启程镇守淮阳的命令,在交代完陈最良和石道姑安葬事宜后,杜宝犹不忘叮嘱:“陈先生,老道姑,咱女坟儿三尺暮云高,老夫妻一言相靠。不敢望时时看守,则清明寒食一碗饭儿浇。”[5]2677可见他对女儿的深情,故沈际飞有“杜翁未尝忍也”[2]855之论。而王思任讽刺杜宝“一味做官,片言难入”[2]852,以及学界认为杜宝为做官冷漠无情、“六亲不认”[20]136的观点,是不符合实际的。杜宝曾有一段经典唱词:

【玉桂枝】相夫登第,表贤名甄氏吾妻。称皇宣一品夫人,又待伴俺立双忠烈女。想贤妻在日,想贤妻在日,凄然垂泪,俨然冠帔。[外哭倒,众扶介][末]我的老夫人,老夫人,怎了!你将官们也大家哭一声儿么![众哭介]老夫人呵。[外作恼,拭泪介]呀,好没来由,夫人是朝廷命妇,骂贼而死,理所当然。我怎为他乱了方寸,灰了军心?身为将,怎顾的私?任凄惶,百无悔。[5]2773

是时,杜宝正在前线全力指挥御敌,不意遇到了从贼营逃出的陈最良。当被告知夫人与春香皆被敌寇杀害时,杜宝哭道“痛杀俺也”[5]2773,其痛苦有如万箭穿心、断肠彻骨。杜宝虽悲愤至极,但转念想到自己身负守城重任,于是暂时将亲情搁置,正是这份责任心与理智使他识破敌人诡计,并将计就计成功破敌。然而到了庆功宴上,位极人臣的杜宝却并无多少喜悦,相反,他流露出浓郁的伤感情绪,“烽火平安昨夜,梦醒家山泪下”,“虽有存城之欢,实切亡妻之痛”,“功名富贵草头露,骨肉团圆锦上花”[5]2791,“老夫因国难分张,心痛如割”,“闪英雄泪渍盈盈袖,伤心不为悲秋瘦”[5]2794。可见杜宝于国于家都无愧“有情者”,绝非钻营高位的功利之徒。

杜宝无疑是一个深情的父亲,而杜丽娘亦是一个深情的孝女。如第二十三出《冥判》中,杜丽娘获得重生机会后立刻想到自己的父母,恳求判官:“俺那爹娘在扬州,可能够一见?”[5]2691又如第四十四出《急难》,得知金兵杀过淮扬,杜丽娘对父母安危甚是焦心,急忙请求柳梦梅前去打探消息,可见父女情深,所以结尾部分杜宝拒不认亲,不应被理解成礼教与爱情的矛盾或是封建礼教的冷漠无情、泯灭人性,而更多是出于理性精神和浪漫情思的对立。杜宝处事一向遵循理性:“臣女没年多,道理阴阳岂重活?”[5]2814他并非不期待女儿复活,但理性告诉他人死不可复生,所以他更相信眼前的“女儿”是妖魔假扮。直到皇帝搬出照妖镜,证明杜丽娘确系人身,方才解决了理性的“困惑”。接下来就是自媒自婚、类同淫奔的问题。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结合究竟是情是欲?这是汤显祖主情论必须要说明的问题。剧中有唱词:

[外]鬼乜邪,怕没门当户对,看上柳梦梅什么来?

北【四门子】[旦笑介]是看上他带乌纱象简朝衣挂,笑笑笑,笑的来眼媚花。爹娘,人间白日里高结彩楼,招不出个官婿。你女儿睡梦里,鬼窟里,选着个状元郎,还说门当户对!则你个杜杜陵惯把女孩儿吓,那柳柳州他可也门户风华。爹,认了女孩儿罢。[外]离异了柳梦梅,回去认你。[旦]叫俺回杜家,了柳衙,便作你杜鹃花,也叫不转子规红泪洒。

[哭介]哎哟,见了俺前生的爹,即世嬷,颠不剌悄魂灵立化。

[旦作闷倒介][外惊介]俺的丽娘儿。[5]2817-2818

《圆驾》一出,杜丽娘自上场就强调自己“状元妻”的身份,面对父亲的质问,杜丽娘再次强调自己“看上他带乌纱象简朝衣挂”,殊不知这正是汤显祖《牡丹亭记题词》中所鄙夷的“待挂冠而为密”[5]1552的庸俗思想,理应被杜宝拒斥。直到杜丽娘为情闷倒,杜宝惊呼“俺的丽娘儿”,一方面再次印证了前述杜宝对女儿的深情,另一方面说明了杜丽娘对柳生是出于“情”而不是“欲”。最后敕赐团圆,众人齐唱“姻缘诧,姻缘诧,阴人梦黄泉下。福分大,福分大,周堂内是这朝门下。齐见驾,齐见驾。真喜洽,真喜洽。领阳间诰敕,去阴司销假”[5]2819。爱情、亲情、忠情,在这一刻真正实现了“大团圆”。

综上,汤显祖虽反对程朱理学对“情”的压制,但这并不意味着以情抗理,而是借助“情”的动力,使人们对礼教由被动服从变为主动接受。《牡丹亭》中的“情”也不仅限于男女之情,还包括以忠义孝悌为主体的道德之“情”,如杜宝对国家之忠、对民众之仁,杜丽娘对杜宝之孝,以及陈最良雪地救人、石道姑助柳掘坟、苗舜宾义赠路资等所体现出的善情,无一不是“情”的内容。汤显祖自称“为情作使,劬于伎剧”[5]1638,官场腐败使他抱负难施,只能借助戏曲来表达“至情”思想,实现教化意义。他希望通过戏曲开启人情之大窦,化无情为有情,使君臣关系更为融洽,父子之间更为慈孝、长幼之间更为和睦、夫妇感情更为深挚、朋友之间更为友好,真正实现“疫疠不作,天下和平”[5]1596。《牡丹亭》一剧正是寄寓了汤显祖“有情之天下”的社会理想,而不应仅被理解为一部爱情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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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显祖《邯郸记》的喜剧色彩
汤显祖为戏成痴
汤显祖为戏成痴
花开一朵,至情绽放——从弗洛伊德人格结构理论看杜丽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