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貌合神离”:马克思与赫斯早期思想关系再考察
——基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与赫斯相关文本的思想比较
2021-12-03黄学胜
黄学胜
(中山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州 510275)
一、 引 言
学界围绕马克思与赫斯早期思想关系的研究大致有三种代表性观点:一是以广松涉为代表的认为赫斯对马克思有“压倒性影响”,他认为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的“各个立论,不仅其构想和视角,甚至在修辞上也有很多地方追随赫斯”,《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从第一条到最后一条,“无非是从赫斯的立场来批判费尔巴哈”。(1)广松涉:《早期马克思像的批判的再构成》,载莫泽斯·赫斯著,邓习议编译,方向红校译:《赫斯精粹》,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04页。二是以卢卡奇为代表的认为赫斯是“完全是失败的马克思的先行者”。(2)参见畑孝一:《赫斯与马克思》,载莫泽斯·赫斯著,邓习议编译,方向红校译:《赫斯精粹》,第277页。三是以国内大多数学者为代表的有限度地承认赫斯对马克思的影响。比如,张一兵教授认为赫斯的《论货币的本质》“极大地影响了马克思”,(3)张一兵:《赫斯:一个马克思恩格斯的重要思想先行者和同路人》,载莫泽斯·赫斯著,邓习议编译,方向红校译:《赫斯精粹》,第11页。但其批判不以古典经济学的内在学理逻辑为基础,停留在交换或交往关系层面上,马克思则深入到交往关系背后的现代性工业生产的规定性,从而超越了赫斯。韩立新教授承认赫斯对马克思有影响,但认为“回到赫斯”的路向不一定可取。(4)韩立新:《我们是否真的需要“回到赫斯”——赫斯和马克思的关系研究史回顾》,《哲学动态》2011年第3期。
前两种立场不符合思想实际,后一立场值得肯定。但目前的研究,一方面,在赫斯影响马克思的程度、方式、路径,以及马克思的独特性及其与赫斯的具体区分等问题上,还有讨论空间;另一方面,盛行的停留于相似文本或词句的比较,多会通向第一种观点。问题是即使承认赫斯影响,也不意味着马克思完全遵从了后者的逻辑和观点,反而可能是深刻批判,《手稿》即如此。笔者曾提出《手稿》已表达了历史唯物主义基本思想,(5)参见黄学胜:《〈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核心主题、思想逻辑和基本意义》,《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在本文所涉主题上,笔者认同科尔纽的观点,即认为马克思受赫斯和恩格斯的影响,“发展和巩固了自己的共产主义世界观”,但“马克思超过了赫斯和费尔巴哈,把思维和存在、人和世界的统一看作是具体实践的结果。他还把人道主义的理想纳入经济社会现实之中,并力图从经济发展中去寻求社会变革的原因”。(6)奥古斯特·科尔纽著,王瑾译:《马克思的思想起源》,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77页。马克思其实已提出了具有科学社会主义性质的新思想,不存在一个受赫斯影响的“哲学共产主义”阶段。
二、 马克思与赫斯资源的相遇
赫斯和马克思的思想交集主要在共产主义思想方面,那么马克思转向共产主义途中是如何与赫斯资源相遇的?这需要结合马克思自己的思想历程来理解。
作为“德国社会主义之父”(恩格斯语),赫斯于1837年发表的《人类的圣史》就开始宣扬社会主义。这一年是马克思进入柏林大学的第二年,沉浸在康德和费希特哲学中,迷恋着启蒙理性主义和自由主义,后者主导了马克思直至其退出《莱茵报》。面对赫斯资源,马克思并不似恩格斯那样受其影响直接转向了共产主义,而是有自己的理论求索过程。也因此,在马克思与赫斯初次接触时,赫斯并没有引起马克思多大情感,马克思“似乎完全没有理解赫斯”,(7)戴维·麦克莱伦著,夏威仪、陈启伟、金海民译,陈启伟校:《青年黑格尔派与马克思》,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54页。倒是赫斯对马克思印象深刻,称马克思为把卢梭、伏尔泰、霍尔巴赫、莱辛、海涅、黑格尔等人融合在一起而非简单加在一起的人。
赫斯在《莱茵报》发表过宣扬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想的文章,马克思对赫斯的观点应十分熟悉,为何马克思起初未受赫斯的影响?其原因,一方面,是由于马克思此时还是启蒙理性主义和自由主义者,志在将落后德国推进为现代理性国家,共产主义自然不在其视野之内;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其当时缺乏对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研究,没有相关知识,无法做出评价,甚至在回应奥格斯堡“总汇报”的攻击时,还更多的是一种批判立场,说《莱茵报》在理论上“不承认现有形式的共产主义思想的现实性,因此,就更不会期望在实际上去实现它,甚至都不认为这种实现是可能的事情”。(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133页。只是在遭遇了物质利益难题之后,马克思才意识到研究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必要性,也只有在此时,赫斯资源才能正式进入到马克思的视野。
马克思遭遇物质利益难题之后并非立马实现了列宁说的“两个转向”,而是借助了一次必要的理论迂回和求索,即借助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实现了对利益与法、市民社会与现代国家之真实关系的澄清,看到了现代政治解放和资产阶级市民社会的基本限度,提出了政治解放上升为人类解放的思想。《论犹太人问题》批判现代政治解放和市民社会的“犹太人精神”,提出人的解放是社会解放,而不是建成理性国家;《〈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则找到了无产阶级作为这种解放的主体力量,也找到了实现无产阶级社会解放的途径,即“哲学不消灭无产阶级,就不能成为现实;无产阶级不把哲学变成现实,就不可能消灭自身”。(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页。也即无产阶级作为物质力量与哲学作为精神力量的相互作用,这本质上提出了创建一种能够与无产阶级社会解放相匹配的新的哲学的必要性。至此,马克思彻底摆脱了自由主义政治哲学理路的纠缠,真正转向了唯物主义和共产主义。这表明,马克思的转向决定性地来自于其对自身思想困惑的解答,而非赫斯等人的直接影响。除了借助自己的理论探索之外,按照城塚登的解释,马克思之转向社会主义,还因为早期社会主义与马克思对启蒙思想的坚持实质上是相通的,它们“从启蒙思想要求形式上的(法律的)自由和平等出发,发展到要求实质的(经济的)自由和平等”,这一点给予了马克思“许多难能可贵的启迪”,“使马克思产生强烈的共鸣”,从而在“明确前进方向等若干问题上,一定会对马克思有所启发”。(10)城塚登著,尚晶晶、李成鼎等译:《青年马克思的思想:社会主义思想的创立》,北京:求实出版社,1988年,第85~86页。所谓赫斯对马克思构成“压倒性影响”的观点是成问题的。
实现转向之后,马克思将“德国人的解放”提升为“人的解放”,意指现代人的解放指向超越资本主义社会历史阶段的未来社会。此时,包括赫斯资源在内的英法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想,成为马克思迫切需要研究和掌握的思想资源。马克思在巴黎对这些资源进行了系统学习和消化。面对早期社会主义者的资源,马克思和赫斯的同质性在于,正如赫斯力图为其奠定哲学基础,将德国哲学与法国实践结合起来一样,马克思也要求新的哲学革命同无产阶级社会实践相结合。但异质性也很明显:对马克思而言,无产阶级是物质力量和阶级立场,无产阶级社会解放是人的解放的可靠途径;赫斯则始终站在“一般人”立场上,停留在哲学层面批判现代社会和希翼未来社会。因此,尽管两人路径一致,实质却不同。赫斯资源受限于理性形而上学特别是费尔巴哈的影响,始终未能实现根本突破;而费尔巴哈作为“资产阶级思想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平”,却只能采取“一种既非辩证的、也非历史的”,“乌托邦式的和唯心主义的解决办法”去处理社会问题。(11)奥古斯特·科尔纽著,管士滨译:《马克思恩格斯传》第3卷,北京:三联书店,1980年,第156~157页。马克思则提出需创建一种能与无产阶级社会革命相匹配的新的哲学,这必然是要突破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从而本质上也会溢出赫斯“哲学共产主义”的边界。
概言之,在巴黎时期,马克思已经有了掌握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资源的强烈的理论需求,一方面如饥似渴地阅读和整理了大量的英法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著作,几乎所有当时有影响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想家都被马克思所涉及;另一方面也正是在此语境中,赫斯资源进入了马克思的视野,被马克思所重视,称赞其《二十一印张》上的文章“内容丰富而有独创性”(1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12页。。那么在《手稿》中,赫斯资源的影响如何体现?马克思与这一资源又有何异质性?
三、 马克思与赫斯的思想关系
马克思重视赫斯,在于两人在为早期社会主义奠定新的哲学基础、批判资本主义社会和构想未来社会方面有共鸣和类似的路径。作为马克思的前辈,赫斯在这三个方面超出了德国同时代的其他人,又正是马克思将要从事的理论工作,对马克思产生了重要启迪,以至赫斯的有些说法和表述直接被马克思拿来使用。但不应忘记,马克思始终是循着自己的思想理路,吸收和综合了包括恩格斯、黑格尔、费尔巴哈、魏特林、圣西门等众多思想资源的,因而在这三个主题上也会与赫斯有不同。
(一) 哲学奠基:从“行动的哲学”到“实践活动”
作为自学者,赫斯并没有如马克思那样纠缠于既有的哲学背景,而是一接触到法国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潮之后,便转向了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但在赫斯看来,社会主义多停留于理论层面,共产主义则直接与社会生活的激进改革即废除私有财产及一切统治相关,从而更具现实性,但还须为后者提供新的哲学基础即“行动的哲学”。“行动的哲学”的任务是实现思想与行动、活动与享受等方面的统一,使德国的精神自由和法国的社会平等统一起来。这种统一在德国由黑格尔和谢林、在法国由圣西门和傅立叶率先展开,但他们只是发展了德国抽象的唯心论和法国抽象的共产主义,因此还须在本身就是内在统一的新的哲学基础上来实现这种统一。对赫斯来说,“自由、平等、统一,贯穿于革命的历史,在对一切种类的压迫、不公、欺骗的斗争中成为点燃内心的神圣的三位一体”。(13)莫泽斯·赫斯著,邓习议编译,方向红校译:《赫斯精粹》,第116~117、95、98、85页。
“行动的哲学”吸收和综合了斯宾诺莎的实体学说、费希特的行动概念和切什考夫斯基的实践概念,几乎贯穿于赫斯的所有文本。这一概念在《欧洲三头政治》中被明确提出,是《二十一印张》文集中几篇文章的中心主题,详细阐述则在《行动的哲学》一文中。赫斯反对“我思”原则,认为后者将人抽象成了一个点,无法呈现人之生命的复杂展开过程。“我思”应提升为“自由行动”,即将人的本质理解为“自由活动”,“自由活动”的本质是“自由的自我决定”,(14)莫泽斯·赫斯著,邓习议编译,方向红校译:《赫斯精粹》,第116~117、95、98、85页。是“精神的自由行为”,(15)莫泽斯·赫斯著,邓习议编译,方向红校译:《赫斯精粹》,第116~117、95、98、85页。它是“打破了自我与非我(Nichtich)的活动界限而创造一种生活的同一性和自我的同一性”,(16)莫泽斯·赫斯著,邓习议编译,方向红校译:《赫斯精粹》,第116~117、95、98、85页。因而本身就是内在统一的。赫斯认为,活动就是自我创造,这“是现代一切企图出发和归宿的核心”,(17)莫泽斯·赫斯著,邓习议编译,方向红校译:《赫斯精粹》,第98、9页。因而不是“存在”而是“行动就是一切”。
将人的本质理解为“精神的自由行为”,与费尔巴哈的类本质概念相通,都是一种抽象化理解。因而赫斯势必将费尔巴哈的异化逻辑移植到社会批判上,即将现代制度视为人的本质的异化,是使人不成为人的奴隶制度,共产主义则是人的本质复归,是人类自由和社会安全得到真正实现的“真正的人道主义”。其结果也如费尔尔巴哈一样,把未来社会视为某种“应当”实现的目标和理想,陷入了伯林指出的这“只是对社会工作和和谐生活的一种愿望”。(18)伯林著,冯克利译:《反潮流:观念史论文集》,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年,第288页。事实上,“行动的哲学”作为赫斯阐释未来社会的哲学基础,依然是形而上学性质的。“赫斯所主张的行动是一种脱离社会实践的而只诉诸于宣传和教育的道德上的行动。像鲍威尔和费尔巴哈的主张一样,它依然基本上是空想的。”(19)奥古斯特·科尔纽著,王谨译:《马克思的思想起源》,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61、61页。其整个学说是“一种无政府的个人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混合物。他鼓吹自由平等,确保意识的自主性,并把自由行动当作人的生活目的”。(20)奥古斯特·科尔纽著,王谨译:《马克思的思想起源》,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61、61页。从这一基础出发将共产主义运动理解为自由的行动,不过是“哲学本体论上的一种理想化的价值悬设”。(21)莫泽斯·赫斯著,邓习议编译,方向红校译:《赫斯精粹》,第98、9页。这样,共产主义也就成了伦理的共产主义。
马克思受到了赫斯人道主义精神、实现德国和法国的统一以及为共产主义奠定哲学基础致思路径的启发和影响,力图综合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指向未来无矛盾的人类社会。但对马克思而言,未来社会须借助无产阶级社会革命而非人的本质的异化和复归逻辑来实现,这既是马克思《德法年鉴》时期理论求索的成果,也是在巴黎时期通过与工人阶级的实际接触并综合各种理论资源的结果,还特别体现在《手稿》中强调的人类解放必须“通过工人解放这种政治形式来表现”(2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7、162、192、196、209页。这一观点中。这一不同使得《手稿》中马克思尽管提出了“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2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7、162、192、196、209页。观点,但不能就此认为其逻辑前身是赫斯的行动哲学。因为在发动哲学革命的“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及整个哲学的批判”部分,马克思并非用费尔巴哈哲学批判黑格尔,而是一并将费尔巴哈与黑格尔作为批判对象,提出了不同于黑格尔的人的本质是主体自我意识和费尔巴哈的人本质上是感性直观个人的新的人的本质观点,即人是从事感性对象性活动的对象性存在物,感性对象性活动本质上实现了主体和对象、主观能动性和客观实在性的内在统一,这其实与《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一条的“实践活动”概念相通。
感性对象性活动即实践活动反对抽象地理解人的本质,而是认为人的本质是在对象性活动中得到建构和规定从而是历史性生成的,这一高度无论费尔巴哈还是赫斯都未能达到。在《手稿》中,自然、社会、历史不是人的内在本质的异化,而是人借助实践活动得以生成、演变和发展的。实践活动是主体与对象、思维与存在的综合,是使人类世界得以可能的前提和基础,也是克服现代世界的二元论的基础。“理论的对立本身的解决,只有通过实践方式,只有借助于人的实践力量,才是可能的”;(2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7、162、192、196、209页。它不单纯是“自由的精神的行为”,而是能够切实消除分裂和对抗,实现劳动与享受、自由和平等相统一的现实的活动过程。在马克思那里,“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2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7、162、192、196、209页。共产主义则是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的综合,是“彻底的自然主义或人道主义,既不同于唯心主义,也不同于唯物主义,同时又是把二者结合起来的真理”。(2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7、162、192、196、209页。
就马克思继承了赫斯消除分裂以及在哲学根基上寻求这种消除的可能性而言,马克思的实践活动可视为对赫斯“行动的哲学”的推进和突破,只有有了新的突破才能与无产阶级社会革命行动结合起来。哲学根基的不同使得马克思与赫斯在批判现代社会问题上也有所不同:赫斯停留于理想化的“自主的自由活动”,用“应当”批判“现实”,停留于对现代社会的道德批判;马克思则实现了对现代社会的社会历史批判和实践批判,人的解放突破“伦理应当”而有了“现实可能”。
(二) 现代社会批判:从道德批判到实践批判
赫斯受斯宾诺莎和黑格尔影响,主张未来社会是消除了人与人、阶级与阶级对立的“完满社会”,他也正是基于此来批判现代社会和寻求新社会的重建的。对人的本质的抽象理解,使他只能在“一般人”立场上,站在“一个据说是无阶级的伦理学的观点之上,即这种伦理学的价值观表达的不是这个或那个阶级的直接利益,而是整个社会的本质需要”,自命为未来社会的先知,而这个社会“可以从人的真正的本质中演绎出来”,“关注无产阶级遭受的苦难,关注他们现在的生活和其应该的生活之间的不一致性。但他们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构成了现在的无产阶级”。(27)Sidney Hook, From Hegel to Marx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1962) 192-193.马克思则有明显的无产阶级立场,明确主张通过无产阶级社会解放以实现人的解放。这使两人在批判现代社会的路径和对共产主义社会的性质认识上存在不同。
赫斯对现代社会的批判集中体现在《论货币的本质》中。赫斯提出真正的人道主义是关于人的社会的理论,人的“生命”是“生产性的生命活动的交换”,(28)莫泽斯·赫斯著,邓习议编译,方向红校译:《赫斯精粹》,第137、143、143、144、145、146、153、159页。个人交往构成社会生活,社会生活则是个体生命展开的中介,强调人们的共同活动以及个人与社会的密不可分。认为基于交往或交换来理解人的本质从而实现了对之前“行动的哲学”的突破的观点是有误的,赫斯始终强调人的本质是“自由的自主活动”,现代社会之被批判是因为它使这种活动成为了奴隶劳动,共产主义社会之被向往则是因为它使这种活动得以回归,使活动与享受相统一,这是他拓展到交往活动的基本前提。之所以要实现拓展,一方面是受费尔巴哈的类本质概念影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意识到人的自由本质的实现必须借助人们之间的交往活动来实现,否则只能是主观主义和个人主义的。但这种拓展还停留在人们之间的交往层面,没有进一步如马克思那样指出这种交往得以可能的实践基础,其交往概念很难与马克思的实践概念相提并论。
从人的交往和社会生活符合人的类本质出发,赫斯对货币制度展开了批判:第一,指出迄今为止的人类社会历史,还处在“普遍的剥削和普遍的奴隶制”状态,“无非是为掠夺行为和奴隶制制定规则、提供根据,使之贯彻实施并加以普遍化的历史”。(29)莫泽斯·赫斯著,邓习议编译,方向红校译:《赫斯精粹》,第137、143、143、144、145、146、153、159页。第二,批判现代社会是基督教理论利己主义的现实化,是货币等同于上帝,人被确认为利己主义个人。现代制度使人的生活和自然生活发生根本颠倒,“个体被提升为目的,类被贬低为手段”,(30)莫泽斯·赫斯著,邓习议编译,方向红校译:《赫斯精粹》,第137、143、143、144、145、146、153、159页。有违自然界的世界秩序说明的类生活要优先于个体生活从而应当把“类看作生活本身,而把个体只看作是生活的手段”(31)莫泽斯·赫斯著,邓习议编译,方向红校译:《赫斯精粹》,第137、143、143、144、145、146、153、159页。的要求。第三,指出人的价值和自由受到了极大贬低,每个人都是“食人者、食肉兽、吸血鬼”,“只能啃吃自己的生命,只能相互吞噬”。(32)莫泽斯·赫斯著,邓习议编译,方向红校译:《赫斯精粹》,第137、143、143、144、145、146、153、159页。人的价值是“根据人的钱袋的重量来评价人”,而“人绝不是财产!”(33)莫泽斯·赫斯著,邓习议编译,方向红校译:《赫斯精粹》,第137、143、143、144、145、146、153、159页。第四,认为货币成为真正的共同体或国家,“钱袋才是立法者”,人分为私人和公人,“私人代表神圣的‘人格’”,“公人则代表神圣的‘财产’”,立法者“是从财产那里,从货币那里获得他们的全部权力”。(34)莫泽斯·赫斯著,邓习议编译,方向红校译:《赫斯精粹》,第137、143、143、144、145、146、153、159页。人的类本质和一切直接的交往或社会生活都成为私人生存的手段,金钱化、商品化的人取代了实际的人。第五,指出现代人都致力于追求货币数量,导致了道德堕落和高尚动机的丧失,“卑鄙无耻获得了一切荣誉,而诚实的人得到的是贫困和耻辱;伪善在庆祝它的胜利,真实被看作是行为不端;优柔寡断逐渐成为多数,坚决果断无疑成了少数。结果,最自由的观点是最具有破坏性的因素,相反,最愚昧无知的奴隶根性却是最稳妥的因素!”(35)莫泽斯·赫斯著,邓习议编译,方向红校译:《赫斯精粹》,第137、143、143、144、145、146、153、159页。
赫斯的上述批判本质上还是道德批判,但其中的精彩观点、独到分析是马克思高度认同的,从而在《论犹太人问题》和《手稿》中可以发现很多与赫斯的相似性。完全否认赫斯的影响是不应该的,至少赫斯的批判和恩格斯的批判一起让马克思更为清楚地洞悉了现代社会的非人后果,启发和加速了后者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工作。承认这种影响又不能陷入广松涉那样的极端,因为《手稿》中马克思对现代社会的批判还与赫斯的批判有实质不同。赫斯主要基于行动哲学和费尔巴哈的类本质异化学说,对现代社会进行道德批判;马克思则不同,他一突破黑格尔哲学和费尔巴哈哲学的限制,就将其取得的哲学革命成果即实践哲学运用于现代社会批判中,且将哲学批判与政治经济学批判而非货币批判结合在一起,深刻揭示了国民经济学不加批判的经济范畴背后的人与人之间分裂和对抗关系,揭示了现代社会将在私有财产的关系运动即劳动与资本的矛盾运动的推动下,走向阶级矛盾的简单化和无产阶级社会革命的爆发。他还通过劳动异化揭示了私有财产的起源,回答了货币制度即私有财产制度得以可能的前提及其扬弃的出路,也即劳动异化的扬弃意味着现代私有财产制度的扬弃,而历史无非就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3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96、185、236、182页。马克思的批判已经不是道德批判,而是具有历史唯物主义性质的社会历史批判和实践批判了。
与赫斯停留于现象批判不同,马克思深入到了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内部,是从资本主义社会的内在矛盾及其运动发展角度展开批判的,真正揭示了货币制度得以可能的历史起源及其未来走向。正因此,与赫斯基本看不到现代工业及其成就的积极意义相比,马克思在《手稿》中给予了现代工业、科学技术以及现有物质财富以极大重视。对他而言,资本主义带来了现代社会的诸多问题,但也同样会为人的解放做准备,这就涉及到马克思与赫斯在共产主义问题上的差异:赫斯“站在空想主义的立场上,撇开具体的经济和社会的历史来看人,因而把社会问题变成一个理想问题”;(37)奥古斯特·科尔纽著,刘丕坤等译:《马克思恩格斯传》第1卷,北京:三联书店,1963年,第493页。马克思则认为共产主义不是“应当”,而是现实可能的方向,是建立在资本主义社会内在矛盾的运动基础之上,是“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实现的”。(3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96、185、236、182页。
(三) 共产主义:从“目标理想”到“中介运动”
将共产主义道德化理解,本质上是站在费尔巴哈而非黑格尔哲学立场上,马克思则综合了费尔巴哈和黑格尔。他批判赫斯没有理解劳动这一私有财产的积极本质,还受私有财产的束缚和感染,问题是,“只有把劳动理解为私有财产的本质,才能同时弄清楚国民经济学的运动本身的真正规定性”。(3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96、185、236、182页。赫斯不能理解人正是通过劳动来确证自己和创造社会历史这一积极意义,因此只能停留于“应当”的哲学原则批判现实,形成“哲学共产主义”,马克思则借助新的哲学革命和政治经济学批判成果提出了具有科学社会主义性质的未来社会思想。
赫斯的共产主义有三重规定性:第一,共产主义是“哲学伦理学的实践的现实化”,即“实践的伦理学”,(40)莫泽斯·赫斯著,邓习议编译,方向红校译:《赫斯精粹》,第118、176~177、283、178~179、180~181页。认为现代社会是利己主义和非伦理性的实践的现实化,共产主义则是活动与享受的统一从而是“至善”的真正实现。共产主义是一种实现了人的本质复归、“应当”实现但还未实现的人类社会目标。第二,反对暴力革命,主张通过教育、改革和思想启蒙等方式来实现。“采用暴力和突然袭击的办法来废除目前的所有制关系,必然要引起不良后果。一种合乎理性的所有制是一个合乎理性社会的前提,而这种合乎理性的社会又是受社会教育的人的前提,因此突然把无组织的所有制改造成有组织的所有制是令人难以想象的。”(41)莫泽斯·赫斯著,邓习议编译,方向红校译:《赫斯精粹》,第118、176~177、283、178~179、180~181页。这种方式,如畑孝力所言,实则通过“意识的原理的斗争”来实现,即认为“如果人类在意识到自己的本质之后而按此实践的话,就能够实现与人的本质相适应的社会”。(42)莫泽斯·赫斯著,邓习议编译,方向红校译:《赫斯精粹》,第118、176~177、283、178~179、180~181页。这本质上还具唯心主义性质。第三,共产主义是伦理共同体。赫斯志在唤醒人们内心的善以应对现实社会中的恶,用爱和人道克服利己主义,他和费尔巴哈一样,都把共产主义变成了人道和爱的宗教。他明确提出,当信奉“爱和人道的宗教”,它体现在“一切善良人的心中”,是真正实现“通过仁爱、自由和正义使一切人得到幸福”的目的。(43)莫泽斯·赫斯著,邓习议编译,方向红校译:《赫斯精粹》,第118、176~177、283、178~179、180~181页。共产主义对赫斯而言就是基督教想象的美好的天国欢乐景象的现实化:“基督教用预言和幻想向我们许诺的一切东西,在真正的人的社会中将按照爱和理性的永恒法则全部成为现实。”(44)莫泽斯·赫斯著,邓习议编译,方向红校译:《赫斯精粹》,第118、176~177、283、178~179、180~181页。这会导致赫斯的共产主义沦为诸空想社会主义之一种。
马克思在《手稿》中是在批判两种共产主义后阐述自己的共产主义思想的。他批判粗陋的共产主义怀着对私有财产的平均主义愿望,没有达到私有财产的水平,是历史的倒退,具有政治性质或废除国家的即力求人向人的本质的复归的共产主义,则处于私有财产异化的影响下,没有理解私有财产的积极本质,都没有从私有财产的关系运动来理解异化及其克服。马克思明确说:“作为财产的排除的劳动,即私有财产的主体本质,和作为劳动的排除的资本,即客体化的劳动,——这就是作为发展了的矛盾关系、因而也就是作为促使矛盾得到解决的能动关系的私有财产。”(4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96、185、236、182页。面对赫斯资源,马克思一方面认为,共产主义是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是合乎人性的真正的人的社会,是各种矛盾的解决,是人类史前史的终结和真正的人类社会历史的开端,这是从走出现代社会的分裂角度对赫斯的认同。但另一方面,马克思又明确批判只把共产主义视为人的本质的异化和复归并没有理解私有财产的积极本质即劳动的意义,提出不应把共产主义视为“应当”,而应视为私有财产的关系运动的结果,即“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是一条道路”。(4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82、197、186页。马克思比赫斯更强调人的实践活动基础,且更为偏向肯定现代工业的法国社会主义尤其是圣西门的社会主义,而把赫斯的共产主义视为通向社会主义的一种中介,这种共产主义区别于无神论作为思想异化的扬弃,是现实生活即经济异化的扬弃,社会主义将不再需要这双重扬弃。“共产主义是作为否定的否定的肯定”,它“并不是人类发展的目标,并不是人类社会的形态”。(4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82、197、186页。这与《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那段著名的关于共产主义不是应当确立的状况,而是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运动的表述,在精神实质上是一致的,都是对赫斯思想的明显批判。
对马克思而言,共产主义是现代社会分裂的克服和真正自由的实现,不是伦理共同体,也不是简单依靠人道和爱的原则就能实现的,而是建立在资本主义的内部矛盾即私有财产关系运动这一现实基础上;人的解放是借助无产阶级的社会解放来实现的,这一运动必然带来这一解放。这种解放建立在既有的社会财富基础上,不是盲目的社会暴动,共产主义作为人的自由的真正实现、作为消灭经济异化的中介运动、作为建立在资本主义内在矛盾基础上的社会运动,已经具有了科学社会主义性质。与之相比,赫斯的共产主义在《手稿》中被降格处理。当马克思说,“整个革命运动必然在私有财产的运动中,即在经济的运动中,为自己既找到经验的基础,也找到理论的基础”(4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82、197、186页。时,《手稿》中的共产主义就已不再是赫斯那种停留于“原则”的说明和思想启蒙的共产主义了。
四、 总结与评价
从以上分析可见,认为赫斯对马克思有“压倒性影响”抑或认为赫斯对马克思没有影响的观点均站不住脚。前者过于强调形式的一致性,忽略了二者思想实质的不同;后者枉顾事实,更无说服力。“调和论”的观点,尽管有可取之处,但也不免出现片面的深刻性问题。张一兵教授说:“绝不会因为我们承认了马克思受到过赫斯的影响,马克思就会被贬低。”(49)莫泽斯·赫斯著,邓习议编译,方向红校译:《赫斯精粹》,第11页。的确,对赫斯的回溯某种程度上是理解马克思的思想诞生及其问题意识所必需的,但若停留于此,则会淹没马克思思想的独特性,事实上导致对马克思的贬低。本文认为,尽管赫斯对马克思有重要影响,但两人实则“貌合神离”的关系,赫斯的共产主义是空想的、唯心主义的、哲学上的乃至反动的,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则是现实的、实践唯物主义、哲学批判和政治经济学批判相结合的从而是积极而追求实效的。
就赫斯对马克思的影响而言,主要体现在:(1)马克思借助赫斯的宣传和理论工作,受到了当时英法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思想启蒙,并借助他的批判及众多资源进一步认识到了资产阶级革命和现代社会的内在问题。(2)马克思遵从了赫斯为社会主义奠定哲学基础的致思路径,将德国哲学与英法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英法德的最新理论和实践成果相结合,这充分体现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和《手稿》的相关论述中。(3)马克思吸收和借鉴了赫斯对现代社会的批判的诸多表述和观点,正如很多学者所指出的,赫斯的《论货币的本质》与恩格斯的《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一样,都是精彩而富有创见的对资本主义批判性成果,被马克思大加赞赏,在《论犹太人问题》和《手稿》中有大量共享。(4)马克思认同赫斯对于共产主义作为劳动与享受的统一、人的本质的真正实现等“完满状态”的想象,也认为未来社会是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的统一,是人的全面自由发展的社会,是真正的人的本质得以实现的社会。
但马克思对赫斯资源的突破也很明显:(1)马克思反对以“行动的哲学”为社会主义奠基,而创造性地提出了实践哲学作为基础。“行动的哲学”停留于将人的本质抽象化为“自由的精神行为”,本质上还是精神的行动;实践哲学则主张人的本质是借助实践活动得以建构起来的,不是抽象和固定不变的,会随着具有现实性和社会历史性的人的实践活动的变化而发生改变。实践活动是精神活动及人类社会一切其他运动得以可能的前提。马克思的新哲学是实践的唯物主义,是与无产阶级社会革命相匹配的,赫斯的行动哲学则站在“一般人”立场上,没有突破旧的理性形而上学传统,从属于资本主义意识形态。(2)马克思不同意赫斯站在共产主义的“应当”立场对现代社会的批判,认为这种批判停留于表层,只是指出和批判了现代社会的异化现象,本质上是道德批判。马克思在充分吸收黑格尔辩证法基础上,实现了对现代社会的内在批判,深入到了其内部通过揭示劳动与资本的关系运动来揭示资本主义的灭亡和无产阶级社会解放的可能性和必然性,是将哲学批判和政治经济学批判相结合而进行的社会历史批判和实践批判,是从资本主义的“现实”通向“应当”。(3)马克思不同于赫斯停留于把共产主义视为伦理共同体或“实践的伦理学”,认为这更多停留在理论层面将共产主义视为“应当”实现的目标;也不同意赫斯依靠教育和思想启蒙从而反对社会革命的方式对这种“应当”的吁求,认为对革命事业而言,这是把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资源伦理学化,是反动的和空想的。马克思把赫斯资源降格为通向未来社会的中介运动,并且特别强调共产主义运动必须建立在现代成就以及资本主义社会内在矛盾运动的基础之上,人的解放必须借助无产阶级的社会解放和革命来实现,共产主义不是伦理共同体,而是社会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
正因此,本文认为,马克思从来没有和赫斯完全走在一起,青年马克思不存在“哲学共产主义”的思想阶段。《手稿》中马克思的哲学革命不是用费尔巴哈去批判黑格尔,也不是用赫斯观点去改造费尔巴哈哲学,而是将费尔巴哈和黑格尔都作为批判对象,破除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但吸收了其辩证法和历史思维,同时突破了费尔巴哈的机械唯物主义的影响,实现了以感性对象性活动为核心的新的哲学变革。这种变革与赫斯的行动哲学有异,后者停留于对人的本质的抽象化理解,且将人的行动主要视为精神的活动,马克思的新哲学是实践的唯物主义。同时借助这一变革,马克思以政治经济学批判揭示和批判了现代社会的矛盾运动及其结果,然后在这一批判的基础上得出了具有科学社会主义性质的未来社会思想。正是有此成果,马克思才能在随后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全面将新唯物主义和唯物史观制定出来。尽管赫斯参与了《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写作,但这不必然意味着马克思与赫斯思想逻辑和基本性质的一致,因为促成他们合作的原因可以有多种,他们思想的异质性通过里面对“真正的社会主义”的批判也能得到体现。当中,马克思把以赫斯为主要资源的“真正的社会主义”视为并没有走出黑格尔哲学的青年黑格尔派的一员,是基于抽象的一般原则对社会现实的批判,犯了用观念解释实践的唯心主义错误,只能把社会历史理解成“幽灵”的历史。这种批判同样持续在《共产党宣言》中,那里,马克思和恩格斯则对“真正的社会主义”的产生背景、阶级性质和内在局限进行了深刻揭示。这些都可视为《手稿》批判处理赫斯资源的继续。概言之,马克思与赫斯的区分实则是科学社会主义与诸种伦理学的、反动的、空想的、没有实效的共产主义资源的区分,是新的唯物主义同旧哲学、唯物史观同唯心史观的区分,任何试图把马克思拉回赫斯的努力,都是把马克思拉回到他自己已经清理和区分了的上述诸立场,是在无视马克思自己的理论创造性,是不合理的和应当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