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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海而生:京族文化的边际发展及其当代价值

2021-12-04徐东波

关键词:京族海洋文化

徐东波

(南京农业大学 军事理论教研室,江苏 南京 210095;南京大学 中国南海研究协同创新中心,江苏 南京 210093)

秦统一后,中原农耕技术渐入岭南,封建生产逐步取代原始氏族生产。五岭是因秦乱而建立的南越国避中原战乱的天然屏障。赵氏政权凿井蓄水,令民使用锸、锄、铫、铧等中原器具,使得“岭南农业在南越国时期才有较大发展”[1]。然而,彼时岭南尚未建立冶铁业,加之当地的气候和地质条件,使得封建社会早期的岭南农业依然弱于中原,“直至唐以后,才形成真正意义上的农业开发”[2],“岭南东、中和西南部农业发展程度呈递减性差异”[3],交趾郡和日南郡民众“依海际居,不食米,止资鱼”,但也与食米之人换取物资。可以说,秦汉以降的岭南农业在中原农业影响下,逐步孕育出海洋农业及其基础上的海洋文化,尤以京族(1)1958年春,按京族人民意愿,族群名称由“越族”改称“京族”,越南官方依然称我国京族为“越族”。为代表。在海洋强国战略、“一带一路”倡议和北部湾大开发背景下,剖析我国独特的海洋民族之京族的文化产生及其海洋内涵,利于发展京族文化,增进全民族海洋意识。

一、京族文化的概念

20世纪30年代,吴文藻先生引入拉德克利夫·布朗的学术理论,后者认为“应当注意文化的变迁过程”[4]71,由此,社会学中国学派逐渐在以拉德克利夫·布朗为代表的英国功能学派影响下自主产生,吴文藻等中国学者们也在广西民族地区展开了社群研究。京族文化可被理解为依循这一学派对社会功能结构的解释而时空性形成,即从京族社会结构出发,立体式理解京族文化。

(一)跨域文化的原初形成

丁部领于公元970年建立丁朝并成为宋朝的藩属国,越南自此走向独立,后黎朝前期黎宪宗时期,又袭击明朝南部边境,继续向周边扩张。在此过程中,在岭南文化影响下,形成了越南化的政治经济制度和文化艺术特点,如“11~12世纪出现的寺门曲,是今日越南重要的民俗艺术”[5]195-196。1509年,后黎朝黎潆杀威穆皇帝夺位,定年号为洪顺。洪顺三年(1511年),涂山和瑞溪(今越南海防沿海一带)等地的越族“十二家先”(2)根据《防城县志》记载,最早到达东兴的京族祖先有十二姓氏,故称为“十二家先”。约数十人跨海逐鱼至福安里(东兴),以其渔产条件优良而定居。又自南北朝后,北方郑氏和南方阮氏割据对峙,随后爆发西山农民起义,又有渔民避乱至东兴。家先们带来了彼时越南元素,形成以京族三岛(3)根据京族传说:很久以前,白龙半岛上有只蜈蚣精当道,来往船只必须献出1人才能通过,镇海大王于是扮成老乞丐坐船到岛边,主动被蜈蚣精吃,当蜈蚣精正准备吃他时,老乞丐把滚烫的南瓜塞到它嘴里,蜈蚣精被烫得断成四节,化为京族三岛(早期传说还包括越南的万柱岛)。为地域纽带的命运共同体,构成了京族文化的原初起点,表现为“海洋文化、岭南文化与越南文化的杂合……语言相近和生活方式的相对同一”[6]。

该解释思考了京族文化跨域形成的史实,能回应京族受单一的越南文化作用这一观点背后所隐藏的政治诘难,但未究京族文化形成的更深层动因。事实上,早期京族文化与越南文化都深受汉文化影响。京族民歌《京汉结义歌》[7]143中唱有“一代春秋功在汉……吾民与汉原非陌生客”,《琴仙》[7]103歌颂了龙王为女求两卦的故事,含有明显的道教色彩。史学家和生物学家还通过考证族源,探究了京族文化的原生性。“生活在长江以南地区的百越一支之骆越族,是越族的直接祖先”[8]55-56,“部分京族人祖先也源于中国汉族,后迁入越南生活”[9]299-300。秦汉至宋初,“同属中国的交趾与内地交流频繁,安南骆越族逐步演变为京族(包括越族一部分)”[10],“东兴京族从越南迁来,但其基因库受广西其他民族影响大”[11]。从功能学派视角,早期京族文化形成还与明朝中后期对越南的失控有关,又由于白银涌入等政治经济原因,导致中央政府对边疆管控力度式微,沿海越族北寻渔场的非自然风险变小。因此,早期京族文化是16世纪前中期汉文化在涂山等地经多重传播后,随人口迁徙北返至京族三岛的海洋变种。

(二)海洋性与农耕性的融合

由于山海相连,京族人聚居三岛后,继续以渔业为生,也与山区农耕民族交流,京族古乡约便是用汉字书写,这种融合也直接反映于民俗。以“哈节”为例,其三种叙事来源,有两种分别与汉族《白龙岛》传说和壮族歌仙传歌有关(4)哈节,是京族定居东兴十年后,众家先为祈求渔产丰收而确立。一说是纪念镇海大王;一说是纪念一位来三岛以传歌为名,动员民众反封建压迫的歌仙,后人为了纪念她,建立哈亭,具体节日因地因村而宜。;哈节所崇拜的各主神和陪神中,兴道大将军、点雀大王和广泽大王与越南相关,但其他神灵多源自广西内陆,如高山大王,反映出京族与高山地带的联系。京族丧礼中也广见道教(正一派)文化的存在,反映在选择墓地和丧葬时间等,“降生童”与内陆巫术异曲同工。渔业生产和农业生产的融合还反映于文学中,“各民族之间民间文学的接受影响……大都是以自己民族的生活和文化为基础”[12]25-27。京族神话《天神赎罪》(5)雷公毁了祝梅的房子和庄稼,天神醒后很后悔,便向玉帝请求下凡变牛,为祝梅耕作三年赎罪。反映了京族人也从事农耕,但镇海大王依然是京族神奉系统的核心。京族民歌唱有“做完农工做海工,潮退落滩挖沙虫”[7]18“爸爸去打鱼,妈妈去插秧”[7]29。实际上,“历史上的京族以杂粮煮稀饭为主食,副食以海鲜为主”[13]187。这种融合还体现在红坎村旧哈亭记有“汉族潘姓夫妇捐地,以求牌位能被供奉于哈亭”[14]263。在经济基础发生渐变的同时,带有汉文化宗长制色彩的“翁村”(6)翁村是京语音译词,在京族传统社会中,指的是某一京族村的村长。村长一职由族群长老组成的嘎咕集团按照公正性、威望性、效力性推荐产生,其任务是执行嘎咕集团的决定,处理村族内外事务,筹办哈节,族村以一些公田和鱼箔作为翁村的报酬。为了配合翁村工作,还设有翁宽、翁记、翁模和翁得等专职人员,辅助翁村工作,任期皆为三年。这些人员退出后,也可以成为嘎咕集团的成员。也成为京族社会管理中的核心制度。因此,生产方式与生产关系的渐融是京族与农耕民族交流的根基。从16世纪初至20世纪中期,除主体性的渔作外,农业、小手工业和盐业等广存于京族社会,东兴肉桂甚至成为京族名片。“稻作农业生产的兴盛,带动了相应口头叙事的发展与交流”[15]。

稻作生产对京族人产生的影响有着深层动因。来自族源的历史影响是直接原因,越族和京族哈节的共同主神之点雀大王源于土地崇拜,表明家先们在涂山等地非是绝对的以海为生。汉文化的农耕基因对彼时越南影响颇深(7)汉文化对京族影响深与秦汉设郡管辖岭南地区以及东汉伏波将军平定交趾等地后留下的守军有关。在今天京族哈亭和家庭的宗堂排位上,也可以看出汉文化的祖祠关系痕迹。,对家先们也不例外。稻作被作为集体记忆和能力带至三岛,家先们只是换了生存地域,而非换了生存方式。然而,促使京族人发展农工盐业的根本动因,依然是三岛与陆地的高度毗连带来的农耕人群对渔品的需求。京族渔产除满足族群需求之外,多作为交换农耕物产的媒介,这也导致耕作文化夹生于三岛。《颂德圣公》中记载了德圣公降临人间给族民的教诲,“德圣公,曾教诲三句话,为国理事,不能废礼仪,‘一是佛,洁净二字;二是汉人,不分民族你我;三是心愿,福德处处均是’。住深山的民众,也要寻找相识”[16]131,意指京族要与山区壮、汉、瑶等族友好交往,这是长时期生产交往中形成的民族关系自觉,也促进了京族及其文化内涵的发展。在四个多世纪里,京族文化从早期汉文化海洋性变种逐渐发展成陆海复合型海洋文化。

(三)向海发展中的边际文化

由于农作地域和物种的扩大以及以渔产为基础的海洋第三产业的兴盛,这种陆海复合型海洋文化自20世纪中期又有新变,经典表现之一,即是京族的现代建筑物开始带有明显的越南式法国风。实际上,农作扩大与20世纪50—80年代的国家农业政策高度相关,京族人开始围海造田。20世纪80年代后,京族人又逐步恢复渔产。随着中越和解带来的边贸互通以及与越族的部分历史渊源,京族人开始涉足以渔产为媒介的旅游业等第三产业以及以煤炭交易为代表的边贸经济。京族文化从一种与自然环境产生良好生态适应性的陆海复合型文化,经过国家政策影响和区域环境刺激,在多元因素介入下,彰显出“积极的边际性”[17]74,即对各种文化进行比较整合,以充实自身文化(8)这种充实表现在很多方面,如自1996年,五星红旗出现在哈节迎神队伍的最前面。长老们认为,“越南万柱岛等地的越族人一年前就这样做(把越南国旗放在最前面),我们不能落后”。。

20世纪90年代后,京族文化产生的积极边际性,一方面源自疆域毗邻和山海相连的地理特征,内陆文化和越南文化在此产生汉文化基础上的边际交集,又因历史上该地处于战乱等不稳定范畴而累积的跨时空影响,由此形成了独特的边际存在和塑形空间。如“在京族史歌叙事中,一般以‘代代’和‘十几代’等家庭代际概念表述时间”[18],极少用政权年号。这是京族文化积极边际性产生的史地特征。另一方面,20世纪90年代后的京族人面临着来自北部湾西岸因国内国际政治转变和与自身族源有联系的越族所致的各种刺激,对藏于其中的新兴文化即使未充分理解却也未拒绝,如京族传统服饰“奥黛”在外部刺激下,更为时尚(9)传统京族服饰以纯色为主,以麻布、香云纱和蚕丝等制作,具有上衣紧短、下衣敞宽的特点,与京族三岛自然环境高度融合。现代京族服饰的时尚化,部分也反映了民族传统丢失,时尚有余,而民族元素不足的问题。。因此,当代京族文化是以汉文化海洋性变种为基础,具有陆海复合型特征的边际文化。

二、京族文化中的海洋特质

因三岛区位和历史积淀,京族文化中的海洋特质反映在各个角落,多围绕渔业和海洋等核心词展开,文学化的海洋生物甚至可以开口说话,反映出京族文化中的生物统一观。其海洋特质至少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以哈节为文化符号的海洋开拓观

从京族起源看,其族群成长史就是一部海洋开拓史。无论是围绕生存海域的开拓变迁,还是涉海生产的领域扩展,都充满着对海洋的时空连续性开拓。从京族文化的现象发生来看,这种开拓又集中展现在京族传统节日中,突出表现为哈节,其被赋予了很高的海洋开拓期望。哈节是京族耕海的一种信仰表达,表现出京族祖先对依海为生的敬畏和感恩。这种宗教般的信仰在具体节庆中一般包括请神、祭神、听哈(坐mum或哈宴)、送神等充满仪式感的环节,展现出京族人开拓海洋的艰苦历程,符合社会学家布迪厄所谓的“习性”概念。京族“习性”的内涵之一即是海洋开拓的习性。

哈节中的海洋开拓习性体现于细节。尽管哈节以镇海大王为主神,但也有高山大王和镇海大王斗法的叙事,被解释为“生靠海而栖凭陆”[19],即陆海复合型文化。事实上,这种斗法,暗含京族人借陆抑海的权宜考虑,京族人没有放弃开拓海洋。在哈节的时间选择上,京族人选择处于休渔期的农历正月和六月(巫头和山心地区现改至八月),反映出京族人对渔产规律的掌握,这是京族人在北部湾长期渔作的经验总结。京族人善用超自然想象来体现族人的吃苦意志与乐观精神。如在《宝网》中,神奇的网无所不捞。在京族开拓海洋的过程中,还孕育出跳天灯和花棍舞等文艺内容并延续至今,与渔歌、情歌、劳动歌(包括苦歌)和叙事歌一起,反映出京族人尊崇祖先、迎接探海亲人的情感和濒海进取精神。哈节的海洋开拓习性,反映出京族对海洋的内在认同。因为认同,才会开拓。

(二)以海产为物质载体的海洋财富观

京族渔歌中唱有“共同发誓相帮助,集中捕捞分鱼虾”“满载鱼虾回停泊,令观海人饱眼福”[20]40-43,体现出京族人对财富的直观定义。作为汉文化在特定地域的海洋变种,京族人将“五谷”替换为“鱼虾”,是陆地财富观和海洋财富观的鲜明对比。早期京族社会中,还有“寄赖”的风俗,即在族群中采取见者有份的海产分配行为。在旧社会,租借网主鱼网的网丁们,会推举一位网头,但网头却不多拿一份渔产,还要组织“做年晚福”等生产仪式活动,这些均反映出京族人朴素的财富共同观。至今,京族人“做海”(浅海捕捞)依然是日常劳作的主流,渔箔捕捞、挖沙虫和扒螺是重要的作业内容。尽管京族人现以大米等农耕作物与家禽等饲养物为主食,但以海产为中心的财富认知仍体现于诸多细节。京族人在做菜时喜欢添加自制鲶汁(鱼露),也腌制渔产。旧时,京族人的渔产在与农耕民族交换后,所剩无几,因而他们竭力利用所剩,这种集体记忆被带至今日作为饮食文化而得以延续。

部分陆产甚至在京族人深藏内心的海产意识下被“海化”,从饮食视角再次展现出京族陆海复合型的边际文化特点。如,当海水退潮后,京族人饲养的鸡鸭在家狗簇拥下,从千年榕树下闲步走到近滩吃小螃蟹等海产,生的蛋被称为海鸭蛋和海鸡蛋。即使是村中小孩野烤的红薯和芋头等杂粮,也种植于海沙。海产概念进一步被丰富,这与京族海洋开拓精神高度相关。随着海洋牧场的风靡,当代京族人也从事现代海洋生产,捕捞工具更加精细,渔作范围也更广。尽管近年来旅游业成为重要的收入来源,但京族人深知,这离不开大量的海产品供应和海产再加工。就如万尾金滩以沙色金黄著称,紧依金滩的民宿还是要依托海产,才能淘金。

(三)以守海为知行表征的海洋疆域观

京族三岛沙地地质对农耕民族不构成吸引,三岛为京族人提供了与陆地保持相对安全的天然屏障。在法国殖民者侵入之前,京族人主要面对的是海盗;又由于北部湾渔产丰富,近代以前的京族渔产方式不构成对渔业资源的非可持续性破坏;加上三岛处于封建王朝的统治边缘,共同导致京族人未形成边界疆域观,他们仅有因海盗袭扰而产生的领地意识。但在漫长的族群发展中,京族人因生存需要,逐步形成了守护海洋地理与伦理的重要认知。即使《左除右扣两手空》唱有“渔霸算盘一声响,左除右扣两手空”[7]22,京族人也未破坏守海秩序。《十三哥卖鬼》便是暗喻了对破坏京族社会海洋伦理的“鬼”的打击。京族文化中的故事想象,也多以三岛附近的生物为背景,如《海龙王救墨鱼》《海白鳝和长颈鹤》《公蟹和母蟹》等,反映出京族人的守海情愫,也产生了一系列守海行为。

法国殖民者侵入后,京族各界加入清越反法力量,抗击法军。京族名人苏光清开炮将鸦片船堵在入海口,《京族英雄杜光辉》唱有“行风行雨游边界……手执刀枪平法贼”[21]76。日军侵入后,京族百姓在抗日力量支持下,抗击暴行,筑炮台,炸日船,寇井(10)1939年冬,一艘日舰停在竹山红沙头,由于水位浅,致军舰无法靠岸,为补充淡水,派人登陆挖了寇井。便是佐证。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末,面对越军枪杀边民和中越战争,京族同胞始终站在自卫反击一线。20世纪90年代至今,京族人民寸海必争,与其他民族一起巡边护海。京族守海是守国与守家的统一,有着最强烈的决心,海疆在现实意义上就是族疆,是京族的生存底线。在重大族日庆典中,京族人同时抒发着民族情感与国家情感,京族的海洋疆域观首先为此。随着现代京族社会的发展,守海之“守”被赋予了“扩”的涵义。从“守”的动态性出发,要守好,还要利用好。20世纪90年代以来,京族人借助“扩”海,将海路作为发展族群经济、提高族人生活水平的通道。京族人深知,现代意义上的守海,既是海耕面积的扩大,也是海产方式的转变,还包括经营内涵的拓展。这种扩海性的守海,本质上体现出京族文化中的海洋认同。

三、京族文化中海洋特质的海权意义

京族史是一部海洋征程史,也是西南部民族的融合发展史,所以说京族文化丰富了中华农耕文化的海洋性一面。剖析京族海洋时空发展范式和特质,解读蕴藏其中的海权意义,利于建构有中国特色且符合民族发展史实的海权理论。

(一)海疆文化遗产是历史性权利的见证

京族海疆文化遗产既有如哈节等非物质遗产,也有如独弦琴和奥黛服饰等物质遗产,一部分非物质遗产又以相应的物质遗产形式而存在,共同彰显了京族文化的海洋性,阐释了作为中华民族重要组成的京族长期经略海洋而形成的历史性权利。当前,学界对京族文化的解释多停留于文化学和人类学视角,几未触及其历史性权利一面,来展示京族海疆文化遗产的时空价值。这种时空价值表明,京族的物质、精神和制度文化是在相应海域和陆域综合形成,文化影响又主要是在这一区域连续释放,并在释放过程中反向丰富其文化内涵。在古代疆域观关照下,京族实际代替了中原王朝管辖海域,未有其他政权实体非议,符合历史性权利的两大构成要件。可以说,京族海疆文化遗产是驳斥域内外国家歪曲北部湾海域主权归属,揭露个别国家在北部湾划界后仍采取有组织的非法跨境行动(11)根据北京大学“南海战略态势感知(SCSPI)”项目,仅2020年2月,就有311艘越南渔船侵入中国大陆及海南岛海域,从事IUU(非法的、不报告的、不受管制的)捕鱼。的直接性、历史性证据。“我国南海周边地区的民族文化遗产……是我国海疆权益的有效证据”[22],今后应集中研究京族海疆文化遗产蕴涵的历史性权利。

扼要来说,对京族海疆文化遗产的历史性权利的解读,包括但不限于:生产劳动歌大多描绘了京族人在北部湾渔场的渔作情况,相当多的文学作品记载了京族人守护海疆的历程;京族谚语中,有着大量的对作业海域气候的经典总结(12)这些谚语大多是对近海天气的经验式归纳,如:朝北晚南半夜西,渔民出海有辛凄;六月来西北,肚过老番贼;一日东风三日雨,三日东风无米煮;风情未转西,三日又回归;晴天海浪响回西,渔船扬帆往岸归;雨天海浪响回东,东海龙王把财送。该类谚语在广西方言中押韵,便于记忆传诵。,均是京族人对海况认识的代际传承,是京族人海况版的《更路簿》;渔产技术又因三岛位置而各不同,万尾以拉大网为主,山心以鱼箔为主,巫头以塞网为主,集中展现了生产方式与地理空间的紧密联系,生产工具又多源于陆地手工业品,包括黄麻和青麻制品等,更表明京族不是越族,其渔作范围有着传统延续。联想到16世纪前的京族三岛及其前沿岛屿的荒芜,在中华疆域治理的观照下,京族是代表中央政权先占、先命名、先管辖这些岛屿及其邻近水域的群体。

(二)海洋经济产业是陆间海国家海洋话语权的基础

家先们跨海逐鱼至三岛并定居后,首要问题便是解决三餐和亭屋。在基本满足所需的过程中,又意识到与汉、壮等族交换物产的能力建设。在长达四个多世纪的封建或半封建时代,这种能力依赖于捕鱼,其海洋经济产业的绝大部分内容为渔产。正是在此基础上,京族人形成了对外对话权,不仅是在物质和精神上与农耕民族对话,也包括与涂山等地原族的隔空对话,即以定居不返,表达不恋原地的决心。彼时汉、壮等族称其为安南人等,便是事实上认定其为一支族群,京族人至少在形式上建立了话语权。20世纪50—80年代,京族人因政策导向而扩大农耕,相对缩小耕海规模,使得京族话语权减弱,处于较为边缘的境地。20世纪90年代后的深耕海洋,不仅延续了京族文化,还让京族成为彼时最富有的少数民族之一。海洋产业的新发展,甚至吸引了20世纪90年代初刚开始革新开放的越南人来东兴做工或贸易,京族对外话语权达到历史巅峰。

剖析京族依托海洋经济发展对外话语权的过程,可以发现京族有意无意地采取了三个极富效力的话语增强路径:善于结合长达九个月的捕鱼期,根据三岛海产种类梯次性地与外界交换物产,让外界对京族保持连续关注,通过沙虫和鲶汁(鱼露)等海产品形成京族的名片集,这是其话语增强路径起作用的前提;善于依托民族文化和地理特性营造卖点,犹如对陆禽蛋类的海产化那样,采取有目的且有措施包装,万尾金滩便是针对北海银滩而提出,京族三岛也被媲美为东方夏威夷;善于为京族海洋经济发展找寻现实和潜在腹地,京族人靠海吃海,也始终兼顾陆地,未像很多海岛土著那样守拙,当海洋旅游业兴起后,走产业深加工和横向发展道路,扩大了内陆沿海对京族的认知,也自然提升了对外话语权。因此,涉海区域欲增强话语权,根本上是要促进海洋经济发展与产业升级。

(三)陆海一体发展是陆间海国家海权理论的精髓

以“马汉三部曲”为代表的经典海权理论本质上是军事性海权理论,强调获取(军事)制海权。但随着现代国家生活中的军用和民用界限相对模糊,传统海权理论难以诠释当下的海权情势。中国是陆海复合型的陆间海国家,这就决定了在推进海洋强国战略中,需要充分考虑此因素。京族文化恰是一种处于边际发展中的陆海复合型文化。作为后发内生型现代化国家,中国基于深化改革开放积极引领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但在海洋发展理念和海权理论建构上,依然需要作出更多的思考。京族守海实践和海疆观,为构建中国特色的现代海权理论提供了区域样本和经典案例。也正如前所述,一以贯之的陆海一体发展实践正是京族生生不息至今天的密钥。京族守海史表明,军事性海权依然是现代海权理论的重要组成,但京族的“扩海”历程,也表明经济性海权、文化性海权已然成为现代海权理论不可或缺的要件。

当然,京族群体不是国家实体,其陆海一体发展历程中体现出的海权性,无意识地表达了一个族群通过实现海洋权益维护族群权力的基本逻辑,京族人首要表达的是对海洋经济权益的关切,并没有突出强调对海上权力的把控。但国家实体必须要明确的是在区域内外主动实现海洋经济权益和文化权益,根本上是要建立在区域内外的海洋经济权力和文化权力,权益体现权力,权力保障权益,“包括海洋渔业权益在内的农林海权都是经济海权的重要组成”[23]。必须强调的是,对于日本、英国和印尼等岛国,似乎不需过多考虑大陆,但对于中国而言,必然要考虑陆海复合的地缘现实,正如紧靠陆地的京族在历史中形成的经验那样,在现代社会,海洋产业发展所依赖的技术也大多源自陆地技术体系的供给。

四、扩展京族文化海洋内涵的思考

京族文化中蕴藏的海洋性及其海权意义,对京族文化传承和现代化发展,以至北部湾建设和海洋强国进程有极大启发。扩展京族文化的海洋内涵,是对作为陆间海国家海权理论构建样本的京族进行连续考察的基础。

(一)扩充京族文化遗产的表达群体

据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京族现有人口25 973人,相比1952年的2 600人,增加近10倍。京族族群认同强烈,在边疆经济发展背景下,京族文化中的传统元素被悄然拾整,说京语、穿奥黛、过哈节,京族人努力增强其形象和被识别度。哈节和独弦琴分别于2006年和2011年被列入国家级非遗名录(13)截至2020年底,京族还有5项自治区级和17项市(县)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非遗传承人共有18人。,成为京族的外宣符号。京族乡贤注重对民族历史的梳理与研究,复兴翁村组织,竭力打造京族味。英国曼彻斯特学派代表人科恩认为,“社会变迁中的族群情感延续,既有本民族情绪的历史表达,也有着现实生存竞争中的优势资源获取考虑”[24]39-40。改革开放后的京族发展历程符合科恩的经典描述,在党和国家的民族政策支持下,还产生了“正宗的京族人”和“文字上的京族人”[25]的概念。然而,与京族志向有出入的是,京族的被认知度依然一般,不如壮族等广西其他少数民族。京族的文化发展决心与能力之间似存鸿沟,扩展京族文化遗产的表达群体应是当务之急。

作为国家文化宝藏重要组成的京族文化遗产不仅属于京族,也属于喜好京族文化的人群。在“正宗的京族人”和“文字上的京族人”之外,探讨“文化上的京族人”或“参与意义的京族人”似乎是可取之径。“正宗的京族人”将自己和“文字上的京族人”作区分,是为强调其血缘正统,却无法忽略族裔关系和政治因素带来的“文字上的京族人”的存在。从现实来看,“文字上的京族人”扩大了京族规模,并未稀释京族的文化正统。而“文化上的京族人”或“参与意义的京族人”不是要加入京族,而是与京族人共同表达京族文化,弥补京族人扩展京族文化的现实不足。他们基于闲暇兴趣与好奇或是经济考虑,进入京族文化的不同层面,在有效的制度安排下,他们与京族人一起挖掘京族文化中的海洋内涵。甚至有学者提出了“汉魂、京体、越用”[26]的扩展思路,将越南因素也予以吸收,这类人群目前多是人类学、民俗学和社会学学者,但显然还应该有其他学科学人关注京族文化及其海洋内涵扩展。

(二)做好京族文化的系统书写与传播

扩充表达群体,是为了系统书写并传播京族文化与其海洋内核。京族文化的影响力高低与表达群体的规模大小有关,更与京族文化的零散化书写关系甚深,并进一步导致京族的传播体系缺位。零散化书写的主要表现是:缺乏对哈节之外的文化遗产的系统整理,哈节是京族的文化瑰宝,但对京族的姓氏构成、丧葬形式和宗祠文化等的研究还处于起步甚至是未意识阶段,脱离了这些活态和静态传承的文化符号,京族文化便不完整,哈节也少了哈味;缺乏对哈节各部分关系及其准确性的界定,不同聚居地的哈节仪式及其神奉体系不一,如有的地方认为应添加神轿元素和唱红歌等,但即使是为了佐证现代内容的合法(理)性,也要进行文化考据,研究如何基于红歌等集体想象提升“京族人的价值性与工具性政治认同”[27],增强京族文化的政治性和国家性;缺乏信息技术式书写,当前书写多是文字描述,大众影像书写和网络书写不足,京族文化的影响范围受限,因此应突出对民间文学、传统表演与技艺、传统工艺与技能、民间信仰及风俗等的信息技术书写与传播。

系统性书写京族文化,上述四种京族人均很重要,甚至可以以此概念形成专门性的书写组织或群体。相对而言,首要的书写人群当是正宗的京族人,他们相对最懂本民族文化,也最能进行情感性书写。因此,推动“‘翁村’组织的现代功能转型,强化其文化传承功能”[28],培养京族自己的人类学家和民俗社会学家,是系统性书写的内核(14)笔者2020年1月中旬在东兴调研时发现,传统唱哈中,一位哈哥做琴公,两位哈妹做桃姑,但现在有时缺少了琴公伴奏。京族文化虽在概念上被突出,但在仪式感上有所萎缩,反映出文化传承的后劲不足。。民族照顾性质的学历培养是一方面,在三岛建立书写基地或以其他书写组织为载体而培养非学历性质的书写群体是另一方面。信息技术式的系统性书写更依赖于后者,它带有文化抢救性质,能弥补传统的口传心授方式的不足,且与文本书写相区别的是,其书写就是传播的一部分。因此,针对不足,加强系统书写及其基础上的传播,当是发展京族文化海洋内涵的基本思考之一。

(三)营造京族文化向海发展的多重基础

陆止于此,海始于斯。京族文化由海而来,因海而生,也将继续向海发展。在五个多世纪的历史进程中,京族文化以其海洋内核独领风骚。挖掘其独特的海洋内涵,是为传承京族文化,亦是为了构建中国特色现代海权理论。然而,与海南、广东与福建等地相比,近年实践也表明了京族及其文化向海发展的动力不足,与北部湾战略定位相去甚远。与同在北部湾地带的钦州、北海等地相比,京族三岛乃至东兴表现疲软。作为唯一与越南陆海相邻的地域,需要考量的维度更多,但地缘政治和经济空间也由此增大,应该努力营造京族文化向海发展的多重基础。

人口是京族文化和东兴发展的首要基础。近20年来,东兴人口和京族人口流失较快,给边疆稳定和发展带来不利影响。为此,新时代的“屯垦戍海”势在必行,在该地带提供政策和经济刺激应是政策供给的核心,应以海疆文化遗产和北部湾风光吸引内陆人群,确保动态人口规模稳定在适切水平。产业基础与人口基础相得益彰,陆海一体视角下,京族海洋产业发展需要内陆和沿海优势地带帮扶,跨越式向海发展。要符合北部湾战略规划,围绕经济海权与文化海权概念,注重对越南的产业影响,“利用中国-东盟文化中的广西元素”[29],融入中国-东盟自贸区建设,增强产业抗风险能力。“京族文化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其生计方式的独特,生存语境变化和生计方式变迁都在强化为了生计的叙事策略”[30],因此,缺乏产业基础的文化发展,是舍本逐末。人口基础和产业基础的形成又以智力基础为保障,以现代海权理论构建为目标,发展京族文化和京族经济需要外援性和内生性共存的智力提供。以各类研究型智库和高校(异地办学和新建高校)为形式的智力支持,是京族向海发展的关键。

五、余论

京族文化从其诞生伊始就有着各种海洋性表达。在其边际发展过程中,应从20世纪90年代后期边贸衰落中汲取经验教训,遵循陆海复合的结构性表达范式,强调其对海权实现与维护的功能与价值。文化安全是国家安全的关键构成,京族文化当以文化领先发展,以民族跨境与信仰近源,形成对越南越族的文化吸引力,促进国家文化安全。在京族现代化进程中,由“正宗的京族人”和“文字上的京族人”构成的京族是京族文化向海发展的主体,“文化上的京族人”和“参与意义的京族人”也是京族文化向海发展的主力,但以建构国家意识形态和现代国家制度为追求的政府,则是京族文化向海发展的主导。

已有的主导实践,其积极性远大于消极性。积极地向海发展,始终关照京族三岛环境,它是京族文化风格的源泉。由此,海湾文化模式当是京族文化向海发展的动力。结合现代旅游、体育和医疗康养产业发展,围绕海洋特色小镇建设,以不同时代渔产工具为体现的海洋器具文化、以静态与活态传承为体现的海洋民俗文化、以设立“海洋文化日”为体现的海洋制度文化和以现代海洋农业为体现的海洋生产文化等,当是京族文化向海发展的着力点。在此意义上,京族海洋博物馆当是京族文化向海发展的高度浓缩。应以现代性为方向,予以创新复制,回应梁启超先生“向海而兴,背海而衰;禁海几亡,开海则强”的经典规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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