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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证史:《金瓶梅》赌戏考

2021-12-03崔健健施惠芳

蚌埠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西门庆金瓶梅潘金莲

崔健健,施惠芳

(西北师范大学 历史系,甘肃 兰州 730070)

赌戏,顾名思义是有“赌”的成分在里面的大众局戏,既可以赌饮食、金银宝物,也可以赌酒,是古人逗乐子、行酒令、打发闲暇时光的主要途径。它注重局戏的娱乐成分,赌取的饮食、财物,往往在一个家庭的日常生活和经济消费中占据极小的一部分,有时候则纯粹赌酒,故历代受到追捧,经久不衰。17世纪左右横空出世的世情小说《金瓶梅》抓住明后期社会的一角,描绘了庞杂的社会生活场景,其中对人们嬉耍赌戏的情景也有较为集中、生动的描写,是后世解读当时赌戏发展状况的重要线索。本文拟以《金瓶梅》关于赌戏的所书、所评为出发点,对明后期赌戏的发展状况进行讨论和研究。

1 《金瓶梅》中出现的赌戏

《金瓶梅》对社会各阶层人物嬉耍赌戏的场景都有较大篇幅的描写。纵观全书,兰陵笑笑生提及的赌戏多达12种,包括双陆、围棋、象棋、掷钱、宣和牌、叶子戏、掷骰子、猜枚、投壶、蹴鞠、斗鸡、斗牛等。其中,提及数十次以上并有大量场景描写的有双陆、围棋、象棋、宣和牌、叶子戏、掷钱等6种,应是当时风靡全国的主流赌戏,而尤以双陆、下棋最为盛行。

双陆又称握槊、长行、波罗塞戏等,需要配合骰子行棋,是古代流传时间最长、流行地域最广的赌戏[1]。明初,朱元璋对赌戏深恶痛绝,为了禁绝双陆,大施“肉刑”。按洪武二十二年(1389)圣旨:“学唱的割了舌头,下棋打双陆的断手,蹴圆者卸脚。”[2]880双陆一度低迷。从《金瓶梅》看来,明后期双陆一改明初的颓势,发展成为当时社会流传度最高的赌戏之一。书中第二回《西门庆帘下遇金莲,王婆贪贿说风情》即写道:“从小儿也是个好浮浪子弟,使得些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3]25后面相继出场的人物,不论男女老幼,几乎个个都是打双陆的能手。第十回《武松充配孟州道,妻妾玩赏芙蓉亭》应伯爵出场,书中说:“第二个姓应双名伯爵,原是开细绢铺的应员外儿子,没了本钱,跌落下来,专在本司三院帮嫖贴食,会一脚好气球,双陆棋子,件件皆通。”[3]106-107第十八回《来保上东京干事,陈经济花园管工》道:“月娘自知经济是个志诚的女婿,却不道是小伙子儿,诗词歌赋、双陆象棋,折牌道字,无所不通,无所不晓。”[3]200第六十一回《韩道国筵请西门庆,李瓶儿苦痛宴重阳》也道:“西门庆道:‘等我到几时再去着,也携带你走走。你月娘儿会打的好双陆,你和他打两贴双陆。’”[3]765第四十二回《豪客拦斗玩烟火,贵家高楼醉赏灯》更是花费大幅篇章,描写了西门庆、应伯爵、谢希大三人从早到晚对打双陆,累了便吃茶歇息,极尽欢娱的场面[3]494-496。按《五杂俎》所言,这一时期盛行“无梁”的双陆,即“任人打子,布满他宫,使之无所归者,谓之‘无梁’,不成则反负矣。其胜负全在骰子,而行止之间,贵善用之”[4]118。因为地域差异,双陆的行棋规则亦有区别,分“北双陆”“广州双陆”“南番双陆”“东夷双陆”等,应是当时双陆风靡全国的侧写。

《金瓶梅》中提及次数最多的赌戏是下棋。书中常出现的“下棋”指围棋,并非象棋,有时写道“棋子”“摆下棋子”等,亦指围棋子。第十一回《金莲激打孙雪娥,西门庆梳笼李桂姐》道:“金莲输了,西门庆才数子儿,被妇人把棋子扑撒乱了。”[3]110第二十七回《李瓶儿私语翡翠轩,潘金莲醉闹葡萄架》道:“搭伏著棋卓儿,弄棋子耍子。”[3]316第二十九回《吴神仙贵贱相人,潘金莲兰汤午战》又说:“闲敲棋子心情乐。”[3]328“著棋”“敲棋”“数子”显然都是围棋的说法。从《金瓶梅》中可以看出,围棋可谓是当时的“国赌”,全书有二十五回提到人们下围棋,以第五十四回《应伯爵郊园会诸友,任医官豪家看病症》白来创、常时节下围棋的场景描写最为传神[3]656-658。这应是“明后期围棋迎来一个发展热潮”[5]的社会缩影。时士大夫谢肇淛以“古今之戏,流传最久远者,莫如围棋,其迷惑人不亚酒色,木野狐之名不虚矣……世人之戒弈,难于戒酒也”[4]116-118。一大批围棋圣手也相继涌现,包括邢雉山、施显卿、王寰、苏具瞻、雍熙曰、朱玉亭、江用卿、薛素素、方子振、林符卿、高海泉、过百龄等。这些围棋高手中还出现了致力于围棋史研究和编写工作的围棋编纂家,如过百龄对局之余,著有《官子谱》《三子谱》《四子谱》等棋书,当时围棋的盛行程度可见一斑。

较之双陆、围棋风行全国,象棋亦不遑多让。兰陵笑笑生介绍故事人物时,双陆、象棋往往并称。如西门庆“一表人物,也曾吃药养龟,惯调风情,双陆象棋,无所不通;蹴踘打球,无所不晓;诸子百家,折白道字,眼见就会。”[3]889潘金莲“会一手琵琶,百家词曲,双陆象棋,无不通晓,又会写字。”[3]1195陈经济“诗词歌赋、双陆象棋,折牌道字,无所不通,无所不晓。”[3]200可知明后期的象棋如同风靡全国的双陆一般,也是深受人民大众欢迎的赌戏。万历四十一年(1613)来华的葡萄牙传教士曾德昭,对中国象棋的印象也极为深刻,并将其载入他的东方回忆录《大中国志》中:“棋中的国王只能在他自己的范围内邻近四处移动,两个主师也是同样的规则……这两枚棋子的走法好像我们的城堡,但不能将对方的军,只有在它和国王之间,出现另一枚自己的或敌方的棋子,才可以将军。”[6]这显然已与今日中国象棋的行棋规则大致相同了。

《金瓶梅》中多次提及的“抹牌”实则为宣和牌,又称骨牌、牙牌、宣和牙牌等,其始创于北宋宣和年间,多由象牙制作,故得名。据陈元龙《格致镜原》记载:“宋宣和二年,有臣上疏设牙牌三十二扇,共记二百二十七点,以按星辰布列之位。譬天牌二扇二十四点,象天之二十四气;地牌二扇四点,象地东西南北;人牌二扇十六点,象人之仁义礼智,发而为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和牌二扇八点,象太和元气流行于八节之间。”[7]670结合《金瓶梅》看来,北宋宣和至明后期,一副宣和牌始终以三十二扇为标配。第十六回《西门庆谋财娶妇,应伯爵喜庆追欢》说道:“李瓶儿同西门庆猜枚吃了一回,又拿一副三十二扇象牙牌儿,卓上铺茜红毡条,两个灯下抹牌饮酒。”[3]173第五十九回《西门庆摔死雪狮子,李瓶儿痛哭官哥儿》又写:“姊妹二人陪吃了饼,收下家火去。揩抹卓席,铺茜红毡条,床几上取了一个沉香雕漆匣,内盛象牙牌三十二扇,两个与西门庆抹牌。”[3]729第七十七回《西门庆踏雪访郑月,贲四嫂倚牖盼佳期》也道:“粉头取出个鸂鶒木匣儿,倾出三十二扇象牙牌来,和西门庆在炕毡条上抹牌顽耍。”[3]1057较之北宋有所不同的是,明后期宣和牌的牌面名获得较大发展。《金瓶梅》前后出现过“天地分”“四红沉”“恨点不到头”[3]201;“正马军”“三纲五常”“六娘子醉杨妃”[3]248;“八不就”“搭梯望月”“花开蝶满枝”[3]729等牌面名,应是明代文人以宣和牌附庸风雅的结果。

明代叶子戏大盛,这在兰陵笑笑生笔下也有体现。第五十一回《月娘听演金刚科,桂姐躲在西门宅》说:“金莲道:‘你六娘替大姐买了汗巾儿,把那三钱银子拏出来,你两口儿门口斗叶儿,赌了东道儿罢。’”[3]620又第八十六回《雪娥唆打陈经济,王婆售利嫁金莲》写道:“这潘金莲,次日依旧打扮乔眉乔眼,在帘下看人。无事坐炕炕上,不是描眉画眼,就是弹弄琵琶。王婆不在,就和王潮儿门口斗叶儿下棋。”[3]1190值得注意的是,兰陵笑笑生所有关于“斗叶子”的描写,都是在两人之间进行,如陈经济与西门大姐、潘金莲与王潮儿等,这与最初的叶子戏极为相似。相传唐代贺州刺史李邰与妓女叶茂莲乘船游行,在船上斗一种唤作“叶子”的牌戏;唐懿宗咸通年以后,民间开始流行这种叶子戏,故世人都以叶子戏为李邰始创,是中国牌类局戏的滥觞[8]。明代叶子戏中最为盛行的马吊牌,对局时必须要有四人入座,如同马儿的四脚,缺一不可,否则会出现“马掉脚”的情形[9]4905。据此可推断,《金瓶梅》成书的年代,应早于马吊牌出现的年代。限于本文主题,这里不再作深入探讨。

《金瓶梅》中说的“耍钱”指掷钱,又称跌成、拾博等。李斗《扬州画舫录》载:“跌成,古博戏也,时人谓之拾博。用三钱者为三星,六钱者为六成,八钱者为八乂。均字均幕为成,四字四幕为天分,天分必幕与幕偶。字与字偶,长一尺,不杂不斜,以此为难,盖跌成之戏。”[10]420掷钱时,以所掷铜钱有字的一面为“字”,无字的一面为“背”或“幕”,并按照“字”“背”的数量比例来判定对局的胜负。明代时,铜钱无字的一面又有“漫”的叫法。《金瓶梅》第十回《武二充配孟州道,妻妾宴赏芙蓉亭》中,“众人见花子虚乃是内臣家勤儿,手里使钱撒漫。”[3]107掷钱是最受社会底层大众欢迎的赌耍方式,参与者多为市井泼皮、奴才小厮。《金瓶梅》第十二回《潘金莲私仆受辱,刘理星魇胜贪财》道:“岂知这小厮不守本分,常常和同行小厮在街吃酒耍钱,颇露出圭角。”[3]125第十九回《草里蛇逻打蒋竹山,李瓶儿情感西门庆》说:“鲁华把三十两银子交与西门庆,门庆那里肯收:‘你二人收去买壶酒吃,就是我酬谢你了,后头还有事相烦。’临起身,谢了又谢,拿著银子,自行耍钱去了。”[3]213第三十五回《西门庆挟恨责平安,书童儿妆旦劝狎客》又说道:“西门庆骂道:‘你这奴子,不要说嘴。你好小胆子儿!人进来,你在那里耍钱吃酒去来?不在大们首守着。’”[3]412时人文集中也多有京师乞丐流民、懒散之徒席地而坐,不事生产,“得一钱即踞地共掷,钱尽继以襦裤,不数掷,倮呼道侧矣”[4]95的记载。

2 明后期赌戏的新发展

明后期是中国古代赌戏发展的新时期,主要表现为:一方面,这一时期完成了对传统赌戏的普遍总结与改造,古代赌戏基本定型,围棋、象棋等一部分赌戏甚至流传至今,依旧盛行。另一方面,随着中下阶层女性参与进来,赌戏一度发展为与弹唱曲艺、女红针织等能够相提并论的评价女子才艺的主流标准,是当时女子追求人身自由、思想解放、社会地位平等的一角侧影。

2.1 赌戏的定型

明人对传统赌戏进行了普遍总结和改造,至明后期,《金瓶梅》多次描写的双陆、围棋、象棋、宣和牌、叶子戏、掷钱,以及其他大众赌戏,如樗蒲、弹棋、行棋、马城戏、马吊牌、游湖牌、混江牌、合采牌、升官图、藏阄、猜枚、斗蟋蟀、斗鸡、斗鹅、瓜战、蔗战等,都基本定型。樗蒲初为“五木之戏”,明后期演化为“五子、四子、三子之异”[4]119,对局时,浑四为枭,浑六为卢,四六相半为雉,其它杂色则犊、塞;“五木”亦为骰子取代,趣味性大不如前,却简便易行,“视古法弥简矣”。除围棋、象棋之外,明后期流行的棋戏还有弹棋、行棋和马城戏。弹棋“以围棋五,随手撒几上,敌者用意去其二,而留三,所留必隔远,或相黏一处者,然后弹之,必越中子而击中之,中子不动则胜矣。”行棋即“连珠棋”,“或五或七,直行一道,先至者胜”。马城戏有古塞戏“行棋相塞”之遗意,无论纵横,一方“三子联则为城,城成则飞食人一子。其它或夹或挑,就近则食之,不能飞食也。”[4]119-120牌戏则有马吊牌、游湖牌、混江牌和合采牌。马吊又称“马掉”,始兴于万历末年,“民间好叶子戏,图赵宋时山东群盗姓名于牌而斗之。至崇祯时大盛,其法以百贯灭活为胜负,有曰闯,有曰献,曰大顺。”[11]马吊“凡四十页为一具,一页为一种,分四门,自相统辖”,其间“去十子一门,谓之斗混江。后倍为六十,谓之挤矮。又倍之为一百二十张,五人斗,人得二十张,为成坎玉”[10]304。游湖与马吊一同兴起,流传度却远不及马吊,正如徐珂《清稗类钞》所言:“世人多谓马吊之后,变为游湖,亦非也。二者一时并有之,特马吊先得名耳。”[9]4899合采牌又称“文武牌”,“集天下之斗虎、斗鹰、斗豹者,而多其色目、多其采”,对局时按照“大压小,强胜弱”的原则决出胜负[12]。升官图以及模仿升官图所作选仙图、选佛图等,在诸戏中“最为俚俗”,却深受士绅阶层追捧。藏阄、猜枚演变为明后期常用的行酒令。猜枚俗称“猜拳”,由藏阄发展而来。陆容《菽园杂记》云:“今人以猜拳为藏阄。”[13]134何良俊《四友斋丛说》亦云:“猜枚乃藏阄、射覆之遗制。”[14]299明武宗极嗜酒,南巡过保定府,闻伍符善饮,“召与拈阄,赌大觥。偶不胜,甚愠,连罚符数觥,潦倒匍匐阶前。”[15]明后期斗戏有牛、鹅、鸡、蟋蟀、鹌鹑、鱼、蚂蚁等活物,而以斗鸡、斗蟋蟀最为盛行,广东、福建、浙江等地也有以瓜、甘蔗等引战为乐者。瓜战之法有猜断西瓜肉色、猜断瓜籽颜色、猜断剖瓜时掉落地上的瓜籽数等[16]。蔗战则“以数束积傍为赌,只取数枝,两人递擘,次数同而比试,短者偿值”[17]。

2.2 赌戏渐成女子才艺

赌戏自古被视作礼、乐、政、教以外的末流小道,难登大雅之堂,往往也是男子的专属,似乎很少与女子扯上关联。至明后期,情形却为之一变,中下阶层女性开始参与到赌戏中来,赌戏一度发展为评价女子才艺的标准。《金瓶梅》中有四段关于撮合男女婚事或者促成奸情的场景描写,将当时赌戏作为中下层女子傍身才艺的社会现状展现得淋漓尽致。第三回《王婆定十件挨光计,西门庆茶房戏金莲》,王婆怂恿西门庆、潘金莲二人通奸,在向西门庆介绍潘金莲时言道:“这个雌儿来历,虽然微未出身,却倒百伶百俐,会一手好弹唱。针指女工,百家奇曲,双陆家棋,无般不知。小名叫做金莲,娘家姓潘。”[3]32后续西门庆、潘金莲二人会面,王婆刻意逢迎潘金莲时又言道:“好个精细的娘子,百伶百俐!又不枉做得一手好针线,诸子百家,双陆象棋,拆牌道字皆通,一笔好写!”[3]41潘金莲亦十分受用。第七回《薛嫂儿说娶孟玉楼,杨姑娘气骂张四舅》薛嫂儿游说西门庆迎娶孟玉楼时,赞美孟玉楼“今年不上二十五六岁,生的长挑身材,一表人物长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来,就是个灯人儿。风流俊俏,百伶百俐,当家立纪,针指女工,双陆棋子,不消说。”[3]67第六十八回《郑月儿卖俏透密意,玳安殷勤寻文嫂》,郑爱月为鼓动西门庆勾引王三官娘子,言道:“王三官儿娘子儿,今才十九岁,是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上画般标致,双陆棋子都会。”[3]879西门庆死后,应伯爵替潘金莲说亲张二官,赞道:“西门庆第五娘子潘金莲,生的标致,会一手琵琶,百家词曲,双陆象棋,无不通晓,又会写字。因为年小守不的,又和他大娘子合气,今打发出来,在王婆家聘嫁人。”[3]1195可见明后期,双陆、下棋、抹牌、叶子戏等大众赌戏,不再只是男子的专属,女子也能参与。媒人说亲时,精通赌戏与弹唱曲艺、女红针织等传统女艺相提并论,一度成为当时衡量女子才艺的主流标准。这也是明代社会生活中女子在不断追求人身自由、思想解放、社会地位平等的过程中,“女性”身份再也不能成为封建伦理纲常对其社会行为进行约束的具体表现。

3 明后期赌戏进一步腐朽

明后期也是古代赌戏进一步走向腐朽的时期。首先,赌戏淫巧百出,渐开“起坐喧哗之端”,不复“澄神渫气”之初衷。其次,赌戏中“娱乐趣良”的意味淡化、幸胜牟利的趋势渐显,赌戏进一步为赌博所同化。再有,赌戏逐渐发展成为“官箴之玷”,是新兴的商人阶层和官僚阶层相互勾结、狼狈为奸的“遮丑布”。

3.1 赌戏开“起坐喧哗之端”

洪遵《谱双》有云:“大抵人之从事百役,疲惫湫庢,不可以久,必务游息,以澄神渫气,故取诸博。博之名号不同,其志于戏一也。”[18]这虽有美化古代赌戏的嫌疑,却也证明其使人消闲娱乐、放松身心、活络思维的积极性,是人们嬉耍赌戏的初衷所在。例如投壶本是先秦士大夫的宴饮礼仪,属于传统射礼的范畴。秦汉以后,“因革不同”,投壶作为礼仪制度的功能悄然丧失[19],与此同时却发展为取悦宾朋的投掷之戏,是公认的“雅戏”。刘歆《西京杂记》载:“郭舍人善投壶,以竹为矢,不用棘也。古之投壶取中而不求还,故实小豆,恶其矢跃而出也。郭舍人则激矢令还,一矢百余反,谓之为骁,言如博之掔枭于掌中为骁杰也。”[20]赞叹之意溢于言辞。成化间,投壶者已“炫奇弄巧,废坏古制”,“投壶之非礼而已哉。”陆容《菽园杂记》曾记载两种亲见“奇巧”之技:一则“有投小字、川字、画卦、过桥、隔山、斜插花、一把莲之类,是以壶矢为戏具耳”;二则“有铁投壶,状类烛檠,身为竹节梃,下分三足,上分两岐,横置一铁条,贯以三圈,为壶口耳。皆有机发矢,触之则旋转不定。转定复平,投矢其中。”[[3]128据《五杂俎》所言,明后期“投壶名”更多,“有春睡、听琴、倒插、卷帘、雁衔、芦翻、蝴蝶等项,不下三十余种。惟习之至熟,自可心手相应。大率急则反,缓则斜,过急则倒,过缓则睡。”[4]119《金瓶梅》第五十七回《道长老募修永福寺,薛姑子劝舍陀罗经》中也有投壶者施展“正双飞”“拗双飞”“八仙过海”等奇淫巧技的场面描写。[3]705何良俊《四友斋丛说》更是以松江地区饮酒,“投壶即开起坐喧哗之端”[14]299,早已不复先秦“观德”之意、“谐畅至娱”之情。再如,打马戏本为“博奕之上流”“闺房之雅戏”。南宋女词人李清照酷爱打马,并利用闲暇时光加以改良,编写成《打马图经》一卷,图文并茂,详细讲解了打马的局式、掷采以及行棋规则[21]。明后期,明人又在李清照打马之法的基础上有所创新,使更多的人可以参与进来,其中最著名的是太仆寺少卿文翔凤所创“朝京马”。打马戏也随着“朝京马”的流行达到全盛,市坊间出现“斗鸡打马消长昼,一半春光戏里过”[22]的日常现状,人们荒废生计,日夜打马者不计其数。至此,赌戏基本沦落为世人醉生梦死、享乐无度,乃至玩物丧志、荒废正业的“玩意儿”,也彻底坐实了司马迁所说“恶业”[23]的名号。

3.2 赌戏渐为赌博同化

赌戏起源于古代的博戏。许慎《说文解字》云:“簙,六箸十二棋也,从竹博声,古者乌曹作簙。”[24]簙又称簙戏、博戏、六博、陆博等,是古代诸多局戏的滥觞;按许氏“乌曹作簙”的说法,夏代已有博戏,可谓源远流长。春秋战国以后,随着社会生产力获得初步发展,博戏对局时赌取饮食、钱物成为社会常态,博戏逐渐分化出赌戏、赌博两大分支。赌戏注重对局的娱乐性,即使赌物,也以赌取饮食或者些许财物为主,很多时候则纯粹作为酒令使用,属于“小赌”的范畴,并不足以成为令统治者谈之色变的社会问题[25]。赌博更注重对局的收益性,是依照大家认同的规则判定胜负、并根据胜负使钱财或其他抵押品在投注人之间发生更易或转移的一种游戏[26]。大多数赌徒贪婪成性,以牟利获益为参赌的最终目的。《金瓶梅》中赌戏除了作为酒令使用,大多数情况是赌钱的。在家族内部,成员之间多以赌戏打发闲暇时日,下注不过五钱、一两,娱乐性远远大于收益性,尚属于“小赌”的范畴。如第十一回《金莲激打孙雪娥,西门庆梳笼李桂姐》说:“西门庆道:‘等我和你们下一盘,那个输了,拿出一两银子做东道。’”[3]110第二十三回《玉箫观风赛月房,金莲窃听藏春坞》写道:“午间孟玉楼、潘金莲,都在李瓶儿房里下棋。玉楼道:‘咱每今日赌甚么好?’潘金莲道:‘咱每人三盘,赌五钱银子东道,三钱买金华酒儿,那二钱买个猪头来,教来旺媳妇子烧猪头咱每吃。’”[3]258在家族以外的一些场合中,赌戏渐与赌博同流合污,沦落为赌博的媒介,因赌戏而破产亡业的情形亦不少见。第十一回《金莲激打孙雪娥,西门庆梳笼李桂姐》道:“第二个姓谢名希大,乃清河卫千户官儿,应袭子孙;自幼儿没了父母。游手好闲,善能踢的好气球,又且赌博,把前程丢了,如今做帮闲的。”[3]115第三十八回《西门庆夹打二捣鬼,潘金莲雪夜弄琵琶》说道:“不想韩道国兄弟韩二捣鬼耍钱输了。吃的光睁睁儿的,走来哥家,问王六儿讨酒吃。”[3]445第九十二回《陈经济被陷严州府,吴月娘大闹授官厅》也写道:“陈定在家门首,打开两间房子,开布铺做买卖。逐日结交朋友陆三郎、杨大郎,狐朋狗党,在铺中弹琵琶、抹骨牌、打双陆、吃半夜酒,看看把本钱弄下去了。”[3]1250同时,被赌博逐渐同化的赌戏,间接沦为影响社会和谐安定的毒瘤,贻害无穷。如第九十回《来旺盗拐孙雪娥,雪娥官卖守备府》写道:“他儿子屈镗,因他娘屈姥姥安歇郑件夫妻,二人带此东西,夜晚见财起意,掘开房门,偷盗出来耍钱。”[3]1234可谓“小赌”最终酿成“大祸”。

3.3 赌戏沦为“官箴之玷”

围棋又称“弈”“弈棋”,是古代公认的雅戏,位于“琴棋书画”四大传统雅艺之列,被视为修身养性、锻炼思维的必备技艺。《论语·阳货篇》载:“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27]孔子所说的围棋,显然是一种作为休闲解乏、怡情醒脑、锻炼思维的文娱活动而存在的。至汉代,围棋的“教育性”被发掘,杜陵杜夫子甚至认为“精其理者,足以大裨圣教。”[7]663虽有夸大之嫌,却也说明围棋是高雅的、有教育意义的文娱活动。至明后期,围棋不再纯粹是位列“琴棋书画”四大雅艺的文娱活动,开始“雅”“俗”并行。其“俗”主要表现为:一方面,围棋渐为赌博所同化,成为棋手幸胜牟利的工具。《万历野获编》载:“今上初年,有方子振者,以弈冠海内,因而致富,入赀为上舍,得广东宪幕而出。又有林符卿者,以少年继之,名与方并驰,诸贵人礼为上客,家亦起矣。”[2]626过百龄晚年也曾自嘲曰:“吾向者家徒壁立,今所得资,俱以弈耳。”[28]关于此节,前文已有讨论,毋庸多述。另一方面,官商之间日渐形成以“投帖通名-吃茶饮酒-棋桌对弈-送礼受贿”为中心活动的结交模式,围棋在其间扮演着“官场之箴”的角色,是官商行勾结、贿赂之事的“遮丑布”。《金瓶梅》第三十六回《翟谦寄书寻女子,西门庆结交蔡状元》说,蔡状元、安进士过清河,投拜帖入西门家,与西门庆叙礼交拜后,入座吃茶饮酒;随后蔡状元抬过棋桌,三人著棋闲谈,至天晚棋毕,蔡状元盘要路费,西门庆应允。次日,西门庆赠送蔡状元、安进士二人金银,三人结交[3]426-429。第三十八回《西门庆夹打二捣鬼,潘金莲雪夜弄琵琶》写道,夏提刑为交结西门庆,以“酬谢送马之情”为由宴请西门庆,西门庆至夏府,二人互相叙礼,随后分宾主而坐,茶罢著棋,就席饮酒叙谈[3]449-451。第四十九回《西门庆迎请宋巡按,永福寺饯行遇胡僧》说道,蔡御史入拜西门家,在轩内留题后,令书童摆下棋子,与董娇儿著棋。西门庆陪侍,韩金钏儿把樽递酒,书童拍手歌唱,下完两盘棋后,蔡御史告退[3]580-587。第七十一回《李瓶儿何千户家托梦,提刑官引奏朝仪》又道,西门庆入拜何千户,吃毕饭后二人在厅上著棋[3]928-929。由此可见围棋成为当时官商之间交际往来、应酬答谢的必备技艺,凡结交、求情、贿赂之事,一般选在两人饮酒、著棋之间,对坐叙谈,多能成事。由此可见以“雅戏”围棋为“官场之箴”,遮掩官商勾结的狼狈之事,亦是明后期官员以赌博为“应酬官僚,交结权势,弋取虚誉,营谋差使之专门学问”[29]这一丑陋现象的历史缩影。

4 结论

《金瓶梅》无疑是世界文学史上的一座丰碑,其文学价值巨大而又独具中国特色。它在描绘一幅多姿多彩的明后期城市生活长卷的同时,揭露了当时新兴的结合官僚势力的商人阶级的丑恶生活,可谓是一部“活的社会史”,故其价值不仅限于文学,亦能证史。赌戏自古被视为礼、乐、政、教以外的“小道”,在历史发展进程中显得无足轻重;由于“无益世教,则圣人不书,学者不览”的传统观念,传世典籍对于赌戏的记载更是零零散散。《金瓶梅》中大量关于嬉耍赌戏的场景描写,很好地克服了赌戏资料零散的问题,这是本文的基本出发点所在,后续若能在《金瓶梅》乃至明代后期小说、戏曲中发掘出新的关于赌戏的材料,想必亦是值得欣喜和关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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