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网络都市言情小说叙事艺术论析——从《裸婚》到《恩将求抱》

汤 俏

唐欣恬因其作品《裸婚——80后的新结婚时代》(后简称《裸婚》)被改编为电视剧《裸婚时代》热映，被誉为“新生代都市女性情感代言人”，近年来创作之路愈加开阔，一定程度上反映了“80后”都市女性的婚恋现实、情感想象和价值取向，呈现出消费时代场域下大众都市文化的新特质。

一、“依生活而写作”：从金融海归到网络言情大神

作为一个金融专业的海归到全职网络言情作家，唐欣恬的作品常常带有显著的金融行业特色。关于唐欣恬，网上的介绍大多是：“80后金融学硕士，曾于上海任对冲基金美股分析师，后回北京经商创业。”海外求学和金融行业工作的经历不仅开阔眼界、成就她灵感的源泉，为后来的写作积累了丰富的创作题材，同时也赋予她区别于一般文科生作者所罕见的理性思维。2007年左右她开始在红袖添香网站上创作《女金融师的次贷爱情》，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有着和唐欣恬一样的美国留学的经历，毕业以后双双回到中国开展事业，因此有着“海归版《奋斗》”之称。唐欣恬启用了一个很“金融”的概念来形容爱情，女主角温妮“将一腔爱情贷给信用不良的他,哪知,终成一笔坏账”，直到遇到爱情信用良好的黎志元，女金融分析师才在这场旧爱新欢的纠缠中华丽蜕变。这部小说作为唐欣恬的起点具有典型的金融分析师的职业特点，爱情就像一笔账，而能不能像处理坏账一样处理逝去的爱情，大概就是小说主人公们用自己的际遇揭示给读者的启发。这部作品为唐欣恬赢得了近千万的点击率，从此开启了她作为网络言情作家的创作生涯，也为她叩开了线上转线下的出版之门。

唐欣恬有一套自己的创作原则，简而言之就是“依生活而写作”。她信奉“艺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因此她的小说和多数网络小说重在虚构不同，大多取材于自己的真实生活经历，或者是自己身边发生的、熟悉的故事，可以说是有一定现实基础的现实题材小说。她认为源于真实生活的故事才能更大程度上引起读者的共鸣，回想起自己的创作历程，她觉得自己每一步经历好像都是为了后来的写作而作铺垫。《大女三十》取材于她辞去金融分析师的工作、从上海回到北京经商的经历，着眼于唐小仙在这段短暂的创业过程中与郑伦从偶遇到闪婚、实实在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中如何面对一地鸡毛，如何处理各自情感上的纠葛、最终化解矛盾进入更为融洽的婚姻和家庭生活。《裸婚》类似唐小仙和郑伦的续集，也是来源于唐欣恬自己本人的婚姻经历。面对飙升的房价和物价，“结婚”这个原本充满了喜气洋洋的词似乎也夹杂了包含着辛酸、尴尬、疲惫和无奈等种种复杂人生况味在内，简单的誓言背后支撑着夫妻双方的其实正是一种面对现实生活巨大的勇气和坚持。《裸婚》一书紧紧抓住了“80后”这一代婚恋现实的脉搏，引发了当时关于一代人“裸婚”现象的思考和论争的热潮。唐欣恬自此封神，又于当年4月完成了《侧身遇见爱》，5月翻新了《谁欠谁一场误会》，2015年又凭借《裸生：生娃这件小事》获得第一届网络文学双年奖优秀奖，顺利完成了从一名金融海归精英到网络言情大神的转型。文如其人，其人其风都投射于我们在《裸婚》里见到的童佳倩、《女金融师的次贷爱情》里的温妮、《大女三十》中的唐小仙、《但愿爱情明媚如初》里的毕心沁……除了我们熟见的那几部作品以外，还有《你是我后来的一生》《单身贵妇养成实录》《钟此一人——锦鲤是个技术活》《稳住吧，女王》等。她的创作始终聚焦于现代都市中行色匆匆、擦肩而过的人们之间或偶然或必然的情感纠葛，书的腰封上赫然印着“关于都市女性的怕与爱”，为都市女性立言。爱也罢怕也罢，即使她们总是趋向于把对现实的恐惧凝结成内心深处的不安，却总在偶一转身之间裙角飞扬、眼波如水，电光火石之间跌跌撞撞、兜兜转转，辗转于繁华都市繁华的表象之下始终执着于那一份对于真爱的渴求与期盼。

二、召唤真爱的“金手指”：网络时代中的《理智与情感》

理智与情感，好比天平的两端。唐欣恬的《恩将求抱》被称为“网络时代的《理智与情感》”，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个理智与情感博弈的爱情故事。男主角池仁的身份是一位总裁秘书，无论颜值还是能力都可谓业界担当，却每每陷入爱情不可自拔屡战屡败；女主角江百果虽说是一位顶尖的发型师，拥有一家“无误沙龙”，却是个矮胸平、看起来营养不良的姑娘，可偏偏在爱情里总是理智大于情感，因而无往不利、游刃有余。这两人的偶遇，一开始就展现出“理智小姐”和“情感先生”直接交锋的态势来。江百果初识池仁的时候便自导自演了一场“美女救英雄”的戏码，还调侃池仁的名字“更像是被人吃的盘中餐”。这句话旗帜鲜明地将池仁定位在感情中弱势的一方，符合小说的人物设定，即男主人公反而是在情爱关系中比较感情用事、对每一段关系都难以决绝的那一位，这和人们惯势思维中男性更理智更冷静的认知恰恰相反，这种陌生化效果让读者对这种男弱女强的模式充满阅读期待。这正是切合了网络言情小说当下流行的“大女主”叙事模式，女主角一反之前常见的“霸道总裁爱上我”模式中傻白甜的人物设定，更多体现出经济独立、思想坚定、可以自主掌握命运的女性主义倾向，在感情上也不再是被动地等待男性抉择的弱势地位，被戏言是从“总裁爱我”到“我即总裁”的一个整体流变趋势[2]。与“大女主”的崛起相因应的是职场叙事的兴盛，女性要独立自主首先表现在拥有自己的事业和职场上的话语权，网络言情小说由此逐渐走向更为开阔的对女性成长话题进行探索和实验的场域，这一尝试一定还存在不少试错和完善的空间，但至少在摆脱“玛丽苏”式的陈词滥调上表现出了积极的努力。

《恩将求抱》中的女主角江百果可以说是改良版的“大女主”，她既不霸道，也非总裁，有别于“傻白甜”的女主人设，对自我有着清醒的认知和高度的自我认同，靠自己的技术拼出一片天地，因此也生活得格外有底气。大概正是这种底气，给了江百果超出一般女性的理智，投射到个人的感情生活时表现出女性少见的干脆利落，既不委屈求全也绝不拖泥带水，自有一套自圆其说的情感理论以及行之有效的实践技巧，被评价为“狠心决绝”。男主角池仁甫一出场的表现却屡屡与其高大俊朗的外形形成强烈的反差，他对每一段感情都是倾心投入、铭心刻骨，每一段感情依程度不同都是身上的一道伤口。而池仁的“伤口”在江百果那里却不过是可以不断再生的指甲，一个理智到几近无情，收放自如、游刃有余，一个胸怀丘壑、纵横捭阖于职场却每每情场失意，不可自拔。命运奇妙的安排让“理智小姐”和“情感先生”在原本平行的空间发生偏航，产生不可思议的交集。

这种人设或情节上的反差或者说陌生化处理，正可以理解为网络文学中常用的“金手指”一种。一般来说，作者通常会在小说里设置一些障碍，使得本来可以顺利发展的感情受挫，而这种困境有可能是男女主人公双方的家庭矛盾、历史渊源、身份和地位的悬殊，也有可能是来自双方之外的一些不可控因素，例如第三者插足或者突患绝症、橫遭车祸然后失忆之类常见的桥段，由此使主人公的感情陷入困境。正是由这种看起来似乎无望的绝境一路逆袭，读者在阅读的过程才越有快感，这就是俗称的网文之“爽”点所在。这种绝地求生的起底关键就在于每到危急时刻作者便施以某种脱离现实逻辑的神奇方案来反转故事情节，一方面可以使主角突破困境、问题迎刃而解，还可以使得情节一波三折、跌宕起伏，满足甚至超出读者的阅读期待，在阅读的过程中始终和人物同频共振，情感达到共鸣。人们把这种不符合常理而又频频“空降”救场的叙事策略称为“金手指”。《恩将求抱》作为反映都市现实生活的言情作品，自然深谙这其中的技巧。首先人设的反差就很容易激起读者阅读的欲望，由一般情况下的男强女弱转变为女强男弱，这样一个位置的调换让读者感到新鲜，唤起继续追踪剧情的极大热情，从而得以在海量的网络文学作品中成功地保持用户的粉丝粘性。正是凭借这股陌生化带来的影响，唐欣恬在这对看似毫无交集的男女主人公之间构造出一波又一波的小冲突和反差萌，让原本不可能生长的爱情之花在两个平行空间中藤蔓蜿蜒，生发出一段段叫人啼笑皆非而又心领神会的故事。

当然唐欣恬也为江百果和池仁的感情设定了合理的因素，而并非强行“拉郎配”。江百果在遇到池仁之前是长期在感情里冷静而不为所动、甚至可以计算感情的人，其实内心是真正荒芜的孤独和寂寞。而池仁在遇到江百果之前的种种都是“感情”，令他满盘皆输，屡屡狼狈，唯独江百果是他的“感情之余”，他可以完全保持职场上的纵横捭阖、收放自如。池仁对江百果独此一份的不“感冒”，恰恰反证了江百果在池仁生命中那一份“独一无二”的存在。毋庸讳言，网络小说的确都有一些常见的类同的情节模式，用得好了是会心一笑，用得不好就是槽点和毒点，这就要依靠作者驾驭全局和情节调度的能力推陈出新，能在习焉不察的默守陈规里追求哪怕那么一点点逸出常规的超越。唐欣恬讲究技法，并不回避“套路”，既不流俗却也不惧从俗，还能从俗套里擦出自己的火花来。在池仁和江百果的生命里，唐欣恬安排了一段十四年前的插曲，于是一切今日的莽撞入怀便都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释。“失忆”是一把极好用的金钥匙，既可以往前追溯，解释前缘天定，又可以适时地在需要情节反转的时刻神奇地“恢复记忆”，如此可以顺其自然地打开人物关系中分分合合的那道门，读者也不会觉得太过突兀。这样的桥段在日常生活中相对不是那么常见，容易造成某种难以逻辑自洽的硬伤。唐欣恬在小说里给江百果设置了足够充分的空间，江百果表面看起来坚强乐观、大大咧咧，似乎不知人间愁苦，但其实童年时代受过的创伤一直潜藏在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能面对，因此始终是尘封状态。也正是因为这种“创伤后应激障碍”，她虽然选择有意识地遗忘，但池仁这个人也因此对她来说是非比寻常的，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她在机场看到池仁会出手相助。

池仁一直以为唐茹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真命女孩，“理智”告诉他应该用全部生命去呵护唐茹，但实际只是为了报答当年的萍水相逢，而每每遇到江百果，这种“理智”就莫名其妙地失效。殊不知，池仁对唐茹只是因为被误导而代入的一份责任感，并未从内心真正接受她，而对百果则虽然自认完全是利用或是巧合，却是源自理智之余的真“感情”的牵引。作为小说之外拥有上帝视角的读者自然知道，这一切是因为种种情节的走向都暗示着，江百果才是十四年前那个瘦弱的、有着卷曲头发的小女孩。这里难免有一丝宿命的味道，但言情小说既需要这种缘分天注定的命定感为读者带来爱情的信念和浪漫感，又需要适度地把握好分寸。为了淡化这种既定的宿命感，女主势必是在看来其貌不扬的外表之下拥有一颗美丽善良的心灵，而最终事实也证明，连“其貌不扬”也只是障眼的烟幕，洗尽铅华的女主天然去雕饰，其实是人美心甜相当一致的。与此相对，女配角或者说女二号则一定程度上是网络语言常说的“心机女”或者“绿茶”，美则美矣，却是城府极深、心思不纯的一类。《恩将求抱》也走的是这一路线，百果初看粗粝而不专情，其实是性情中人，从前种种皆因没有遇到对的那个人，而唐茹乍一出场柔弱纯情，最后却被证明自幼便心机深沉、手段狠辣，最终自食恶果。所以，池仁选择百果而认清唐茹真面目，也就一切顺理成章了。而在这行行重行行的误会与三角关系之间，甜、宠、虐、感伤等言情小说该有的情感配方一应俱全，读者也就跟着主角在这趟情感之旅中一起体验那种忽上忽下、忽紧忽慢过山车一般的感觉，这大概正是日常平凡生活中的加味剂。同理心也好，代入感也好，言情小说很大程度上正是满足了人们在庸碌的真实人生中所缺乏的情感体验，为平淡的生活激起一些浪花或者涟漪，从而获得青睐。人们从故事中获得了日常生活中所不能获得的多种人生体验，就好像网文的另一种类型重生小说一般，新鲜感和陌生感以及超越现实人生的多重可能性，是从网络空间蔓延到线下趣缘群体的原动力之一。

翻转课堂的教学效率提高，课堂富余时间较多，使我们可以根据教学内容多设计一些练习放到课内.作业设计一般要求在25分钟左右，以近年来的高考真题与模拟试题为主，有一定的坡度.

虽然《恩将求抱》被评价为网络小说中的《理智与情感》，但唐欣恬所追求的旨归恰恰是以召唤真爱的金手指为情感代言，江百果和池仁的故事证明情感的力量可以战胜所谓“理智”的种种世俗考虑和计量。唐欣恬在这部小说中并没有寄托太过厚重的社会伦理思考和讨论，关于时代和现实都让位于架空的爱情，因此也就少了许多柴米油盐的地气。只要为爱情流泪欢笑而无需忧心面包，这种流光溢彩的生活正是作家为人们编织的一款瑰丽轻甜的梦，家常白菜必不可少，但也需要玫瑰来装饰一下平凡人的生活。

三、平衡的两性：“80后”一代城市青年群像

《裸婚》中刘易阳和童佳倩作为80后一代城市普通青年比较具有代表性，他们在一地鸡毛的生活中表现出努力坚持的韧劲、迷茫中仍不失娱人及自娱的精神以及随波逐流中的磨砺和逐渐成长，都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这一代年轻人由于成长环境的差异导致面临现实矛盾时不同的选择和面貌。80后一代是伴随着改革开放成长起来的一代，成长环境较70后相对平稳顺遂、鲜少体味生活的疾苦，但又不像后来的90后那样多元开放、个性突出。当成年的80后独自面对现实中住房、育儿、养老等经济问题及连带而来的婚姻和家庭矛盾，如何肩负着物质的重压在捉襟见肘的生活中仍挣扎着寻找快乐，可以说是这一代年轻人主要的课题，如何调和与父辈巨大的价值观差异、在琐碎平凡中插科打诨、含泪拥抱亦是剧情内外年轻人发生强大共鸣的话题。不同于《裸婚》反映80后一代婚恋、职场生存的焦虑和奋斗，《恩将求抱》架空现实基础塑造了一群都市职场精英的群像，虽然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却不用为生计奔波发愁，更不存在就业难、住房难、看病难、入托难等种种来自普遍现实的问题。唐欣恬将新作聚焦于情感而淡化对现实的再现，和作家本身的生活经历息息相关。距离《裸婚》发表已经将近十年，全球化浪潮持续深入，都市生活不仅节奏加快，压力也越来越大，当初裸婚的那一拨年轻人已经深味中年危机的焦虑和挣扎，更多的时候渴求情感的温馨，获得一个暂时抛开现实压力“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机会，也是一种休养生息、重振旗鼓。同时也试图反证现代都市生活中情感荒漠化的现象，现实留给人们的空间已经较为逼仄，除了努力为稻粱谋而奔忙，可能已经无暇顾及太多情爱，即使有遇到的几率大概也不得不让位于现实的考虑。抽离现实苦涩的委蛇暂时代入“他者”，这也许是都市言情小说之所以长盛不衰的主要原因之一。

《恩将求抱》以描摹情感为主事，人物形象虽非个个鲜衣怒马、骨肉丰满，亦在情感的酝酿和蜿蜒生长中逐渐明晰。唐欣恬有意突出男女主角的反差，池仁身高一米八五以上，身穿军绿色的夹克，一双单眼皮妙目含情，细皮嫩肉，唇边连男人惯有的青色都要浅于常人，虽是短发却是垂着刘海，“举手投足之间就像被设置了程序的机器人”。最关键的是身上不但有女人的香水味，还随身携带着镊子，可以极其熟练的手法精确地帮江百果拔掉多余的一根眉毛，令人瞠目结舌。如果说池仁的形象略有阴柔之嫌，百果则颇具“娘man”平衡之风，她一米五八的个子，蹬着一双马丁靴盘腿坐在座位上，扭头就走时“橙红色的腰包在臀上一颠一颠的”。这种酷辣爽利的形象在池仁眼里却又是另外一番风景，“英气”“羸弱”，还带有一丝俏皮的可爱，俨然穿着大人衣服的未成年少女。江百果并非以容貌出众而出场，但她无疑是美丽的，只是属于那种外表比较娇小而内在气场强大的盐系女友，与池仁因误解而分道扬镳时又呈现出强悍粗粝的表象之下柔弱感伤女性化的一面。外在形象并非仅仅呈现，其变化的曲线其实是和故事情节、人物关系以及性格发展相互咬合、互为印证的。唐欣恬的厉害之处在于除了主角之外，仅凭纸笔之上的对话和行事，也能让你在掩卷之余去想象每个人的轮廓，一颦一笑甚或一怒之间衣带当风，一个人的性格和行事风格与所呈现出来的外在形象之间吻合可以做到大体不差。

作为唐欣恬笔下独特的“这一个”男秘形象，池仁虽然在百果前后的感情世界中衔接不够自然，但他的确在感情之余尽显商界精英特质。不但专业技能高强，业务熟悉，还能给对手稳准狠的打击，在生活中对老板也是尽职尽责、十项全能，大至家庭婚姻感情小至减肥理发修眉乃至煲汤做甜品这样的日常也是严丝合缝、熨帖妥善，兼具职场伙伴和生活帮手的职能，再加上颜值和身高能打，绝对是完美男秘书的教科书。但男秘书只是池仁用来掩人耳目的保护色，他真正的身份随着故事情节的深入而抽丝剥茧地显山露水。原来他是致鑫集团董事长曲振文的独生子，父子俩多年隔绝、形同陌路，甚而反目成仇。池仁隐姓埋名、十年磨一剑，颇有些基督山伯爵复仇的意味，故事由此一波三折，峰峦起伏，由幽默诙谐兼具轻甜风格逐渐转向略带悬疑色彩的揭秘。唐欣恬又并不忽然一下子把幕布拉开，让读者全能视角洞察原委，而是时而将镜头摇远回到十四年前甚至更久远的时候曲振文和池仁母亲姚曼安、宋君鑫三角纷争之时，时而又将眼光调转回到现实，正是在这种快速、反复的抽离现实和回旋当中，两代人之间的恩怨情仇逐渐水落石出。池仁的凌厉和隐忍、钟情与孤绝、追求和舍弃，他的貌似无害和苦心孤诣、铤而走险和删繁就简，如此种种，都在环环相扣中丰满起来，组合成一个多面向的、复杂的形象。从一出场温和中还带一点尖刻的阳光大男孩到海纳百川而冲淡平和的成熟男性，池仁的成长是有曲线的逐渐推向深层的内心，也比较有说服力，可以获得读者的同理心。

江百果的变化幅度则没有那么大，从开场出现到结局，始终是一个乐天、果敢、善良而透明的形象，娇小的身躯里拥有的是一副泼墨山水画一般大开大阖、应对自如的洒脱脾性，也并不妨碍她在作为一个首席发型师时候的精益求精和元气满满，亦自有古灵精怪和一唱三叹的哀愁之处。和池仁相似的是，他和她都是善于掩盖自己伤痕的人，池仁是戴着面具行走江湖，百果则是将它深深地藏在潜意识里，只有午夜梦回之时仓皇面对，那大概是她全副武装的盔甲之外唯一的弱点。她虽瘦弱却内蕴着巨大的能量，即使是人高马大、咋咋呼呼的师父张什也对她又敬又惧，紧要关头颇能有几分爆发的胆魄镇得住场子：新年晚会上为了护住他人一头迎上张什那一记酒瓶炸裂，血流如注她却还气定神闲指挥若定，直到池仁赶来才眼前一黑晕倒过去，这是那个看起来仿佛营养不良的江百果；池仁多次弃她于不顾，甚而摆明了是想利用她，可是她不但甘之如饴、主动接近吴煜不说，还丢下昔日爱之如命的“无误沙龙”，以身试险千里迢迢奔赴西雅图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寻找池仁、差点葬身冰川，这是那个以理智著称、杀伐果断的江百果；她恢复记忆以后断然与池仁决裂，携手吴煜远赴济州岛，一张一张照片分享给张什，可是就是对池仁的呼唤无动于衷，即使遭遇吴煜的背叛也意欲和盘吞下，多少次形单影只踯躅彷徨于街头，落寞清幽之时明知池仁守护在身后却也绝不回头，这是那个与人为善、真挚热烈的江百果。

男女主角之外，张什是一个比较有存在感的人物。他为人粗放豪爽，经常会在一些不合时宜的场合开不合时宜的玩笑，但也因此常常起到调节气氛、制造笑点的作用。他与前妻孟浣溪堪称欢喜冤家，分分合合、打打闹闹，甚至为了保住与孟浣溪的感情答应做无误沙龙的卧底，伺机帮孟叔一雪前耻。与孟浣溪决裂的时候，混世魔王如他也黯然神伤。这样的男人，粗线条中又有细致的一面，流俗当中亦有所坚持，他自然不如池仁那么完美，但恰恰可能是平凡生活中的你我，会犯错，但也知错，如同一片原生态的沙滩，虽则粗粝时硌得人生疼，却是干净、简单，一览无余。此外，曲振文的老奸巨猾、冷血自私、巧言令色也是小说后半段刻画较为成功的一幅调和了比例的人物速写。唐茹在书中所占比重不小，但有流于蛇蝎美人的俗套之嫌，前半段装无辜小白兔，后半段真面目暴露，基本可以猜得八九不离十。而赵大允的标签是一心护主的忠仆形象，在人物着笔上原可以说无功无过，然而可惜后半段对唐茹的感情转变稍显突兀，除了虐恋大概很难解释这种爱的盲目性。

值得注意的是，《恩将求抱》中的江百果虽然有其飒爽利落的一面，却并不像很多职场小说的女主角一般因为其工作中性化而丧失女性特质。唐欣恬并无意于建构一个大女主的事业向空间，在她的都市言情小说序列里，男女主角是在现实生活中相对平衡的两性，他们的焦虑指向同一个消费文化场域下的各种现实困境，而并非性别差异。从《裸婚》对于来自现实世界物质困境和挑战的呈现，男女主体情感对等、共同面对，到《恩将求抱》中人物仿佛生活在一个业已超脱物质束缚的真空之中，可以说是唐欣恬在叙事策略上以构建真爱文本乌托邦来置换真实经验的尝试。这种从现实语境退回到真空中“造梦”的转变在某种意义上而言其实是作家对于情感与物质冲突等现实阻碍的规避，是对于网络文学读者本位的协商，体现了作家建构性别主体平衡意识的后撤，恰恰折射了当下都市文化的情爱伦理和价值取向。

四、语言之妙：一碗爱情的麻辣烫

风格即人，唐欣恬的语言有着非常鲜明的特色，简约明快、活泼幽默，又时时可见提炼于大众生活之中朴实的智慧。小说多以对话式的语体推进情节发展，而少有外貌、环境或者心理描写，即使有也分外爱惜篇幅，辅助说明故事进展。短章短句的形式既是网络小说以其娱乐性和消遣性固着读者黏性的必然要求，也符合都市生活本身快节奏的特点。但唐欣恬依然在这寸金寸土的空间里尽量发挥自己在语言上的感觉优势，在这方面可堪与亦舒有一比，不过亦舒的语言犹有一种愤世嫉俗的尖刻凌厉与入木三分的世事洞明相伴。如果将亦舒比作一块丝络筋脉缠连、辛辣无处入口的老姜，唐欣恬大概只能算得上一株香茅草，在风中散发出某种薄荷一般令人醒脑的味道，闻之清新愉悦，其中的俏皮、活泼与刺激心领神会，但不至于深刻或者锋利到可以割肉剔骨、戳到你心尖尖上。

唐欣恬常常用一些口语化的文字简练而朴素地表达出一些充满人生箴言意味的感慨，跳跃性很强，貌似毫不相关却又让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引以为然。有时以小喻大，“微言大义”，比如从一枚平凡的镊子上升到“有的没的”这种并不是很确定也不是特别可靠的东西，以此窥探到江百果那貌似坚强、无所谓的内心中一点点缺乏安全感的角落。又如将江百果对她和池仁不可言喻的关系比作手指上的倒刺、舌尖上的溃疡，虽然疼痛却表征活着的感觉，其实是为了表现江百果对池仁那种欲拒还休、欲罢不能的隐秘情感。有些是自然过渡，却忽有“曲径通幽”之感，看似平平无奇，却是精妙恰当的类比，独辟蹊径、九曲回环，让读者顺势跟随、深以为然。比如池仁初识唐茹时，将她比作一株兵荒马乱中弱不禁风的海棠树，由此可以发现池仁内心对唐茹的怜爱无以复加，除了唐茹外表柔弱之外，更附加了池仁将自己十四年来的歉疚一股脑地落实到了唐茹或者说他自己对唐茹的感情之上。而百果是形状奇怪的树杈，干枯而硬朗，唐茹有多么需要人呵护，江百果就有多么可以不管不顾，唐茹是温室里的花朵，而江百果则是旁逸斜出支棱着的一根树枝。但就那一个“无处安放”恰是池仁懵懂未知的感情状态。前面的对比和反差越强烈，后面的反转也就越刺激，带给读者的“爽”感也就越深刻。还有一些妙趣横生的类比，既可以来一招阳春白雪温润你那颗文学青年的心灵，又可以搞怪调侃弄得你啼笑皆非，但是过后心里都留下的是雨后初阳的微温。比如说她写池仁的深情，“他把她十四年间的苦难一股脑儿地包揽，便也将她的欢喜当作千金不换”。这样强势而又荣宠的爱，强烈得让人读来动容。而当她写到冉娜对张什的单恋时又是换了一幅笔墨，以梅菜扣肉和挂炉烤鸭、酸汤肥牛作比，再一想到冉娜那肉乎可爱的憨态和张什鲁莽粗糙的直男劲儿，更是忍俊不禁。可是那后一句“我却把你接触过的一切都当做是你”真有力挽狂澜之效，一股酸楚刹时便击中了那颗本来早经磨砺的心。我们对人物的所有感知，几乎都来自于那鲜活的大喇喇的充满了毛刺的语言。张什身上既有着出身市井的那种粗俗油滑，又还颇为深谙怼人的回旋之技，从另一个侧面来说，也就立住了张什这样一个粗线条又不缺心眼、重情义又古道热肠的直男形象。

文中多处词语都是我们平时耳熟能详的，并无奇崛之处，就因为唐欣恬不按常理出牌的组合，偏偏令这些普通的符码生发出一种奇特的张力来，让你不但不觉得违和，还觉得正是这样的错位才能表现出这光怪陆离的感情世界中人们那无处安放的情感的魔力来。比如说脚印、二氧化碳，比如说阑尾、心肝，比如说由俭入奢和由奢入俭、海纳百川和承上启下，又比如说撇去我们常用的“笑话”的惯性理解，而用一个更加不值一提的“餐巾纸”来揭示张什对冉娜的不屑一顾，实在是传神而入木三分。形容赵大允不管不顾抛开主仆身份的顾忌，非要一吐为快的时候，是用了一个像“一瓶被摇晃了整晚的碳酸饮料”，这个比喻的妙处并不在于碳酸饮料的蓄势待发，而是要压也压得住，可一旦有可乘之机便喷薄而出。个个在句子里都有自己的一份担当，就好像唐欣恬是随意地泼洒出去一盘颜料，却星星点点地散落在正好的那个位置。你以为唐欣恬是不是把语句错用了场合，但其实，看似漫不经心的背后都是盘桓许久的有意经营。就好像前一分钟你还在为主人公的虐恋心碎担忧，下一分钟又不得不在她的古灵精怪里破涕为笑。那种平静的伤感也好、热烈的牺牲也好，那种支离破碎的呓语也好、俨然高深的人生哲理也好，这是唐欣恬的语言游戏，也是她在岁月的淘洗之下沙海拾贝的真切感悟，都放在爱情这一极具包容的话题之下，与你我细细品鉴。她如同一位拥有着丰富经验和挑剔眼光的美食爱好者，稳稳当当地把这一碗如同现实生活一般五味杂陈的爱情麻辣烫从微温烹制到沸腾，确保各种类型的食材融入进来都可以入味入心，让读者欢笑也好感动也好哪怕涕泪齐流还忍不住大呼“过瘾”。

五、都市爱情+职场风云：裸婚时代的“80后”情感地图

就言情小说而言，香港和台湾是两类不同风格的源头。香港这边有亦舒的世情书写、岑凯伦的豪门恩怨、梁凤仪的财经故事等等，虽然各门类有所区别，但总体来说相对严肃、节奏紧张、现代性较强。虽然故事以言情为主要旨归，但亦描绘香港大都会时代风云和行业发展、社会阶层的结构、城市空间等状况，相对而言倾向于有所承担和深化。台湾一脉略有不同分野，琼瑶的言情小说较多受到中国古典文化的影响，无论是故事氛围还是语体风格都较为传统，讲究感情的浓度和优美，但是琼瑶偏向于让主人公深陷于爱而不得或相爱相杀甚至因爱生恨、永失所爱之类的感情漩涡，悲情色彩常常非常浓重，这些情节设置上的偏好和情绪的极致表达与今天网络言情小说中“虐文”一派的行文风格有着莫大的渊源。而另一个路数则是以席绢、于晴等为鼻祖的甜宠文为代表，当年风靡一时的《交错时光的爱恋》《上错花轿嫁对郎》《嗨！偷心俏佳人》《乞儿弄蝶》等故事情节活泼轻松，幽默风趣，经常有一些无厘头的情节或者语言能让读者爆笑，可以说是开启了穿越、古言、霸道总裁文等轻叙事纯爱小说的先河。网络都市言情小说不仅受到来自以上两类潮流的影响，也同时接受了20世纪90年代新写实小说、新世纪以来的日本动漫、韩剧、综艺节目以及网络亚文化的种种影响。正是在这些合力的冲击和渗透之下，逐渐塑造出今天我们见到的网络都市言情小说的样貌。

网络言情小说按照行文风格有甜宠文和虐恋文之分，尤其是甜宠文在某种程度上和总裁文有所重合，这种类型的流行源于普通女性在平凡生活中对于浪漫爱情的超现实期待和情感代入。而虐文虽然看起来故事的走向和机理都朝着另一个极端方向发展，但是通过种种情节反转和感情折磨，欲望想象得以在这种极致的表达中释放。两类文风是看似迥异却殊途同归，以强烈的冲突求得情感治愈。这种纯爱或者真爱文本的流行，恰恰反映的是现实生活中爱情的缺位。现代都市青年追求的是在乌托邦式的情感世界里借他人酒杯浇自己的块垒，在虚幻的世界里体验不同的人生，弥补裂痕、发掘温暖。都市小说中常见消费空间以其与生俱来的现代性散发出混乱和迷失的特殊气质，承载着人们无处释放的婚恋压力和情感渴求。而女作者们在此基础上又更向前迈进一步，将“霸道总裁爱上我”的模式放置到历史空间，让平凡的现代女性们回到古代封建社会邂逅王公贵族谈一场基于现代女性主体意识之上的恋爱。这一题材上的开拓表现出女性网络文学用户从“history”向“her story”迈进、建构一种“女性向”历史言说的尝试。以择良木而栖的“丛林法则”对抗“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经典爱情模式，乃是言情叙事在“纯爱”的外衣之下进行的“一种神圣话语转向合理化视野中的权力机制”[3]。这种对于传统爱情启蒙意识的反叛，既可以看成是当前真爱阙如的现实困境的投射，也是女性在主体意识觉醒的道路上以架空现实抗争父权社会的写作实践，这种女性乌托邦想象是由写作向现实世界延伸、赢得女性自我成长空间的努力，其实质是“以跨越(社会)层级的方式实现对于日常生活的超越”[4]。正是在这种有意识的甚至是激进的实验中不断试错和纠错，在传统的都市言情写作之外又分发出穿越文、重生文、总裁文、宫斗宅斗文、女强女尊文等多种类型的女性向写作模式。从“总裁爱我”到“我即总裁”，这是一种以“破”求“立”的努力。但这种以“女尊”代替“男权”的倒转是否真正意义上的性别平等，答案可能是令人沮丧的，这种对既有模式的戏仿其实质仍然是某种意义的性别霸权，其先锋和实验意义消解在夸张的情感宣泄和报复性的反转书写当中。

女性主义高歌猛进的繁华盛景并不能掩盖性别转场的局限，随着宫斗女尊文的回落，女性创作逐渐向现实题材回归。都市言情小说试图挣脱对于宏大话语的言说而退回到个体意识表达，她们以个人视角进入对职场和家庭琐碎生活的书写，致力于挖掘日常叙事中的丰富含义，传达个体对生命和爱情的感受与渴求，从普通人可能面临的各类矛盾与困境中发掘普适性的生存体验、达到情感共鸣。不再承担某种意义或追求深度，是网络都市言情小说民间立场的体现，也是都市青年精神面貌和时代状况的折射。唐欣恬的都市言情小说正是随着这一波潮流浮出海面，她的一系列作品都携带着都市言情小说发展脉络中的各种基因，既有亦舒对于女性独立生存的追求，亦有幽默诙谐与席绢于晴冰淇淋式轻松甜蜜的风格相近。

作为香港本土都市生活的范本，亦舒写出了普通人尤其是女性在日常生活中经历时代更迭和商业文明转型的精神疼痛，对两性关系、婚姻情感以及生命都有着自己犀利深切的看法，深蕴着一种对人生清冽入骨的悲哀和绝望。因此，亦舒的小说里没有“霸道总裁爱上我”的模式，她绝“不会把包养变身为真爱，她不会让势利的人类变成老好人，她不会无视日常生活中的暗藏杀机，她不会把辛苦求生的两种女孩变成大杀四方的玛丽苏”(1)黄小姐：《亦舒笔下的朱锁锁和蒋南孙究竟是什么人？》，微信公众号“蓝小姐和黄小姐”。。她们对于来自男性世界的凝视有着清醒的自知，对于女性命运的那种向内审视和彼此的守望，始终都有一种不卑不亢、“靠自己赚前程”的清醒。命运只能紧紧把握在自己手里，唯有女性崛起的力量才能对抗那呼啸而来的宿命。这样的人生如同悬在天上的冷月，苍凉却奇崛。也许你会想起《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半生缘》里的顾曼桢，又或者联想到《沉香屑·第一炉香》里走在港岛崎岖山径中的葛薇龙，那种残缺生活里慢慢榨出来的狠绝凄厉，延续到香港都市霓虹灯闪烁的半世浮华，女性的境遇或许有所改善，又或许本质上并无差别，成就了亦舒笔下流金岁月里的喜宝、朱锁锁、蒋南孙们，她们一如铿锵玫瑰倔强，却寂寞堪比烟花。

唐欣恬的小说角色大都为快意恩仇、简练明快之人，鲜见性格柔弱、梨花带雨者，可以说举凡女性角色都不同程度地渗透了唐欣恬对于都市职业女性的理解，与亦舒女郎多有相近之处，但又有着显著的差别。最大的一点不同就在于，唐欣恬的小说世界里是充满暖意的有光的人生。女主角身上自强、独立的特质仍在，但倒并非不相信感情的真实存在，只是她们一样懂得包括男性在内的他人并不可靠，命运须得自己牢牢把握，一样敢爱敢恨、泼辣犀利，却又在相似的机智简练之外多出几分体贴和圆融来，也因此往往收获完美的爱情而以大团圆收束全文。这种情节组织的选择，自然是缘于作者个人的偏好以及知识结构和积累，但也完全可以视作更为快餐化的网络言情小说对于受众以及市场的某种妥协和中庸改良之策。因此，唐欣恬们的网络都市言情可以不必承担过于沉重的社会负担，也不必然追求多么深刻的思想内涵，能够为大众读者建构一个超越现实的情感乌托邦，容许他们哪怕是暂时拥有一个可以流放现实压力的空间，就可以是网络言情小说的全部追求。所以，亦舒面向的是批判的自我、凌厉的内省和惨淡的现实，而唐欣恬面向的则是喧嚣的人间、沸腾的生活以及对欢实自我的拥抱，如同一碗活色生香的麻辣烫，以爱情为佐料，酸甜苦辣都活跃在那层咕嘟咕嘟冒着泡、蒸腾的表面，痛快淋漓地呈现给你看这都市里红男绿女的快意恩仇或是细水长流，唏嘘感叹都在转瞬间，琐碎有时，绵长有时，爽利有时，回甘有时，但也大多止于在水面上荡起一圈一圈或深或浅的涟漪，渐次归于平静无痕。所以，我们会看到《裸婚》里的童佳倩作为出生于市井具有普遍性的80后一代，身上既有着第一代独生子女所谓“天之骄子”的骄矜和娇宠，也有着改革开放以后新生代青年的开放性和多元性，在为人子女和父母的重叠处承受各种尴尬、伤痛和不得已，同时也体味人生的责任和义务，最终在成长的淬炼中接受彼此、拥抱那个不完美的自我。这是一个关于成长的话题，也是关于如何与时代与自己相处的话题。所谓充满暖意的人生，不是没有挫折和变故，只是无论现实如何，都会努力去生活，这大概就是80后一代的信条。大龄女性如何平衡事业和家庭、理想与现实，这大概是唐欣恬从自己的感触出发有所选择，也是众多当代女性得以产生共鸣的一个触发点。唐欣恬比较有战略眼光又或许是颇具情怀地将自己对于现代都市女性生存状况的思考观照到了相当广阔而多元的领域，各行各业的职场女性在属于自己的战场上始终勤勉地努力冲锋。而最新的作品《稳住吧，女王》又更进一步，将视角放置到30来岁的离异母亲这个群体身上。唐欣恬说“我始终坚持和坚信的只有现实二字”，那么面对现实大约也是中年职场女性唯一可以拯救自己于困境的不二法门。触底的婚姻也可以是全新的开始，要当自己生活的女王，也要幸福。其实理智与情感的角力、并最终情感战胜理智是唐欣恬一以贯之的追求，依从本心，回应真情的呼唤，或许才是现代都市女性最理智的选择。这大概是唐欣恬从自我的角度出发，以作品来印证自己对于中国女性主义理解的一种乌托邦式的实践和呈现。

网络文学自产生至今二十余年的发展时间里，言情小说始终相伴相生，也产生了诸多以甜宠文或虐恋风等风格较为突出的各种类型，这些类型之间也不必然地能有某种绝对的分野，很多时候小说的各种形态和类型彼此交错、相互融合，如何归属还得看具体的比重和偏向。唐欣恬的都市言情小说可以说是介于两者之间比较中和的一种类型，相对而言更偏现实流风格，以职场风云为背景，以都市爱情为本色，再佐以恰到好处的甜，掌握分寸的虐，欢脱而有所节制，内蕴深情而又不动声色，是她多年来一以贯之的创作风格。如果说亦舒的都市爱情小说就像一副熬制经年的中药汤剂，入口辛辣、吞吐沧桑，世态人情入味、甘苦沉入肺腑，那么唐欣恬的都市言情则恰似一碗爱情麻辣烫，热气腾腾，充满了世俗人生的酸甜苦辣，吃的时候热火朝天，一杯酸梅汤亦可生津止渴，散席之后毛孔舒张、通体舒畅，是言情小说里有“爽感”的一类。唐欣恬的女主角都是坚强独立的大女人，但是又并不矫枉过正追求那种绝对的“女尊”或者“女强”。可以说唐欣恬的作品体现了她个人对于理想爱情的理解和完美两性关系的“示范”，男女主人公相互尊重、平等独立而又彼此充满着丰富的情感，懂得现实可也相信人间自有温暖。行文有甜有虐，回旋有度、分寸自如，坚强而不激进，自我也懂得牺牲，是两性情感模式自然而正常的呈现，这正是唐欣恬身处都市言情写作的潮头有所修正的选择。从《裸婚》到《恩将求抱》，不少情节的埋伏与陡转草蛇灰线一般隐藏在字里行间，也是尽力铺设网络都市言情小说中并不多见的曲折多变而波澜起伏，她的言情世界向大众描绘的正是一幅从自身成长经验出发的裸婚时代“80后”情感地图。她从不拒绝套路，但是却也不为套路所限，是偏要在寻常巷陌里蹚出一些哪怕是分叉小径来制造一些陌生感、新鲜感来的。唐欣恬精心绘制一幅幅疑雾重重的情感地图，用她时而清朗时而混淆的笔触引领着我们在这迷宫一般的路线图里崎岖转折，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都值得我们和剧中人一起时而回首前尘时而展望未来，时而涕泪交零、心魂碎裂时而雨过天青、欢欣交集。结尾处，背负着池仁血泪深仇的曲振文负人亦负己，一代枭雄晚景凄凉落寞归天。池仁在江百果的感召下前去见其最后一面，这里并没有我们惯常见到的生死为大、一笑泯恩仇，也没有俗语中所谓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曲振文至死骨子里仍然是那个自私刻薄的灵魂，而池仁，无所谓原不原谅他，他迎来的是放下恩怨、与过去和解也与自己和解，而门外等候着他的，是怀中孕育着新生命的他的挚爱江百果。就这一点而言，唐欣恬和《恩将求抱》实现了这一类型小说中的某种超越。作为网络文学中与现实距离最近、与人们真实生活相关性最强的网络都市言情小说，寄寓着作者和读者对于现代都市生活中两性关系的理想追求和婚恋模式的探索，在娱乐消遣中亦传达了最普遍的民间情爱想象和伦理建构。我们有理由期待更加成熟圆融的唐欣恬们，和一个有着无限可能的网络都市言情小说的未来，以富有个性的、动人心弦的故事感染人们希冀温暖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