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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药理写实到精神隐喻*
——对《红楼梦》中“冷香丸”意象的思考

2021-12-04李大博

关键词:宝钗花蕊隐喻

李大博,赵 轩

(大连外国语大学 a.新闻与传播学院;b.德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44)

一、引 言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采用“以意象写人”的手法,即作者让所设置的文学意象承载重要的精神隐喻与象征的功能,进而灵动地彰显人物的精神气质,使人物的性格特质得以诗意化呈现。为此,曹雪芹创造了很多独特的意象,如“绛珠仙草”“通灵宝玉”“风月宝鉴”“金麒麟”等等,这些意象往往是隐喻性远远大于写实性,要么巧妙隐喻着人物的精神气质,要么巧妙暗示人物命运与故事情节的基本走向。作为一个药物意象,“冷香丸”兼具药理写实和精神隐喻两种作用,表现出复杂的美学内涵。

自20世纪80年代至今,红学界对“冷香丸”意象的研究甚多。笔者在中国知网上查阅到相关论文近90篇,这些论文对“冷香丸”意象的研究视角主要有两种。其一,对“冷香丸”进行纯医学的考据,分析“冷香丸”的成分配料、药用价值,认为“冷香丸”固然是曹雪芹的诗意创造,但其组方成分符合中医学原理,切合薛宝钗的“热毒”之症。筠宇认为,“冷香丸”并不是曹雪芹的游戏笔墨,而是蕴含着一定的医理,并力图从各种中医药典籍中证明,“冷香丸”分花、水、糖、黄柏四类,其作用可以归在“甘寒芳香、清热解毒、润肺化痰”的范围内[1];宋淇认为,“冷香丸”的组方配料既切合薛宝钗的哮喘症,又符合西医免疫学的原理[2];裴雪重从选药、炮制、贮藏等方面论证,“冷香丸”不仅存在,而且是治疗宝钗之症的中医学用药的典范[3];周少林认为,“冷香丸”的组方、功效、主治与中医学理论体系中的辨证论治精髓相吻合,是中医用药的“奇妙之方”[4]。其二,将“冷香丸”作为一种文学意象进行解读,阐释“冷香丸”对薛宝钗精神气质和性格特质的隐喻与象征。马涛尝试从哲学视角分析“冷香丸”意象,认为它是具有人格标识与哲理玄思的象征符号,凝融着“高士人格”的文化基因,“冷香丸”意象既蕴含着儒家积极有为的入世精神,又融合了超尘脱俗的高洁人品和随缘顺遇的自适情怀[5]158-176;林方直认为,宝钗的“热毒”是心理的病,“冷香丸”是治疗此病的药,宝钗的内热需饮冰调适,“冷香丸”又是繁文缛节的封建礼法的象征,宝钗服食“冷香丸”隐喻着她循规蹈矩,合度中节[6];刘晓林认为,“冷香丸”的成方结构和配伍原理符合“中和”之德,宝钗服食“冷香丸”象征着她是一位符合“中和”之德的完美的封建淑女[7];赵长征认为,“冷香丸”的真正寓意在于警醒痴人,秃头和尚送“冷香丸”给宝钗治病,其用意是让她用冷来抑制热(欲望),从而达到顿悟和超脱之境[8]。

在笔者看来,以上观照“冷香丸”意象的两种视角都具有某种合理性。换言之,“冷香丸”意象在文本中兼具药理写实和精神隐喻两种作用,且药理写实和精神隐喻并不冲突,两者兼容互济。只有在全面分析“冷香丸”药理价值的基础上,才可更加深刻地理解其隐喻作用,进而体会曹雪芹“以意象写人”的手法给《红楼梦》带来的虚实相济、灵动含蓄的美学效果。

二、“冷香丸”的药理写实

“冷香丸”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中共出现两次。首次出现在第七回周瑞家的与薛宝钗的一番谈话中:

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一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一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一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成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9]104-105

第二次出现在第八回宝玉到梨香院探望宝钗时二人的一段对话中:

(宝玉)遂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宝玉道:“既如此,这是什么香?”宝钗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9]120

“冷香丸”是曹雪芹独创的文学意象,其组方在中医古籍中虽无记载,但其组方成分、制作工艺并非无据可依。从传统中医学的角度来看,“冷香丸”的配料遵循“君臣佐使”的原则,处方遣药符合中医学“热者寒之,寒者热之”的施治思想。[10]“冷香丸”性寒味甘,有清热解毒、润肺平喘之功效,切合宝钗的“热毒”之症,具有高度的药理写实价值。

(一)从组方成分看“冷香丸”的药理写实

1.白花入药

秃头和尚提供的“冷香丸”药方,主药为白牡丹花、白荷花、白芙蓉花、白梅花四种花的花蕊各十二两。牡丹的功用为清热凉血,能治心、肾、肝等经的伏火。李时珍《本草纲目·草部·牡丹》载:“牡丹皮治手、足少阴、阙阴四经血分伏火。盖伏火即阴火也,阴火即相火也。古方惟以此治相火,故仲景肾气丸用之。后人乃以黄檗治相火,不知牡丹之功更胜也。……赤花者利,白花者补,人亦罕悟,宜分别之。”[11]349荷花味苦、甘,性温,归心、肝二经。在《本草纲目》中,荷花蕊又作“莲蕊须”[11]658,主要功用为清心通肾,止血崩。芙蓉花味辛,微苦,性凉;归肺、心、肝经,清热解毒,凉血止血[12]293。梅花微酸,性平,归肝、胃、肺经,疏肝和中,解暑生津,理气开郁[12]65,可安神定魂、化痰散结、解痘毒。由此可见,“冷香丸”的主要成分牡丹花、荷花、芙蓉花和梅花,自古以来便有入药的传统,且四味药材普遍具有清热解毒、散热凉血之功效。从医学角度看,花的颜色并不影响花蕊的药效发挥,即白色或杂色花的花蕊入药价值并无差异。然而,《红楼梦》中的“冷香丸”要求四样花蕊均取自白花,有深层次的哲学内涵。《本草纲目·草部》载:“天造地化而草木生焉,……五色焉,青、赤、黄、白、黑,……五性焉,寒、热、温、凉、平。”[11]151五色中的“白”对应五性中的“凉”,白色入肺,具有清热养肺之功效。可见,无论是从中医药理角度,还是从哲学角度来分析,“冷香丸”组方中的四样花蕊均符合中医学“热者寒之”的辨证施治思想。宝钗服用“冷香丸”是以清凉解毒之药抑制胎中带来之“热毒”。

2.天水调和

“冷香丸”的组方对调和四味主药的水也提出了近乎苛刻的要求: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古人认为,自然降水具备独特的药效。春雨可以补气,《本草纲目·水部·雨水》转引虞抟《医学正传》中的说法:“立春节雨水,其性始是春升发之气,故可以煮中气不足、清气不升之药。”[11]151露水可以润肺,《本草纲目·水部·露水》载:“露者,阴气之液也,夜气著物而润泽于道傍也。……禀肃杀之气,宜煎润肺杀祟之药(虞抟)。”[11]151冬霜可以祛热,《本草纲目·水部·冬霜》载:“阴盛则露凝为霜,霜能杀物而露能滋物。……食之解酒热,伤寒鼻塞,酒后诸热面赤者(藏器)。”[11]153腊雪可以除瘴,《本草纲目·水部·腊雪》载:“腊雪密封阴处,数十年亦不坏;用水浸五谷种,则耐旱不生虫;洒几席间,则蝇自去。”[11]153在传统中医理论视域下,尽管雨、露、霜、雪的治疗功效不尽相同,但是普遍具有药用价值。其性阴凉对应“冷”,其味甘甜对应“香”,以此四种天水入药制作“冷香丸”,以其寒凉之性抑制宝钗所患之“热毒”,可谓物尽其用,实至名归。

3.蜜黏糖配

蜂蜜味甘性平,归脾、肺、大肠经,在《神农本草经》中被列入上品。《本草纲目·虫部·蜂蜜》载:“蜂蜜生凉熟温,不冷不燥,得中和之气,故十二脏腑之病,罔不宜之。……主治:心腹邪气,惊风痫痓,安五脏诸不足。益气补中,止痛解毒,除众病,和百药。”[11]758蜂蜜有清热、补中、解毒、润燥、止痛等功效。正是因为蜂蜜对十二脏腑之病“罔不宜之”,能“和百药”,所以才能普遍作为中药丸剂的黏合剂。此外,“冷香丸”还要以白糖配伍,传统中医学很早便认识到白糖的药用价值,白糖具有和中缓急、生津润燥的功效。《本草纲目·果部·石蜜》记载,白糖主治“心腹热胀,口干渴”,“润心肺燥热,治嗽消痰,解酒和中”[11]654。由此可见,无论是蜂蜜的清热解毒,还是白糖的生津润肺,都切合宝钗的“热毒”之症,可以辅助治疗宝钗犯病时的咳喘症状。所以,从医用功效看,“冷香丸”以蜂蜜黏合,以白糖配伍,均具有高度的药理写实性。

4.黄柏煎服

“冷香丸”以花蕊为主药,以蜂蜜黏合,白糖配伍,最后仍需一味黄柏煎汤送下。黄柏即黄檗,《本草纲目·木部·檗木》载:“黄檗性寒而沉,生用则降实火,熟用则不伤胃。……(本经)疗惊气在皮间,肌肤热赤起,目热赤痛,口疮,久服通神。”[11]683可见,黄柏具有清热降火的功效。不同于花蕊、蜂蜜、白糖的口味甘甜,黄柏味道苦涩,同样属于性寒之药,可以起到清热祛火、解毒平喘之功效,正对宝钗之“热”症。

(二)从制作工艺看“冷香丸”的药理写实

1.把握节气

除了要求使用一色白花、天水入药,“冷香丸”对于药材的炮制也有严格要求:“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冷香丸”为何要在春分这日进行炮制?中医学理论认为,人与自然应当“形神合一”,药物之于人类机体的变化,与自然界的二十四节气息息相关。董仲舒《春秋繁露·阴阳出入上下》载:“春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13]春分之日,昼夜等长,寒温各半,从此阳升阴退,万物升发。“冷香丸”于春分之日炮制,势必欲求阴阳平衡之境,以“冷香”对“热毒”,达到阴阳平衡、健康和谐的施治目的。

2.施以丸剂

“冷香丸”的制剂过程也极为讲究,需要“丸成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中医按赋形剂不同,将丸剂分为水丸、蜜丸、水蜜丸、糊丸、蜡丸等。“冷香丸”要求将花蕊粉末以蜂蜜和水为黏合剂制成丸,应属于中医丸剂分类中的“水蜜丸”。丸剂作为一种常用中药剂型,是指中药细粉加适宜的黏合剂或辅料制成的球形制剂。《苏沈良方》云:“大毒者须用丸,……甚缓者用丸。”[14]袭廷贤《寿世保元》认为:“用丸者缓也,取气味缓达,而有所及远。”[15]徐春甫《古今医统大全》载:“丸者,缓也,作成圆粒也,不能速去病,舒缓而治之也。”[16]5丸剂的特点是吸收缓慢,药力持久,临床一般多用于慢性或虚弱性病症的调理。宝钗曾说“我那种病又发了”,此病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9]104,可见宝钗的“热毒”之症并非急性病症,而是病情迁延多年不愈的慢性之症。丸者,缓也,“冷香丸”具有药性释放缓慢的特点,高度切合宝钗“热毒”之症。

3.花根贮藏

“冷香丸”的贮藏方法是埋在花根底下。宝钗说:“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从南带至北,现就埋在梨花树底下呢。”[9]105配成的“冷香丸”要埋在梨花树底下,其原因在于梨花、梨子独特的药性。传统中医学认为,梨花有润肺、化痰、止咳等功效,梨树的果实即梨子也兼具食用和药用价值。李中梓《本草通玄》载:“(梨)味甘寒。润肺凉心,消痰降火,止嗽除渴。生者清六腑之热,熟者滋五脏之阴。”[17]《本草纲目》记载:“(震亨曰)梨者,利也。其性下行流利也。”[11]605由此可见,无论是梨花还是梨子,均具有润肺清心、消痰止咳的功效。“冷香丸”的这种贮藏方法正表现了它克制“热”症的药性特征。

无论是从组方成分,还是从制作工艺来看,“冷香丸”都高度符合中医学“热者寒之,寒者热之”的辨证施治思想,其药性寒味甘,可清热解毒,止咳平喘,高度切合宝钗的咳喘之症,可以有效抑制宝钗从娘胎中带来的“热毒”病根儿。

三、“冷香丸”的精神隐喻

“冷香丸”的组方成分、制作工艺表现出鲜明的药理写实特征,在《红楼梦》中具有高度的隐喻作用和象征意义,而且,“冷香丸”的隐喻象征意义与其药性特征之间有极为密切的关系。

(一)从薛宝钗的人格气质看“冷香丸”的精神隐喻

作为文学意象的“冷香丸”,承载着隐喻宝钗人格气质的重要功能。“冷香丸”的两种药性特征,分别对应着宝钗的两重精神气质:“冷香丸”药味甘甜,渲染宝钗“如花美艳”的女儿形象;“冷香丸”药性寒凉,则隐喻宝钗性格中“冷艳晶莹”的高士人格。

1.皴染女儿形象

“冷香丸”以四样白色花的花蕊为主药,牡丹花、荷花、芙蓉花、梅花与宝钗“如花美艳”的女儿形象息息相关。四种花卉气质各异,牡丹富贵丰腴,荷花香远益清,芙蓉典雅艳丽,梅花傲雪凌霜,一起皴染出宝钗“如花美艳”的女儿形象。

牡丹花丰腴硕大,雍容华贵,被古人视为富贵吉祥的象征。自唐代以来,牡丹花与杨贵妃形成某种美感上的共通性,唐玄宗招李白所赋《清平调》三首,正是以牡丹喻杨妃的千古绝唱。这彰显了唐人共有的审美情趣:雍容华贵,秾丽丰满。《红楼梦》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以体态丰腴的杨玉环喻指宝钗,以体态轻盈的赵飞燕暗指黛玉;第二十九回有宝玉打趣宝钗“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之言。曹公以杨妃喻指宝钗的深层审美动因在于,倾国倾城的杨妃和出身金陵豪门世家且体态丰腴的薛宝钗,均与雍容华贵的牡丹具有美感上的共通性,即宝钗拥有一种雍容华贵的女儿气质。

荷花意象在中国传统文学中喻指美好的爱情和正直的品性。“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离骚》),屈原将荷花视为自我人格精神的象征;周敦颐《爱莲说》中的佳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更是赋予了荷花品行高洁、洁身自好的独特品格。荷花入药“冷香丸”,是以荷花意象烘托宝钗的高洁品性。在“一代不如一代”的四大家族中,宝钗不论是帮助寡母主持家务,还是协助探春暂理大观园,均表现出了超越“须眉浊物”的才干与智慧。在后代子孙沉迷富贵、贪图奢华的家族环境中,宝钗恰如一朵出水清莲,质洁如初,清洁淡雅,“冷香丸”以荷花意象隐喻宝钗的个性气质,可谓恰如其分。

风姿绰约的芙蓉花同样受到文人骚客的青睐,且多以芙蓉花比喻女子,如文征明《钱氏池上芙蓉》:“九月江南花事休,芙蓉宛转在中洲。美人笑隔盈盈水,落日还生渺渺愁。”[18]芙蓉花“颜色不定,一日三换,又称三醉”[19],即它会因光照强度不同而呈现不同的花色:早晨花色洁白如洗,上午花冠渐变为淡粉色,午后黄昏则彻底变为深红,犹如佳人酣畅,酒醺而红。曹公将芙蓉花意象融入“冷香丸”,其深层用意在于借芙蓉“三醉”的自然变化暗示宝钗“随分从时”的个性特征。作者直言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安分随时,自云守拙”,“从时”“随时”均为审时度势、顺应时变之意。宝钗正如“三醉”芙蓉善于顺乎自然之气,无论是宝钗在过生日时顺贾母之意点戏文点食物(第二十二回),还是协助探春理家时的施“小惠”全“大礼”(第五十六回),均是宝钗“随分从时”的绝好展现。

作为“花中四君子”之一,梅花是中国文学中绵延已久的传统意象。北宋林逋将清旷、高洁、淡远的情怀投入梅花意象,梅花被赋予了丰富的人格意趣和道德内涵。自此,梅花意象具有隐者的高洁人格,具有与世无争、遗世独立的隐者意味。到了南宋时期,梅花意象被融入浓重的家国情怀与民族精神,成为宋代文人寄托人格精神的重要载体。陆游《卜算子·咏梅》以梅言志,抒发自己忠贞不渝的报国情怀;范成大作“孤标元不斗芳菲,雨瘦风皴老更奇。压倒嫩条千万蕊,只消疏影两三枝”(《古梅》)[20],寄托自己高雅脱俗的精神理想。由于宋代文人对“梅格”的深入挖掘,所以后世的梅花意象被注入了傲对风雪、超迈群芳的人格内涵。曹公以梅花入药“冷香丸”,是在某种程度上隐喻宝钗婚后的精神状态。根据梁归智先生的研究,佚稿中的宝钗在“端阳节奉妃旨金玉联姻”后,又“经风雨妻与夫共度劫难”,最终落得“重阳节宝玉去孤独余生”的命运结局。[21]佚稿中的宝玉与宝钗奉元春旨意完婚,但宝玉始终沉浸在黛玉之死的伤感意绪中,无法接受现实的婚姻生活,同时二人在价值观层面存在严重冲突,仅停留于表面上的“举案齐眉”,内心深处“到底意难平”。贾家被抄之后,宝玉和宝钗只能寄居于蒋玉菡、袭人家,最后宝玉弃宝钗、麝月而去,做了和尚。面对家族败亡和丈夫的离去,宝钗依然能够坦然面对生活,纵使居无定所,衣食无着,也始终恪守贤良淑德的妻子本分,她这枝雪中梅花绽放出的仍是高洁与坚强的品性,依然保持着“如花美艳”的女儿形象。

2.隐喻高士人格

薛宝钗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脂批云:“凡心偶炽,是以孽火齐攻。”[22]97红学界一般认为,“冷香丸”用以克制宝钗的“热毒”,主要隐喻薛宝钗善于用后天的理性来克制天性,进而表现其理性、自持的性格特征。这种说法是很有道理的,但此说忽视了“冷香丸”意象隐喻的宝钗随缘、自适的“高士人格”。薛宝钗服食“冷香丸”的过程,隐喻着她在坚守儒家正统价值观的同时,通过“以道入儒”获得一种超凡脱俗的人格境界。正因如此,宝钗才能在家族败亡、众女儿离散以及宝玉出家的大悲情中保持着随缘顺遇的自适与超脱。

庄子认为,过于练达世情自然就违背天性真情,就会在人的肌体和脏腑中形成“内热”。《庄子·外篇·达生》云:

鲁有单豹者,岩居而水饮,不与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有张毅者,高门县薄,无不趋也,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23]487

张毅因为过于迎合世情而违背天性,患“内热”之症四十而卒。可见,“内热”者无法“达生”,也不可能达到真正的“逍遥游”,因此,庄子主张“饮冰祛热”。《庄子·内篇·人间世》云: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23]129

“饮冰祛热”作为一个重要的“精神喻象”,象征着个体生命只有不耽于世情礼俗才能达到精神上的超脱之境。庄子所建构的“饮冰祛热”的“精神喻象”,“经过不断的文化承续与演变,形成了‘吞梅餐英’‘嚼雪饮露’‘饮冰食蘖’等一系列与之精神贯通的‘同质性’的意象群”[5]158,它们均蕴含着“高士人格”的文化基因。患有“热毒”之症的薛宝钗服食“冷香丸”,“金簪雪里埋”“山中高士晶莹雪”等诗句的以“雪”示“薛”(第五回),《咏白海棠》诗中“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第三十七回),与“饮冰祛热”“嚼雪饮露”“饮冰食蘖”等喻象所表现出的同构性,让我们清晰地看到,“冷香丸”以“冷”抑“热”的药理写实中蕴含的“高士人格”的文化基因,“高士人格”成为宝钗人格气质的重要特征。

宝钗形象涂抹着浓郁的儒家文化的实用理性色彩,她一贯坚守儒家正统价值观。她的“会做人”几乎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她“为湘云备螃蟹,给黛玉送燕窝,从老太太到赵姨娘,都对她交口称赞。避嫌远祸,总能找到人际关系中最有利的位置”[24]。“冷香丸”在宝钗身上产生的文化效应是:她在坚守儒家文化理想的同时表现出淡泊脱俗的“高士人格”,这在《红楼梦》中有多处表现。如薛姨妈说宝钗“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第七回)[9]105;以宝玉的视角对宝钗淡雅的日常装束进行描写:“葱黄绫绵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宝钗也表示自己平日不喜熏香(第八回)[9]119-120;宝钗劝邢岫烟不要起攀比之心,去和富贵人家比穿戴,“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第五十七回)[9]790;宝钗居住的蘅芜苑,其外部环境是“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第十七回)[9]226,其室内是“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第四十回)[9]539。这些都是从侧面表现宝钗不喜艳俗的高雅情趣。宝钗在日常生活中并无对奢华享受的追求,她乐于简朴、淡雅的生活情趣,正昭示着其淡泊脱俗的“高士人格”。

作者在第六十三回中设置了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宝玉过生日开夜宴,宝钗抽了一签,签上画着牡丹花,题着“艳冠群芳”四个字,下面还有一句唐诗“任是无情也动人”。牡丹为花中之王,显然这里是以牡丹花为喻象,暗示读者:宝钗正是“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冷美人。这里的“冷”是指宝钗作为大观园“众芳之冠”所具有的淡泊脱俗的“高士人格”。按照酒令的要求,宝钗让芳官唱曲,芳官所唱的《赏花时》暗示八十回后的贾宝玉会遁入空门,会像《邯郸记》中的卢生那样看破红尘。曹雪芹将“宝钗抽签”和“芳官唱曲”两个情节联系起来,是在巧妙暗示八十回后的宝钗面对家族的败亡与丈夫宝玉的出家,保持着随缘自适的“高士人格”。

(二)从“金陵十二钗”的命运看“冷香丸”的精神隐喻

“冷香丸”作为曹雪芹独创的文学意象,不仅隐喻着宝钗的人格气质,也在一定程度上隐喻着“金陵十二钗”的悲剧命运。“冷香丸”以四种白花的花蕊为主药,且其入药量均为十二两。“以花喻人”是中国传统文学创作中一种重要的艺术手段,且“十二两”又与“十二钗”相对,甲戌本侧批云:“凡用十二字样,皆照应十二钗。”[22]97因此,“冷香丸”中作为主药的四种花卉在某种程度上成为“金陵十二钗”正册中众女儿命运的重要表征。四种花均为白色,暗示着她们的人生终为一场悲剧,正所谓“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主药之外,“冷香丸”还要配以药引和副药。宝钗说“冷香丸”的方子是一个秃头和尚给的,“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异香异色的,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9]104。笔者以为,作为药引子的“异香异色的药末子”,应象征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和又副册中的众位女儿。她们虽然个性迥异、地位悬殊;但同为“正邪二气所赋之人”,同样具有高洁馥郁的品质,是曹公赞美、推崇的女儿,而且她们的人生与正册中的女儿相同,终为悲剧。试看“冷香丸”的副药,雨、露、霜、雪均为寒凉之物,用量均为十二钱,为“十二钗”人生痛苦磨难之象征。花蕊味甘,再加入蜂蜜、白糖调和,以甜入甘,最后要“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由甜而苦,隐喻“十二钗”众女儿经历鲜花着锦的青春岁月之后,随着家族败亡、骨肉分离,最终不得不尝尽人间至苦之味。正如王希廉所云:“临服用黄柏煎汤,倍尝盛衰滋味,终于一苦。”[25]

“冷香丸”的制作工艺与贮藏方法亦有对“金陵十二钗”悲剧命运的隐喻。四样花蕊采集后,需在春分这日晒干,春分除作为物候节气外,亦可以理解为“于春天分离”,正所谓“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冷香丸”配好之后,宝钗从南方带至北方,埋于梨花树下,“梨”谐音“离”,为“离散”之义,正如王希廉所言:“埋在梨花树下,不免于先合后离矣。”[25]“春分”与“梨”均隐喻“金陵十二钗”将要经历的家族败亡而骨肉分离的人生悲剧。

另外,关于“冷香丸”的来历,甲戌本中保留了一段脂砚斋的批语:“卿不知从那里弄来,余则深知。是从放春山采来,以灌愁海水和成,烦广寒玉兔捣碎,在太虚幻境空灵殿上炮制配合者也。”[22]97“放春山”“灌愁海”出现在第五回中,为警幻仙子的居所;“广寒”“空灵殿”同样是朦胧虚幻的意象,可见“冷香丸”并非凡间之物。与第五回中太虚幻境薄命司中出现的“金陵十二钗”图册判词一样,“冷香丸”也具有隐喻人物性格、影射人物命运的作用。

作为曹雪芹独创的文学意象,“冷香丸”既具有高度的药理写实性,又承载着精神隐喻与象征的功能。从传统中医学的角度来看,其配料遵循“君臣佐使”的原则,处方遣药符合中医“热者寒之,寒者热之”的施治思想;从“以意象写人”的角度看,“冷香丸”对于彰显宝钗的人格气质,隐喻“金陵十二钗”的悲剧命运具有重要作用。药理写实为“冷香丸”呈现在小说的情节结构中提供了现实张力,精神隐喻则为其融入小说的人物塑造提供了灵动的美学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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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花蕊里的童年
成长是主动选择并负责:《摆渡人》中的隐喻给我们的启示
论宝钗的“藏”与“露”与复杂心理机制
《红楼梦》饮食中的隐喻
采蜜
“宝钗扑蝶”意蕴新探
《红楼梦》薛宝钗人物形象分析
放大40倍的花蕊
对《象的失踪》中隐喻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