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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上半叶中国文学史著作中的《西游记》叙述

2021-12-04曹鑫池陈文新

关键词:文学史西游记胡适

曹鑫池 陈文新

(武汉大学文学院, 湖北武汉 430072)

《西游记》问世四百多年来,文本研究取得了大量成果。万历二十年金陵世德堂《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卷首的《刊西游记序》被认为是《西游记》研究的发轫之作;《李卓吾评本西游记》被称为“明人研究《西游记》的最佳总结”[1];清代相继问世的《西游证道书》《西游真诠》《西游原旨》《新说西游记》等,大都从“证道”“释儒”“谈禅”的角度评点《西游记》文本,多有曲解附会。

用较为现代的方法研究《西游记》,是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始的。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胡适的《〈西游记〉考证》、郑振铎的《〈西游记〉的演化》以及陈寅恪的《〈西游记〉与玄奘弟子故事之演变》等,从故事原型、成书过程、作者生平及作品主旨等诸多方面作了论述,提升了《西游记》研究的学术水准。

20世纪上半叶,在这50年间的中国文学史类著作中,有着非常丰富的《西游记》叙述。对此加以梳理分析,不仅可以更为系统地了解《西游记》的传播接受状况,更可以在《西游记》研究与文学史撰写之间建立联系,从一个侧面深化对中国文学史的认识。

本文所说的“中国文学史”,是就通史而言,专题史或断代史不在这一范围之内。

一、20世纪上半叶中国文学史著作中的《西游记》叙述概况

目前留存下来的1911年以前的中国文学史著作,主要有林传甲《中国文学史》、黄人《中国文学史》、窦警凡《历朝文学史》、许指严《中国文学史讲义》、张德瀛《中国文学史》和来裕恂《中国文学史》。在这几部著作中,黄人的《中国文学史》在列举明代章回体的神怪小说时提到了《西游记》,却误以为系“丘处机之徒著,寓素女术,袭其师之名”[2],来裕恂也只是将其作为明代小说的一例简略提及。

民国时期的中国文学史著作,较早出版的有1918年的谢无量《中国大文学史》;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文学史著作中,较为重要的有:凌独见《新著国语文学史》、胡怀琛《中国文学源流》、谭正璧《中国文学史大纲》《中国文学进化史》、蒋鉴璋《中国文学史纲》、陈冠同《中国文学史大纲》、胡怀琛《中国文学史概要》、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胡云翼《新著中国文学史》、童行白《中国文学史纲》、刘经庵《中国纯文学史纲》、容肇祖《中国文学史大纲》、赵景深《中国文学史纲要》《中国文学小史》、苏雪林《中国文学史略》等;20世纪40年代的文学史著作在总体数量上有所减少,但林庚《中国文学史》、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等的影响力则甚为巨大。

谢无量在《中国大文学史》中首次对《西游记》的成书年代作了简要叙述:“《西游记》或以为元人手笔,或以为出自明初”[3],此外无其他信息。直到凌独见《新著国语文学史》才对《西游记》作了较为详细的介绍:“这三部小说(指《水浒传》《三国志演义》《西游记》)不但是小说界的伟制,也是中国文学史上的杰作,也是世界文学史上的名著……《西游记》……是中国旧小说当中最精密的一部小说,也是世界上神怪小说当中的第一部小说,这一部以玄奘取经为中心故事,根据金元戏剧上的材料无中生有出来的,作者想象力之伟大,真令人惊佩万分。”[4]凌独见在高度肯定《西游记》的文学史地位之外,还对《西游记》主旨作了分析,肯定了张书绅“《西游记》的本旨是劝人行善”的观点,提出《西游记》“其实是写人的东西,是发泄牢骚的东西”[5],并列举了孙悟空答如来的话加以佐证。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大部分文学史著作,相继将《西游记》纳入叙述范围,给予了较多关注。胡怀琛在《中国文学史略》里提及《西游记》的作者[6],并在其《中国文学源流》一书中将《西游记》与《水浒传》一道看作白话小说的代表[7],随后又在《中国文学史概要》中指出《西游记》系由《三藏取经诗话》演变而来[8];谭正璧《中国文学史大纲》《中国文学进化史》、蒋鉴璋《中国文学史纲》、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胡云翼《新著中国文学史》、段凌长《中国文学概论》、赵景深《中国文学小史》和苏雪林《中国文学史略》等重要文学史著作都有关于《西游记》的叙述,从中可以发现几个重要特点。

其一,在这一时期的文学史中,《西游记》的地位有了很大提高。顾实在《中国文学史大纲》中极为推崇《西游记》,认为“明之小说,最有佳趣者《西游记》也”[9];童行白在《中国文学史纲》中说:“明代小说之最足称者为《西游记》”[10]。凌独见《新著国语文学史》、羊达之《中国文学史提要》和杨荫深《中国文学史大纲》等都对小说作者的想象力和人物的个性化书写予以盛赞。谭丕模虽认为其价值“远在《水浒传》和《金瓶梅》之下”,但仍然肯定它“在中国社会里也还发生着相当精彩的影响”。[11]

其二,关于《西游记》主旨的分析,“游戏说”取代了“谈禅”“证道”“崇儒”之说,在这一时期占据了主流。如凌独见认为《西游记》是“发泄牢骚的东西”[12],周群玉认为《西游记》是“讥讽人生”[13]的,胡云翼认为《西游记》是单纯地“只以奇思幻想来作诙谐有趣的小说”[14],郑振铎说《西游记》“作者难免故弄滑稽”[15]……相互之间虽有一些表述差异,但已形成了基本共识。

其三,以史料文献为依据,详略不等地对作者生平、小说本事、成书过程、版本差异以及续书等情形作了交代。如谭正璧《中国文学史大纲》在阐述神魔故事的流变时,关注到了《西游记》的成书过程,并罗列其续书[16];顾实的《中国文学史大纲》详述了小说作者、小说内容、材料来源,亦罗列其续书;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胡云翼《中国文学进化史》、赵景深《中国文学小史》和苏雪林《中国文学史略》等诸多文学史著作也都一一就这些内容作了说明。

其四,在这一时期的文学史中,《西游记》获得了四重较为明晰的身份定位:白话小说的代表;神魔小说的代表;民间故事集的代表;童话故事的代表。

胡怀琛在《中国文学源流》中提到:“小说至元间已多用白话文,其用文言者,亦注重通俗,力求浅白。故当时之小说,可区分为‘文言’‘白话’二类。文言如《三国演义》,白话如《水浒传》《西游记》等是。”[17]《西游记》被视为白话小说的代表。谭正璧在《中国文学史大纲》中写道:“记述神魔故事,导源于六朝志怪书、唐人传奇、宋人话本,而受佛教影响甚巨。此类作品,以吴承恩《西游记》为最著。”[18]在《中国文学进化史》中,谭正璧将《西游记》放在“通俗文学上:神魔小说”这一栏下面;蒋鉴璋在《中国文学史纲》中亦强调“谈神魔者,如吴承恩《西游记》最擅声誉[19];胡云翼在《新著中国文学史》中将《西游记》置于“神魔小说”一栏之下……这样一些例子表明,学术界已从题材角度对《西游记》的类别归属达成了共识,它被视为神魔小说的代表。说《西游记》是民间故事集,比较有代表性的议论如陈冠同说它“集中国神怪故事之大成”[20];赵景深在《中国文学小史》中也认为:“此书大部分是民间传说……”[21],“是一部民间故事的总集”[22]。说《西游记》是童话故事的,比较有代表性的议论见于谭正璧《中国文学进化史》:“我们截取无论其中的哪一段,都是一篇很好的童话”[23];赵景深在《中国文学小史》中也提到:“(《西游记》)分开来看是许多很好的童话”[24];梁乙真在《中国文学史话》中这样喝彩:“八十一难并没有一难是重复的……如果把它裁下来看,即是一篇篇想象最丰富、文字最活泼的美丽的童话。”[25]

其五,一些文学史书写者尝试将《西游记》置于世界名著之林中加以审视、比较和评论。

凌独见在《新著国语文学史》中认为,《西游记》与《水浒传》《三国志演义》这三部小说“不但是小说界的伟制,也是中国文学史上的杰作,也是世界文学史上的名著”[26];陈彬龢在将《西游记》与其他国家或民族的寓言作了对比后,明确得出“可与之匹敌者不多见耳”[27]的结论;顾实在《中国文学史大纲》中称《西游记》是“东洋唯一寓意之神仙谭,世界殆不见其比之伟大譬喻也。或评其奇巧谲怪之趣,谓北欧之神话,犹稍不及云”[28];苏雪林也认为其“近于西洋恶汉式小说”[29]……从这些论述中可以看出,中国文学史的书写者已然拥有了世界眼光。

其六,胡适、鲁迅等人的《西游记》研究,其方法和结论对文学史著作中的《西游记》叙述产生了较为重要的影响。有趣的是,胡适与鲁迅关于《西游记》的某些具体论述,也成为了文学史书写的讨论对象。如苏雪林就曾在《中国文学史略》中针对胡适印度猴神哈奴曼或是孙悟空前身的观点作了反驳。

20世纪40年代,文学史著作的总体数量有所减少,其中关于《西游记》的叙述,在保持二三十年代特点的基础上有所深入和细化。林庚的《中国文学史》、鲍之杰的《中国文学史略》和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发展史》均从主旨、人物、情节、想象力、作者、本事、成书、版本等角度对《西游记》作了阐述,其中刘大杰为《西游记》专设一节,叙述尤为充分。

二、“科学方法”的采用与《西游记》成书过程叙述

1952年12月1日,胡适在台湾大学讲《治学方法》第一讲《引言》,他说:“我在做《红楼梦》考证那三十年中,曾经写了十几篇关于小说的考证,如《水浒传》《儒林外史》《三国演义》《西游记》《老残游记》《三侠五义》等书的考证。而我费了最大力量的,是一部讲怕老婆的故事的书,叫做《醒世姻缘》,约有一百万字。我整整花了五年功夫,做了五万字的考证。也许有人要问,胡适这个人是不是发了疯呢?天下可做学问很多,而且是学农的,为什么不做一点物理化学有关科学方面的学问呢?为什么花多少年的工夫来考证《红楼梦》《醒世姻缘》呢?我现在做一个坦白的自白,就是:我想用偷关漏税的方法来提倡一种科学的治学方法。我所有的小说考证,都是用人人都知道的材料,用偷关漏税的方法,来讲做学问的方法的。”[30]胡适对科学方法的提倡与热衷,可以说是终生不渝。

用科学的考证的方法来研究《西游记》的作者和成书过程,是胡适等新文化人的一个特点。而科学的特征,用胡适的话说,叫“有一份证据说一份话”。明清时期的《西游记》批评,大多是以评点的方式进行的,如李卓吾评点本,偏重于文本而不是作者和成书过程,间或有如纪昀者,在笔记中夹杂些许议论,如其《阅微草堂笔记》有云:“(《西游记》)祭赛国之锦衣卫,朱紫国之司礼监,灭法国之东城兵马司,唐太宗之太学士,翰林院中书科,皆同明制,何也?”“然则《西游记》为明人依托,无疑也。”[31]虽已关注到著者和成书时代,但不成规模。胡适等人以现代学术方法研究《西游记》,许多文献资料陆续被发掘和考订,使得文学史中关于《西游记》作者和成书过程的叙述成为可能。

1915年罗振玉、王国维从日本带回《新椠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影印本,并为此写了三篇序跋;鲁迅针对这一文献写了《关于〈唐三藏取经诗话〉的版本》等文。《长兴县志》中的《吴承恩传》、《明史》的《徐中行传》和《明诗综》引用的李本宁《大泌山房集》等相继进入了以胡适为代表的学者们的视野,《明诗综》《淮安志》中吴承恩所作佚诗也先后受到关注。《永乐大典》中《西游记》平话残段《魏征梦斩泾河龙》、朝鲜古代汉语课本《朴通事谚解》中选录的《西游记》选段《车迟国斗圣》以及《西游记》世本与朱本等文献也进入了郑振铎和孙楷第的视野。这些史料文献的运用与解读,令《西游记》的成书过程更加清晰,文学史的叙述内容更加完善。

胡适与鲁迅重新确认了《西游记》的作者。在明清时期,《西游记》作者一度被误作丘处机,直到胡适于《道藏》中发现《长春真人西游记》,这一误解才被澄清。胡适在《〈西游记〉考证》中明确提出“小说《西游记》与丘处机《西游记》无关”,鲁迅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指出“处机固尝西行,李志常记其事为《长春真人西游记》……惟因同名,世遂以为一书”[32]。他们确认,吴承恩才是《西游记》的真正作者,20世纪上半叶的文学史著作,如刘毓盘的《中国文学史》(1925年)、谭正璧的《中国文学史大纲》(1926年)、周群玉的《白话文学史纲》(1929年)、苏雪林的《中国文学史略》(1938年)和郑振铎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1932年)等等都采取了这一结论。

在《西游记考证》中,胡适还用大量篇幅对《西游记》的本事和成书过程作了考证,并数度引用《慈恩三藏法师传》《大唐西域记》《太平广记》《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等文献,每一推论必有史料支撑。例如,他认为,玄奘路上经过的种种艰难困苦,乃是《西游记》的种子,便援引了《慈恩三藏法师传》中的三处材料,即玄奘初启程“于是结侣陈表……”、路遇病人得授《般若心经》以及沙漠被困三段来证明;又如他为论证吴昌龄的六本《西游记》是《纳书楹》里的十出,而非失传的金代院本《唐三藏》,举出了两大理由,在三处引用《纳书楹》原文之外,还援引了焦循、曹寅的议论。

有了胡适等人考据成果的支撑,20世纪上半叶的文学史著作,大都将《西游记》的作者和成书过程作为叙述内容的一部分,并时常称引《三藏法师传》等来对成书过程加以梳理和比较分析。如郑振铎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和赵景深的《中国文学史纲要》便都概括引用了《永乐大典》中的《魏征梦斩泾河龙》来梳理《西游记》的成书脉络,其中,郑振铎将《永乐大典》中的片段和吴本《西游记》作了详细比较,认为“其一(指《永乐大典》中的《魏征梦斩泾河龙》)枯燥无味,其一(指吴承恩本《西游记》)则丰腴多趣”[33];梁乙真的《中国文学史话》为了说明吴本对于杨本的发展,引用了杨本第六回与吴本进行比较;顾实《中国文学史大纲》在介绍吴承恩时特别提到:“长兴县吴承恩作,见旧《淮安府志》”;赵景深《中国文学小史》在叙述成书过程时依次罗列《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金人院本《唐三藏》和元吴昌龄《唐三藏西天取经》;苏雪林、陈冠同、郑振铎等也都在叙述《西游记》时引用了以上材料;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的叙述更为详细,不仅大段引用了《永乐大典》的《魏征梦斩泾河龙》片段和《淮安府志》中关于吴承恩的原文,还罗列了吴承恩的《赠沙星士》:“平生不肯受人怜,喜笑悲歌气傲然”;《长兴作》:“风尘客里暗青袍,笔砚微闲弄小刀。只用文章供一笑,不知山水是何曹。”来印证“他(指吴承恩)这种玩物傲世的态度,形成了他文章上幽默诙谐豪纵奔放的风格”。[34]又列举吴承恩《金陵客窗对雪》《二郎搜山图歌》和《后围棋歌》来论证吴承恩作品的浪漫气质。凡此种种,都体现出“科学方法”和考据成果对文学史中的《西游记》书写的渗透和影响。

三、“游戏说”视野下的《西游记》叙述

在明清时期,人们对于《西游记》主旨的解读,往往强调它的寓意,如清初汪象旭评本《西游证道书》所冠署名虞集的序文:“余窃窥真君之旨,所言者在玄奘,而意实不在玄奘;所纪者在取经,而志实不在取经:特假此以喻大道耳。猿马金木,乃吾身自具之阴阳;鬼魅妖邪,亦人世应有之魔障。虽其书离奇浩瀚,亡虑数十万言,而大要可以一言蔽之,曰收放心而已。盖吾人作魔作佛,皆由此放心,此心放,则为妄心;妄心一起,则能作魔,其纵横变化,无所不至,如心猿之称王称圣,而闹天宫是也。此心收,则为真心,真心一见,则能灭魔,其纵横变化,亦无所不至,如心猿之降妖缚怪,而证佛果是也。然则同一心也,放之则其害如彼,收之则其功如此,其神妙非有加于前,而魔与佛异矣。故学者但患放心之难收,不患正果之难就。”[35]这是站在道教立场上阐发寓意。其他如明末幔亭过客(即袁于令)《李卓吾评本西游记题词》从三教合一的立场出发谈寓意,清初尤侗从佛教立场出发谈寓意,张书绅《新说西游记总论》从儒家的立场出发谈寓意,角度虽别,但所揭示的修身养性的意蕴则是一致的或大体一致的。这一情形并不令人感到奇怪。原因在于,虽然儒、释、道三家都有自己的心性修养理论,各自的最高境界亦有不同称谓,儒家以成圣为极诣,佛家以成佛为极诣,道家以成仙为极诣,但相互之间确有相通之处,即都致力于对欲望的克服,所谓三教合一,即建立在这一共同点之上。如刘一明《西游原旨序》所说:“其书阐三教一家之理,传性命双修之道……悟之者,在儒即可成圣,在释即可成佛,在道即可成仙。”[36]《西游记》兼容三家的心性修养理论,故时而谈禅,时而说儒,也常有道家术语。所以,明清时代的部分学者确认《西游记》具有象征意蕴,这并没有错。但他们说得过于拘泥、严肃,便与《西游记》的戏谑风格明显不合。

1923年,胡适在《西游记考证》中明确指出:“《西游记》被这三四百年来的无数道士和尚秀才弄坏了。道士说,这部书是一部金丹妙诀。和尚说,这部书是禅门心法。秀才说,这部书是一部正心诚意的理学书。这些解说都是《西游记》的大仇敌。”“这部《西游记》至多不过是一部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说,神话小说,他并没有什么微妙的意思,他至多不过有一点爱骂人的玩世主义。这点玩世主义也是很明白的;他并不隐藏,我们也不用深求。”[37]胡适反对过于拘泥地去搜寻微言大义,这是有道理的。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论及《西游记》时,也认同胡适的论述,说《西游记》“每杂解颐之言”,“而玩世不恭之意寓焉”,“假欲勉求大旨”,则明谢肇淛《五杂俎》“求放心”之说,“已足尽之”,即认为《西游记》是一部蕴含哲理性的书,但我们不必求之过深。[38]

早在《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中,从“游戏”角度解读作品就已有端倪,例如全书第十九回的总批中有“游戏之中,暗含密谛”之语,但尚未引起重视。到了胡适、鲁迅,“谈禅说”“劝道说”“崇儒说”等一一受到批驳,“游戏说”才成了主流,并为文学史所广泛采用。赵景深《中国文学小史》指出:“或以谈道,或以崇儒,或以信佛,均非作者本义”[39];谭正璧《中国文学进化史》也激烈地表达了对以往旧说的不满,以讥讽的语气说“他们都把《西游记》当做儒释道三家的宝库,加上了支离破碎的歪解,将它在文学上的价值全都蒙蔽了,我们要恢复《西游记》的真面目,非把这些邪说、误解都打倒不可”[40];羊达之、苏雪林、刘经庵、刘大杰等诸多文学史书写者都在自己的作品中表达过对于谈道崇儒信佛三说的否定。周群玉的《白话文学史纲》有云:“这本书……实在是讥讽人生的作品”[41];陈斌龢在《中国文学略论》中说《西游记》“用比喻巧写人类之性情”[42];童行白在《新著中国文学史》中认为《西游记》意在“说人间之性情”[43];郑振铎亦认为《西游记》“杂以诙谐,间以讽刺”[44];赵景深《中国文学史纲要》同样提到了《西游记》的诙谐与人性;在对《西游记》主旨进行分析时,刘大杰也肯定了鲁迅的说法,认为“此书确是吴氏晚年游戏之作”[45]……

从“游戏”角度谈论《西游记》的美感特征,尤为精彩的有这样几个例证:胡云翼在《新著中国文学史》中强调“这部小说……没有什么精微的深意……作者只以奇思幻想来采做诙谐有趣的小说,故能成为一部三百年来极受一般社会欢迎的大杰作。”[46]这是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根据小说的趣味性与民众接受程度入手,来论述《西游记》的诙谐幽默趣味。刘大杰多次强调吴承恩作品的浪漫气质,给予了吴承恩个性和文风中的幽默诙谐、豪纵奔放的特性极高的关注,并对吴承恩少年和青年时期对于鬼怪故事的喜爱作了专门叙述。而在分析《西游记》的文本特色时,刘大杰也格外关注文本的浪漫主义特征,他提出:“作者发挥了积极浪漫主义的创作精神,通过丰富无比的想象力,创造了多种多样的离奇变幻的故事和形象不同的妖魔鬼怪,而又赋予他们以人情世故的精神实质和现实生活现实思想的基础……”[47]对于《西游记》童话色彩的欣赏,亦与“游戏”的考量有关。林庚在《中国文学史》中认为,《西游记》一书的想象力与文字的活泼,“乃使得一部志怪之书变为纯粹的童话……写起来凡如活画……妖魔鬼怪不过是表面的题材罢了。”[48]也是以“游戏”的目光,看到了《西游记》的“真趣”。

类似的叙述在20世纪上半叶的文学史中出现频率非常之高,可见胡适、鲁迅对于《西游记》人情、诙谐主旨的探索几乎已成为共识,“游戏说”深深影响了这一时期的文学史叙述。

四、现代小说理论视野下的《西游记》叙述

20世纪上半叶,受西方美学思想的影响,现代小说理论更加注重文学作品的审美功能和意义,重视作品的人物、情节和作者的想象力,这些取向也影响了《西游记》的文学史叙述。

现代小说理论对文学史书写的影响,突出表现在对于《西游记》想象力的关注和认可。

胡适、鲁迅均关注过《西游记》的丰富想象。在《〈西游记〉考证》中,胡适惊叹“著者的想象力不小”;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也对《西游记》的“构思之幻”大加喝彩[49]……凌独见的《新著国语文学史》承接了胡适、鲁迅的观点,直呼“作者想象力之伟大,真令人惊佩万分”[50];其后谭正璧在《中国文学进化史》中也肯定“作者的想象力很丰富”;刘经庵《中国纯文学史纲》特意提到作者的“幻想力”[51];柳村仁的《中国文学史发凡》、梁乙真的《中国文学史话》、羊达之的《中国文学史提要》、施慎之的《中国文学史讲话》以及林庚的《中国文学史》等都对于《西游记》的想象力予以了不同程度的关注和称赞。

现代小说理论对文学史书写的影响,也表现在对于《西游记》中人物个性、情节特点等的关注。赵景深的《中国文学小史》注意到:“吴本的滑稽口吻,时时可于书中见到,孙悟空的智慧,猪八戒的笨拙,尤能对照着写来,可以说是善写人物个性的。”[52]张长弓《中国文学史新编》留意到师徒四人“层次井然地经过一难又一难;八十一难中事实雷同的并不多”[53],从而发现了作者的苦心;刘麟生《中国文学讲座》也注意到师徒四人所经磨难处处不同;杨荫深《中国文学史大纲》亦提及《西游记》的难难不同与人物个性;苏雪林《中国文学史略》对《西游记》文本进行了极为细致详尽的分析,盛赞全书“描写各种魔怪,可惊可叹”[54]。

现代小说理论对文学史书写的影响,还表现在对于文本语言和譬喻手法的关注。梁乙真《中国文学史话》十分欣赏《西游记》语言的活泼有致;张振镛《中国文学史分论》写道:“惟吴之通才淹雅,有过于杨,铺张描写,皆极奇恣”[55];顾实的《中国文学史大纲》盛赞《西游记》“皆借譬喻”,“世界殆不见其比之伟大譬喻谭也”[56];陈彬龢也在《中国文学史略论》中写道:“(《西游记》)用比喻巧写人类之性情。”[57]

《西游记》全书恢弘精巧的结构也获得了文学史书写者的瞩目。胡适《西游记考证》曾言及“这部书的结构”,“在中国旧小说之中,要算最精密的了”[58];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认为,全书的百回可分为四段,而四段又可分为三部独立之书;刘麟生《中国文学讲座》提到《西游记》结构的伟大;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也将《西游记》全书内容划分为三个部分。其中最精彩的,当属苏雪林的一段话:“全书结构恢弘,命意奇绝,虽八十一难自成段落,前后不生连紧,诚如角色的大年夜放烟火,放了一阵又一阵之嘲,又近于西洋恶汉式小说体裁,然描写各种魔怪,可惊可叹,杂以诙谐,尤足醒脾……”[59]在肯定全书恢弘的结构之外,亦有所反思,既有中国传统的视角,又将其与西方文学联系起来加以观照,可说是较为全面的了。

五、结语

20世纪上半叶,学术研究展现出一个新的局面,文学史中著作的《西游记》叙述也深具时代特点。史料文献的发掘使得《西游记》作者和成书过程的叙述成为可能,“游戏说”在《西游记》文本的阐释中发挥了前所未有的影响,现代小说理论的流行引发了对小说人物、情节和作者想象力的高度关注,由此可见,中国文学史中的《西游记》叙述,其面貌是由多种因素塑造而成的。本文的梳理,主要侧重于揭示其《西游记》叙述的共性,至于这些文学史著作的各自特点和文学史叙述的差异,希望有机会另文论述。

注释:

[1] 黄 霖等:《中国小说研究史》,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14页。

[2] 黄 人:《中国文学史》,杨旭辉点校,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22页。该书系据1911年前后国学扶轮社铅印本重新编校。

[3] 谢无量:《中国大文学史》,上海:中华书局,1931,第69页。据赵敏俐主编《中国文学研究论著汇编·文学史卷》影印本,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9年。本文下引1949年前出版的文学史著作,均为《中国文学研究论著汇编·文学史卷》影印本。

[4][5][12][26][50] 凌独见:《新著国语文学史》,上海:商务印书馆,1923年,第239,239,239,239,239页。

[6] 胡怀琛:《中国文学史略》,上海:大新书局,1929年,第111页。

[7][17] 胡怀琛:《中国文学源流》,上海:商务印书馆,1925年,第184,184页。

[8] 胡怀琛:《中国文学史概要》,上海:商务印书馆,1933年,第143页。

[9][28][56] 顾 实:《中国文学史大纲》,上海:商务印书馆,1933年,第285,285,285页。

[10][43] 童行白:《中国文学史纲》,上海:大东书局,1933年,第282,282页。

[11] 谭丕模:《中国文学史纲》,北平:北新书局,1933年,第223页。

[13][41] 周群玉:《白话文学史大纲》,上海:群学社,1928年,第11,111页。

[14][46] 胡云翼:《新著中国文学史》,北平:北新书局,1932年,第253,253页。

[15][33][44] 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北平:朴社出版部,1932年,第1227,1227,1227页。

[16][18] 谭正璧:《中国文学史大纲》,上海:光明书局,1938年,第117,117页。

[19] 蒋鉴璋:《中国文学史纲》,上海:亚细亚书局,1930年,第95页。

[20] 陈冠同:《中国文学史大纲》,上海:民智书局,1931年,第159页。

[21][22][24][39][52] 赵景深:《中国文学小史》,上海:大光书局,1932年,第175,175,174,175,175页。

[23][40] 谭正璧:《中国文学进化史》,上海:光明书局,1929年,第261,261页。

[25] 梁乙真:《中国文学史话》,上海:元新书局,1934年,第634页。

[27][42][57] 陈彬龢:《中国文学略论》,上海:商务印书馆,1931年,第91,96,96页。

[29][54][59] 苏雪林:《中国文学史略》,武汉:国立武汉大学,1938年,第135,135,135页。

[30] 胡 适:《胡适文集》(第12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15页。

[31] [清]纪 昀:《阅微草堂笔记》,北京:华文出版社,2018年,第213页。

[32][49] 鲁 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10,113页。

[34][45][47] 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下卷,《民国丛书》(第2编),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0年,第385,386,387页。

[35] 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1352页。吴圣昔《西游证道书“原序”是虞集所撰吗——虞集〈西游记序〉真伪探考》一文认为:“虞集《西游记序》看来决非出于虞集之手,而非常可能是后人所伪托。而伪托者不是《西游证道书》作者汪象旭又能是谁呢?”见《明清小说研究》1991年第3期。

[36] 《古本小说集成》编委会:《西游原旨 》,《古本小说集成》(第5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7年,第31页。

[37][58] 胡 适:《中国章回小说考证》,上海:上海书店,1979年,第366,354页。

[38] 鲁 迅《中国小说史略》的前身《小说史大略》对谢肇淛之论的认同更加充分。其言曰:“评议此书者,有清人悟一子《西游真诠》与悟元道人《西游原旨》,皆阐明理法,文词甚繁。实则全书大旨,无非以猿表心,以马表意,以心制马与魔,而又以紧箍制心,心灭魔灭,乃得真如。谢肇淛云:‘《西游记》曼衍虚诞,而其纵横变化,以猿为心之神,以猪为意之驰,其始之放纵,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归于紧箍一咒,能使心猿驯伏,至死靡他,盖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五杂俎》)数语,已足尽之。”见鲁迅:《小说史大略》,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77页。又,鲁迅所引谢肇淛关于《西游记》的评论,见《五杂俎》卷十五“事部”。

[48] 林 庚:《中国文学史》,厦门:国立厦门大学,1947年,第327页。

[51] 刘经庵:《中国纯文学史纲》,北平:著者书店,1935年,第360页。

[53] 张长弓:《中国文学史新编》,上海:开明书店,1947年,第212页。

[55] 张振镛:《中国文学史分论》,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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