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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行道与金字塔
——陈文明创作印象记

2021-12-03沈念长沙

文艺生活(艺术中国) 2021年11期
关键词:单行道八大山人线条

◆沈念(长沙)

沉溺任何一条艺术之道,于当下的我们而言,都有夹缝中求存在的迫切之感。我们愈挣扎,束缚就愈繁密。打开或关闭,如拉锯战双方,虎视眈眈,你进我退,此消彼长。而前方,曲弯返折,不见尽头,唯有在单行道上砥砺而进。

2018年5月,初夏,在望京广顺北大街的大宽书法传习所,下巴胡须棱角分明、体格清瘦、着一身中式便装的陈文明和我相对而坐,谈起不久前看完八大山人展览的心得。隔着透亮的落地窗,我们的目光交叉,投向天空上的一带一路蓝,蓝得耀眼;地面上车流穿行人声喧闹,寓动于静,既有大隐于市的怡然,又有烟火人间落地行走的笃实。

像是蒙太奇,一个闪回,我浮现出多年前的第一次见面。应该是2002年的盛夏,我和好友李煜、徐典波去岳麓山下的一处民宅拜访陈文明,求教有关书法校本教材的编辑事宜。当时的他很年轻,从中国美术学院毕业回湖南师范大学执教,业余时间辅导一批喜爱书法的学生。他不苟言笑,目光如炬,示范之后,捏笔扫视,只言片语讲授技法要点,学生鸦雀无声,频频点头。他留给我的初印象,是随时都可以陷入一个人的沉思中,世界与他无关。那次事情圆满,我们请他担任指导顾问,校本教材顺利出版。此后的交集很少,偶尔在一些展览和册集上见识他的书画篆刻作品,又因有共同的朋友,会听到一些有关他的近况。浙江大学艺术学院读了硕士,赴京求学进了央美张立辰的花鸟专业博士班;开班教学,京沪三湘,桃李芬芳;沉迷创作,读书写字,披沙拣金。他以笔墨刻刀为锄,在纸砚石头的一亩三分地上耕作,这些年似乎未曾有过改变。于不喜言辞的他是乐意的,这样的生活无须改变。

这几年,陈文明奔走于京沪,打交道的方式依然是书法教育。我不免要猜度,书法教育的时间投入,与创作产出的不成正比,是否会制造某些框束或阻滞。后来释然了,他与我谈论教学中的体悟——有时与学生分享的不是书法“是什么”,而是书法“可能是什么”;书法“不是获得什么”,而是“消解了什么”。他这是以挖深井栽大树的方式做教育,有太多的受益者又以这样的方式传播开去。不可否认,他当年对家乡岳阳书法氛围的形成对同道师友的激励,已经潜移默化使人惊喜,走向全国的“永和书社”就是在浓郁氛围里孵化出的不可小觑的优秀代表。

前不久我去上海博物馆看到八大山人的真迹,倏忽间又想起与陈文明在望京的那次交谈——“八大山人的作品像心电图,画得那么轻、淡、雅,但笔笔入纸,有格有局。”“格是养出来的,更是天生的,有人只是有局无格,局是可以布的。”我很认同他的说法。艺术之格也是个体之格。我们所知晓的八大山人,国破家亡,23岁遁入佛门,55岁弃佛还俗,他骨子里孤傲清奇,自理羽毛,对外界不闻不问,却在笔墨上精良讲究,物事上因线呈象。一禽一鸟,空间章法,慧心独具,归真返朴。在那个随时面临被杀头的环境下,选择活下来,本身就是一种勇气的彰显,他却还给后世留下了如此珍贵的传统文化遗产。是呀,人家再落魄也是贵族,即使是翻个白眼,也与那个抹不去的身世有关。此外呢?陈文明一句话点醒:“石头下的一棵小草,都可感召人生。”他点中了好的艺术的穴位。有些艺术品摆在眼前,标价千万上亿,但怎么也打动不了我们,而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美好和精髓,在于发掘出生命的本真本相,以简朴之美抵达永恒之境。

摆在案头的几本作品集,很长一段时间我翻来覆去,揣摩细思。身为一名学院派书家,陈文明由书入画,兼攻篆刻,多年浸染,已然三足鼎立。是一条道走到黑,也是深耕细作,从各类形式作品中传达出的,是他站在对书法传统和现代艺术深度阅读的角度重构、创造着审美。一印二书三画,我的排序并无褒贬之意。方寸之间,拙朴轻盈,龙游蛇走,虚实相生;篆书掌控自如,苍古敦厚,野蛮生长;绘画笔墨浓淡互鉴,心手呼应,意象游逸简趣。学院的经年积淀和锤炼,技法的深厚娴熟撑起他的艺术天地。但他内心又有着清醒的认知,走得更远,须挣脱技巧的茧缚,摒弃循规蹈矩,须大胆自由驾驭,充满开拓的冲动。真正的大艺术家永远会用生命去体验和创造一种审美,敏感,微妙,气韵流畅,天地开阖。

我想起那天他顺手在纸上挥笔一根线条,镜片后的眼睛斜睨,像是线条抛出的一道光。他说:“我一直在思考线条的力量。”这是他作品集命名“线象”的来由?我想,那应该是让人怎样千琢万磨的线条?似藏在时光里的一把刀,磨去锈迹斑斑依旧锋芒毕露。千笔锤炼的那根线条,无论是以篆刻还是以书画的方式呈现,捕捉的是美的存在。他和我谈艺术作为线条的元问题,一个是形,一个是势。到底是先有势还是先有形?他的理解是形因势生,是艺术的,势因形展,也是艺术的,不同状态不同的审美在收藏中打开,也在开放中聚拢。艺术没有贵贱之分,但有品格高下之别,陈文明塑造着线条的性格,也是在塑造自我的性格。他在艺术上做的是金字塔,塔基垒得越宽,塔尖就越高耸。

当代书法不可缺少的一个特征应该是其丰富性和多元化,是自身的丰富,是世界的多元,都可归结于审美的创造和创造的审美。这在陈文明的书画印创作中皆有深入的呈现。他是艺术上有着大彻悟的人,天赋和勤奋支撑着他在自我审视的时间里建立新的时间秩序。瘦癯的身体里,安放着一颗狂放不羁的野心,艺术上的开拓需要怀揣这颗野心去飞驰。

陈文明的大部分时间会以阅读和临池打发时光,有时候整日不下楼,任车水马龙,任一切喧闹归于夜的静谧。待在繁华热闹的现实场域,守得住,静下心,这本身也是艺术中的元问题。静心开悟,守正创新,这不只是一句话,需要经年累月的身体力行,需要在向外延展的同心圆里坚定地立稳圆心。当我反复去读他不同时段的作品,就否定了过去的猜度,他在书法教育中的时间消耗,实则是另一种积蓄,另一种对个体与书画印艺术的粘黏,他对石头纸上线条的体悟和阐释,并非附和迎合这个时代,而是在建筑一座金字塔的过程中排沙简金。

大前年,陈文明去兰州办个展,就取名“排沙简金”。他特意取回黄河的河沙,在摩挲多遍的宣纸上抄写密密麻麻的排沙简金四字,然后把沙子斑驳撒于纸上,有些空隙会漏出字上的金光,四周摆着黄河石,来宾可以在石头上写下任何一句想说的话。我想象那是一块可以繁殖的石头,笔墨长进它的身体里,就会跟随岁月一起生长。无疑,这本身就是一件当代艺术作品。陈文明总是有着自己的想法。这种想法离不开他的深思熟虑,离不开他对传统和现代如何更好契合与打破的洞察。但陈文明谈起创作中的困惑,是作品挂起来分享大部分人说好的时候,就想把作品撕毁。“他们所附加的都不是我心里想要表达的。”我想,这是属于他内心的那种坚不可摧的孤独,无人理解,无从拆卸,但不会影响他始终不渝地坚持一个方向。如同他讲究书法的文献价值,意义就在于把过程展示给人看,而不仅是一个结果。我想这也是对书法的初心与多年体察带给陈文明的启示吧。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不只是抵达,重在我们经历过什么。

时间是最容易改变一个人的,但于陈文明而言,时间也只是他身体里的一根线条。有朋友说,陈文明走的路,是最适合他的路。这条单行道上,他开启着创作与教育的双闪灯,不绕道,不避行,仿佛一个人来到法国香榭丽舍大道上,就知道自己是奔着凯旋门去的。路上的诱惑被抛下,只为前往那扇开放的大门。

那么多的线条在奔跑,陈文明也是其中之一。现实中太多加速度的变量,影响人心,影响着审美。每位书家都有其局限与困惑,但陈文明手持神奇的扫帚,扫除横亘单行道上的障碍,从真实的生命出发,孜孜探测着“灵魂之深和艺术之辽阔”。走得远有耐力的人,无不葆有一种爱的力量。这种爱是挚爱、钟情,也是坚毅、坚守,更是艺术金字塔的基座。爱创造审美,也创造在明暗起伏、阴晴雨雪、悲欢离合之间上升汇合的东西——我想那是艺术唯独不可缺少的自由,真正的大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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