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主体性视角下启蒙的双重辩证法研究

2021-12-04李庆霞王众凯

北方论丛 2021年5期

李庆霞 王众凯

启蒙哲学实质上是张扬人之主体性的哲学,通过检视启蒙自神话时代以来无尽的征程,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指出,神话已是启蒙,而启蒙倒退为神话。主体性在已是神话的启蒙中得以逐步确立,但在世界被彻底启蒙的同时,主体性反而走向了衰弱,启蒙正如韦伯口中那随时可以卸下的薄斗篷却在命运的作用下变成了钢铁般的牢笼一样,褪尽了玫瑰般的红颜[1]187。启蒙用以反对神话的再现原则反而使得其自身沦为一种新的神话,主体性倒退为人类中心主义,而启蒙理性退化为工具理性,二者共构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以一种总体性、科学性的表象出现,致使人类进入一种野蛮状态,主体陷入被统治的命运中,启蒙的第一重辩证法在对启蒙的批判中得以显现,但批判并非意味着对主体与客体基本框架的颠覆,反倒是一种对启蒙的完善和对主体的再启蒙。《启蒙辩证法》文本本身便代表着这样一种批判性的反思形式,主体开始对自身境遇和现实进行反思,而只有通过对极致的启蒙和虚假的启蒙进行区分,以“确定的否定性”为基础重构主体性,完成主体的自我调整、自我完善和自我创造,最终取得主体与客体的和解。只有在主体得以解放的意义上,启蒙的第二重辩证法,即真正的启蒙超越自命为启蒙的虚假的启蒙才得以显现。

启蒙思想家确立了“主体”概念,笛卡尔认为,主体性是通过对思想的内在反思确立的,由此自我摆脱了自然规定性而确立了主体性。“自我一旦被提升为先验主体和逻辑主体,它就会构成理性的参照点和行动的决定因素”[2]23。而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却认为,人的主体性来源于自我强烈的不安全感。在历史早期,自然对人类来说是极端的威胁,难免使人感到焦虑和恐惧,而为了消除恐惧,原始人以一种内在化的方式认识和对待自然,即通过接纳族外血缘注入族内,平息了因亲人被害而产生的复仇心理。

内在性原则和自我持存原则是主体性发展的前提条件。为了解除对自然的恐惧,人开始寻找自然的确定性,名称、概念等意味着人对自然事物的恐惧,内在性表现在恐惧的惊呼中,命名就是一种使自然内在化的方式。神话构建的过程也不外乎如此,由于生产力的低下和认知能力有限,在自我意识中树立自我的观念必须通过构建神话来完成,进而人才能摆脱面对自然时的软弱和恐惧。自我持存原则建立在自然对人类造成时刻威胁,个人没有丝毫安全感和肯定性可言的过程中的。自身的实存被视为通向未来的牺牲,是为了避免回到那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匮乏、饥饿和死亡是常态的世界,人对自身进行自我控制,人将自身的欲望束缚起来,恰恰就是以自我本身为依据的,人的主体性得以初步发展。

“神话已是启蒙”是在理性发展的意义上而言的,而理性的发展是与主体性发展相同步的。泛灵论是主体认识世界的尝试,即在经验认识的事物背后存在拥有更多蕴含的超验的事物,各式各样的神在与已知事物的关系里确定了自身的超验性和神圣性。在与神秘的自然和既定的命运相对抗的过程中,巫术则以一种积极主动的方式面对自然,意图在想象中支配和控制对象,而非不断地将自身从客体抽离以实现自身目的。“对巫术的信仰是人的觉醒中的自我信赖的最早最鲜明的表现之一。在这里他不再感到自己是听凭自然力量和超自然力量的摆布了。”[3]118巫术是一种试图通过模仿某种被抽象化的反馈行为来获得事物的特定仪式,是一种内嵌了逻辑的认知结构,展现了人的主体性精神。在巫术中,内与外、主体与客体、人与神浑然一体,不可分离,神存在于这种身心一体的狂热仪式中,而非脱离了人的活动的先验地对象性存在。而神话进一步发展到神人同形论,以人的自身主体形象折射自然,对自然加以形象化,神的形象由此与人的形象相同一。同时,神话使得世界以一种理性的方式为主体所把握,世界被世俗化,成为必须通过自我来度量的空间。在神话记载和搜集的过程中,理性取代了模仿,人以理性尝试阐述、确定和解释本原的倾向不断得到加强,这在米利都学派中就已然初显端倪。被当做自然始基的水、无定形者和气都体现了理性试图找到一个本原,这也是理性战胜神话观念的过程,万物要遵循一个亘古不变的规律,所有神话的存在都被理性化为存在本质的纯粹形式。奥林匹亚众神甚至受到柏拉图的“理念”影响,为哲学意义上的“逻各斯”所浸淫,众神起先与元素构成直接一致,而后发展为对应的物质元素,最后众神们已是物质元素的总体性,神话世界由此从“多”到“一”。因此,神话中已然包含着启蒙的要素。

主体性确立的标志是主体把权力作为确认为一切关系的原则。一方面,内在化原则使得主体以自身观照自然,因此对自然的恐惧意味着自然统治人,人需要顺从自然。神话时期的人顺从自然,通过牺牲供奉神灵,其中,神和人的形象是同一的,人可以经由礼物这种中介桥梁,像支配人一样支配神,亦即将神纳入人的生活中,自然现象进一步被理解为社会现象。礼物既是对自然神的供奉,也是人支配神的工具,供奉礼物的祭祀过程变成了一种合理交换的巫术模式,遵奉神明的制度恰恰体现了人对神的僭越。理性的发展使得人有能力对抗自然,因而人将自然看作主体需要控制的客体,人与自然的关系陷入了一种占有状态。基于抽象的同一性原则,人进而可以通过概念寻求事物的确定性、同一性,多样化和差异化的事物和现象得以量化,从而具备可比性,化不确定性为确定性,存在被理性区分为概念和具体的万事万物。同时,抽象的同一性原则构成了自然统一性的基础,它意味着主体对无意义客体的统治,由此自然的质的多样性牺牲了,事物丧失了其同一性,超脱于事物物质实在而存在的规律和理念将它的敌意扩展到业已消失的史前时代及其神话,人实现了对自然的祛魅,一种内在地支配自然的需求显露了出来。另一方面,自我持存原则具备的双重内涵不仅使得主体拥有了对自然和他者的权力,还使得主体陷入了被权力支配控制的境地。首先,支撑着现代文明的自我持存原则是一种以“先验主体”和“逻辑主体”为理性依据的,体现为普遍意义上的自我持存,而非每个单独个体在经验意义上的持存。这体现为一种理性的同一性,即灵魂及其相关事物的同一性,它显示为人所特有的拥有无形权力的形象,人不能在与他者的同一过程中丧失自身,而是要永久地拥有自身。其次,在自我持存原则的现实应用中,它却沦为单独个体为了实现现实的自我保存的手段,主体压抑了自身的内在自然和本能,对自身进行了一种自我控制。“由于理性源于自我持存,它不可避免地要求自我克制以及对自然和本能的重新压抑”[4]428。最后,自我持存原则所带来的并非先验理性,而 “真正得到实现的只有《纯粹理性批判》意义上的‘先验知性’(understanding),它以体系性的知识为目标,以人对自然的全面掌控为实际结果”[5]69。先验知性带来的是一种人与自然的权力关系,而这是以人与人之间的权力关系为基础的。因此,神与人之间的分离变得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人在恐惧中不断觉醒和不断完善的理性带来了对权力的欲望和渴求,以等级区分显著的祭礼和以强制性命令为中介的不自由劳动是理性物质化的重要载体,其内在的等级性和强制性,表现为一种通过命令所确立的生活等级体系,自我于其中学会了遵守秩序和接受从属地位,真理由此与权力相联系。

启蒙一方面是人独立地运用自身理性思考;另一方面,则是指社会和特定群体在启蒙的作用下得以发展进步[6]294,因此它带来了一种人利用科学打破神话和宗教的束缚,愚昧与一切旧权威被一种普遍的批评意识和批判能力审视的新境况。在世界被彻底启蒙的同时,已被确立的主体性反而走向了衰弱,逐步沦为一种人类中心主义,而启蒙理性退化为工具理性,二者共构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以一种总体性、科学性的表象出现。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批判启蒙的核心便是这样一种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批判。

意识形态批判的现实根源是启蒙并未使得人们进入一种人性状态,反而陷入一种野蛮状态。启蒙精神与理性主义的张扬与膨胀使得理性本身退变为上帝,神话中的上帝失去了生命实体而获得了逻辑实体,理性这一使人们从盲目信仰中获得救赎的力量却变成了一般工具的化身,宰制着人的生产生活,致使人们进入一种新的难以逃离的野蛮状态。首先,启蒙造成了人的灵魂被物化的结果。启蒙和工业化的进程固然带来了社会生产力的极大进步,但同时商品已被经济机构设定了决定着人类行为的价值,人成为是否适应自我持存标准的一种物或一种统计因素,个体仅仅成为习惯反映和行为方式的聚合物。个体和自身的关系,乃至人和人的关系都被物化了,思想变成了机器,生命被赋予非生命的特征,这一过程也剥离了生命的价值和意义,能否成功适应现状成为唯一的尺度。“人类是自然的主宰,但人又是人的奴隶……我们的一切发明和进步的成果,似乎仅仅赋予精神的生命以物质的力量,而抽掉了人的生存,使之贬低为一种物质的力量”[7]1。其次,启蒙使得主体遭遇了思想和经验上的贫困。启蒙的抽象的同一性在主体的思想中消除了关于本质的一切概念,而在现实经验中,一切不可与量化原则相同一的物都被摒弃,主体无法获得超出于所有已知的经验,进而在思想和经验上都与现实相一致。生产力的极大发展带来了社会分工的日益细化,但随着社会分工的发展,人却回到了更原始的阶段。思想领域和经验领域的分离造成的人思想和经验的贫困,被统治者的不成熟造成了社会的成熟,但社会的高度成熟反而造成了被统治者进一步的不成熟。主体的思想被资本主义限制在组织和管理中,精神成为统治和自我统治的机器,身体成为为日益复杂精密的各种社会机构服务的生产系统,而只能获得越发贫乏的经验。理性化的劳动方式、人的本质的消除和人的纯粹功能化使得“大众的退步表现为他们毫无能力亲耳听到那些未闻之音,毫无能力亲手触摸到那些难及之物,这就是祛除一切已被征服了的神话形式的新的欺骗形式”[2]29。最后,启蒙造成了主体被集体所统治的局面。启蒙给我们带来的并非完全是自由和正义,固然市场可以让任何人平等地进入,社会统治获得了民主的形式,但同时也获得了一种普遍性,处于统治一方的生产资料拥有者和被统治一方的劳动者都要服从于以自我持存理性为代表的抽象逻辑。对个体而言,制度对人的统治就是普遍的,体现为现实中的理性,人为了自我持存不得不成为与职业客观性及相应行为模式相合的个体,人的个体性被瓦解。而集体借助强加在人身上的分工实现了对社会全体成员的权力,从班级到工会,集体力量通过把集体作为权力工具以实现操纵人的权力,整体显现出其合理性。在新的意识形态带来的这种总体性的奴役之下,人再一次变成了单纯的类存在,孤独、恐惧与焦虑又充斥在人的生活中。这次并非外在的自然带来的恐惧,人自身已经成为这种总体性的一部分,并且面对启蒙这种神秘而又彻底的恐惧,我们显得无能为力。

意识形态批判的重点是对主体性和启蒙理性的批判。人在启蒙的发展过程中起到主体性作用,这种主体性集中体现为追求统一的总体性的数理逻辑理性和追求支配自然的科学主义理性,运用理性获取知识正是人达致其目的的实践方法,而就其目的而言,主要是对自然和他者进行全面的统治。一方面,自培根以来,运用理性获取知识是实现对自然的控制的实践方法,培根指明了一条运用知识从实践中支配自然的道路。知识的真正性质并非在于对话和论证,而是在于实践和劳动,其本质是技术性的,是一种方法,其目的是通向发现从未揭示过的特殊事物,以更好地服务和造福于人类生活。“科学的真正的、合法的目标说来不外是这样:把新的发现和新的力量惠赠给人类生活”[8]58。为了实现这一目标,知识没有在求知欲被满足后就停下脚步,没有在发现了事物的形式或规律之后就放弃了对世界的探究,而是转向了对自然的支配。另一方面,在启蒙推进生产力极大发展的过程中,其逐渐显露出解放和奴役双重向度。从解放向度看,启蒙是工业文明发展的基础,启蒙给人类带来的是理性与解放,一切物质乃至整个自然都为主体通过科学技术的手段所控制,进而人摆脱了对自然的恐惧,科学技术是主体伟大力量的集中体现,主体性意识由此得以进一步强化。人类坚信社会会随着知识的增长和控制自然能力的增强而不断进步,科学和理性则是进步的根本动力。从奴役向度看,知识的技术本质使得知识的获取丧失了其原本的目的和意义,主体对技术化知识的追求仅仅只是为了实现对自然和他者的支配。在这一过程中,主体的理性割裂为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受工具理性支配的主体放弃了对生命意义和生活本真的探求。理性不再追求真理,而是变成了服从于人类控制自然和他者过程中的一种工具。意识形态批判最终要落脚到对启蒙的批判。启蒙在发展过程中,因其自身的缺陷而逐步走向自我毁灭,启蒙最终倒退为一种新的神话。工具理性和再现原则使得启蒙成为一种新的神话。在泛灵论中,人使得非生命的自然形象化、精神化,非生命与生命相结合的神诞生了,自然被赋予生命与神秘力量。而在启蒙中,自然却在现代数学的指导下被理念化了,被表达为一种数学集合。“神话把非生命与生命结合了起来,启蒙则把生命和非生命结合了起来。启蒙就是彻底而又神秘的恐惧”[2]11。启蒙运用再现原则反对神话,而这实质上是神话自身的原则,启蒙返回到了神话的道路上。再现原则把每一事件都解释为再现,这其实是神话的原则,它先验地认为一种重复发生的现象的本质是保持不变的,而把再现的原因归结为受特定规律影响,是一种现象的同一性。启蒙就是将这种现象的同一性作为认识世界的基础,发现了世界运转的规律,并借此构筑了控制和支配世界的体系,进而将神话彻底摧毁。其次,启蒙理性的再现原则也体现在主体认识世界、探寻真理的方式上,即真理只有反映世界现有的样子才能被验证。知识从目的变成了一种手段,复制现实是唯一被视作可能的和真实的。这种思维方式将所有思想都归入现状,未知的思想被视作恐惧,而尚未达致的真理则是更深的恐惧,进而拥有其他思想的人或被归入现状,或被排斥在体系之外。在启蒙的这种强制性的统一化过程中,量化原则成为启蒙的规则,其体现在现实生活中则表现为商品交换原则,主体的任何行为乃至所有事物,凡是不与这种计算规则和实用规则相符合的都是不值得相信的。启蒙为主体提供了一种公式以“算计世界”,进而数字则成为启蒙精神的核心原则。世界的统治原则变成了向数字的还原,世界经历了再一次的祛魅,普遍概念就如同神灵鬼怪遭到摒弃一般被数字的原则去除掉,世界变成了彻底平面化和事实性的世界,不同的事物通过被还原为抽象的量因而具有可比性,在此基础上,任何不能被还原为数字或抽象的量的事物,都被认为是一种“幻象”。抽象的同一性原则是实现量化原则的基础,质的多样性的祛除使得无限丰富的世界被还原为单一主体的对象,主体的同一逻辑将把握和宰制这个已祛魅的世界,人和世界的关系沦为主体与客体的关系,而这种关系是一种支配性的权力关系。在此基础上,启蒙希望取消思想,或说启蒙把对思考思想这一传统需求弃之不顾,转而追求一种数学上的绝对例证,而数学上的步骤逐渐变成了一种思维上的仪式,人的思想被物化为工具。“思维把自身客体化为一种不由自主的自我推动过程,客观化成一种机器的化身,这种机器是在这个过程中形成的,以便最后思维能够被这种机器彻底替代”[2]17。普遍哲学概念在这个意义上如同神话中的精灵鬼怪一样,被启蒙的同一性裁剪掉了,世界被再次祛魅,成为一种事实性的世界。

启蒙希求通过摒弃和超越了神话中的不确定性、神秘性等非理性因素,找到确定性和不变的本质,但所能找到的只是一种以规律的名义复活的再现。在丰富的神话图景和明晰的科学公式中,真实性在其重复性中获得了永恒,每一事件都作为过去事实的单纯重复,新事物在本质上是先验的,都不过是已有事物的重复。启蒙自以为控制了一切,却退化为神话,主体与客体变得虚无,人的主体性也在这一过程中变成了永远同一的我思,启蒙自以为找到了真理,却放弃了找到真正真理的希望。

在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看来,启蒙本身拥有突破启蒙界限的能力,但面对启蒙的压迫,在新的总体性神话的奴役面前,主体首先需要对启蒙本身进行反思,才能达致主体性的解放。

主体的反思肇始于康德对于现实性问题的提问。在其《答复这个问题:“什么是启蒙运动?”》的论文中,他陈述了一种需要在现实性中对自身进行追问的哲学,即“作为事件的哲学向现实性提问,作为事件,哲学应该论述它的意义、价值与哲学特殊性,并且它要在这种现实性中同时找到自身的存在理性和它所说的东西的基础”[9]58。简而言之,这种哲学需要找到批判性的反思形式,即具有标志价值的某一事件。《启蒙辩证法》文本本身是一种批判性的反思形式。一方面,它并非像传统反思一样思考启蒙是否促进了人类进步,而是通过对“启蒙的辩证法”进行分析,指出了启蒙内核中自我毁灭的倾向及启蒙对人的控制,揭露了人类异化的生存境况,这一“辩证法的启蒙”才是起到了标志作用的“事件”,是追问自身现实性的“事件”。这一事件所体现的回忆标志表现在启蒙和神话辩证关系背后始终起作用的权力和统治;其证明标志是在当下的社会中,这种权力关系和统治关系尽管表现为总体的程式化的理性秩序,但仍然在当今世界的各个角落发挥其作用。另一方面,预后标志被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表达为一种无法规避的命运的循环,启蒙在其与神话的纠缠中一直受到了权力的制约,无论是作为启蒙最初形式的神话,还是启蒙运动时期高涨的启蒙,都自以为能够取消统治性的权力,但最后却成为一种权力,曾奴役人们的事物再次受到了人们的崇拜,启蒙作为统治力量支配万物。批判性的反思形式能够使得我们重新认识文本。从批判性的反思形式出发,梳理《启蒙辩证法》一书中对启蒙的反思,便可以发现这种反思本身就是一种思考、一种揭露,即一种对自然和自身重新认识的思考、一种对异化了的主体自身境遇的揭露。在这个意义上,启蒙的第二重辩证关系才得以显见,我们才得以理解为何启蒙本身拥有突破启蒙界限的能力,即一种急需被找到的真正的启蒙终将超越自命为真正的虚假的启蒙。

主体性解放需要对主体进行再启蒙,而再启蒙首先需要对启蒙进行区分。在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看来,他们所反思和批判的启蒙都不是真正的启蒙,而是一种虚假的启蒙或极致的启蒙,二者是有所区分的,但当然也有共同的缺陷:二者都丧失了批判的向度,作为主体的自我既不需启蒙也不需反思,作为客体和他者才是需要被启蒙的。因此,第一步需要批判极致的启蒙。这种启蒙是激进的,意图运用理性重构一切,所有的传统都被否定,而建立在其之上的是一种崭新的秩序。这种启蒙的极致化特征激进地质疑一切价值存在,一种价值虚无主义由此诞生,价值被归于自我的有用性,功利主义的工具理性占据了主导地位。它表现为一种强行推进启蒙进程而丝毫不顾具体历史条件和后果影响的思潮。恩格斯指出,这种启蒙将“以往的一切社会形式和国家形式、一切传统观念,都被当做不合理性的东西扔到垃圾堆里去了:到现在为止,世界所遵循的只是一些成见;过去的一切只值得怜悯和鄙视。只是现在阳光才照射出来,理性的王国才开始出现。从今以后,迷信、非正义、特权和压迫,必将为永恒的真理、永恒的正义、基于自然的平等和不可剥夺的人权所取代”[10]524。第二步则需要对虚假的启蒙进行批判。虚假的启蒙是自以为的真理,是主观上以真理自居并进而怀疑乃至否定其他理论的启蒙,而在贯彻自身真理性的过程中,它可能打破原有的价值规范,以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对待异己的意见。这种虚假性既可能源自人的狭隘或偏执,也可能源自人为所谓“假象”所蒙蔽,总之是由于客观因素导致的,还有可能源自人主观的因素,比如人为了个人或所在集体的利益而推崇所谓真理,也比如人的懵懂无知而崇拜某种褊狭的真理,但无论是极致的启蒙,还是虚假的启蒙,都是我们需要加以摒弃的。极致的启蒙和虚假的启蒙之间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反而时常混杂在一起,但只要是不进行自我反思的、固执地坚持自身观点的盲目扩张的所谓“启蒙”,都是值得我们警惕的。真正的启蒙需要主体不断地追问和反思,把所有关系问题放置在理性的思考下,以达致一种合理的启蒙,避免滑向极端化的深渊。

主体的重构是主体再启蒙的重要途径。无论是虚假的启蒙,还是极致的启蒙,作为主体的自我既不需启蒙也不需反思,作为客体和他者才是需要启蒙的对象。这意味这主体丧失了批判的向度,因此为了达致合理的启蒙,实现主体的再启蒙,需要以“确定的否定性”为基础重构主体性。对于确定的否定性的理解需要从两个方面把握:一方面,启蒙作为唯名论运动,意图通过达到一种普遍概念或一般规律来认识和把握世界;另一方面,它也明确地清楚这一运动的内在限度,即通过唯名论运动无法达致关于世界的全部真理。“黑格尔通过‘确定的否定性’这一概念,揭示出了把启蒙运动与其所谓的实证主义倒退区别开来的因素”[2]18。一方面,确定的否定性的丧失是主体无法逃离奴役的根本原因。人们将认识事物简单理解为理解、分类和计算事物,认识被困于现实的重复,思想成为对真实性的无限反复。因为自我持存的原则,主体自身活动的一切动机和目的都归于自身,主体整天运用理性为获得某个结果、为达到某个目的而做事,而并非对现状采取批判性的观点,被知识控制的存在取代了具有真实性的存在,一种“确定的否定性”在启蒙的过程中丢失了。对当下之物的否定性和批判性丧失了,这使得一切都以结果为导向,主体忘记了本来要为之活着的东西,生活越来越乏味,每天都模式化地去完成任务,沦落到仅仅为了继续活下去的境况。人的内在自然被否定了,人既忘记了最初控制外部自然的目的,也忘记了人自身生命的最初目的和最终意义。而追求差异、追求其他选择的主体会与社会相疏离,对社会疏离的恐惧与独自生活的恐惧导致了对真理的恐惧。对生活的选择意味着与现状的同一,人主体化的理性是以主体顺从理性和现实为代价的,启蒙开始与其所追求的真理相悖谬,批判精神的缺乏使得人无法逃离启蒙的窠臼。另一方面,“确定的否定性”的现实展开是重构主体性的核心要义。尽管主体丧失了确定的否定性,但这并不意味着主体应当被取消,主体再启蒙的希望在于批判性的重构。落在当下的现实中,确定的否定性的重构意味着摆脱对既定现状的盲目崇拜。“认识的任务不在于单纯的理解、分类和计算,而在于对每一种当下之物加以明确否定”[2]20。知识并非停留在事物的表面,运用数的原则对其进行抽象分析和计算,而要自觉进入社会现象内部,认识到其本身是历史思想环节所中介的结果,进而把握其既定形式的有限性。借由黑格尔的“确定的否定性”概念,真正启蒙的内涵得以阐明,即启蒙在思想的每一段进程中都应自觉反思自身的有限性,通过每一段进程中既定思想中的矛盾而走向思想的下一个环节,而非仅仅停留在把这种有限性作为一般性的判断搁置一旁,应该把这个判断贯彻于思想道路的每一步。

主体与客体的和解是主体性解放的最终旨归。仅仅展开确定的否定性的启蒙还不够,主体的解放还需要完成与客体的和解,而和解的关键在于主体的自我调整、自我完善和自我创造,在于纠正和调整非健全主体,使主体承担起美好价值的存在。在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看来,主体对客体的支配是一种自我的病态投射,权力欲望、成为主体所需要自我牺牲以及主体对客体的统治,实质上都是主体自身对客体的恐惧。而一种在更高的境界中自信和宽容的放任他者的行为,不时刻提防和伤害异己的行为,在不伤害差异性和多样性的前提下保持自身的主体性,而非因为恐惧就要求客体与主体相同一的行为,就是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意义上的主体与客体的和解。只有主体重构了确定的否定性的批判向度,并通过自我调整、自我完善和自我创造建立了新的自我主体,达致了主体与客体的和解,主体才能摆脱总体性启蒙和统治权力的纠缠,才能走出统治秩序的普遍性和排他性,才能实现主体的再启蒙和人真正的自由解放。而只有在这种情况下,真正的启蒙才能超越“自命为真正”的虚假的启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