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力中的女性乌托邦建构
——《克兰福镇》的女性主义叙事学解读
2021-12-03夏文静
夏 文 静
(吉林大学 公共外语教育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乌托邦(Utopia)一词最初来源于英国人文主义小说家托马斯·莫尔(Thomas More)所著的同名小说,莫尔利用希腊语中outopia(乌有之地)和eutopia(好地方)合成Utopia一词,表示并不存在的美好之地。在之后的岁月里,乌托邦就成了人们逃避现实生活中痛苦的精神寄托,成为幸福、和谐的完美世界的代名词。乌托邦小说自此成为一种传统,描绘人们梦想中以道德完善为特征、人人安居乐业的理想社会。在这些小说中,“乌托邦远远不只是作为想象力的产物或愿望的满足,它还是对现代社会困境的批判性彩排,同时还是关于解决这些困境的最佳途径的指示性描述”[1]58。即便在这一类描绘未来理想社会的小说中,女性被安排的角色依然是传宗接代、料理家务,女性自己的声音仍然处在“缺席”的状态。归根结底,这类乌托邦小说仍然是男性价值体系的产物,它力求改变的是阶级社会中阶级之间的矛盾与斗争,而女性作为平等个体的愿望和诉求仍然是被忽视的。正是针对这种情况,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一些英美女作家在西方传统的乌托邦小说模式中融入了女性的愿望和诉求,创作了女性乌托邦小说。“女性乌托邦小说,顾名思义,即以小说为载体,反映女性主义思想,展现乌托邦精神,关注女性和人类未来的小说。”[2]以此为标准衡量,盖斯凯尔夫人的《克兰福镇》当属女性乌托邦小说之列。
一、《克兰福镇》故事与话语层面的张力呈现
盖斯凯尔夫人将小说的背景设置为一个远离尘嚣的小镇(克兰福镇),这是一个以年老贵族女性为主导的世界,作为对男权中心文化中女性职责的反拨,小镇中居于主导地位的女性或终生未婚,或年老寡居。尽管伴随着社会的发展,贵族阶级退出历史舞台的趋势无法挽回,但凭借女性性格中特有的善良、宽容、细致和坚韧不拔,小镇上的女性不仅实现了观念与身份的平稳过渡和转变,也逐步与出现在她们生命中的男性实现了和解。这使得《克兰福镇》在故事层面不同于18世纪以萨拉·鲁滨逊·司各特(Sarah Robinson Scott)的《千年圣殿》(MilleniumHall,1762)为代表的早期女性乌托邦小说为远离婚姻伤害、抚平心灵创伤而对于男性的排斥,也不同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夏洛特·帕金斯·吉尔曼(Charlotte Perskins Gilman)的《她乡》(Herland,1915)为代表的女权主义阶段乌托邦小说为解构男性话语、颠覆男性权威对男性的反抗。也使得小说受到来自读者和文论界的质疑:女性被囿于家庭琐事中的现状是否代表着她们已被男权中心社会剥夺了谋生的能力,这是否承认了“她们无法自我救赎,唯有通过外来父权社会的力量才能被拯救出经济困境”[3],这样的女性乌托邦是否意味着走向解体。
在19世纪的英国维多利亚社会,社会生活和文学领域的话语权还完全掌握在男性手中,“作家的叙事地位是否在讲述故事过程中得到权威认可,完全取决于该作家的社会身份,并非像早期那样,取决于叙事作品本身摹仿现实的程度”[4]100。因此,当时的女性小说家通常在创作时采用男性或中性笔名,在作品中同样选用男性叙述者与读者进行直接交流,以期借用男性权威,使作品中的观点更好地被社会接受。
由于盖斯凯尔夫人在创作时以女性的真实身份直面社会,她在叙述故事时一贯小心翼翼。早在其第一部崭露头角的小说《玛丽·巴顿》的序言中,盖斯凯尔夫人就曾这样声明,“万一我的叙述附和了或是触犯了某种制度,那么,不论赞成或反对,都并非出于本意”[5]。以此方式求得男权社会的认同,这也成为她日后所有作品的叙述基调。我国学者申洁玲曾指出,在将小说的叙述者等同于作者的认知模式影响下,相当一部分作者为逃避对于叙事责任的承担,往往采取“我听故事”“我读日记书信”的方式拉大第一人称叙述者与所叙述故事的距离,使其成为故事中的超叙述者,而非故事的直接讲述者,从而为代表了作者本人叙事权威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推卸叙述责任。在《克兰福镇》中,小说叙述者玛丽就因其客居小镇的身份而缺席诸多重要故事情节,只能在女士们的闲谈聚会中对小镇上发生的种种有所耳闻,通过多重转述的方式将故事呈现给读者。而小说中的女性叙述者所承担的叙事责任也就在这一过程中得到了弱化。不仅如此,在诸多由女性叙述者的间接引语转述呈现的故事情节中,仍保留了以直接引语形式呈现的男性人物话语,这也使得本应在女性乌托邦小说中失语的男性有走上叙事前台之嫌。但如果将盖斯凯尔夫人置于英国女性文学发展进化的时间纵轴,便不难发现她正处于被美国女权主义文论家肖瓦尔特(Elaine Showalter)定义为内化男权社会标准的“女性”阶段,这也就决定了她笔下的小说在叙事层面亦不同于处于推翻男权标准的“女权”阶段,竭尽全力倡导观念,大刀阔斧推行改革的女性乌托邦小说。
英国学者罗吉·福勒(Roger Fowler)将张力定义为:“一般而论,凡是存在着对立而又相互联系的力量、冲动或意义的地方,都存在着张力。”[6]在文学作品中,“一切相互对峙又相互作用的原则、意义、情感、修辞、语词,都可产生张力”[7]。《克兰福镇》中,囿于琐事的女性、塑造为正面形象的男性、男女两性之间的和解,与传统女性乌托邦小说形成了故事层面的张力;在故事的叙述中,作为“女性”阶段作家的盖斯凯尔夫人的小心翼翼与“女权”阶段女性作家的直抒胸臆,小说中男性人物声音的浮现与传统女性乌托邦小说中男性人物的失语都形成了话语层面的张力。
也就是说,无论从故事层面,还是话语层面,盖斯凯尔夫人笔下的《克兰福镇》都不同于传统女性主义批评和叙事学视域中的女性乌托邦小说,这也就引发了聚焦此处的诸多研究与争议。维多利亚文学研究专家大卫·塞西尔(David Cecil)就曾因盖斯凯尔夫人创作中看似妥协、关注琐事的女性特质认为,她的“女性特质严重限制了她的成就,使她无法成为一流的艺术家”[8]154-155。而女性主义叙事学作为萌芽于20世纪80年代的后经典叙事学的分支,其关注的内容当属伦理叙事学范畴,它与文化研究叙事学、马克思主义叙事学、后殖民主义叙事学等其他以阐释为主的叙事学一同成为经典叙事学的修正与补充。不同于女性主义批评对作品故事层面的特殊关注,也不同于经典叙事学对叙事话语的单一聚焦,女性主义叙事学的研究范围包括故事和话语两个层面,在女性主义叙事学视域下,研究内容不仅涵盖了对女性叙事情节结构和女性叙事话语特殊性的关注,也涵盖了对叙事过程和叙事形式如何建构性别的关注。也就是说,女性主义叙事学从叙事过程和叙事形式出发,探讨二者如何作用于性别政治。女性主义叙事学作为文本阐释的方式,意味着叙事与伦理的整合,因此透过女性主义叙事学的透镜,文学作品的伦理意义与诉求被以新的视角全面透视后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将在女性主义批评和叙事学视域下呈现出与女性乌托邦传统存在重重张力的《克兰福镇》置于女性主义叙事学的视域下,可以帮助读者理解叙事与伦理的相互作用,从而更好地解读在女性被视为“家中的天使”的维多利亚时代,盖斯凯尔夫人是怎样在看似符合男权中心社会规约的表象下,透过故事与话语层面呈现出来的张力,实现笔下女性乌托邦的建构,使得《克兰福镇》成为“一部很多其他作品都无法与其抗衡的作品,显然注定以其谦逊的姿态成为一部杰作”[9]。
二、“女性气质”的解决办法——《克兰福镇》叙事结构的伦理内涵
盖斯凯尔夫人的《克兰福镇》是英国文学史上对第一人称叙事尝试较早的作品之一。在当时尝试新型叙事方式的先行者中,不乏其他女性小说家,但不同于同时代其他女性小说家,盖斯凯尔夫人在创作中由始至终以真实的女性身份直面读者。因此,她不仅在小说中采用了女性人物作为第一人称叙事者,以具有女性特色的叙事方式建构了整篇小说,而且她在小说中设置的第一人称叙事者,“在德伦布尔与克兰福镇之间来来往往”[10]210的玛丽·史密斯也成为在曼彻斯特与纳斯福德镇之间往返的她本人的代言人。
小说《克兰福镇》中有两条并行的主线,相交于故事的主要人物玛蒂小姐。但整篇小说中缺乏一个能够统摄全篇的中心矛盾,各个情节分别呈现为相对独立的故事,彼此之间的独立性大于连续性,由共同的背景联结成为一个彼此之间关系并不紧密的整体。
对于小说结构的松散,盖斯凯尔夫人借叙述者玛丽之口做出了解释。玛丽在谈论每个人具有的不同癖好时所说的一句话被认为喻指她本人讲述故事的方式。玛丽曾说:“我得承认我自己也有这种毛病,我最舍不得的便是小绳子。我口袋里老是装满了线团,一有小段绳子就捡起来绕在上面备用,而实际上却是从来都没用上过。要是谁不肯耐着性儿一个结一个结地解开扎小包的带子,而是一剪子剪断它,我见到便觉老大难受。”[10]58毫无疑问,这也正是作为作者的盖斯凯尔夫人在创作这部小说时所使用的叙事方式。正如米勒就此做出的解读:“这本书就像是一系列短绳残线,被收集,解开,拉直,连接为一体,最终成为讲述单一故事的线条。”[11]179而盖斯凯尔夫人正是“决意要充分利用情节的插曲增生和故事的非连贯性”[11]180,以小说非连贯性的结构与琐碎、简单的内容彼此呼应,达到故事与话语的统一。
作为一篇描述与世隔绝的小镇生活的小说,《克兰福镇》中各个情节内容简单、平淡,多以女士们的聚会闲谈、关于服饰样式的讨论、对于贵族称谓的商议等日常琐事为主要内容,情节发展缓慢,其中并无凸显张力的矛盾冲突;在涉及布朗上尉舍身救人、彼得离家出走以及强盗光临小镇的传闻等略显紧张的事件时,则作为女士聚会闲谈的一部分,经由多层转述的方式呈现给读者。在整部小说中全无关于激烈冲突斗争的直接描写,即便在作为玛蒂命运转折点的“破产”一节中,也并未有激烈的矛盾冲突发生。
对于小说的这一特点,玛丽也曾指出,“在克兰福镇,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只要有机会,都能派上用场。……许多人看不上眼的东西或者认为不值得做的小事,在克兰福镇却是件件都有人留心”[10]22。暗示尽管她在小说中叙述的都是日常生活的小事,但并非毫无意义,而正是所谓细微处见深意,克兰福镇这个看似宁静的小镇潜在的生命力正蕴含在这些平淡无奇的细节中。这种关注细节、琐碎、平淡的叙事方式不仅与女性敏锐、细致、善感的性格特征相一致,更为重要的是,正如凯特·弗林特(Kate Plint)所说:“《克兰福镇》中转述各种轶事的段落也有一种预防性的功能,它们对细枝末节的追究似乎能够抵御现代生活方式所带来的变化和对现有状态毁灭性的瓦解。”[12]小镇女性并非进行暴风骤雨、大刀阔斧式社会革命的急行军,正如女性主义叙事的创始人苏珊·S.兰瑟(Susan S. Lanser)所言,“在这些小说中,正式的和非正式的女性社群,这些外在的或内在的理想之国,都为变革中的社会提供了‘女性气质’的解决办法”[4]272,将危机波澜不惊地化解于无形之中。小镇上故事发生的背景正如盖斯凯尔夫人置身其中的维多利亚社会,彼时一度在社会中占据主导地位的贵族伦理道德观念日渐式微,达尔文的进化论等新学说的涌现彻底动摇了宗教和上帝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资产阶级一贯推崇的福音主义和功利主义逐渐庸俗化,人们普遍面临着道德危机和信仰缺失的困境。当男权中心社会中暴露出来的问题无法以男性倡导的规则和方式解决时,盖斯凯尔夫人试图以女性的特质作为化解危机的方式,这不仅是构成盖斯凯尔夫人笔下女性乌托邦的基础,也是其建构的女性乌托邦的特征。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小说的叙事方法与伦理内涵得到了完美的结合。
三、两性和谐社会的建构——女性声音的伦理诉求
在《虚构的权威——女性作家与叙述声音》一书中,兰瑟对“声音”这一术语在叙事学和女性主义视域内的双重内涵给出了区分。叙事学领域内的声音“指叙事中的讲述者(teller),以区别于叙事中的作者和非叙述性人物”[4]3,它强调的是叙述故事的动作由谁来完成。而“女性主义者所谓的‘声音’通常指那些现实或虚拟的个人或群体的行为,这些人表达了以女性为中心的观点和见解”[4]4,即强调所叙述的内容代表了谁的观点。当我们在女性主义叙事学框架下探讨女性叙述声音对作者伦理观念表达的作用时,上述双重意义得到了完美的整合,即叙事过程中的讲述者和观点的主体在叙事作品伦理内涵的表达中均具有自己的功能和意义。
“在任何典型的乌托邦叙事中,总有一位局外人来充当文本表达的中介。此人意外发现这个群落,然后成为其人种史记录者和文化倡导者。”[4]258在《克兰福镇》中,这个集局外人、记录者和文化倡导者于一身的角色正是小说故事的叙述者玛丽·史密斯,她来自距克兰福镇不远处的大城市德伦布尔,却时常会因为探访朋友来到克兰福镇小住。米勒也曾指出:“玛丽·史密斯的叙述权威源于她既处于克兰福镇之内,又处于该社区之外的双重位置。她犹如一位人类学家,受邀进入某一部落或者社区,但忙于写作一篇专题论文,旨在揭示该部落或社区的全部规律,讲述其全部秘密。”[11]215正是玛丽身份上的独特性赋予了她独特的叙事权威:她可以从外来者的角度客观审视克兰福镇的风土人情,可以通过将克兰福镇与德伦布尔相比较而洞察这个小镇的规则和纪律、人们的价值观念以及小镇里的奇闻怪事。在小说的开端,盖斯凯尔夫人借用玛丽的叙事权威声明“克兰福镇是个女人王国”,“在不幸中互相帮助、互相慰藉……本镇的太太小姐们已经绰绰有余了”[10]1-2,暗示了小说表达的克兰福镇这个女性乌托邦凭借女性美德走出困境这一伦理主题。
西蒙娜·德·波伏娃曾在《第二性》(TheSecondSex,1949)中说道,女性一直无法以“我们”自称,因为她们“缺乏具体的办法,不能把自己组织起来,形成一个与其他相关的统一组织旗鼓相当的整体……她们散居于男性之中,因为住房、家居、经济条件和社会地位诸因素而附属于父亲或丈夫等等身份的男性。这种依附比起她们对其他女性的依附关系更为紧密”[4]255。盖斯凯尔夫人在小说中对女性乌托邦的建构为女性缺乏组织的问题提供了解决办法,将原本散居在男性中间的女性集中在克兰福镇这样一个男性缺席的小镇中,使女性成为彼此间的依靠,以此创造了能够说“我们”的条件。在小说中,叙述声音所代表的主体间或在指代叙述者个人的“我”和指代女性群体的“我们”之间切换,“叙述者固然保持‘第一人称’叙事的句法,但她们的文本却避开以私人化声音为特征的个人性质标记”[4]274,通过女性群体共言的形式,使女性的集体意识得到体现。在布朗上尉来到克兰福镇之后,小镇上女性们的态度由“我们喜欢高雅,讨厌男性,几乎相信男人天生就是‘俗气’的”[10]9,向“我们有点儿可怜他,都说‘不管怎样,从星期天上午那件事看得出来,他为人确实是厚道’”[10]16转变,代表了克兰福镇女性抗拒男权但并不排斥男性的立场。这无疑是盖斯凯尔夫人建构男女两性和谐相处社会伦理期待的具体体现。
与此同时,为反拨女性在文学作品中的失语现象,使女性摆脱被言说的地位,盖斯凯尔夫人使小说中的女性共同承担了叙事的任务。从叙事学意义上讲,尽管《克兰福镇》并不像艾米莉的《呼啸山庄》一样,具有多层框架的叙事结构,但小说的叙事同样是由故事中的众多女性人物共同完成的。小说中玛丽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的身份决定了她必然采取有限视角,因此对于她无法亲眼看见和亲身参与的故事,同样由小镇中其他女性以叙述和书信的形式进行补充。而在这些由不同叙事者参与的叙事中,也都或多或少包含了叙述者对男性的评价。在小说第十章“惊慌失措”中,波尔小姐曾在她的叙事中对男性做出评价:“男人总是男人,他们装得像参孙那样力大无比,凶狠得别人不敢动他一根毫毛,又希望像所罗门那样聪明,机灵得从来不会上当。您看好了,他们自吹凡事总有先见之明,但在出事之前又从来不肯打声招呼,告诉别人一声。我父亲是男人,我对男人的脾气是一清二楚的。”[10]134米勒曾从这一评价出发,认为这代表了盖斯凯尔夫人对于男性虚假和衰弱的讽刺。但事实上,小镇本无强盗,霍金斯大夫也并未撒谎,一切不过是波尔小姐自己的无中生有。当真相大白后,证明的只是波尔小姐本人的虚荣和可笑。至于宣称“女性比男性要强多了”[10]18的狄布拉小姐,尽管评论多将她奉为女性权威的隐喻,但正是在她和曾任教区长的父亲的共同反对之下,玛蒂与地位低于她的心上人未能终成眷属。由此可知,狄布拉小姐实为男权社会规范和伦理道德的支持者,她的这种用男权社会的规范来反抗男权、用女权简单代替男权的做法到头来只能加强现有的男权统治秩序。这与小说中建立两性和谐社会的基调是不相符的。因此,盖斯凯尔夫人在这些女性人物的叙事中所使用的反讽手段,与其说是对男性的讽刺,不如说是对盲目反对男性态度的不以为然。盖斯凯尔夫人利用不同叙事者叙述声音之间的差异产生的张力深化了小说建构男女两性和谐的社会这一伦理主题。
《克兰福镇》女性乌托邦叙事的性质使得盖斯凯尔夫人能够在小说中选择女性作为与读者直接交流的第一人称叙事者,而其看似推卸叙述责任,在叙述中采用的多重转述的方式也有助于实现叙述者代替克兰福镇的女性群体发言的“单言”(singular)形式、复数主语“我们”叙述的“共言”(simultaneous)形式和女性群体中的个人轮流发言的“轮言”(sequential)形式的多种叙述声音的并存。这种集体型叙述正如兰瑟所说,“基本上是边缘群体或受压制的群体的叙述现象”[4]60,它不仅建构了女性的叙事权威,也有助于深化作者意在表达的伦理意图。
四、女性乌托邦的情感净化之旅——女性情感建构的伦理意义
乌托邦文学是人们对向往中的完美世界的描述,由于乌托邦所代表世界的完美性和难于实现性,它往往被等同于空想和白日梦。而事实上,乌托邦最大的意义并非在于它对未来的想象,而在于它“不妥协的批判精神”[1]60,即借助对理想世界的描述进行的对现实的批判性指向。就这一特征而言,女性乌托邦文学这一乌托邦文学的亚文类亦然。在盖斯凯尔夫人的《克兰福镇》中,批判的矛头试图指向当时社会中存在的利己主义的伦理道德准则和男权中心社会对女性的压迫和排斥。
姚建斌在他的《乌托邦文学论纲》一文中,对乌托邦文学的特征曾这样总结道:“对乌托邦的描写与找寻,主要是为了同探险者或航海家所从来的国家形成对照,给人以希望的指引或批判的理由。”[1]60这也正是乌托邦文学“不妥协的批判精神”的具体表现形式。盖斯凯尔夫人创作《克兰福镇》的意义也正在于此。盖斯凯尔夫人作为牧师妻子的身份使得她对于当时社会繁荣富足表象下深藏的矛盾了如指掌,在她的创作中,她始终在为这种社会困境寻找出路。她笔下的乌托邦虽然在空间意义上并非一个不为人知的神秘之地,但它的相对封闭性使它自成一体,临近它的大城市德伦布尔作为克兰福镇的参照物存在。小说试图通过玛丽眼中德伦布尔与克兰福镇的对比,彰显这个由女性构成的群体所奉行的伦理道德观念的优势。
与此同时,盖斯凯尔夫人的《克兰福镇》作为女性乌托邦小说所引起的争议也正在于此。在读者的预期中,在一个去男权中心、解构二元对立的理想之地,女性人物本应摆脱婚姻的枷锁和阶级的压迫,生活得如鱼得水。但克兰福镇的女性生活似乎并非如此简单如意,其对于现实的批判性指向又往往难以实现。按照经典叙事学解读文本与读者之间关系的方法,从读者对文本接受的角度切入,盖斯凯尔夫人建构完美乌托邦的伦理诉求似乎难以实现。但在女性主义叙事学的视域下,美国当代学者罗宾·沃霍尔(Robyn R. Warhol)提出,叙事形式能够帮助建构读者的社会性别身份,特别是能够建构读者的女性化社会性别身份。在叙事创作中,这是帮助叙事作品实现伦理诉求的重要维度。在当时男权中心的社会和文化背景下,女性作家可以将故事层面做出的让步有效转移到话语层面,服务于女性乌托邦的建构。
在沃霍尔的理解中,女性化性别身份并非受限于读者的生理性别,而是取决于文化对其进行的规定或划分[13]。也就是说,通过适当的叙事形式,可以帮助男性读者成功建构女性身份。例如:在由男性主导的主流社会文化中,往往将以哭泣为代表的某些神态、动作、语调等视为女性化情感,与女性性别身份相联系。参照亚里士多德的“情感净化说”,叙事作品帮助读者建构女性化性别身份的过程,也就是由作者主导的,叙事作品相伴读者的一次情感净化之旅。沃霍尔指出,诸如小说等通俗文学形式往往诉诸特定的、具有强烈性别化的情感模式和叙事类型,她曾归纳了七种建构女性化性别身份的叙事模式[14]45-51,以此标准观照《克兰福镇》,读者在小说叙事者玛丽带领下由德伦布尔至克兰福镇的乌托邦之旅,正是盖斯凯尔夫人为读者精心策划的情感净化之旅。
沃霍尔认为,采用人物内聚焦的形式,也就是用参与故事情节的第一人称叙事者使读者体会故事主体所经历的磨难,尤其是历经磨难之后的胜利,能够有效地帮助读者建构女性化性别身份[14]51。在《克兰福镇》中,玛丽就是这样一个参与故事情节的第一人称叙事者。于是,伴随故事情节的展开,读者的情绪自始至终随玛丽的情绪起伏。
在整个故事中,作者以诙谐反衬悲伤,以喜悦弥补磨难,为读者带来了种种复杂的情感体验。在前期种种不合时宜的举动和言行的衬托下,布朗上尉最终的舍己为人显得格外悲壮和令人动容,让读者也不免为自己早期在叙事者引导下产生的偏见心生歉疚。平和温厚的玛蒂遭遇人生中的悲剧,不能不让读者掬一捧同情之泪;但当她经历了人生的低谷,最终得到了命运回馈她的善意,读者也会随之如释重负地破涕为笑。这种“描写痛苦和磨难,但常伴有欢乐和成功”[14]51的叙事情节,正是沃霍尔理论体系中催生女性化情感的叙事技巧。当读者经历了情感的净化与升华,带着柔软善感的女性化情感回望作者笔下的克兰福镇,自然更能体会这个秉承爱与宽容,虽经历挫折,终迎来希望的女性乌托邦的可贵之处。
塑造与传统模式不同的人物形象也是女性主义叙事学视域下建构女性情感的有效途径之一[14]51。在传统的女性乌托邦小说中,男性人物或作为女性的陪衬出现,或成为作者指向的批判对象,小说《克兰福镇》不仅改变了男性的这种刻板印象,更在故事叙述中多重转述的背景上保留了一些主要男性人物的声音,这其中体现出作者不同于传统的感情倾向。
小说中出现的第一个主要男性形象是上文提到的布朗上尉。他虽然有一定的不合时宜之处,但不同于其他高高在上、对女性颐指气使的男性,他在与小镇女性日积月累的接触中表现出的友善、坦诚、“男人的卓越常识”[10]6以及对女性的尊重帮助他赢得了女士们的好评和爱戴。在表现克兰福镇女士对于布朗上尉的认可时,盖斯凯尔夫人刻意将叙述者玛丽的个人叙述声音转化为集体叙述声音:“我们有点儿可怜他,都说‘不管怎样,从星期天上午那件事看得出来,他为人确实是厚道’。”[10]16此外,就职于铁路的布朗上尉同时具有另外一层身份的象征,即铁路所代表的新兴工业资本主义,克兰福镇女士们对布朗上尉从排斥到接纳的态度也暗示了她们对于时代进步从拒斥到认同的变化。
小说中第二位重要的男性形象是玛丽的父亲,作为来自德伦布尔的商人,他有精明、实际、行事谨慎的一面。从玛丽的叙事话语中我们可以看出玛丽对父亲务实一面的不以为然,她对父亲来信的态度“一看就知是男子写的,也就是说一点趣味也没有”[10]165,正暗示了她的这种不以为然。但不同于传统商人的金钱至上、唯利是图,玛丽父亲的身上充满了正义感。当预见了玛蒂将要面临的困境时,便告诫女儿不能弃玛蒂于不顾;当玛蒂破产后,他更是从自己并不顺利的事务中硬挤出时间帮助玛蒂处理事务。玛丽此时对父亲的描述“头脑敏锐,处事果断”[10]193,则表明了她对父亲美德的认同。
小说中最后一位出场的重要男性是玛蒂小姐的弟弟彼得。彼得是盖斯凯尔夫人笔下具有女性特征的男性,他早年时多次的男扮女装就暗示了这一点。他为人随和,爱开玩笑,具有女性的善感与善良,在他重回克兰福镇后,“只要以前帮过玛蒂一点小忙的……必定会热忱相待,表示感谢”[10]209。同姐姐玛蒂一样,他摆脱了贵族阶级的伦理特征,摒弃了贵族对于阶级门第的狭隘观念。在他的努力下,镇上贵族的核心贾米逊夫人和平民出身的霍金斯家族不相往来的僵局得到了化解。毫无疑问,与传统男性截然不同的彼得同样代表了盖斯凯尔夫人赞同的男性形象。
不论是为布朗先生的意外身故悲伤,还是被玛丽父亲的雪中送炭感动,又或是为彼得的善良和平安归来动容,《克兰福镇》中异于女性乌托邦小说中常规男性形象的人物塑造总能在打破读者预期的同时触动读者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正如沃霍尔在她的研究中所指出,“心理感受可以通过生理刺激来得到强化和训练”[15],小说令读者感动落泪的过程正是帮助读者建构女性化情感的过程,而读者的女性化身份也由此得到建构,《克兰福镇》作为女性乌托邦小说建构男女两性和谐相处社会的伦理诉求由此得到实现。
女性主义叙事学的透镜整合了女性主义和叙事学各自视域下零散的画面,为读者勾勒出盖斯凯尔夫人构建的女性乌托邦的全貌。盖斯凯尔夫人笔下的女性乌托邦,不是固守封建贵族制度的世外桃源,也不是盲目倡导女权的白日梦,而是面对现实、平和接受时代进步的设想。“在一个不惜任何代价强调理想女性特征的年代里”,她笔下的作品和她一样“具备了理想女性的全部特征:温柔,居家,得体”[8]152。作为“女性”阶段的代表作家,盖斯凯尔夫人创作的目的,是希望将在维多利亚社会中一向默默无闻的女性置于众人目光聚焦之下,通过倡导女性特有的美德,帮助社会摆脱潜在的危机;与此同时,盖斯凯尔夫人也呼吁为人正直、坦率、尊重女性的男性的出现,以此建立一个男女两性和谐共处的社会。尽管在历史进步的车轮下,克兰福镇面临变迁的现实不可更改,但“作者告诉我们,如果有智慧的眼光,有宽容的襟怀,有真诚的友爱,也许能打破陈旧的思维定式,解除相互的隔膜与怨愤,建立一个和谐融洽的社会”[10]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