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长安与“丝绸之路”上的多民族交往、交流与交融
——以唐诗为考察中心
2021-12-04高建新
高建新
(内蒙古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1)
“丝绸之路”带给唐王朝的强大、繁盛,吸引了各国、各地区的人们竞相进入长安,或朝觐或传法或贸易或寻找工作机会。与此同时,他们带来了本国、本地区、本民族的文化、艺术、宗教信仰,促进了唐王朝多民族的交流与融合。法国学者谢和耐说:“中国在亚洲的威望辐射也正是在这个时代达到了顶峰。京师长安变成了一种世界文明的中心,西域、印度和伊斯兰的影响都在那里汇合起来了。”[1]216这从唐代诗人笔下也可以获得印证。李肱《省试霓裳羽衣曲》“开元太平时,万国贺丰岁”(1)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增订本,第六册),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3953页。本文所引唐诗,除特别注明之外,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白居易《法曲》“政和世理音洋洋,开元之人乐且康”,贺知章《奉和圣制送张说巡边》“荒憬尽怀忠,梯航已自通”,王贞白《长安道》“梯航万国来,争先贡金帛”,郑嵎《津阳门诗》“千秋御节在八月,会同万国朝华夷”,张仲素《圣明乐》“玉帛殊方至,歌钟比屋闻。华夷今一贯,同贺圣朝君”,玄宗《赐新罗王》“玉帛遍天下,梯杭归上都”均是对当时情景的生动表达。梯杭,梯航,是“梯山航海”的省语,谓不辞劳苦、长途跋涉;上都,指长安。
一
民国时期著名学者常乃悳先生说:“从唐朝开国以后,太宗、高宗两朝都是向外发展的时代,国威很盛。高宗以后,虽然有武韦之乱,但都是宫廷间的争夺,当时帝国全部仍然坚固,国力仍然不断向外发扬。玄宗出来,政治复入轨道,遂成开元、天宝间三十余年的唐朝历史上的黄金时代。”[2]88此时的长安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东西方文化交流与经济贸易的中心,面积达到83.1平方千米,是今天西安旧城区的7倍[3]496,人口超过了百万。岑参就有《秋夜闻笛》云“长安城中百万家,不知何人吹夜笛”,贾岛《望山》云“长安百万家,家家张屏新”,韩愈有《出门》“长安百万家,出门无所之”,张浚《咏红叶题诗事》云“长安百万户,御水日东注”。可以说,当时世界上只有罗马可以与之媲美。长安的繁华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城中的东市是国内市场,西市是国际市场,也是“丝绸之路”的起点和终点,元稹《估客乐》诗云:“经游天下遍,却到长安城。城中东西市,闻客次第迎。”《旧唐书·地理志一》记载了长安皇城、皇宫及东市、西市的位置格局,极见恢弘壮丽:
京师,秦之咸阳,汉之长安也。隋开皇二年(852),自汉长安故城东南移二十里置新都,今京师是也。城东西十八里一百五十步,南北十五里一百七十五步。
皇城在西北隅,谓之西内。正门曰承天,正殿曰太极。太极之后殿曰两仪。内别殿、亭、观三十五所。京师西有大明、兴庆二宫,谓之三内。有东西两市。都内,南北十四街,东西十一街。街分一百八坊。坊之广长,皆三百余步。皇城之南大街曰朱雀之街,东五十四坊,万年县领之。街西五十四坊,长安县领之。[4]1394
宋人宋敏求《长安志》卷八“次南东市(隋曰都会市)”记载,东市“东出春明门,广狭不易于旧。东西及南面三街向内开,并广于旧。街市内货财二百二十行,四面立邸,四方珍奇,皆所积集”;“繁杂稍劣于西市矣”[5]134。世居长安的杜牧有《街西长句》一诗:
碧池新涨浴娇鸦,分锁长安富贵家。
游骑偶同人斗酒,名园相倚杏交花。
银鞦騕袅嘶宛马,绣鞅璁珑走钿车。
一曲将军何处笛,连云芳草日初斜。
虽为晚唐,杜牧笔下春天的西市车水马龙,穿梭往来,繁华依旧,长安的豪富之家尽居于此,白居易《凶宅》诗所谓“长安多大宅,列在街西东”。西市游人斗酒,杏园花开;宛马嘶鸣,香车隆隆;笛声悠扬,响彻云天,曹邺《寄贾驰先辈》诗云:“长安高盖多,健马东西街。”杜牧通过描绘“游骑”“名园”“宛马”“钿车”及其贵重漂亮的装饰,展现出了这座城市的活力和无人企及的富贵气。中唐卢纶《裴给事宅白牡丹》诗云:“长安豪贵惜春残,争玩街西紫牡丹。别有玉盘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晚唐诗人郑谷《街西晚归》曰:“御沟春水绕闲坊,信马归来傍短墙。幽榭名园临紫陌,晚风时带牡丹香。”写的都是长安西市的繁盛,可以与杜牧诗对读。
通过“丝绸之路”进入长安的商旅,一般都会把西市作为终点,而从长安出发走向万里“丝绸之路”时,又会把西市作为起点。在西市经商的阿拉伯、波斯、粟特、回纥商人被称为“西市胡”,《南部新书·己》记载:“西市胡人贵蚌珠而贱虵珠。虵珠者,虵所吐尔,唯胡人辨之。”[6]80因此,西市多有资本雄厚的西域及本地富商,白居易《效陶潜体诗十六首》其十五诗云:“东邻有富翁,藏货遍五都。东京收粟帛,西市鬻金珠。朝营暮计算,昼夜不安居。”《太平广记》卷四百九十五《杂录类三·邹凤炽》记载:
西京怀德坊南门之东,有富商邹凤炽,肩高背曲,有似骆驼,时人号为邹骆驼。其家巨富,金宝不可胜计,常与朝贵游,邸店园宅,遍满海内。四方物尽为所收,虽古之猗白,不是过也。其家男女婢仆,锦衣玉食,服用器物,皆一时惊异。尝因嫁女,邀诸朝士往临礼席,宾客数千。夜拟供帐,备极华丽。及女郎将出,侍婢围绕,绮罗珠翠,垂钗曳履,尤艳丽者,至数百人。众皆愕然,不知孰是新妇矣。又尝谒见高宗,请市终南山中树,估绢一匹。自云:“山树虽尽,臣绢未竭。”事虽不行,终为天下所诵。[7]596
怀德坊位于朱雀门街之西第五街街西从北第六坊,长安县领。猗、白,当指战国时富商猗顿、白圭。猗顿富甲天下,白圭有“商祖”之称。邹凤炽以一匹绢换一棵树,甚至换尽终南山中的树也在所不惜,既见出富商拥有的丝绸难以计量,也见出当时丝绸产量的巨大。
西市也称“金市”,是长安城中的豪贵之地,也是游冶的理想之地,为豪富子弟青睐,吴融《春词》有云:“金市旧居近,钿车新造宽。”李白《少年行三首》其二诗云:“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崔颢《渭城少年行》诗云:“贵里豪家白马骄,五陵年少不相饶。双双挟弹来金市,两两鸣鞭上渭桥。”1957年以来,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对唐长安城进行了全面勘查和部分发掘,仅是在西市旧址的道路两旁发掘出的商铺遗址就多达4万家[8]146。1996年11月,西市遗址与隋大兴、唐长安城一起成为第四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二
陈寅恪先生说:“李唐一代为吾国与外族接触繁多,而甚有光荣之时期。”[9]125斯坦福大学陆威仪教授也说:“在中国与外部世界的联系方面,汉代是一个发现、探索与军事扩张的时期,而南北朝时期则与之相反。南北朝时期,异族大举进入中国北部地区,以佛教为代表的异族文化也随之而来,从而改变了中国人的生活。隋唐则融合以上两个时期的特点,在向外拓展的同时也接纳了大量外族人民与他们的文化。可以说,隋唐时期是中国古代最为开放和国际化的时代。”“虽然帝国的国际性特点在9世纪衰退了,在至少两个世纪中,唐王朝对外族及其文化的包容性是中华文明的一个决定性元素。”[10]129,131作为国际性大都市,长安城内时常可以见到来自粟特、突厥、回纥、天竺、阿拉伯、波斯、拂菻(东罗马帝国)、南海、新罗、高丽、日本的使者、官员、留学生、留学僧、杂技艺人、歌手、舞蹈家、商人,他们争相进入这个当时世界上最繁华富裕的都市,寻找实现梦想的机会,尤其是来自各国的留学生,他们渴望获得当时世界上最优质的教育。《唐语林·补遗》记载,当时“太学诸生三千员,新罗、日本诸国,皆遣子入朝受业”[11]167-168。《唐会要》卷三十六“附学读书”记载:“神龙元年(705)九月二十一日敕:‘吐蕃王及可汗子孙,欲学习经业,宜附国子学读书’。”[12]778唐诗中出现“胡人”“老胡”“胡商”“商胡”“胡儿”“胡姬”“胡雏”“胡僧”“胡腾儿”“胡旋女”“昆仑儿”等人物称呼,正是当时盛况的写照。长安豪富之家还会雇佣胡雏为僮仆,中唐蒋防《霍小玉传》中有这样的描写:“有一豪士,衣轻黄纻衫,挟弓弹,风神隽美,衣服轻华,唯有一剪头胡雏从后。”[13]125胡雏,胡儿,胡人僮仆。
长安的胡人中又以西域胡商最多,英国学者杰弗里·巴勒克拉夫说,当时“从事大规模的国际贸易和地方零售贸易的许多商人是中亚人”[14]126。来自中亚甚至西亚的胡商通过“丝绸之路”进入中原,进而走向中国各地,带来的是琉璃、珠宝、香料、象牙、葡萄酒、汗血马、拂菻狗[15]、胡服、乐舞艺术与宗教文化,带走的是丝绸、瓷器、茶叶、铁器与“四大发明”。“丝绸之路”贸易有风险也有巨大的利润。查士丁尼时期(583年—565年),1磅中国丝绸运到东罗马帝国,价值33.04克黄金,到了狄西奥多拉执政时期(公元6世纪),就变成了297.36克黄金(2)甘肃博物馆:“丝绸之路遗珍展”展览说明,2014年7月13日。。唐朝廷也向“丝绸之路”上的胡商征税,《新唐书·西域传下》记载:“开元盛时,税西域商胡以供四镇,出北道者纳赋轮台。地广则费倍,此盛王之鉴也。”[16]6265说到底,“丝绸之路”是一条由贸易推动的中国与亚欧各国间政治往来、文化交流的通道[17]960,但在客观上却推动了多民族的交流与融合。“丝绸之路”再次开通之后,长安始终是西域胡商首选的居住地。《新唐书·回鹘传上》记载:“始回纥至中国,常参以九姓胡,往往留京师,至千人,居貲货殖产甚厚。”[16]6121天宝以后,吐蕃占领了河陇一带,“丝绸之路”被阻断。德宗朝宰相李泌清查长安人口,《资治通鉴·唐纪四十八》载:“知胡客留长安久者,或四十余年,皆有妻子,买田宅,举质取利,安居不欲归,命检括胡客有田宅者停其给。凡得四千人,将停其给。”[18]7613李泌核查留居长安的胡商人数,尚有四千余人,这些人是享受唐朝官方补贴的。在长安城里,当地人是与从事各种职业的侨民生活在一起的,因此有了唐人对胡人近距离的观察、交往与生动、具体、细致的描述。他们之中的一部分人相貌奇特:碧眼、高鼻、浓须髯,不仅在人群熙攘的长安城中可以看到,在中华大地上的其他地方也是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19]。岑参《胡笳歌送颜真卿使赴河陇》诗中“君不闻胡笳声最悲,紫髯绿碧眼胡人吹”,还有《卫节度赤骠马歌》诗中“紫髯胡雏金剪刀,平明剪出三鬉高”,李白《猛虎行》诗中“胡雏绿眼吹玉笛,吴歌白纻飞梁尘”,张説《苏摩遮五首》其一诗中“摩遮本出海西胡,琉璃宝服紫髯胡,”李贺《龙夜吟》中“鬈发胡儿眼睛绿,高楼夜静吹横竹”,唐玄宗《佛教梵文唵字唐玄宗书并读》诗中“儒门弟子应难识,碧眼胡僧笑点头”,贯休《山居诗二十四首》其十八诗中“白衣居士深深说,青眼胡僧远远传”,丁仙芝《戏赠姚侍御》诗中“重门启锁紫髯胡,新披骢马陇西驹”等等,都是当时的生动写照。不仅是相貌,就连他们的语言也让唐人感觉新鲜,觉得胡语蛮音就像琵琶演奏一样好听,包括他们努力学习汉语的声腔,白居易诗中多有描写,《听李士良弹琵琶》诗云:“声似胡儿弹舌语,愁如塞月恨边云。”《听曹刚弹琵琶兼示重莲》云:“拨拨弦弦意不同,胡啼番语两玲珑。”《春听琵琶兼简长孙司户》云:“四弦不似琵琶声,乱写真珠细撼铃。指底商风悲飒飒,舌头胡语苦醒醒。”弹舌,即颤动舌头根部发出短促连续的声音。其他诗人亦有描写,牛殳《琵琶行》诗云:“潏潏汩汩声不定,胡雏学汉语未正。”孟郊《晓鹤》诗云:“晓鹤弹古舌,婆罗门叫音。”元稹《琵琶》诗云:“学语胡儿撼玉玲,甘州破里最星星。”甘州破,即甘州曲,唐时西凉所进乐曲名,《新唐书·五行志二》记载:“天宝后,诗人多为忧苦流寓之思,及寄兴于江湖僧寺,而乐曲亦多以边地为名,有《伊州》《甘州》《凉州》等,至其曲遍繁声,皆谓之‘入破’”,“破者,盖破碎云。”[16]921,6121胡人之语音玲珑清脆,顿挫有致,如摇响玉玲一样,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美。
三
“诗仙”李白躬逢开元、天宝之盛,能充分感受时代的生机与活力,他在长安生活期间特别喜欢胡风浓郁的地方,诗中多次写到胡姬。《前有一樽酒行二首》其二诗云:“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少年行三首》其二云:“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白鼻騧》云:“细雨春风花落时,挥鞭直就胡姬饮。”《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二首》云:“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春风和煦,落花缤纷,细雨霏霏,在盛唐浪漫热烈的时代氛围中,有美丽多情、才艺俱佳的胡姬侍酒,更令诗人心旷神怡、热血涌动[20],李白那种狂放不羁、自然纯真的个性也适合在这样浪漫诗意的环境中获得充分释放。李白喜欢以胡姬入诗,喜欢入胡姬酒家,除了胡姬不可抵御的魅力之外,也可能与其西域胡人身份有关。陈寅恪先生《李太白氏族之疑问》认为,李白“其人之本为西域胡人,绝无疑义矣”[21]279;詹瑛先生《李白家世考异》也认为“(李)白之家世或本商胡”[22]24。
唐人喜欢去胡姬酒家饮酒聚会,也见出“丝绸之路”带来的开放与时尚。贺朝《赠酒店胡姬》诗云:“胡姬春酒店,弦管夜锵锵。”岑参有《青门歌送东台张判官》云:“胡姬酒垆日未午,丝绳玉缸酒如乳。”还有《送李副使赴碛西官车》诗云:“脱鞍暂入酒家垆,送君万里西击胡。”崔颢《渭城少年行》诗云:“渭城垆头酒新熟,金鞍白马谁家宿。可怜锦瑟筝琵琶,玉壶清酒就倡家。”杨巨源《胡姬词》诗云:“妍艳照江头,春风好客留。当垆知妾惯,送酒为郎羞。”姚合《白鼻騧》云:“为底胡姬酒,长来白鼻騧。”章孝标《少年行》云:“落日胡姬楼上饮,风吹箫管满楼闻。”施肩吾《戏郑申府》云:“年少郑郎那解愁,春来闲卧酒家楼。胡姬若拟邀他宿,挂却金鞭系紫骝。”温庭筠《赠袁司录》诗云:“金钗醉就胡姬画,玉管闲留洛客吹。”喜欢胡姬酒家,实则也是喜欢胡姬带来的另外一种有活力的新鲜的饮酒文化。长安侍酒的胡姬也被称作“酒家胡”,王绩《过酒家五首》其五云:“有客须教饮,无钱可别沽。来时长道贳,惭愧酒家胡。”王维也有《过崔驸马山池》诗云:“画楼吹笛妓,金碗酒家胡。锦石称贞女,青松学大夫。”元稹《赠崔元儒》云:“殷勤夏口阮元瑜,二十年前旧饮徒。最爱轻欺杏园客,也曾辜负酒家胡。”陈寅恪先生在笺释白居易《琵琶行》时说:“自汉以来,旅居华夏之中亚胡人,颇以善酿著称,而吾国中古杰出之乐工亦多为西域胡种。则此长安故倡,既居名酒之产区,复具琵琶之绝艺,岂所谓‘酒家胡’者耶?”[23]57向达先生也说,“当时的贾胡,固有以卖酒为生者也。侍酒者既多胡姬,就饮者亦多文人,每多形之吟咏,留连叹赏”,“当时长安,此辈以歌舞侍酒为生之胡姬亦复不少”,“西市及长安城东至曲江一带,俱有胡姬侍酒之酒肆,李白诸人尝买醉其中。金樽美酒,其有不少之异国情调,盖不待言也”[24]40-41,52。胡姬酒家遍布长安,饮酒其间,在当时是一件时尚的事情。
有论者认为,唐人对胡姬形象的书写,代表了当时中原传统文化对来自西域的文化的接纳和认同。“可以说,唐代的胡姬是西域文化、艺术的传播者,也是民族融合的媒介”[25]273-274,甚至影响了唐代的日常生活审美与艺术审美,如扮妆、服饰及音乐、歌舞艺术,元稹《法曲》所谓“女为胡妇学胡妆,伎进胡音务胡乐。火凤声沈多咽绝,春莺啭罢长萧索。胡音胡骑与胡妆,五十年来竞纷泊”。在元稹看来,从盛唐到中唐这五十多年来,胡妆、胡音、胡乐、胡舞、胡骑铺天盖地而来,“胡风”席卷了中原大地,势不可挡。诗中提到的“火凤”,舞曲名,来自西域。《洛阳伽蓝记》卷三记载:“徐常语士康曰:‘王有二美姬,一名脩容,一名艳姿,并蛾眉皓齿,洁貌倾城。脩容亦能为《绿水歌》,艳姿尤善《火凤舞》,并爱倾后室,宠冠诸姬。’士康闻此,遂常令徐歌《绿水》《火凤》之曲焉。”[26]156春莺啭,舞曲名,《乐府诗集》卷八十引《教坊记》曰:“高宗晓声律,闻风叶鸟声,皆蹈以应节。尝晨坐,闻莺声,命乐工白明达写之为《春莺啭》,后亦为舞曲。”[27]1137“安史之乱”发生之后,唐人对“丝绸之路”刮来的“胡风”的态度发生了微妙变化,有困惑,有质疑,但无论持什么样的态度,以胡姬、胡乐、胡舞为代表的西域文化的魅力却是难以抵挡的,并且不断渗入唐人的文化生活之中。
与胡姬一样,来自“丝绸之路”上的西域僧人因容貌、语言、行为的特别,同样受到了唐人的瞩目,周贺《赠胡僧》诗说:“瘦形无血色,草履著行穿。闲语似持咒,不眠同坐禅。背经来汉地,袒膊过冬天。”为了传法,胡僧身背经书,脚穿草鞋,不远万里来到中原,闲语如咒,随时坐禅,消瘦得面无血色,袒露着胳膊就度过了北方寒冷的冬天。诗中的胡僧,是西域来华传法僧人的代表,信仰之执著坚定,令人肃然起敬。唐人敬重这些不远万里来中原弘扬佛法的胡僧,表现出对来自异域文化的接纳和尊重。有关唐诗中的西域僧人及中西佛教文化交流,笔者有专文讨论,故不在此赘述[28]78-82。
四
谢和耐认为:“这个时代的中国文明是世界性的。”[1]238长安汇聚了亚洲的所有民族,除大食人、波斯人、印度人、突厥人、回纥人、吐蕃人之外,还有粟特人、迦湿弥罗人、僧伽罗人等。粟特,西域古国,今乌兹别克撒马尔罕;迦湿弥罗,又作羯湿弭罗国、迦叶弥罗国,汉朝称之罽宾,魏晋南北朝时称迦湿弥罗,是位于印度犍陀罗地方的东北、喜马拉雅山山麓的古国,约为现今克什米尔地区;僧伽罗人,斯里兰卡古称,又称狮子国、师子国、师子洲。“丝绸之路”的开通,中原与西域以及更远地区(中亚、西亚)之间的经济、文化的联系更为密切和频繁,两次进入西域的岑参在《与独孤渐道别长句兼呈严八侍御》诗中写道:“军中置酒夜挝鼓,锦筵红烛月未午。花门将军善胡歌,叶河蕃王能汉语。”花门,指北庭的回纥族;叶河,水名,在天山之西。花门将军能演唱“胡歌”,叶河蕃王通晓汉语,可见当时中原文化与西域文化交流融合的普遍和深入。杜甫《喜闻盗贼蕃寇总退口号五首》其三诗云:“崆峒西极过昆仑,驼马由来拥国门。”描绘西域各国越过昆仑山、沿着“丝绸之路”涌入中国的情形,国门前人海人山,其势如堵,“由来”,表明持续时间之长;杜甫《喜闻盗贼蕃寇总退口号五首》其四也写道:“勃律天西采玉河,坚昆碧碗最来多。”描绘勃律、坚昆国来唐朝贡。勃律在唐王朝的西边,于阗国有玉河盛产美玉,历来是朝贡的最贵重的礼物;坚昆不远万里来到中原,带得最多的一向是珍稀的碧碗。勃律,在今克什米尔西北的巴尔提斯坦,是连接印度、吐蕃的交通要冲,战略地位重要。《资治通鉴·唐纪二十八》记载:“勃律,唐之西门,勃律亡则西域皆为吐蕃矣。”[18]6871勃律国曾依附唐朝,以摆脱吐蕃的控制,《全唐文》卷三十九至卷四十一中收有玄宗《册勃律国王文》《册小勃律国王麻来兮文》。陈寅恪先生说:“玄宗之世,华夏、吐蕃、大食三大民族皆称强盛,中国欲保其腹心之关陇,不能不固守四镇。欲固守四镇,又不能不扼据小勃律,以制吐蕃,而断绝其与大食通援之道。”[9]133坚昆,古部族名,居匈奴之北,又称鬲昆、隔昆、结骨、纥骨、居勿,在今叶尼塞河上游。岑参诗中还出现了蕃王的形象,《胡歌》诗云:“黑姓蕃王貂鼠裘,葡萄宫锦醉缠头。”黑姓,西突厥别部,居今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一带。喝醉酒的黑姓蕃王装扮华丽,身着貂裘,头上缠着的是织有葡萄花纹的宫锦。李益《夜宴观石将军舞》中亦有“微月东南上戍楼,琵琶起舞锦缠头”的描写,诗题中的石将军就是一位西域胡人。中唐诗人张籍《凉州词三首》其一描绘出一幅“丝绸之路”上的绵绵驼队稳健行进的图画——“边城暮雨雁飞低,芦笋初生渐欲齐。无数铃声遥过碛,应驮白练到安西”。雨丝飘洒的春日傍晚,南方归来的大雁在边城的上空盘旋,青葱的芦笋在湖水中旺盛生长;浩瀚的沙漠戈壁上,满载着丝绸的驼队伴着叮咚的驼铃声缓缓前行,要抵达大唐的西部边陲——安西[29]。此诗情景宛然,有声有色,可描可绘,是唐人描写“丝绸之路”的名作。
“丝绸之路”上的民族往来,对形成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形成统一的多民族国家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费孝通先生说,中华民族的主流“是由许许多多分散孤立存在的民族单位,经过接触、混杂、连接和融合,同时也有分裂和消亡,形成一个你来我去,我来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个性的多元统一格局。这也许是世界各地民族形成的共同过程”[30]3-4。汉唐作为统一的多民族中国的开端与繁盛时期,“丝绸之路”上多民族在商贸、文化方面的交流、融通在其中所起的作用是不容忽视的。韩愈在《原道》一文中说:“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31]3夷狄进入了中原地区,习用了华夏的文化习俗,他们就成了华夏族;而华夏族进入了边鄙之地,习用了夷狄的文化习俗,他们就成为了夷狄。华夷之辨,不在于血统上的区分,而在于文化上的差异。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化环境才是种族性特征的决定性因素,而非血统。中华文明的巨大包容性、弥合性,是多民族融合的根本原因。“中国民族史的基本方向与本质特征,中国古今众多民族共同缔造了统一的多民族国家。”[32]3“多民族”,自然也包括在唐文明吸引下从“丝绸之路”进入长安与中原的西域及其他各个国家和地区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