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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朱利安·巴恩斯小说中的媒介记忆*

2021-12-03李婧璇

关键词:巴恩斯福楼拜媒介

李婧璇,胡 强

(湘潭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记忆是人类大脑最重要的功能,从记忆研究的角度看,“记忆本是一个被心理学集中关注的研究领域。”[3]8然而,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打破了记忆研究的心理学范式,开创了从社会文化角度研究记忆的先河,由此引出了人文领域的记忆研究。由于人类大脑生理记忆的容量有限,人类发明了诸多辅助记忆的中介物质和方法手段,以帮助大脑保存记忆,进而促进记忆的传播。这种媒介所保存和传播记忆的方式被学者称之为媒介记忆(Media Memory)。媒介记忆这一概念的提出者卡罗琳凯奇(Carolyn Kitch)指出:“媒介记忆是作为媒介研究与记忆研究的交叉领域而提出来的概念。它试图探讨在媒介运作中,媒介是如何通过扮演一个记忆代理角色来完成与社会其他领域的互动过程。”[4]122媒介记忆研究专家莫蒂内格尔(Motti Neiger)在《媒介记忆:新媒介时代的集体记忆》(OnMediaMemory:CollectiveMemoryinaNewMediaAge)中指出:“媒介记忆指系统地探讨集体的过去,这种集体的过去由媒介直接叙述,或者通过使用媒介以及与媒介相关的方式呈现。”[5]1巴恩斯小说的关注点在于历史,而历史的传承需要媒介的参与,以便将历史以记忆的形式铭刻在人们头脑中。本文从媒介记忆角度展开论述,探讨巴恩斯对承载历史的媒介载体的呈现与思考,同时探讨巴恩斯对历史与记忆之间互动的展现。巴恩斯通过媒介记忆书写,深刻地展现了历史背后的媒介征用、记忆刻写、权力争夺、遗忘权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一、体化实践:身体作为媒介记忆

在《论集体记忆》(OnCollectiveMemory)一书中,哈布瓦赫开创了从社会文化视角研究人类记忆的先河。在该书中,他重点探讨了传承记忆的最古老的媒介方式——通过口述的方式来存储和传播记忆。哈布瓦赫认为,传承记忆首先是在家庭成员内部通过口耳相传的方式展开。父辈在日常生活中通过讲故事、回顾过去的方式,将他们的记忆传递给下一代。这样一来,记忆便一代一代地延续下来。父辈讲述往事的过程是家族历史亲历者保存和传承家族历史的过程。由此看来,历史亲历者的口述是保存和延续历史的重要媒介。保罗康纳顿(Paul Connerton)在《社会如何记忆》(HowSocietiesRemember)中研究了保存和传播记忆的媒介和手段。康纳顿指出,体化实践(Incorporating Practice)以及纪念仪式(Commemorative Ceremony)是记忆的两种重要媒介载体。体化实践以身体为媒介,通过身体的种种行为和动作,包括口述、亲身体验等,来传承记忆。康纳顿的体化实践理论与哈布瓦赫的口述式记忆理论有着共通之处。在《101/2章世界史》的“偷渡客”这章中,巴恩斯就通过动物寓言的象征方式,表现了口述作为媒介来存储和传播历史的意义。

“偷渡客”中那只幸存下来的木蠹象征着历史亲历者与见证人。他亲身经历了挪亚方舟上的种种灾难。巨大的河马象、犀牛、大象被当作压舱物关在仓底,大量的动物成了挪亚和他家人的盘中餐,长得稍有姿色的动物成了挪亚和闪等人的玩物。“方舟起初有八条船:挪亚的大帆船拖一条储藏船,四条稍微小一些的船由挪亚的几个儿子各任船长,之后是医护船,保持一定安全距离(挪亚一家对疾病有本能的恐惧)。”[6]3然而,“第八条船一时间让人迷惑不解。”[4]3因为第八条船上“有时会闻到阵阵怪异的香水味,像是在挑逗你,有时夜间暴风雨变小了,你会听到悠扬的音乐和尖笑声。”[6]3“这些声音令我们感到费解,因为我们以为挪亚所有儿媳都安置在各自的船上。”[6]3最后,“不过这条香气四溢、笑声阵阵的船并不结实,它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中下沉了。此后几个星期,含一直闷闷不乐。”[6]3

木蠹并没有用十足肯定的语气断定,这条载歌载舞,胭粉飘溢的船一定是挪亚的“后宫船”,但是从它的揶揄、讽刺和富有逻辑的口述中,读者可以很容易推断出这一事实。此外,木蠹还见证了挪亚及其家人卑鄙龌龊的人格和种种罪恶行径。对于上帝的命令,挪亚言听计从,唯唯诺诺,而对于那些本应该保护的动物,他却肆意凌虐,甚至随意杀戮。挪亚方舟在挑选动物前就已经有了各种歧视。按照上帝的旨意,本应每种动物公母各挑一对带上方舟,以存续物种。但实际上,什么样的动物能进入方舟,完全凭借挪亚的个人喜好,以及取决于他们对于挪亚是否有利用价值。那些膘肥体壮的动物被挑中,是因为可以当作美餐或者压舱物,那些稍有姿色的动物被选中,是因为可以成为挪亚和他儿子们的泄欲对象,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总之,入选没有任何客观标准,也没有遵循任何规范,一切全凭挪亚个人的霸权操纵。

表面上看,“偷渡客”讲述的是一只吃木头的小虫子在不停地诉说着荒诞的亲身经历,但如果从亲历者保存、公开和传承记忆角度看,巴恩斯笔下的这只虫子具有多重的象征意义。木蠹在此象征着那些历史上身处底层,受到压迫而又无历史话语权的人。这群底层人占据了人口的绝大多数,但是,由于自身文化水平、政治地位、经济条件等种种限制,他们对历史的记忆,尤其是对自己所亲历的历史的记忆,无法被世人所知。通过口述的方式,木蠹将在方舟上遭受的种种压迫、苦难、歧视和危险展现在世人面前,是对人作为历史保存者和传播者的深刻隐喻。在小说中,上帝任用挪亚这种卑鄙残暴小人的情节隐喻了作者对权力者肆意妄为的谴责和鄙视。对挪亚及其家人残杀动物、荒淫无度的行径的描写,也是对历史上掌握绝对权力的阶层滥用权力行径的控诉。作为历史见证者,木蠹的口述里有没有与历史事实不相符合的内容?显然有。然而,它的口述中真实历史的成分更大。见证人的口述很多时候是保存和传播历史唯一的方式。历史书写的话语权被掌权者所牢牢掌控,像木蠹一样的底层民众虽然亲历历史,但无法通过书写的方式发出自己的声音,向世人展示真实的历史。他们唯有通过回忆和口述的方式,控诉曾经所遭遇的种种苦难和不公。对于他们来说,口述是体化实践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记忆的重要媒介载体。

此外,历史的传承尤其需要通过教育的形式展开,这在《英格兰,英格兰》中充分体现出来。小说的开头,玛莎每天早上不仅要背诵“枯燥无味的乘法表”,“愚蠢的诗词歌谣”,以及宗教歌谣,还要背诵历史歌谣:

“公元前55(啪啪)罗马入侵

毛尔盖粮食委员会的筹粮工作,有相当部分是在黑水完成的。据肖锋的《长征日记》和《中国工农红军第一方面军长征记》第二辑等史料载述,驻毛尔盖的红军曾分两路到小黑水区域的扎窝、晴朗、麦扎、知木林一带开展筹粮工作,重点在扎窝。仅扎窝就为红军筹粮100万斤,还提供了许多牲畜和肉、油等畜产品。

1066(啪啪)海斯汀之战

1215(啪啪)英国大宪章

1512(啪啪)亨利八世(啪—啪—)护教誓死(啪—啪—)

……

1940(啪啪)不列颠战争

1973(啪啪)罗马协定”[7]12

不仅如此,“梅森小姐会带领他们沿着历史的长河顺流而下,然后又逆流而上,从罗马到罗马,回到起点。”[7]12“然后她会给她们讲骑士精神和英雄故事,讲瘟疫和灾荒,独裁和民主的故事;讲皇家宫廷的金碧辉煌和严谨谦卑的个人主义高尚美德;讲圣乔治的故事,他是英格兰以及阿拉贡和葡萄牙的守护神,也是热那亚和威尼斯的护国公;讲弗朗西斯德雷克勋爵和他的英雄壮举。”[7]12这里可以看出,作为教师,梅森小姐本身就是历史传承人。她将历史事件和人物编成歌谣,通过带领孩子们唱歌来铭记历史。同时她还将历史编成故事,通过叙事的形式,将历史铭刻在学生的大脑里。此外,身体的互动也是刻写历史的方式。梅森小姐不仅将历史编成生动的故事来让学生加深印象,还带动她们通过身体的参与来铭记历史。梅森调动学生的参与积极性,让学生跟着节拍,一唱一和,吟诵歌谣,在热烈的气氛中记忆历史。通过口述、文艺以及体化实践的方式,历史深深地印刻在学生的头脑中,几十年后也难以忘记。小说的结尾处,当玛莎垂垂老矣,依然经常想起梅森小姐当年给她们上课时的情形,由此可见这种记忆历史方式的效果。

通过隐喻的艺术手法,巴恩斯描述了保存和传播历史的方式,即身体是保存历史的重要媒介。在他看来,见证历史的亲历者应该勇敢地站出来,叙述他们所经历的真实历史,尤其是像木蠹这样的被压迫者和受难者。通过对口述铭记历史的艺术化描写,作者挑战了传统历史话语形式,也间接指出了底层民众发出自我声音的重要性。《英格兰,英格兰》中梅森小姐的故事显示,在教育过程中,某些历史传承人很多时候与其说是在传授真实、客观、不带偏见的历史事实和知识,不如说是在传播一种混杂了事实、虚构、歪曲和想象的“历史”,这种所谓的“历史”只是一种记忆。

二、记忆之场:场所作为媒介记忆

景观性的记忆场所在《福楼拜的鹦鹉》中有大量的描写。小说开篇就描述了鲁昂修士广场上的一座福楼拜雕像。“让我从这座雕像开始:这座高耸的、永恒的、朴素的雕像,它流着黄铜眼泪,打着松垮的领带,穿着周正的西装背心和宽松的裤子,一副胡子拉碴、机警冷漠的男人形象。”[10]1-2鲁昂市是福楼拜的出生地。广场中央的福楼拜雕像成了一个让世人记住福楼拜的记忆场所。在广场上修建福楼拜铜像的目的是将福楼拜的记忆融入广场景观之中。美国著名城市规划设计师凯文林奇(Kevin Lynch)指出:“景观也充当着一种社会角色。人人都熟悉的有名有姓的环境,成为大家共同的记忆和符号的源泉,人们因此联合起来,并得以相互交流。为了保存群体的历史和思想,景观充当着一个巨大的记忆系统。”[11]95因此,修士广场上的福楼拜雕像也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成为广场整体景观的一部分,这种景观在整个记忆场所之中,因为也变成了一个记忆系统。

在现实世界中,类似的承载着历史记忆的景观随处可见,从各种名人塑像,到纪念广场,再到纪念碑等,它们无不是记忆景观化的表征。从记忆场所视角来看,修士广场不仅是人们休闲、娱乐、聚集的场所,同时也是承载了记忆的特殊场地和媒介。福楼拜雕像矗立在广场上,静静地望着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们。雕像时时让人们想起这位世界级文豪的声誉和贡献。然而,作为记忆触发物的雕像也有被损毁的危险,雕像的损毁也是承载记忆的媒介的消失。“这个雕像并非原版。德国人在1942年将最早的那个福楼拜拿走了,连同栏杆和门环。也许经过加工处理,他变成了帽徽。有差不多十年的光景,底座是空着的。后来,鲁昂有个市长对雕像很着迷,他找回了原来的石膏模型——是一个叫利奥波德伯恩斯塔姆的俄国人做的——然后市议会同意重建雕像。”[10]21942年正处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当时德国占领了法国。战争不仅造成巨大的人员伤亡和经济破坏,它同样是一种摧毁历史文化记忆的行径。作为媒介记忆的整个广场,尤其是雕像,被损毁后又被重建起来,这种重建也是一个记忆重建的过程。

主人公韦布斯特在鲁昂的游历也是一场记忆探索之旅。他参观了“二战”诺曼底登陆的遗址。“滨海格赖埃,滨海库尔瑟莱,滨海韦,阿斯内莱,阿罗芒什。沿着狭窄的小巷子,你会突然看到一个皇家工程师广场,或一个温斯顿丘吉尔广场。生锈的坦克守卫着下面的海滩小屋;像轮船烟囱一样的石板纪念碑上写着英文和法文:‘1944年6月6号,欧洲在这里因盟军的英勇而得以解放。’”[10]5这些曾经发生过惨烈战争,无数士兵阵亡的战争遗址如今已变成了旅游胜地。在游览这些遗址的过程中游客的“二战”记忆被重新唤起和激活。单纯的记忆场以景观的形式呈现在游人面前,娱乐和记忆已经融为一体。记忆激活可以以多种隐蔽的形式展开,将娱乐、记忆、身体体验、消费等融为一体,从而“二战”遗址在无形中强化了人们的记忆。

参观完诺曼底登陆战场遗址后,韦布斯特还参观了九个世纪之前的另一次跨海峡入侵的遗址。“午饭后,我去博物馆看了一部关于登陆的电影,然后驱车十公里去了巴约,参观九世纪之前的另一次跨海峡入侵的遗迹。”[10]6这里的“跨海峡入侵”指的就是1066年法国诺曼人跨越英吉利海峡入侵英格兰,即历史上著名的“诺曼征服”。然而,同样是遗址,留给人们的历史印记却不一样。韦布斯特说:“这两起事件看上去都同样奇怪:一个已经过去太久,因而不真实;另一个太让人熟悉,也觉得不真实。我们该如何抓住过去?我们真能办到吗?”[10]6“记忆开始从隐蔽处浮现,但感情并没有波澜,甚至连对情感的记忆都没有。”[10]6小说中的叙述者指出,尽管景观场所能够唤起人们对历史事件的记忆,但似乎很难调动人们的情感反应。在整个记忆之旅中,韦布斯特都带有一种疏离、客观、冷漠的情感,无论是在参观曾经发生过惨烈战斗的盟军登陆海滩,还是通过全景望远镜“追踪海远处的桑椹(葚)码头那曲折的摩斯电码。”[10]5他的内心都是宁静的,“毫无凶险之感。”[10]5“我在那家可以俯瞰海湾的海军饭店吃了午饭。朋友们就是在这附近死的——那段岁月里萍水相逢的朋友——但我却心如止水。”[10]6在鲁昂的第三天,韦布斯特参观了福楼拜度过童年的主宫医院,同时还沿着居斯塔夫福楼拜大道,经过福楼拜印刷厂和一家名叫福楼拜的餐厅,甚至还看到一辆印有“福楼拜救护车”字样的救护车。随后还参观了福楼拜博物馆,以及博物馆中的各种作家图片。显然,战争博物馆,战争遗址,福楼拜博物馆等都是媒介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福楼拜的鹦鹉》中,巴恩斯通过大量场所的书写,展示了场所作为媒介记忆的重要功能。它将各种记忆固化在人们的头脑中,时时提醒人们过去所发生的事情,因而成了构建文化的重要方式。

三、数字遗忘权:数字化媒介记忆的弊端呈现

无论是通过口述还是通过物理性的场所来保存记忆,记忆都有可能随着这些介质的物理性损毁而消失殆尽。然而,科技的发展催生了互联网的出现。互联网的海量数据存储性能使得永久性的媒介记忆成为可能。互联网作为一种崭新的媒介记忆,它在无限扩展和永久保存人类记忆的同时,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弊端。在小说《东风》中,巴恩斯就深刻展现了在当代社会,通过互联网这种媒介永久保存记忆可能带来的弊端。

《东风》讲述的是一个离婚男人和一个单身女性移民之间的故事。房地产商弗农离婚后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他在餐馆里认识了女服务员安德莉亚,后来发展成情侣关系。弗农一直想弄清安德莉亚的背景,但她一直三缄其口,不肯向弗农透露一丝消息。然而,安德莉亚的缄默引起了怀疑。一次,弗农在安德莉亚家里发现了她年轻时的一些照片,游泳奖牌以及一张德国护照。为了进一步弄清安德莉亚的背景,弗农试图通过网络检索的方式来查清安德莉亚的秘密。“他在谷歌上搜索了安德莉亚摩肯,得到了497000个结果。”[12]20接着他精简搜索,得到了393个结果。“……突然他灵机一动。他打开在线词典,用德语搜索游泳运动员。男人和女人的用词是不一样的。他输入了‘安德莉亚摩肯’,‘1967’,‘哈勒’和‘游泳运动员’。”[12]20弗农用谷歌翻译软件将搜索出来的结果翻译成英文,结果令他大吃一惊。

原来,冷战时期,安德莉亚原本是东德一所青少年体校的体育生,专门训练游泳。当时,东德采取强迫和欺骗的手段,让运动员服用各种激素来增强肌肉和体力,以便在比赛中拿到成绩。“她要吃粉色和蓝色的药片——有人告诉她,那是维生素。之后,她要接受静脉注射——只是补充维生素。不过那些都是合成类固醇类物质和睾丸酮。”[12]21这些药物几乎毁掉了安德莉亚的身体:“肌肉生长了,但是肌腱却没有,因此肌腱吧嗒断了。还有粉刺突然爆发,声音变粗,身体和脸上毛发增多。”[12]21服药的女运动员到处夺冠获奖,但安德莉亚并没有达到那个水准,身体也快垮掉。“当柏林墙被推倒,丑闻被曝光之后,当那些下毒手的人——教练、医生、官员——被绳之以法的时候,她的名字连提都没被提起。尽管服了药,她却没能进入国家队。”[12]21-22

从媒介记忆的视角看,互联网的发明是对人类过去几千年记忆方式的彻底颠覆。互联网上的记忆本质上是一种数字记忆方式。它通过数字技术,将历史存储在网络上,也是一种全新的媒介记忆。《东风》中,安德莉亚离开德国跑到英国谋生,目的就是想让别人遗忘她那段不光彩的人生经历。她希望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安德莉亚希望,整个世界包括她自己能够与过去的记忆一刀两断。因为作为曾经的运动员,她的身体被国家所征用,通过服用激素的方式去争夺奖牌,身体遭受了巨大的损伤,导致形体像男人,同时永远丧失了做母亲的权利。这段惨痛而又不光彩的经历给她的身体和心灵带来了无法磨灭的创伤,遗忘过去是最好的疗伤方式。如果在前现代的传统社会,一个普通人只要离开自己居住的地方,迁移到新的地方生活,就可以让过去的事件在时间的流逝中被淡忘。在英国做服务员期间,安德莉亚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自己的往事,身边不多的几个熟人甚至连她来自哪里都不清楚。在日常生活中,她几乎没有社交,生活对她来说就是上班和下班。如果不为谋生,安德莉亚甚至可以过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然而,在数字化网络社会,刻意被遗忘已经变成了一种奢侈,被永久记忆却成了一种常态。弗农通过谷歌竟然搜索到了安德莉亚多年前不光彩的历史,而这些不光彩的记忆又对安德莉亚的生活产生了极大的负面影响,最终导致安德莉亚选择默默地离开弗农。

由此可见,《东风》深刻地展现了这样一种事实,即现代网络社会中记忆媒介已经发生了重大转向,逐渐变成了网络数字化记忆存储方式。这种数字媒介记忆是对传统记忆方式的一种革命性颠覆。它的记忆容量和记忆时长几乎是无穷的。它可以将文字、声音、图片、影像等融为一体,同时还能成为一种全球共享的记忆,任何一个人只要联网,都可以获取这种记忆资源。但是,网络强大的记忆功能也是一把双刃剑,它同样也产生了极大的弊端。安德莉亚希望世人遗忘这段往事,而网页却将这段屈辱的历史永远印刻在网络上。只要网页不被删除,她的不光彩过去就会变成永久记忆被保存在网络上。正因如此,无论安德莉亚走到哪里,这段记忆都可能被人挖掘出来,进而对安德莉亚造成持续性的、永久的心理伤害。

小说中安德莉亚的强制性“被记忆”实际上也凸显了“被遗忘权”这一记忆问题。“数字遗忘权”(Right to Be Forgotten)是牛津大学网络学院维克托迈耶—舍恩伯格(Viktor Mayer-Schonberger)教授在《删除:大数据取舍之道》(Delete:TheVirtueofForgettingintheDigitalAge)中首次提出的概念。被遗忘权一般指代狭义的数字遗忘权。郑文明指出:“狭义的数字遗忘权仅指数字或互联网时代的遗忘权,是数据主体享有的要求数据控制者删除关涉自己的个人信息,以防止其进一步传播的权利。狭义的数字遗忘权等同于删除权,是为了应对计算机与信息技术发展所带来的互联网记住了所有人的所有数字信息,遗忘变得不可能,从而可能会损害个人信息、隐私与尊严的后果而产生的一种权利。”[13]58数字遗忘权显然与记忆密切相关。李先波指出:“被遗忘权的核心在于信息自决权,也是个人隐私和人格利益与大数据失控但记忆永恒碰撞下的产物。”[14]63作为普通人,安德莉亚本身是国家体育制度的受害者,因此这段不光彩的历史理应在互联网上被删除,这段个人历史也理应被世人所遗忘。然而她却没能享有这一权利。互联网数字记忆甚至会伴随她一生,同时也会伤害她一生。安德莉亚陷入这种记忆陷阱中无法逃脱,维克托将这种永久数字记忆称之为网络时代的新型圆形监狱,这种网络记忆监狱比福柯所设想的由砖石建造的传统监狱更加恐怖。维克托指出:“完整的数字化记忆代表了一种更为严酷的数字圆形监狱。由于我们所说的与所做的许多事情都被存储在数字记忆中,并且可以通过存储器进行访问,因此,我们的言行可能不仅会被我们同时代的人所评判,而且会受到所有未来人的评判。……通过数字监狱化记忆,圆形监狱能够随时随地监视我们。”[15]18安德莉亚青少年时期不光彩经历就被永久性地存储在数字记忆中,进而可以被任何人访问、获取和评判,这种数字记忆已经变成一座无形的监狱,将她囚禁其中,无法挣脱。

由此可见,在《东风》中,巴恩斯通过描述一个小人物安德莉亚的生活经历,深刻地展示了数字媒介记忆永久保存历史所带来的负面问题。人类曾经在漫长的历史中苦苦寻找高效、便捷、恒久的记忆存储方法,然而互联网超级强大的记忆功能又给人们带来了诸多的烦恼,有时甚至会造成难以弥补的伤害。可见,巴恩斯不仅关注了传统社会的媒介记忆问题,对于当代科学所带来的记忆变革问题也给予了深刻的思考,这是其小说记忆书写的魅力和原创性所在。

四、结语

从媒介记忆的视角看,巴恩斯展现了人类最传统的媒介记忆形式,即通过身体在场性的口述和具有物理属性的记忆之场来存储和传播历史。巴恩斯指出,为了保存人类记忆和诉说被遮蔽的历史事实,那些被遗忘的、受压制的、遭遇屈辱的一类人可以通过口述的方式讲述过去所发生的事情,让世人知道真实的过去,进而让历史变成一种共享的记忆。此外,巴恩斯还通过艺术的手法,指出了作为景观的场所也是一种重要媒介记忆形式。景观不仅仅是一种被凝视和被观赏之物,景观本身还被植入了深厚的历史,是铭记历史的重要媒介。巴恩斯还通过描述普通人的经历被网络永久记忆的故事,展现了作为媒介记忆的数字化网络的负面效应,通过艺术的手法警示了历史被永久存储和传播可能带来的弊端。总之,巴恩斯对媒介记忆的艺术化再现和深刻的思考,使其当之无愧地跻身于当代国际一流小说家之列,也使得其小说具有经久不息的魅力和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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