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岛》中的讽拟叙事和共同体建构
2021-12-03刘璐
刘 璐
(天津理工大学语言文化学院,天津 300384)
作为当代最重要的后现代小说家之一,埃柯的笔触触及许多领域,而常被忽略的小说《昨日之岛》,便是一部后现代的骑士传奇。《昨日之岛》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小说,作者在书中通过反讽和戏拟建构了一个充满疑问和意外的17世纪。站在这个人类社会向现代化迈进的历史时段,埃柯充分利用了历史记录中的散碎片段进行了充满后现代意味的编纂,对主人公经历的骑士之战、骑士之路、骑士之爱都一一进行了反讽。在这部小说中,骑士战争充满了权力撕扯,毫无正义可言;骑士加冕源于荒唐的战争结局,毫无荣誉可言;骑士之爱全然建立于情欲修辞学之上,毫无实体可言。主人公在不同的共同体中完成了自身身份的确立和确证。作者埃柯将主人公自我与共同体的协同发展作为小说的叙事基底,升华了骑士的冒险和圣杯追寻的主题。
一、卡萨雷之战与骑士的加冕
中世纪的骑士传奇(Chivalric Romance)也称为中世纪传奇,发端于12世纪的法国,后传入欧洲其他国家,并最终取代了早期的史诗及英雄传奇等叙事文学类型。在中世纪的欧洲封建社会里,骑士代表着一个国家的形象;骑士的多寡、名望,在一定程度上标志着国家和君主的实力。除了武力之外,骑士们的翩翩风度、优美谈吐和典雅爱情也成为风尚,得到广泛传播。不同于史诗,传奇表现的不是英雄时代的部落征战,而是骑士时代的彬彬有礼和浪漫抒情。骑士传奇的故事主题通常是骑士恋,并伴随种种冒险和奇遇[1]。
作为封建国家武力立国的支柱,骑士们要毕生忠于自己的君主,忠君在此情况下就等同于爱国;同样,由于中世纪欧洲实行政教合一,忠君在一定意义上又意味着护教。可以说骑士们最终摆脱粗鲁的武夫形象、成为风度翩翩的“欧洲荣耀”,基督教也的确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通过“上帝的和平”和“上帝的休战”等教令的颁发[2],曾经桀骜不驯、以粗暴尚武、充满异教色彩形象示人的封建骑士被纳入到基督教意识形态体系之中,并因此形成了一个以“忠君”、“爱国”、“护教”为核心的 “三位一体”,这个核心价值对骑士的功绩和评价起着重要作用。虽然中世纪背景下的骑士传奇常常充斥着魔法、仙怪等异教色彩元素,但这些元素又被巧妙地化解为骑士战胜异质力量完成身心洗礼的情节,成为了骑士提升自身到达至善的必经考验。而骑士的冒险之旅中总免不了充斥面对各种各样的迷宫,这不仅拓展了骑士传奇的情节空间,也在一定程度上制衡了由基督教所掌控的叙述话语权。在《昨日之岛》中,埃柯为主人公罗贝托设置了种种充满后现代意味的迷宫,而罗贝托也正是在种种讽拟的迷宫中成长并加冕。
罗贝托少年时代卷入过一场战争迷局,围绕“曼图亚公国的继位问题”而引发的混战成为罗贝托人生中的第一个转折点。罗贝托的家乡位于亚德山德里亚省边境,罗贝托的父亲是拉格里瓦地区的领主。当时的拉格里瓦属于米兰公国,是西班牙的国土,且世代效忠蒙费拉多侯爵,而蒙费拉多侯国则处在曼图亚公爵维臣佐的统治下,更为复杂的是,这位公爵还是当时已经奉行新教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封臣。曼图亚公爵一生未有子女,临终前计划将爵位传给自己的法籍旁系表弟尼维尔公爵龚萨格。蒙费拉多侯国地理位置敏感,其首都卡萨雷城以东是西班牙属的米兰,西边则是萨伏伊城。地处法西两强之间,卡萨雷城无疑是一个天然的缓冲地带,因此也受到多方觊觎。如果按照公爵遗嘱,蒙费拉多侯国随曼图亚公国一道并入法属的尼维尔公国,那么对西班牙来说将是一个巨大的损失,所以,西班牙方面便指望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干涉自己的封臣维臣佐对继承问题所做的轻率决定。而法国当然也不甘心到手的肥肉落空,于是,卡萨雷城内外被众封建领主围了个水泄不通。这种迷宫般的复杂态势,既是当时欧洲封建割据的真实写照,亦是作者埃柯有意为之。
更有甚者,罗贝托的老父亲波佐,也拉起一支队伍,带着自己的独生子和农民前来应援——他老人家一生秉持骑士精神,宣告只要蒙费拉多侯爵的封号合法,拉格里瓦家便世代效忠。其实卡萨雷这场全然出于利益考量的战争也完全是对骑士传奇中君权神授的反讽。传统骑士传奇颂扬了一种符号般的君主。仁爱、英明、笃信,是这些君主作为骑士效忠对象的核心特征。这种符号化的君主形象具有凛然不可侵犯的权威,他们的领土和头衔继承自祖先,具有天然的合法性,象征着高贵血统。与此同时,君主们又以自身权力列土封疆,形成“君主分封——封臣拱卫”的权力格局。作为国家的代表,君主对领土占有的合法性得到了一致认可;骑士们保护领土和国君的战争也被认定为“师出有名”。
而反观罗贝托所面临的困境,交战各方都对卡萨雷城主张权利,也各说各有理。围绕着继承问题而激化的矛盾理所当然导致了战争,冲突中的各方都在想方设法为自己“建构”出师之名。在这个权力迷宫中,只有让人哭笑不得的罗贝托父亲波佐这个低阶武士,是出于坚守骑士道而参战。通篇小说里,没有哪一个人物比波佐更具有传统的骑士美德。他浑身充满“侠气”,在得知蒙费拉多遭围城的第一时间就义无反顾地组织起自己的农夫奔赴战场。尽管时代变迁,人心不古,但在波佐看来,“拉格里瓦家历代向蒙费拉多侯爵称臣”,“现在就得去卡萨雷城,即使战死沙场,也该无怨无悔”。因为“总不能看见人家飞黄腾达,黏住不放,等到他们时运不济便一哄而散”[3]。
在欧洲的封建社会里,并立着诸多不同等级的封建领主。小封建主在自己的领地内作为领主享有权力,同时还要作为大封建主的封臣或家臣,履行自己对大封建主的义务:保护和供奉。无论是政治、军事,还是经济方面,小封建主都必须效力于自己的领主。但是,“小领主却并不需要向自己领主的领主效忠”;就是说,“‘越级’的效忠并不需要”[2]。因此,尽管这场战争的背后涉及法、西、德三国列强,但拉格里瓦家拱卫蒙费拉多侯国的义务不变,从这个角度说来,波佐的参战便合情合理了。
波佐天真而又执着,坚守着骑士之道让这位身处17世纪的老绅士显得不合时宜又迂腐可笑,却不能抹杀他作为一个真正“骑士”的光彩。小说将波佐塑造成一个堂·吉诃德式的人物——一个清醒的疯子。他是一个糟糕的骑士,既无深谋远虑又缺机智灵活,但在忠诚和博爱方面却无可指责。他一路迂回前往战区,却撞进了一方敌人的阵营,只好跟“出身高贵、教养良好”的西班牙人谈论干戈之事,卑微滑稽地请求:“这位大人,求您大发慈悲放我们走,等我部署完毕才能向您开战。”[3]25他也最终命丧在自己暴虎冯河式的匹夫之勇下。波佐的死,代表了一个时代的终结,埃柯通过此情节对过去的时代进行了凭吊,也在讽拟的叙述中探索了历史走向的各种可能。
在传统的骑士传奇中,作为绝对主人公的封建骑士英武潇洒、气度不凡,往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在《昨日之岛》中,对于骑士的诸种美德,埃柯也以一种揶揄的口吻进行了反讽和解构。书中另一位刻画传神的骑士是来自巴黎的圣萨凡,他是罗贝托的思想启蒙者,也是少年罗贝托与世界相接的第一窗口。从圣萨凡那里,罗贝托接触到全新的思想潮流,也填补了父亲陈旧教育的空白点。与父亲波佐相比,圣萨凡出身高贵,见多识广;但他浑身反骨,不信宗教,一心想要挑战一切现有的秩序。受过新时代知识洗礼的圣萨凡对生命和世界有过自省的思考,因此也对当时基督教的那一套说辞嗤之以鼻。他虽然敢于挑战教会的思想专制,但却在新思想和旧道德的冲突中感到无所适从。他玩世不恭、游戏人间,就连练习剑术也是出于挑战旧日陋习而非出于尚武精神;他语出惊人,总是道出旁人心知肚明却不说破的密辛;他虽见地卓著,却又耽于享乐、游戏人间,最终死于一场由神学论争引起的决斗。圣萨凡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宗教愚弄大众的伎俩,宣称:“天地间最自然的事就是死亡,宗教不教我们认识它,反而教我们避讳它;世界上最美好的事就是生命,宗教不让我们享受它,反而让我们厌恶它。”[3]50他的核心观点涉及了生与死的人类终极问题,毫不退缩地与代表封建旧势力的天主教针锋相对,却又止步于讽刺和谩骂,找不到有效的突破口。他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化身,既显示了人文主义思想的抬头,又包含了某些隐暗面。如果说波佐代表旧时代的没落,圣萨凡便是尚在襁褓中的新时代萌芽,两者共同促成了罗贝托的成长,奠定了罗贝托最初的思想根基。时代巨轮滚滚前行,来自中国的火药打垮了骑士阶层,科技代替了个人的武力,《昨日之岛》中的骑士们因失去了最根本的生存基础而渐渐退出历史舞台,他们缩减成为衣着光鲜、修辞奇巧、好勇斗狠的意义符号,成为封建王朝行将就木的表征。埃柯在这里用充满夸张的讽刺和戏拟对一度代表着欧洲荣耀的骑士世界进行了颠覆和解构。
埃柯深谙元小说的技法,善于运用每一个反身性来消解文本的意义。在埃柯看来,历史本来就是语言文字的塑造,是叙述者的对象,而非一个客观独立的本体。在《昨日之岛》中,埃柯解构了骑士传奇中战争的浪漫叙事。这场荒诞的封建领主混战最终因长袖善舞的马萨林居中斡旋而告结束。对比战争开始时的来势汹汹、战争持续时的狼烟烈烈,这个结果显得极其草率和虎头蛇尾,然而这显然也是作者埃柯的匠心所在。这种“对理解的稳定性造成一种随时而至的破坏……一种自我减灭的过程,就是‘熵’的过程”[4]。这个自我减灭的过程造成了文本内部的节奏紧缩和意义收敛,在文体上保持了对读者的绝对吸引又展开了游戏化的世界。这个游戏世界讽拟了传统的骑士传奇,利用这个传奇的构架打破纯粹模仿的意图;在这个世界里,骑士传奇失落了自我而实际上变成了游戏的对象。
战争起因的荒诞解构了骑士战争的正义性,战争结果的荒诞解构了骑士追求的神圣性,骑士形象的荒诞解构了骑士荣誉的真实性,卡萨雷之战是埃柯运用语言组成的一个世界模型,用来对历史进行观念整理。它被错综复杂的情节覆盖,而支配这些情节的则是参与者们各行其是的思想意图。对罗贝托来说,这场战争也将成为他诀别少年时代的挽歌:耗时半年,历经三次围城的卡萨雷之战吞噬了自己的父亲波佐、自己的好友圣萨凡、自己的统帅斯宾诺拉三个人的性命。然而讽刺的是,也正因如此,罗贝托才得以继承父亲的贵族封号,正式成为一方领主、一位骑士。除此之外,他还学会了独立思考,在精神上继承了圣萨凡的遗产。少年罗贝托通过自己独立于“大历史”叙述之外的视角审视了这场战争和骑士辉煌的落幕,这一描写极尽讽刺,不仅否定了战争、否定了贵族荣誉,最终也否定了关于历史的宏大叙述。
二、骑士之爱与情欲修辞学
“爱情和冒险是骑士传奇中永恒的主题。”[5]作为一名骑士,经历典雅的爱情,为一位贵族淑女倾倒,拜伊人为灵魂统帅,为了心上人甘愿承受风险、经历坎坷是基本要素。事实上骑士的典雅爱情究其根源与骑士精神一脉相承,忠诚、勇敢、坚定不移,如宗教般虔诚的骑士之爱给粗暴的武夫披上了文雅和多情的外袍,增加了些许温柔的幻想,中世纪骑士传说中的六弦琴和佩剑同样是骑士们的身份符号。罗贝托也曾在早年的家乡饱读英雄故事,想要一偿骑士济弱扶倾的宿愿。在罗贝托的理想中,骑士出身高贵,这些人腰佩长剑,跟随君王到处行侠仗义。他们执行命令,拯救被挟持的淑女,即使牺牲性命也在所不辞。然而就如同经历卡萨雷保卫战才发现参战的都是庄稼汉和散兵游勇一样,罗贝托身为骑士的爱情也充满了后现代意味的反讽。
除了上述措施外,我国政府部门还需积极进行行政体制的改革工作,对各级政府的事权进行明确规定,理清各个部门在国土管控方面的职责。在国家层面上,已确定由同一个部门进行空间综合规划编制、国土资源空间布局与管控等工作的执行,并要求国家对地方的发展、土地的使用进行宏观的管控干预,借此来改变以往行政管理为主的局面,从而实现简政放权。此外还需相关部门根据空间规划体系的具体架构,构建出完善的法律法规制度,并对我国现阶段的《土地管理法》、《城乡规划法》等进行系统的优化与完善,使得各级政府部门的管理职能得到充分的发挥。
后现代的爱情是把真实的体验缩减成为一套性爱话语、语言学情欲。在《昨日之岛》里,埃柯为主人公罗贝托安排了精彩的修辞学爱欲;而随着罗贝托走南闯北的生命经历,这种修辞学也成为其心灵深处的爱欲地图。作为后现代学者,埃柯对爱情理论上的那一套再熟悉不过:他熟知男权主义和阴茎嫉妒,也晓得什么是多角爱情关系和多重伴侣变态学。穿刺、打洞、体液,欲望和伤害的体系、婴儿贪婪和子宫的扩张意愿等等,但这些并非爱情,甚至不是情欲。这些后现代的符号替代了真实的体验,在语言层面上建构起一种自为和自足的关系。在小说中,主人公罗贝托的欲望被埃柯转化成为修辞、关系被演变成话语。从最初卡萨雷城点燃少年罗贝托情窦的惊鸿一瞥,到绵延不绝的缕缕思念,甚至是害他踏上不归之旅的巴黎交际花莉莉娅,都成为他精神的投射。罗贝托的爱情被作者不留余地地解构成观念的罗列,缺乏一切实体的爱情成为罗贝托永远不可触及的所指,而这份语言构筑起来的爱情不仅被埃柯用来解构爱情、解构情欲,也被其用来解构语言。
罗贝托离开家乡拉格里瓦之后,经历了卡萨雷之战、巴黎游学、海上漂泊三段主要的人生历程。尽管这三个阶段的罗贝托身份和境遇都大不相同,他却一贯保持了旺盛的修辞学情欲。在卡萨雷围城之际,罗贝托经历了圣萨凡的启蒙,又受到了艾曼纽埃勒神父的点拨。随军牧师艾曼纽埃勒神父发明了一组神奇的机器,并取名为“亚里士多德”望远镜。事实上这是一个立体的三维结构,利用横、纵、深三个向度的位点词语交集来建构概念,像是一种实体电脑字段。艾曼纽埃勒神父将这个机器作为研究暗喻的有效途径。在他看来,“我们可以利用滔滔的雄辩和完美的修辞来了解这个宇宙,这是以周密言辞为经纬、灼亮理念为依据的方法”,“人类认知能力的定义就是将很不相同的概念串联组织起来,并在相异的事物中间找出雷同之处”[3]76。埃柯在此通过艾曼纽埃勒神父之口道出了后现代主义语言论转向的轨迹,而罗贝托所有的情爱也全都被作者寄存于不断变幻的语言之中。
在围城中的卡萨雷,罗贝托成为骑士。然而这一表面的“忠君”之战却成为了罗贝托的修辞和爱欲启蒙。父亲的死,标志着少年罗贝托所信仰的中心和意义被消解。罗贝托开始以异乡过客的心情看待这场战争,以至于接受新知启迪和幻想罗曼蒂克成了他最主要的日常。作者将罗贝托心中的炽热情愫和攻城的战火并置描写,整个卡萨雷城相当于圣萨凡为罗贝托建起的一座舞台,让他可以酣畅淋漓地演出自己的情史。在一个女主人公缺失的场景中,罗贝托充分利用了历史事件提供的语境,主动编纂起自己的情节和行动,这与小说写作的实践不谋而合。罗贝托幻想中的爱情是其自导自演的一出戏剧:他在其中建立秩序、分派角色,最终也参与故事的生成和意义的建构。在整个过程中,他的精神导师圣萨凡更是通过非凡的语言和修辞能力一遍又一遍地点燃罗贝托内心的激情,让他陷入一种虚妄的爱欲迷宫之中无法自拔,以至于日后在船难发生之时,远处那座“昨日之岛”的海湾被作者一再强调是罗贝托的情欲海岸。在这些情节的描写中,埃柯将修辞和通感运用得炉火纯青,而他也借此隐喻人类对真理和知识的追逐同样属于一种爱欲模式。
当与“昨日之岛”隔海相望时,罗贝托常常以一种想象佳人的方式猜测这座岛屿,这种想象又被他引申为充满历史感和哲理性的思考。书中写道:“他热切猜测这片土地会不会是可以看到溪流注满牛奶和蜂蜜、树林垂着累累果实、原野上有成群牛羊动物漫步的伊甸乐园?红衣主教黎塞留派遣他出航乃是指望他能代表法国,来到这个尚未被亚当原罪污染,尚未遭神怒洪水淹没的未知世界一探究竟……南国的人一定各个忠诚正直……如果事实真是如此,那么侵入这座处女岛屿的行径和人类犯下的原罪又有什么两样?”[3]89
罗贝托对这座岛屿充满着炽热的欲望,然而他的可贵之处在于其承载着作者埃柯的深刻反思。在西方学者回顾过往历史之时,绕不开的是漫长的殖民扩张。毫无正义性的入侵被冠以救赎之名,巧取豪夺被披上启蒙外衣。知识作为权力和手段,受到了埃柯等当代学者的批判和解构。《昨日之岛》中,埃柯一再试图将时代的悖论与曾经发生过的和正在发生着的事情建立起联系,尽管他们明白,所谓联系也不过是一种人为建构物而已。诚如罗贝托所意识到的,或许上帝只是让他为这片未知世界的美善作见证,却不容许他去干扰亵渎,就像至高的爱情要有距离,必须要扬弃卑鄙的占有欲。埃柯在这里一语双关地表达了自己对欧洲殖民扩张的反思和否定,通过描述其文化行为去反映历史活动的本质。
在《昨日之岛》对历史的编纂中,埃柯刻意模糊了文学想象和历史存在的界限,在文本中填充了各种文学的历史根据和历史的文学想象;二者之间交错的指涉性(referentiality)使读者超越历史同形式主义的对峙,在看似游戏的文本新模式中实现了否定与批判。在小说中,埃柯通过罗贝托的奇遇,批判了西方的大历史、大文化背后真正起作用的大权力(Power),又通过主人公罗贝托对其所处事件的思考升华了批评的主体精神。小说中的罗贝托虽然缺乏成为英雄的一切因素,但正由于其边缘化的身份,使其易于剥离历史习惯。在此,埃柯在历史的互文性和主体建构中提炼出自己的当代命题,实现了对历史叙述的超越。
在滞留达芙妮号的时候,罗贝托常常利用圣萨凡灌输给他的情欲修辞学排解心中苦闷。小说里写道:“诗人常常以耀眼的红宝石、乌黑的木炭、腴白的大理石以及闪亮的钻石来比喻爱人的朱唇和眼眸、酥胸和冰心。”而罗贝托则独辟蹊径,“就地取材,利用这些冰冷的事物比喻爱人:她的鬈发像缆结粗绳,眼睛像闪亮的圆头铆钉,牙齿像整齐的仓檐,脖子像缠绕黄麻绳索的绞盘”[5]91。这种极尽反讽的语言平衡了其要表达的言内之意和言外之意,显露出情感和伦理上的锋芒,透露了试图保留但又希冀分享秘密的愿望[6]。
三、记忆世界与“共同体”建构
后现代的历史和文学实践让人们发现,记忆是历史写作中一个让人高度疑虑的形式,它可以是历史证据,但是存在于历史写作中的记忆却因为我们总是经历着一个时常提供干扰的现在而给人们带来困扰。汉斯·凯尔纳在接受埃娃·多曼斯卡的访谈时曾提到利科对此的提醒:“现在是唯一存在着的东西”。但是“现在”存在着三种截然不同的形式:第一种“现在”是记忆中过去的现在,第二种“现在”是经验中现在的现在,第三种“现在”是期待中的将来的现在——甚至过去也不过是现在的一种形式[7]。这决定了埃柯的历史书写总是描述那个人类处于叙事和叙事理论间交互关联的世界。埃柯在这些叙事里所要达到的,正是试图勾勒出一种以想象的形式存在着的事件,揭露其制造的人们在其中能够持续稳定地处于“现在”之中的错觉。这种叙事不仅作为过去和现在的替代品被呈现,也通过对将来提出假设,来唤起记忆与意图的勾连。埃柯在这样的叙述空间中建构一个充满疑点和争议的世界,用以置放历史性的比喻和期望。
埃柯在《昨日之岛》中以后现代的骑士传奇包裹了一个由于资本的兴起和扩张所开启的人类现代化进程,而这个进程正是马克思所总结的“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变”[8]的肇始处。埃柯对这一宏大历史的处理是后现代主义的,他为这段历史进行了反讽式描摹。当写到大航海时代的人类实践,埃柯让主人公罗贝托背负神秘任务,踏上茫茫驶向洪荒之路的阿玛利里斯号。作为新时代的“骑士”,罗贝托的传奇不是发生在险象丛生的黑森林,而是驶往能够将世界联合在一体的东方圣地、新“耶路撒冷”。测定经线的科学方法,这个当时爆炸式的科技革命,客观促成了当时的欧洲与世界结合成一体。这段驱使欧洲与世界走向“一体化”的同步之路,彰显了人类历史实践的整体性和有机性;而对子午线的精确测定,则关系着当时欧洲各国的切实利益和竞争实力。
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历史观认为,世界史的形成过程与人类开启现代化的时间恰好相互重合,现代化进程伴随着全球化进程,迫使人类生活一方面以民族国家的方式展开,另一方面则或主动或被动地成为“世界”的一员,人类因此形成彼此息息相关的 “共同体”。自此,“共同体”成为一个关系性概念,持续体现出与民族、国家以及自我之间的张力。《昨日之岛》所叙述的17世纪,欧洲在自身价值与世界构架之间设置了一个等级森严的机制,但埃柯则在这个森严等级之中寻求理想主义的突破,试图以今人的方式去塑造一系列致力于有效解决事关整个人类未来发展问题的价值共同体。
“共同体”从词源意义上讲是指具有同质性的一类事物的集体,即“自我”同与之相对的“他者”交互构成的相互依存的“共同体”[9]。按照滕尼斯的解释,共同体可以简单地划分为“血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与精神共同体”[10]。而鲍曼又在内容上将人类划分为情感、利益和价值的共同体[11]。在小说《昨日之岛》里,罗贝托和父亲波佐组成的血缘共同体延伸到整个圣·巴特里奇欧家族的领地拉格里瓦。以波佐父子为核心的共同体可被视为一个扩大了的血缘共同体,这个共同体当中的成员奉行古老的封建传统和骑士道精神。然而当他们踏上卡萨雷保卫战之路后,所遇到的最核心问题同样涉及了一个松散的“共同体”。这个共同体是以卡萨雷城为核心的地缘共同体,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各方又同法、西、德三大强国勾连不绝,使之成为一个实质上的利益共同体。这个披着利益共同体外袍的松散联盟在战事中不断变换、消耗,使整个事件变成一座权力博弈的迷宫。这个变动的、难以稳定的利益共同体自我合成又自我消解的过程也展示了埃柯对权力运作机制的揭露和讽刺。
而作为一部后现代的骑士传奇,《昨日之岛》的整个故事中最核心的部分在于主人公罗贝托的成长。整本书所记录的罗贝托传奇故事其实贯穿了他与几个不同人物结成共同体的过程,而这些精神共同体结成的过程正是他不断成长的写照。毫无疑问,童年罗贝托的精神关照是父亲波佐的镜像反映。作为乡绅家的独子和继承人,他对父权的态度具有天然的矛盾,既臣服认同又隐约反抗。这种矛盾的态度集中呈现于他所幻想出来的“兄弟”费航德形象上。费航德大胆顽劣、谎话连篇,他是罗贝托想象中的反抗和拒绝,是突破父权桎梏的一种消极手段。在年幼的男童内心深处,对父亲形象的天然认同和对父权制度的模糊抵抗让处在自我认知形成阶段的罗贝托幻想出一个替代性的形象作为自己的打手,去完成自己想要完成但却没有胆量完成的事情。另外,这个费航德还是罗贝托的替罪羊,承担着主人公对内疚、懊悔等情绪的自我纾解功能。可以说,罗贝托与天然的父亲、想象的“兄弟”,共同建构了童年罗贝托的精神空间,这个精神共同体作为一个“三位一体”,构成了他内心深处第一个核心,描摹出一个服膺权威、怯于反抗又寻求突破、热爱幻想的复杂形象,这个形象与骑士传奇中对英雄的塑造大相径庭,呈现出非凡的反讽意味。
童年罗贝托的性格特征、行动模式决定了他的人生基调,而在卡萨雷之战这个独立起点,罗贝托则彻底完成了蜕变。圣萨凡不仅为罗贝托带来了巴黎的浮华也启蒙了少年的精神世界。年轻的罗贝托被这个新世界的代表人物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去靠近、被引领、迈出了想要追逐圣萨凡的脚步。可以说圣萨凡一方面开启了罗贝托走向新知之路,另一方面也加重了罗贝托对新知之疑,塑造了更为复杂、矛盾、立体的主人公精神空间。如果说圣萨凡代表了罗贝托对新知的追求,那么艾曼纽埃勒神父则反映了罗贝托对信仰的忠诚。在埃柯的笔下,信仰是对永恒真理的不懈追逐,是一个日益加深的对宇宙的认识。就像艾曼纽埃勒神父,虽为神职人员,却不囿于读经祷告,而是以有限的知识探求无穷的真理。在此意义之上,罗贝托、圣萨凡和艾曼纽埃勒神父,组成了又一个“三位一体”的精神共同体,其核心是人类对永恒精神的追索探问。
需要明确的是,罗贝托虽处在不同共同体之中,但并未泯灭自我,甚至不断在共同体中完成对自我的认知和再塑造。“自我”的词源义是指人的主体意识概念,不仅包括人作为主体对自己存在状况的认知,也包含人类对其社会角色的认知结果。因此“自我”和“共同体”是一对彼此呈现又互相交叉的概念。在家乡拉格里瓦,童年罗贝托在血缘共同体中认知到父权之保护性和桎梏性的共存态势、个体反抗和突破的迫切感和无力感,这种认知使其从主体实践者和客体被观察者两个方面都深刻认识到自身存在的非独立性,也促使他展开结成新的精神共同体的历程。而真正让罗贝托脱胎换骨的经历则是他悬疑小说般的海上之旅。
携带密令踏上完全处在认知范围之外的航海之行,怀揣监视对手(英国人)测定经度新方法的密诏,让罗贝托陷入与整个世界对抗般的境地。这桩间谍任务要求罗贝托同对手结成某种利益共同体,以交换利益来获取情报;然而间谍的任务又同时要求他掩藏自己的身份以保全独立性。罗贝托因此陷入自我与共同体不可调和的矛盾中。阿玛利里斯号假面舞会的高潮是罗贝托发现对手抱持同样目的在以同样的手段接近自己,而这个令人崩溃的真相也在一场不期而至的海难来临时烟消云散。罗贝托在阿玛利里斯号上经历了自我和共同体的关系崩塌,却在这个艰难的过程中完成了经验自我和超验自我的独立过程。从哲学内涵来讲,经验自我是指人类能够经验到的、可以被感知的与其他对象共生的独立存在物;超验自我则是充满能动性的个人意志。正是罗贝托经验自我与他人互动试图结成共同体的目的无法达成,促成其超验自我更加迫切深入地进行真理探问和生存挣扎。
共同体一方面是自发成长起来的,另一方面也存在人为建构的因素,这两个因素往往共同促成了共同体的形成与发展。罗贝托曾经经历过的血缘共同体、情感共同体、利益共同体中,其自我都处在一种被动状况中;与此截然相反的是罗贝托在达芙妮号上与卡斯帕神父的连结。两个遭遇在孤岛上的天涯沦落人自发结成了独特的命运共同体。卡斯帕神父秉承最虔诚最执着的信仰,一心想通过穿越国际日期变更线回到昨天,翻转耶稣被钉十字架的命运。这个为理想驱动的老人怀揣赤子之心,不掺任何杂质。罗贝托由于求生的本能踏进了这个末日方舟——达芙妮号。这艘戏拟了诺亚方舟的达芙妮号已经被卡斯帕神父治理成了一座人间伊甸园;作为闯入者的罗贝托也最终在这里完成了自己的圣杯追寻之旅,在精神层面建造起了不可朽坏的骑士圣殿。在世界尽头,在昨日之岛,罗贝托与卡斯帕神父探索世界的起源、生命的繁衍、宇宙的秘密、真理的辩证,这一对命运共同体就像始祖亚当和建造方舟的诺亚一样,履行着生命和延续、探索与开辟的职责使命,保全了对宇宙最初的虔诚和对生命无限的热爱。罗贝托的冒险之旅实现了追寻的最终意义,也让“圣杯”这个历来模糊的所指有了另一番诠释。
四、结 语
在这部试图重新呈现充满魅力的17世纪世界图景的小说中,埃柯踌躇满志地将古老的骑士传统、新兴的科技革命融为一体,通过后现代的讽拟手法,对语言与意义建构的关系、知识之于权力和理想的作用一一进行了充满自我意识的诠释。
当今后工业化社会中,知识被视为最主要的生产力,同时也是最重要的权力形式。埃柯也通过小说表达了自己关于知识权力的主张和立场:即使处于前工业化的17世纪,知识权力同样是能够摧枯拉朽的革命性力量,而历史的书写则最能体现权力的效力。它以“科学”为名进行塑造,声称历史编纂的问题全然不在于现实的利益、甚至是政治的利益,而在于纯粹的思想。利奥塔等学者曾论述道:“历史书写将自身的合法性基础建立在两种形式的宏大叙事之上:1.第一种宏大叙事源自于法国大革命,它讲述了一个人类借助于认知进步而成为自身解放的英雄能动者的故事;2.第二种宏大叙事的形式源自于德国唯心主义哲学,讲述了一个逐步展现真理的精神的故事。”[12]埃柯在《昨日之岛》中正是戏拟了第二种宏大叙事,也间接消解了第一种宏大叙事带给人们的英雄幻觉。每一种叙事都包含意识形态因素,而历史编纂元小说就有效地发掘出意识形态进入每一种历史知觉中的事实过程,并在此基础上来重构实在的可能[13]。
在这部小说里,知识和真理如同迷宫一般召唤着人们献身探究,又被各种各样的权力关系遮蔽和利用。而主人公所经历的种种冒险非但没有成就他作为主角的英雄光环,反而逐步消解了其由来已久的英雄向往。在小说中,埃柯的立场充满了当代的质疑,他将西方传统历史编纂中的自我理想化一一解构,构设出散碎化的历史呈现,并试图在其中探究人类与权力、理想、价值、未来的诸种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