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独立30年来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变迁
2021-12-04高焓迅
高焓迅
纵观世界,任何一个国家都把意识形态的相关研究列入政治科学范畴,意识形态的相关研究需要综合研究对象的历史背景、政治实践等系统性学科论证。俄罗斯宪法规定,“俄罗斯联邦承认意识形态多元化,任何意识形态都不能够被确认为国家的,或是必须要服从的意识形态”(1)Конституция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http://www.constitution.ru/10003000/10003000-3.htm。。西方“民主模式”为何在俄罗斯行不通?在独立后30年发展历程中,俄罗斯社会主流意识形态发生了那些变化?导致这些变化的原因是什么?
一、概念解释
研究独立30年来俄罗斯意识形态的变化,解释意识形态“是什么”是关键问题。从研究历程上说,目前较为公认的是法国学者特拉西《意识形态原理》一书,首次把意识形态以观念科学的方式研究论证[1]7。马克思、恩格斯从阶级立场的角度出发,认为意识形态是统治阶级维护既得利益的工具[2]585。对意识形态较为通用的解释是,“意识形态源自一种信念,即相信事物会变得更加美好,基本是一套改造社会的蓝图”或“意识形态是一种关于美好社会的文字幻想,是建构此种社会的最终手段”[3]40。意识形态将社会人群的福祉与该人群所处的世界环境相提并论,加之意识形态的鼓动性特点,鼓舞人们尽最大努力达成意识形态所设定目标,通过对思想上整合使各方力量积极行动,达到意识形态拥护者们的需求。换言之,思想是行动的先导,意识形态的首要功能是指导人们对于世界的真理和价值的确定认识,是人和国家现实行动的根本依据;在保持整个社会集团的统一性中,意识形态发挥“团结统一的水泥”的作用,促进社会集体认同,使国家的政策得到社会的呼应,成为国家动员社会力量的工具。在俄罗斯独立30年的转型过程中,注重意识形态之社会秩序合法性的解释,国家通过构建社会主流意识形态以期达到稳定秩序的作用。
二、研究述评
独立后俄罗斯意识形态变迁是国内“俄罗斯学”的重要课题。利用已掌握的、较为可靠的分析工具和研究方法,国内学者把独立后俄罗斯意识形态变迁大致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1991—1993年)为西方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大举侵入,俄国内社会意识形态处于十分混乱状态的阶段;第二阶段(1994—1998年)为俄罗斯传统价值观开始回归,但还没有达到可以力压西方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地步的阶段;第三阶段(1998—1999年)为西方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在俄难以为继的转折点阶段。1998年的金融风暴席卷全俄,对俄经济社会造成了巨大破坏,反西方、反市场和反民主的社会情绪日益膨胀,同时,俄主流意识形态仍在构建之中;第四阶段(2000年至今)为叶利钦辞职并把权力移交给普京,普京着手构建俄罗斯社会的新意识形态[4]160-164的阶段。叶利钦时期俄罗斯政治、经济、社会的种种乱象表明,强行加快意识形态塑造步伐将造成灾难性的后果。基于对本民族文化的深刻认识,普京通过净化俄罗斯语言、增加教育投资、强化电影等文化传媒的宣传作用、重返出版大国之列的思想理论著作的出版,重振民族精神和民族文化,弥合叶利钦时期的社会政治分裂。有学者注重对俄意识形态框架和研究方法的分析,认为普京时代的俄罗斯主流社会意识形态是“三环同心圆”结构:中心点是俄全民族的共同价值目标——“强国梦”;第一环是俄罗斯领导人提出的“俄罗斯新思想”;第二环是依托俄罗斯政治制度和权力体系构建的“主权民主”国家治理观念和治理体系;第三环是外部国际社会对俄罗斯意识形态的评价,如“新保守主义”等[5]128-133。国内学者还从俄罗斯民族文化、地缘政治等方面探讨其形成与变化的原因。例如,综合运用哲学、心理学和社会学的分析方法,指出俄罗斯的意识形态变化取决于俄罗斯民族的民族情感与道德、民族观念、理性与想象力以及民族信仰三个方面[6]。通过对俄与西方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比较研究,认为俄罗斯与西方的根本区别在于西方的意识形态是社会性的,而俄罗斯是国家性的[7]。俄罗斯与其大陆邻国的地缘版图之间缺乏天然屏障,从国与国之间的攻守平衡来看,这一地缘环境因素显然对进攻有利[8]。俄罗斯人内心中存在一种特殊主义思想,对俄罗斯人来说,俄罗斯特殊主义是一个经久不衰、时时翻新又令人困惑的命题;针对的是西方发展道路的普遍主义,又是在西方的“标尺”下认识自我、分辨自我和确定自我的“参照”[9]。
苏联解体后,西方政治家和学者与其说是关注于俄罗斯意识形态的变化,不如说是狂喜于苏联解体和苏共意识形态在俄罗斯的瓦解。伴随俄罗斯“民主化”浪潮,以“第三波”理论为代表的西方研究学者认为,“俄罗斯的民主时代即将来临”“民主化第三波的兴起”[10]13-26。更有甚者,“历史终结论”认为“自由民主可能形成人类意识形态进步的终点与人类统治的最后形态,也就是历史的终结”[11]1。20世纪90年代中期,俄罗斯政局不稳,寡头政治、暴力政治大行其道。在俄罗斯对这种所谓的“民主化”进行反思的同时,西方学术走向也发生了显著变化,由原先的欣喜与期待,转变为质疑和责问[12]372。1998年金融危机爆发后,自由激进主义逐渐走向精英和民众的对立面。西方舆论认为“俄罗斯民主倒退”,为其贴上“独裁专制”标签并质问“俄罗斯为何没能形成市场经济?”“西方民主政治为何不能在俄罗斯开花结果?”[13]“主权民主”提出后,西方对俄罗斯意识形态的研究也变得更为主观和偏执。2014年3月克里米亚事件爆发后,以批评和嘲讽为基调的俄罗斯政治研究占据主流[14]。
俄罗斯学术界一直都在对20世纪90年代的俄国内政治意识形态研究进行反思。学术研究人员中具有系统政治学理论研究功底的精英学者不多,以前为记者、教师和公务员的学者构成学术研究的“主力军”。同时,受到苏联时期就存在的“文牍主义”“空谈主义”“崇洋媚外”等不良学风、文风的影响,俄学术界在20世纪90年代缺乏有价值的政治现实分析,或者说,有价值的学术研究和分析论证被埋没于大量无用的“学术成果”之中,照搬西方理论框架,填充单一实例论证的情况不在少数[15]217。随着俄罗斯政局的稳定,俄学术界理论研究变得更趋实际,涌现大量有价值的研究成果。在2012年普京开启第二轮总统任期后,面对“普京政府是以‘自由为代价’换取人民的稳定和秩序”等论调,俄罗斯学者表现得更加客观和理性。基于严谨的理论验证和实际观察,他们指出,这种论调“要不是政治对手的论证工具,就是专家们懒于思考的明证”[16]。“当今的俄罗斯依然在寻求新的意识形态,在这一过程中俄罗斯保守主义哲学家在社会中极其流行,甚至远超现代的自由主义思想家”[17]。俄罗斯需要什么样的意识形态?俄学者认为,价值观、身份认同感、政权的行动能力和长远发展目标是俄罗斯社会主流意识形态构建的四大基石,俄罗斯从未像现在这样需要能应对现代化挑战和符合国家优良文化传统的民主意识形态,需要兼具世俗性和科学性、吸收世界文明和文化所有优秀成果、反映社会绝大多数公民利益的全民的意识形态[18]。
三、独立初期俄罗斯主流意识形态塑造
苏联解体后,俄各种政治力量重新组合,制度建设严重滞后,社会意识极为混乱。“非白即黑”“非此即彼”的思维定式非但没有消除,反倒是因为要与过去彻底决裂而顽固地保留下来,社会更加“政治化”“意识形态化”[19]42-45。以掌权的激进民主派为代表的自由(激进)主义与以俄共为代表的社会主义、民族主义尖锐对立,导致社会撕裂和意识形态分化。各种政治派别及其纷乱的政治追求充分反映了原有社会秩序崩塌后的利益争夺。思想上的对立在社会经济层面也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国内生产严重萎缩,财政赤字大幅增加,货币流通混乱,商品物资奇缺,与原加盟共和国经济联系中断。俄罗斯独立初期的社会经济活动已经沦为政治意识形态变革的附属品。
叶利钦时代的俄罗斯社会主流意识形态是从各种思潮激烈碰撞到失落迷茫的变革塑造期。伴随着转型的历程,俄各派政治斗争此起彼伏,围绕着传统与现代、保守与激进、民主与专制、计划与市场等主题,各种思潮相互间激烈碰撞,没有形成足以团结全社会的统一共识。“炮击白宫”事件之前,自由激进主义占绝对统治地位。由以叶利钦、盖达尔、丘拜斯等为主的“自由激进主义”经济学家领导的俄罗斯政府,推行全盘西化的“私有化”改革。1992年,叶利钦作为俄联邦总统出访美国时表示,美式民主的伟大在于向全人类揭示了一个基本真理:不可逆转的自由不仅是一个国家的财富,而且是全人类的财富,俄罗斯致力于与美国、其他各民主国家一道,把民主自由价值观传遍世界…… 俄罗斯作为世界上最年轻的“民主国家”,选择了美国走了近三百年的民主道路,共产主义的试验在俄罗斯大地上将一去不复返;俄罗斯主张“完全自由的市场”,自由市场经济是现代社会最有效率、最公平的经济活动方式[20]。时任外长科济列夫进一步补充道,“我们声明忠于民主、个人至上、人权和自由市场,不仅是为了接近西方,而且是为了我们自己,须知,这一切可以使我们获得民主的胜利、尊崇人权、消除严重的贸易逆差,对整个俄罗斯民族而言这一切至关重要”[21]18。时任总统首席顾问布尔布利斯甚至认为,“资本主义”是目前人类创造出来的最好制度,俄罗斯完全可以大胆采用,无需任何顾忌[22]47。
在1992年12月的俄罗斯第七次人民代表大会上,面对多数议员的指责甚至是谩骂,叶利钦不得不放弃对盖达尔的总理提名,折射出右翼自由激进主义与左翼俄共的尖锐矛盾。1993年3月20日,叶利钦以总统名义发布“关于可知政府危机前特别治理程序”的总统令,宣布“政权危机前实行总统特别治理”;9月21日,叶利钦发表电视演说,宣布终止人民代表大会和最高苏维埃的立法权和监管权职能,改由联邦委员会和国家杜马两院代行,并于12月11日至12日举行两院选举。上述举措遭到左派、中间派的强烈反对,由此引发了震惊世界的“炮击白宫”事件。曾任职苏联部长会议主席的雷日科夫不禁感叹:“人民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所谓民主派厚颜无耻地欺骗了他们”[23]3。叶利钦就此在其日记中写到,相信我们可以轻易地从灰色、停滞、集权的过去,一跃而进入光明、富裕、文明的未来,我曾相信这一切可以一蹴而就,仿佛轻松一跃就可以越过所有困难,事实上,我太幼稚,有些问题极其复杂,在这一艰难期许多人都受到了震荡[24]444。1993年12月,新版《俄罗斯联邦宪法》获准通过,这部以建立并巩固以总统为国家核心的宪法,为总统权力的不断加强提供了法律保障。1994年1月1日,叶利钦在新年致辞中反复强调“强大的俄罗斯”与“强大的总统”之间的关系。他说,“我们需要一个强大的俄罗斯,而强大的俄罗斯必须有一个强大的总统”[25]。
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缺位导致早在苏联时期就已出现的民族问题迅速激化、发酵。1991年车臣武装头子杜达耶夫发动军事政变,扬言成立“车臣—印古什共和国”。在俄罗斯高层内部权力的争夺以及自由激进主义改革带来的一系列政治经济问题,使得自由激进主义的原有“光环”开始褪色、消失。1994年12月11日,叶利钦下令出兵车臣,第一次车臣战争爆发。令人咋舌的是,在战局失利的情况下,“俄罗斯民主选择”“民主俄罗斯”等自由激进主义党派一致反对再对车臣用兵,甚至组织群众走上街头,声言要揪出总统身边的“战争党”,外长科济列夫甚至为表明支持总统用兵立场而不得不退党。第一次车臣战争的失利、自由激进主义势力的内部分裂,加之左翼政党的崛起,俄罗斯社会主流意识形态变得更加混乱,共产主义、民族主义、极端民族主义等思潮挑战着自由激进主义。1996年俄罗斯进行第二次总统选举,除了叶利钦本人以外,包括俄共的久加诺夫、原苏联总统的戈尔巴乔夫、自由民主党的日历诺夫斯基在内的十位候选人参选。在开局不高的不利形势下,叶利钦利用媒体在社会上掀起了“反对共产主义复辟,防止市场经济夭折”的浪潮,同时会见“七寡头”,利用寡头集团手中的金融工业资本和社会舆论工具,“用几乎残忍的方式”扼杀反对叶利钦的声音,7月3日,叶利钦以53.8%的支持率战胜俄共的久加诺夫,开启第二轮任期。值得注意的是,如果说寡头们帮助叶利钦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同时疯狂地捞取国家资本,那么俄罗斯民众在此次总统选举的表现则体现了“求稳”心态,既不愿意回到过去的苏联时代,又担心新任领导人上台后再度引发剧烈动荡。
“寡头政治”“黑金政治”大行其道导致自由(激进)主义走向俄主流社会的对立面。35岁的“银行家”波塔宁担任政府第一副总理,“工业巨头”别列佐夫斯基为国家安全会议副秘书长,主管车臣战后重建问题。别列佐夫斯基提出,“国家应该归官员和大资本共同所有”(2)阿·祖金:《寡头政治时候共产主义时期俄罗斯的政治问题》,《社会科学与现时代》,1999第1期。转引自张树华著《俄罗斯之路30年》,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43页。。广大民众成为自由激进主义政策的成本支付者,无论是自由激进主义者鼓吹的俄罗斯经济的“光明时代”,还是后来的金融危机时期,工薪阶层被克扣工资、拖欠工资,甚至根本没有工资,用生产的商品兑换工资,几乎是家常便饭。西方观察家是这样描绘的:“莫斯科一些地铁站外面,人们总是看到一些纺织工人拼命兜售他们的制品,而这些制品就是他们的工资,路过的人虽然同情,但他们兜里一样没有钱[26]274。叶利钦的第二轮总统任期是通过“黑金政治”“寡头政治”勉强赢得的,但同时由于他本人的身体原因以及各方政治势力争夺权力公开化、白热化,俄罗斯政治陷入混乱,意识形态实际处于“空挡”,即在否定苏共的共产主义、叶利钦的自由激进主义后,俄罗斯主流意识形态开始酝酿和塑造。1998年,国际金融危机在俄全境迅速蔓延,俄罗斯民众贫化、赤贫化加剧,自由激进主义彻底丧失在俄的民意基础。国际金融危机最终酿成俄罗斯经济的崩溃,实质是自由激进主义长期累积的恶果。寡头们在能源、金融等“所有能捞钱”的领域中疯狂敛财,与政府官员沆瀣一气,欧美学者甚至形容“克里姆林宫的贪污腐败令人发指”。1998年7月,在鲍里斯·叶利钦不顾脸面地向比尔·克林顿恳求之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安排了最后一笔226亿美元的紧急援助,援助生效后的几周,第一笔48亿美元的分期付款到账转眼消失,8月中旬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美国政府言明拒绝再给予援助,8月17日,俄罗斯被迫停止支付其债务,卢布进入螺旋式贬值通道(3)有消息称,48亿美元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贷款在救援一些俄罗斯寡头和西方贷款者之后就消失了。转引自大卫·M科兹、弗雷德·威尔著《从戈尔巴乔夫到普京的俄罗斯道路——苏联体制的终结和新俄罗斯》,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91页。。1998年5月底,时任总理基里延科试图通过追缴寡头们拖欠的国家税款应对来势汹汹的金融危机。受制于寡头们的集体压力,8月23日,叶利钦解除了金融危机期间主政的总理基里延科,改换为能源巨头切尔诺梅尔金为总理,之后又受制于国家杜马和民怨,改换奉行暂缓“新自由经济主义政策”的普林马科夫为总理,俄共领导人尤里·马斯柳科夫为专管经济的副总理。在普林马科夫带领下,俄罗斯经济开始回暖,同时,由于普里马科夫个人威望逐渐提升,1999年5月12日,叶利钦重新任命原安全局局长斯捷帕申为总理,三个月后,普京被任命为政府第一副总理、代总理。
俄罗斯总统顾问格拉济耶夫指出,意识形态决定经济行为的目的和国家政策的制定,并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国家经济政策。1991年年末,俄罗斯被迫选择以休克疗法的方式向市场经济过渡。休克疗法是极端自由主义者为解决市场原教旨产生的经济政策问题所提供的激进方案。这一选择违背了俄国内科学社会界的意愿,并遭到国家机构和议会的排斥。1992年,在极度通货膨胀期间没收冻结于储蓄银行的公民储蓄;1993年,叶利钦强行解散人民代表大会;1994年至1997年,俄寡头集团打着私有化的幌子抢夺国家资产;1996年,用操纵选民选票的“政治秀”替代总统选举,最终实现了1998年的国家破产[27]139-146。格拉济耶夫直言,叶利钦治下的俄罗斯社会主流意识形态是“拜金主义”,在激进主义主导下的俄罗斯,善良正直的公民突然失去了竞争能力,而不道德者甚至是犯罪分子却获得了巨大优势,他们对于金钱和权力的信奉以及对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理论的确信,导致其行为比传统道德行为有效得多。随着该政策的推广,拜金主义获得了更加温和和体面的形式。虽然大部分正直善良的公民没有响应自由主义改革者的号召,他们反对窃取国家资产,认为这是极不道德的,但是这一号召被边缘阶层,如罪犯、谋取私利的人和从事非法交易的商人、不成功的学者、见风使舵的共青团积极分子和冒险家热情接受。在俄罗斯独立初期,他们很快学会了浑水摸鱼,他们的世界观既不见容于基督教和共产主义意识形态,也不受其他道德限制,他们只害怕来自同类的子弹,因此他们总是迫不及待地率先开枪。这一时期率先取得所谓“成功”的人,基本上都是厚颜无耻和不道德的人[27] 153。
四、俄罗斯传统价值观的回归
横跨欧亚大陆的俄罗斯一直以强国自居:积极介入欧洲及全球事务,深刻影响世界历史进程。从国家到社会再到个人,俄罗斯是欧洲乃至世界强国,这一观念自彼得大帝欧化改革之后逐步深入俄罗斯人的骨髓。长达300多年的强国意识,使得每一个俄罗斯人都具有大国、强国的国民心态。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苏联更是一跃成为可以与美国抗衡的世界超级大国,国际社会主义运动的“盟主”。然而,冷战结束后俄罗斯回归“西方文明”,换来的却是国家利益的损失和国际地位的下滑。普京接手俄罗斯政权,恰逢俄罗斯经受苏联解体、民族分裂、社会混乱、经济衰退的阵痛期。他直言:“俄罗斯正处于其数百年来最困难的历史时期,这大概是近200年至300年来首次真正面临沦为世界二流国家、甚至是三流国家的危险”[28]。从政治精英到普通大众,对国家未来道路的看法、说法莫衷一是、充满矛盾,对国家发展前景一片迷茫。
普京把重拾广泛存在于精英与民众之中的俄罗斯“强国梦”,视为恢复俄大国地位、重塑俄社会凝聚力的动力源泉。他指出,“俄罗斯过去是,将来也还会是一个伟大的国家”,她的地缘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不可分割的特征决定了这一点,即使在今天这些(特征)依然决定着俄罗斯人的思想倾向和国家的政策,但如今这种思想应当充实新内容[29]9。普京把“强国梦”“爱国民族主义”提升至关系国家生死存亡的高度。他说,俄罗斯唯一现实的选择是选择做强国,做强大而自信的国家,不使国家强大就不能回应当前面临的种种挑战,无法完成任何一个全国性任务[29]78-81。
重拾俄罗斯人内心深处的“爱国民族主义”,赢得了俄精英和民众的广泛认可。普京也强调尊重“民主与自由”、多党制以及自由市场经济原则等西方经典理论学说,但他更在乎外来思想与俄罗斯现实的有机结合、俄罗斯最广大民众的切身感受、民族精神和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发扬。他指出:“只有将市场经济和民主制的普遍原则与俄罗斯的现实有机地结合起来,我们才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29]4。“在我国,国家及其体制和机构在人民生活中一向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对于俄罗斯人来说,一个强大的国家不是什么异己的怪物,不是要与之做斗争的东西,它是秩序的源头和保障,是任何变革的倡导者和主要推动者”[29]9。普京主张循序渐进地塑造和培养社会主流价值观,注重引导。普京崇尚俄罗斯传统价值观中的集体主义。他认为,俄罗斯要维护国家的统一、政权的稳定,必须有一个能够为全社会所认同、突出集体主义并包含俄罗斯民族伟大使命的思想。在俄罗斯,集体活动向来比个体活动重要,这是事实[29]9-10。俄学术界认为,“俄罗斯文化历史上缺乏民主思想,过去的所谓‘民主’被叶利钦等‘民主自由派’用作与苏共政治斗争的工具,所谓的‘民主自由派’在20世纪90年代执政表现告诉世人,照搬西方的民主体制不比苏共模式更有效”[30]。
“主权民主”是普京塑造俄罗斯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基石。在第二轮总统任期,普京着重强化中央对地方的掌控能力。2004年9月爆发的“别斯兰人质事件”为普京塑造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转折点。2005年5月,普京在接受美记者采访时表示,“在包括欧洲国家在内的其他国家,地方领导人一直是被任命的,地方领导人的任命不应被视作一国是否民主的标志;在俄罗斯,联邦总统是由俄罗斯人民不记名投票选出来的,不记名投票要比记名投票更民主,然而,你们却并不准备改变自己的政体”。2006年2月7日,原总统办公厅主任苏尔科夫在“统一俄罗斯党”干部培训大会上指出:“俄罗斯当前面临的一个次要威胁就是‘软入侵’,对此,俄罗斯必须构建适合本国国情的政治体制和思想体系”[31]。这是“主权民主”思想首次出现在俄罗斯政治生活中。2007年9月14日,普京在“瓦尔代”俱乐部答记者问时指出:“坦白讲,当今宣称拥有主权的国家屈指可数,也就是中国、俄罗斯、印度等几个国家,剩下的大多数国家,要么相互间受制,要么受制于某个集团的首要国家,在东欧一些国家,不仅国防部长,甚至级别更低的一些官员的人选都要与美国大使‘协商’……主权是当今最宝贵的东西,是无可替代的,俄罗斯要么是一个独立主权的国家,要么就什么都不是。”[31]俄前国防部部长伊万诺夫认为,“俄罗斯价值观的三个新要素:主权民主、强大的经济和军事实力”,其中,主权民主是俄罗斯国内政治制度的精髓,公民有权决定本国的政策,可用包括武力在内的任何方式来维护这种权利,使之不受外来的压力[32]。《消息报》著名评论员科列斯尼科夫认为:“西方对俄罗斯始终怀有恶意,只要他们能够获益,在莫斯科掌权的人哪怕是食尸鬼,也会被承认是民主政府”[33]。俄罗斯学者在《消息报》上指出:“我国变得一年比一年强大,不仅是因为经济的发展和采购的新式武器,主要还是因为俄罗斯人的世界观发生了变化,他们越来越感觉到自己是一个伟大国家的公民,意识到自己在当代世界的价值,并准备不让这种价值受到任何外来的侵犯”[34]。莫斯科市原市长卢日科夫在《俄罗斯报》刊文指出:“西方为戈尔巴乔夫的改革和苏联的解体而欢呼,为求西方一笑,俄罗斯放弃了尊严,国家几乎处于半解体状态,现在俄罗斯醒过来了,在出局后又回到了赛场;西方无法容忍俄罗斯的独特性,他们把俄罗斯视为障碍,欲将俄罗斯肢解为数块,一起重燃他们日渐衰落的文明”[35]。
梅德韦杰夫时期的俄罗斯在“向东”还是“向西”问题上踌躇不前。梅德韦杰夫在上任总统之前,参与了一份名为《民主:发展俄罗斯模式》的长篇报告。该报告指出,普京的治理模式是“手动挡”的,只有“从上到下”的垂直管理体系,缺乏公民社会中的“横向联系”,没能充分调动俄罗斯中产阶级的积极性,使得俄罗斯经济社会发展相对缓慢,民主质量不高[36]。2009年9月10日,梅德韦杰夫发表名为《俄罗斯,向前!》的纲领性政治宣言,他指出:“俄罗斯将积极改革政治体制、以期提高公民的积极性,增强政治活力和经济竞争力,发扬民主与自由精神”[37]。2009年国际金融危机席卷全球,俄罗斯经济遭受重创,由西方资助的俄“自由民主派”频频走上街头,打出“不要普京”等口号,在一定意义上迎合了梅德韦杰夫“软化”普京第一任期政治治理模式的方针。在2009年11月12日的国情咨文中,梅德韦杰夫指出,“当前俄罗斯各个政党进入国家杜马的门槛已降至5%,政党获得了提名联邦主体领导人候选者的权利”[38]。2011年1月26日,梅德韦杰夫在《导报》刊发的《梅德韦杰夫:政治竞争是必要的》访谈录中表示,俄罗斯要进行包括政治领域在内的全面的现代化改革[39]。在接受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采访时,梅德韦杰夫指出,与西方几百年的民主生活相比,俄罗斯的民主化道路尚在“小学阶段”,俄罗斯应该遵循“自由资本主义”价值理念,民主价值是有普遍性的[40]。在他看来,俄罗斯政治、经济、社会等领域的“现代化”是向西方国家学习,实现欧洲式现代化。在梅德韦杰夫试图“修正”普京政策时,2011年11月27日,普京在以“统一俄罗斯党”总统候选人的名义发表演说时指出,俄罗斯独立20年来,已不止一次遭受社会和经济冲击,俄罗斯需要“稳定的政治机制”,确保俄罗斯在未来数十年内保持长期稳定的发展”[41]。2012年3月4日,普京以63.60%的高票重归总统宝座,并以“保持和加强国家稳定”成为第三总统任期的主要目标。在该任期的首份国情咨文中,普京说,“在当前全球经济、文明和力量格局重新分配的背景下,俄罗斯应是重要的主权国家,应当坚定不移地发展自己,同时也应保留自己的特色,俄罗斯民族不能迷失自己,俄罗斯始终是俄罗斯”。
“克里米亚事件”是普京塑造俄罗斯主流意识形态的转折点,是俄罗斯社会“大欧洲”和“大欧亚”思想的分水岭。2014年3月,在西方政治、经济、军事、意识形态等全方位、多领域的围堵和打压下,一度沉迷的“欧亚主义”回归俄罗斯。2015年1月1日,俄罗斯主导的欧亚经济联盟正式启动。2015年9月12日,在第20届波罗的海论坛上,俄前外长伊万诺夫指出:“俄罗斯无法建立以欧洲文明为基础的地缘政治共同体,所谓的‘大欧洲计划’已经失败,取而代之的是由多文明、多元文化基础上建立的地缘政治共同体,新的国际环境需要建设‘大欧亚’共同体”[42]。2016年6月17日,在圣彼得堡世界经济论坛上,普京提出构建“大欧亚伙伴关系”的倡议,界定了“大欧亚”的地理概念,即包括传统意义上的苏东地区,但更突出强调“大欧亚”是以俄罗斯为枢纽,承接起欧洲和亚洲广泛国家和地区的大联合[43]。俄外交与国防政策委员会名誉主席卡拉甘诺夫在其多篇著作中指出,“出于国家利益和世界发展趋势,俄罗斯需要寻找更好的载体去代替‘单极世界’,去构建‘世界秩序’,而‘大欧亚伙伴关系’就是获取的重要途径”,“俄罗斯要成为世界强国,必须进一步激发在政治和经济上转向东方的积极性,与中国、印度、伊朗以及其他一些国家共同建设‘大欧亚’,把‘大欧亚’打造成为合作、发展和安全的共同体,作为世界体系的主要支柱”[44]。
2018年4月9日,苏尔科夫在发表于俄罗斯知名外交期刊《全球政治中的俄罗斯》的《混血儿的孤独》一文中指出:“我们的文化及地缘政治,从属性上看类似于异族联姻的‘混血儿’:与所有人都有亲缘关系,却不被任何人视为亲人;拥有超凡能力、才华和样貌,却永远孤独”。“从表面看,俄罗斯与欧洲文化相似,但二者内核不一致,历史发展脉络也不同,无法形成统一体系;历史上我们四次‘向东转’,但经验告诉我们,发展道路的不一也使我们不着急、不需要‘向东转’”。“俄罗斯四个世纪‘向东转’,四个世纪‘向西转’,到头来无处生根,如今的俄罗斯在探寻‘第三条道路’,我们在荆棘中前行”[45]。2019年2月11日,苏尔科夫在发表于《独立报》的《普京的长久国家》一文中指出,“俄罗斯社会只信任‘第一号人物’,俄罗斯政治制度的‘百年模式’仍为高度中央集权的权威主义政体”。在经过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之后,广大的俄罗斯人民以“自我形成的庞大群体”形成的“文化上的万有引力”,将国家凝聚起来[46]。基于苏尔科夫的身份,《混血儿的孤独》与《普京的长久国家》成为俄罗斯社会主流意识形态思想的官方版“姊妹篇”。如果说《混血儿的孤独》是对俄罗斯对外政策思想的解说,那么,《普京的长久国家》就是对俄罗斯国家治理理念的诠释。
2018年5月7日,普京再次以76.7%的高票当选俄罗斯联邦总统,开启第四轮任期。他在就职演说中指出:“在如今风云变幻的时代,俄罗斯面临着许多历史性的抉择,但任何情况和困难都不能阻碍俄罗斯自主地决定自己的未来,因为我们已经学会了维护自己的利益,经验表明,今天我们应当保护既得成果,并在此基础上一如既往地向前”[47]。2016年12月29日,俄罗斯知名的舆情调查机构列瓦达中心关于“百年俄罗斯政体”的调研结果显示,32%的俄罗斯民众选择普京时代,29%选择勃列日涅夫时代,6%选择列宁及斯大林时代,2%选择戈尔巴乔夫时代,1%选择叶利钦时代[48]。
如果说,意识形态是政治精英为自己和民众设计的美好蓝图,那么,这幅“美好蓝图”的主题设想是经济,勾勒框架便是政治。除了政治和经济两大必不可少的要素,社会文化、传统思想等则成为每幅画卷不同于他者、自足于世界民族之林的特点。独立30年来,俄罗斯意识形态发生了多次更迭,其中有惯性因素,即苏共意识形态的崩溃及自由主义、民族主义思潮泛起并迅速整合、打破意识形态混乱局面、填补真空;有偶然因素,即自由(激进)主义、极端民族主义一时间兴起,却昙花一现,迅速被另一种思潮压制;更多的是必然性因素,俄罗斯在经历过“十年动乱”后的“回归之旅”,是一条在政治精英引领下的回归传统又有别于传统的道路。这条道路比以往更有包容性,同时也是一条未曾走过、被俄罗斯学者称为“充满荆棘”而又“不得不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