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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理解不结盟:中国外交战略调整的一种可能性

2021-12-03张微微

关键词:政策

张微微 郑 月

(东北师范大学政法学院国际政治系,吉林长春130012)

在20世纪80年代特殊的国际环境下,随着我国改革开放进程的深入发展,为了更好地维护中国的主权和国家利益,中国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多次提出不结盟的对外战略,并逐步成为指导我国涉外事务的总方针。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领导人指出:“中国的对外政策是独立自主的,是真正的不结盟。中国不打美国牌,也不打苏联牌,中国也不允许别人打中国牌。中国对外政策的目标是争取世界和平。在争取和平的前提下,一心一意搞现代化建设,发展自己的国家,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①《邓小平文选》(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57、3页。面对国际关系百年大变局的到来,中国国家实力的提升,有关不结盟政策的适用性问题的探讨逐渐增多,国内有关结盟与不结盟的争论也日益加剧,主流观点仍然是坚持不结盟的立场,但这种政策能否适应日益崛起的中国存在着很大的讨论空间。因此,有观点认为应对“伴”与“盟”的概念重新加以定义,通过将联盟的许多内容整合到伙伴关系当中,满足中国对军事安全的迫切需要。

一、中国长期坚持不结盟政策的理由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中央政府采取“一边倒”政策,迅速加入社会主义阵营。在近现代以来世界大国普遍采取联盟政策和冷战时期两极对峙的大背景下,中国当时选择联盟是很自然的事。毛泽东时代的中国外交政策主要围绕着社会主义阵营内部、两大阵营间的合作与斗争展开。进入20世纪80年代以后,联盟政策不再符合中国的国家发展战略,邓小平同志在党的十二大会议上强调中国独立自主的重要性:“中国人民珍惜同其他国家和人民的友谊和合作,更加珍惜自己经过长期奋斗而得来的独立自主权利。任何外国不要指望中国做他们的附庸,不要指望中国会吞下损害我国利益的苦果”②《邓小平文选》(第三卷),第57、3页。。1986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也明确了不结盟的原则:“中国决不依附于任何一个超级大国,也决不同它们任何一方结盟或建立战略关系。”①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网站:“1986年国务院政府工作报告”,http://www.gov.cn/test/2006-02/16/content_200850.htm,上网时间:2018年1月21日。标志着我国外交政策进入不结盟时代,“联盟导致依附、反对依附所以反对联盟”的基本逻辑得以确立。这一不结盟政策,有着国内国际的多重理由,也契合中国改革开放初期的国家利益。

(一)不结盟政策提出的国际环境

首先,苏东阵营的历史性失败以及中国在社会主义阵营带有教训的体验给中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苏东阵营内部矛盾丛生,成员国关系恶劣;苏联为维系联盟严重透支了国力,最终甚至导致国家解体;苏东阵营没有办法使成员间的意识形态为适应时代变化而达成共识;两大阵营的激烈竞争使社会主义阵营陷入一场无法退出的艰难。中国深刻汲取了苏联联盟政策的教训,意识到联盟管理的不力有可能成为一种透支国力、招惹怨恨的沉重负担。

此外,20世纪50-70年代中国加入社会主义阵营又逐渐被孤立的亲身经历,曾让中国面临美苏围堵的窘境,既反帝又反修的战略一度使中国只身面对两大霸权国家的安全威胁。尽管中国事实上并非在加入社会主义阵营后全无所得,中国的工业化、国防现代化和早期国际威望的获得事实上都极大得益于社会主义盟国的支持。但是最终被迫离开联盟的经历使中国人对联盟政策深表怀疑。所以,在如何有效管控联盟、利用联盟和提防他国干预的问题上,中国在这一时代没有找到有效的途径。

其次,不结盟政策是国力不足情况下的安全战略。在两极格局下,中国在离开苏东阵营后要规避与超级大国直接对抗的风险,充当足以影响局势的平衡者是最佳的选择。冷战结束后,西方阵营存在压倒性的优势,中国需要通过不结盟规避与西方直接对抗的风险。不结盟首先是一种自我约束,中国通过不结盟承诺向霸权国表示克制竞争及不对抗的姿态。中国把不结盟视为一种严肃承诺,它可以增加中国与世界霸主关系的可预期性,表达中国不准备组建对抗性军事同盟的意愿,使霸权国不至于阻碍或打断中国发展的步伐。②王树春、万青松《:论新型中俄关系的未来走向》,《当代亚太》2013年第4期,第22页。同时,不结盟也可以体面地塑造中国大国身份的独特性。作为国际体系的重要成员,中国并不认同两极和单极格局的权力结构和秩序逻辑,而是以独立自主的外交政策传统为荣。通过强化不结盟观念,中国凸显了自身在处理国际关系时与美苏及其他奉行结盟政策地区大国的差别。

最后,不结盟政策契合了中国对外交正当性的期许。中国外交哲学中的两个传统使不结盟受到青睐。第一个传统就是古典政治哲学中的“和而不同”原则。中国虽然在历史上曾经拥有过漫长的帝国历史,但中国一直对国家间过于密切的关系心存疑虑,认为只有较弱的交往密度才能遏制国家间摩擦和冲突。历史上中国曾长期把限制宗藩间交往密度视为既定国策。③张微微、于海洋:《“华夷秩序”研究的历史演进及其启示》,《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第92-99页。中国传统中政治秩序的理想状态是矛盾的,一方面它在形式上表现为严密的等级制,另一方面它在实际操作中又是松散的,行为体间相对独立、各负其责被视为理想状态。这种对正当性的理解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中苏在社会主义阵营内部的矛盾。不结盟契合了中国古典政治哲学这种传统偏好。

第二个传统就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进步观。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都曾经对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国家的联盟政策进行了严厉的批判,并将联盟和干预主义、权力政治等同起来。④《列宁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44-645页。新中国建立以来确立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也明确表示中国支持不干预他国内政。在中苏关系破裂后,中国恢复了独立自主原则在外交政策中的崇高地位,并把不结盟视为尊重他国独立自主权利和推动国际关系民主化进程的重要方式。

综合以上两个传统,中国曾经坚信自己要做的就是找到联盟政治的替代性选择。“中国会始终坚持不结盟政策,并会在实践中不断地加以丰富和发展”①邱伟:《我国不结盟政策的发展历程及展望》,《学习月刊》2005年第10期,第39页。。新中国建立以来先后提出了国际联合阵线②刘丰:《国际政治中的联合阵线》,《外交评论》2012年第5期,第56-67页。、国际机制网络③徐进:《东亚多边安全合作机制、问题与构想》,《当代亚太》2011年第4期,第92-106页。、伙伴关系网络④达巍:《构建中美新型大国关系的路径选择》,《世界经济与政治》2013年第7期,第5-18页。、“人类命运共同体”等多种外交构想,这表明我国希望建构一种独特的国际交往模式,形成替代性的体系,使我国可以在不陷入联盟陷阱的情况下实现传统联盟大多数的功能,剩余的些许遗憾将随着历史发展进入新的阶段而自动消失。

(二)不结盟政策依托的国内形势

一方面,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基本定位使我国担心结盟带来的脆弱性问题。我国对自己的定位是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两个一百年”的战略规划认为中国2050年以前都将以国内经济建设为中心。党的十九大报告这样表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⑤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11月,第11页。新时代主要矛盾的定位,表明中国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外交政策主要任务依然是服务于国内经济建设和社会建设。中国依然要坚持过去几十年从中受益的西方主导下的全球政治经济秩序,我国虽然有更正不合理规则的能力和勇气,但不能以打乱中国经济建设的节奏为代价。同时,国内也有着合理的忧虑,担心联盟带来的国门大开,招来特洛伊木马。⑥祝念峰、王群瑛:《专家学者研讨“颜色革命”、“街头政治”及美国西化、分化中国战略》《,高校理论战线》2005年第6期,第62-64页。在现行外交政策框架已经成熟的情况下,我国更倾向于延续已有政策,不愿意因为结束不结盟政策而带来新的风险。

另一方面,不结盟原则嵌入了中国发展战略总体框架。不结盟体现我国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的精神实质,更是我国改革开放既定国策的产物。在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下,要想打开大门则需要表明中国不争霸、专心融入经济全球化的态度。不结盟政策与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以及反依附、非竞争、不以意识形态划线等外交准则互为条件,相互依存。他们一同构成了30年以来中国外交政策话语的完整逻辑,并隶属于改革开放的总体发展战略。若对这一套话语体系中任何一点加以修正,都有可能造成全部逻辑失去说服力的危险,也会使党和国家的干部队伍出现思维混乱的局面;尤其需要注意的是,不同于“不搞竞赛”“韬光养晦”等政策表达含义的模糊,不结盟最为直观地展示了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直观性使其具有约束力。

二、不结盟政策面临挑战

不结盟政策在中国国内拥有巨大声望,但不结盟作为一种政策和观念,也存在着生命周期。不结盟的绝对性受到质疑是有时代背景的,从国际层面来看,中国国力的提升与现有国际秩序的结构性矛盾是最主要的原因。美国国力的相对衰落,西方世界内部凝聚力的下降以及中国国力的增长,使现有国际秩序与国际权力结构出现了某种程度的背离,由此在东西方同时出现了政策反思与调整的呼声。

中国对不结盟政策的反思是中国对现行国际秩序怀疑态度的一部分,是中国是否需要对现行外交战略框架进行调整思考的延续。

首先,不结盟政策难以适应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宏伟蓝图。“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是党和国家面向未来的政治宣言,事关中国发展的大局。党和国家领导人指出,中国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比历史上任何阶段都更接近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也更有信心和能力去实现这个目标。与此相适应的是,中国外交政策由“韬光养晦、有所作为”转变为“奋发有为”的历史性选择。中国对待国际秩序,海外利益以及海外行动模式的看法都和过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中国国内外发展战略出现了全面调整的可能,为外交战略相应改变提供了契机。如中国更积极地参与联合国维和行动,中国在吉布提的海外军事基地投入使用,中国更强硬的南海政策等等,都表现出了与以往不同的特征。

同时,中国的崛起必然受到美国及其盟国的有力遏制“。中国的崛起使欧洲陷入了偏执。同时,也使美国陷入了恐惧中,因为美国认为中国的崛起,会取代美国成为世界上的下一个霸权国家。”①Pretorius,Joelien“,Non-Alignment in the Current World Order:The Impact of the Rise of China”,Strategic Review f or Southern Af rica.2008.以美国为首的西方世界意识到中国国力的增长,但不承认西方世界相对衰落,也不认为美中权力对比出现了根本性的调整。中国国内曾经有一种乐观的声音,认为“美国的力量及其同盟体系会自发的衰减,中国没必要挑战美国领导下安全同盟”“、霸权体系会被多极化替代。”②对中国包括新华网在内的诸多主流媒体大量传播西方关于多极化到来的观点,对此李淑珍做了系统总结。参见李淑珍《:近年来国外关于世界多极化和世界格局问题研究观点综述》,《思想理论教育导刊》2008年第2期,第58-63页。但是,美国在2010年全球金融危机后的迅速复苏,奥巴马重返东亚和特朗普的印太战略得到了诸多盟国的支持,这使得中国感受到多重力量的挤压和威胁。中国国内很多人不再相信包围中国的同盟体系能自发衰弱。中国迅速发展带来的作用和反作用反倒使安全成为稀缺资源,国内很多学者开始认真思考遏制与反遏制的问题,认为不结盟政策难以抵挡西方联盟体系越来越明显的遏制压力,并主张思索结盟的可能性。国际关系学者帕特里夏·韦茨曼认为:“联盟传统上被视为是国家用来增加其实力的工具。按照这一观点,整合盟友的实力为己所用乃是国家形成联盟的目标。”③Patricia A.Weitsman,Dangerous Alliances:Proponents of Peace,Weapons of War,p.1.转引自宋伟《:联盟的起源:理性主义研究的新进展》《,国际安全研究》2013年第6期,第3-23页。在面对强大竞争对手的情况下,争取到忠诚的盟友不仅可以获取安全资源,更能从国际体系中获得利益,中国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宏伟蓝图需要更多盟友的支持。

其次,现行外交框架无法支撑中国国力提升后的战略规划。在过去的三十年,支持中国外交雄心的政策基石主要有三个,一是联合国框架下的外交活动,二是自由贸易框架下的经济合作,三是双边与地区框架下(包括上海合作组织、东盟10+3和各种层次的伙伴关系)的外交活动。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的地位,世界自由贸易中的重要参与者,以及诸多双边多边制度框架的倡导者和规则制定者,这些身份给予了中国对国际社会施加影响的政策手段,也使中国可以保持一个地区强国的权威。但是,在以上三个制度框架中,中国都不是唯一重要的行为体,中国的影响力取决于这些复杂制度框架内其他国家的配合支持,取决于中国和其他重要行为体的谈判妥协;正如罗伯特·基欧汉所说,制度的“长投影”(future shadow)既构成权力,同时也构成了约束。④〔美〕罗伯特·基欧汉:《霸权之后.世界政治经济中的合作与纷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89页。制度框架本身的权威强于中国的权威,中国的影响力依赖于制度的约束力而非相反。

中国发现,这些制度框架固然构成了中国国际威望的重要一部分,但他们无法赋予中国迫切需要的直接行动能力。市场杠杆对周边邻国的压力是非常有限的。美国重返东亚政策已经证明如果出现真正的对峙局面,像韩国、日本、澳大利亚等密切的经济合作伙伴依然会站在美国一面。在2017年的萨德危机当中,中国对韩国企业的制裁需要小心翼翼地规避世贸组织的规则限制,而韩国也可以搜集证据向世贸组织提告。⑤张玉山:《“萨德”也是政治问题,不能完全用经济手段应对》,《延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第6-7页。周边外交的局面证明在高风险的军事政治领域,已加入的制度规则有时反倒会成为中国的束缚。

最后,不结盟政策限制了中国安全战略的调整。在安全观方面,中国对国家安全的积极解释已经成为21世纪世界地缘安全变化的最大动因之一。在中国的国力尚且无法辐射到海外时,中国对国家安全的需要曾经以国土安全为主。基于惯性思维即便在21世纪的头十年,中国仍然对海外干预十分消极,把霸权主义和干预主义等同起来。①江泽民2002年10月在《和而不同是人类各种文明协调发展的真谛》中指出:中国坚决反对各种形式的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维护世界和平。任何国家都不能以任何借口干涉他国内政,更不能恃强凌弱,侵略、欺负和颠覆别的国家。参见陈俊宏:《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核心观点解读》,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2014年版,第112页。但是,中国已经改变认识,认为国家安全需要中国对国际秩序和区域秩序的主动塑造。在安全政策上,安全观的变化必然导致维护安全的手段随之变化。新一代领导人指出,中国要“坚决维护领土主权和海洋权益,维护国家统一,妥善处理好领土岛屿争端问题。”②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二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年,第444页。可见,中国决心建设海上强国、捍卫南海领土领海,在边境冲突上更加注重捍卫自身权益,在地区敏感事务上更加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意见和看法。

中国日益增加的安全需要和外部遏制压力的上升,使中国外交政策的顺利推行需要高度依赖地区支点国家的配合。但是,不结盟政策在本质上是一种自我设限,它限制了中国在分化美国盟友和拉拢自己盟友上所能做出承诺的力度。相对于美国同盟关系的牢固、团结和有组织性,中国对地缘政治伙伴的帮助和影响程度显得过于软弱松散。违背伙伴关系的成本过低,使伙伴国和中国都无法获得其所需的安全感。萨德的部署导致了中国内部对不结盟传统的新的质疑,支持用新型伙伴关系代替同盟的学者深感疑惑,他们无法解释为什么中国在自己能力范围内给予韩国最大限度地善意(命运共同体)后仍无法阻止萨德的部署。

中国今天已经可以找到潜在的结盟伙伴,但中国需要提升安全承诺的力度和强度。中国需要在关系切身利益的关键领域、关键地区有可信赖的威慑力和存在感,就必须获得更能信任中国的坚定盟友。一旦伙伴关系被更牢固的同盟关系替代,西方同盟体系就难于把一切力量都指向中国,更需要在很多问题上仰仗中国的配合与善意。

三、新的不结盟理念与实践:中国安全政策的重大调整

随着不结盟政策土壤的改变,过去制约新联盟政策出台的因素已经渐渐失效;新政策的出台呼之欲出,这其中首先发生改变的就是主流话语体系。中国已经一改过去那种对联盟一律批判的态度,在2006年中国中央电视台“财经频道”等官方媒体播出的《大国崛起》纪录片中就以更为积极和乐观的态度评价了欧洲传统的联盟外交。当然,中国也没有放弃对不结盟政策的赞赏态度,中国的做法实际上是通过中国特色的辩证解读使结盟和不结盟都成为一种正常的外交选择,并使二者间区别日益模糊。新的不结盟话语需要强化三个方面的内容:

第一,不把独立自主与联盟与否捆绑。在传统政策话语体系中,中国“奉行独立自主的不结盟外交政策”是一种标准的政策表达,这意味着外交政策是否独立自主非得由结盟或不结盟来判断。独立自主意味着中国在重大安全和外交问题上需要保持充分的独立选择权,而实际上生活于联盟网络中的其他大国尤其是美国,同样存在着这样的独立权力——联盟也无法制约的独立权力。肯尼斯·沃尔兹指出,在两极体系下,“两个超级大国与各自盟国在实力上的悬殊差距使后者任何重新结盟的行为都变得无足轻重,因此联盟领袖可以奉行灵活的战略,而在一个单极体系中,唯一地超级大国能够按照自己的奇思怪想自由地行事。”③〔美〕肯尼思·华尔兹:《国际政治理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中文版序言,第19页。转引自宋伟:《联盟的起源:理性主义研究的新进展》,《国际安全研究》2013年第6期,第3-23页。可见,独立自主的关键在于国家实力和选择的艺术,而非是否存在结盟的约束。

历史上存在大量因同盟被裹挟的案例,但大国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操纵联盟,使联盟受制于本国意志的案例更多。反过来说,不结盟也可能会发生无法独立自主的状态。国家意志受到绑架的案例并非总是发生在联盟关系当中,非结盟关系中同样会产生控制和反控制的关系,国际机制网络、经济全球化和区域一体化、均势及威慑同样会产生类似后果,因此以是否结盟衡量独立自主越来越缺乏说服力。中国可以在新的独立自主话语下强调独立自主与受到外在约束是不矛盾的,以此为更密切和实质性的国家间安全合作关系松绑。

第二,不把安全承诺与联盟与否捆绑。格伦·斯奈德指出,“联盟是一种正式的国家间的联合行为,旨在维持成员国的安全、扩大成员国的权势,针对特定的国家,但联盟并不意味着在条约中明确所针对的特定国家以及明确军事义务。”①Glen H.Snyder,“Alliance Theory:A Neorealist First Cut,”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 f airs,Vol.44,No.1(Spring 1990),p.104.转引自宋伟:《联盟的起源:理性主义研究的新进展》,《国际安全研究》2013年第6期,第3-23页。这意味着,联盟里并不一定包含着安全承诺和军事议题,所以没有必要将安全承诺和联盟政策相捆绑。而实际上任何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大国都需要做出庄严的承诺,这和一个国家是否加入联盟没有关系。冷战时期两大军事集团严重对峙,彼时的军事承诺更加明确,对背盟惩罚更为严厉,但这种承诺的严肃性很大程度上是国际体系高度分化和高度竞争的外部因素所决定的。那一时期的中国虽然已摆脱联盟支持,但邓小平仍然下决心对越南侵略柬埔寨进行惩罚性的战争,这足以证明可靠的安全承诺某种程度上是时代赋予的。

一旦时代变革,传统的军事联盟将走向衰落。国家对待承诺的态度发生了普遍变化。相互依赖情况的深化使国家尤其是大国间做出决定性的安全决断的机会越来越少,大国对承诺模糊处理变得更加常见。同时,随着国际反恐战争与政治失败导致的国内冲突相互交织,代理人战争当代复兴,安全同盟的边界变得更加模糊、成员间分化组合更为频繁,功能更加复杂、目标更加随机、承诺更加松散。国家有很多办法可以使承诺无效,同时不引起激烈的国际批判:国家既可以脱离联盟束缚单独行动(美国、英国离开北约框架单独对伊拉克开战),也可以在联盟内部就重大问题讨价还价、使共同行动停滞(北约内土耳其和欧洲国家在叙利亚战争中立场的分歧,日韩在朝核问题上的分歧)。一个明显的例子是特朗普总统对美国主导下的北约体系大加嘲讽,对强制日韩增加同盟成本的分摊也毫无心理压力,这种对同盟承诺的轻浮态度在冷战时期是很难出现的。国家对联盟的依赖性降低,对联盟承诺的严肃态度也随之变化。

第三,不结盟将涵盖同盟观念的很多内涵。当联盟和不结盟的缺陷都被清晰认识后,如何整合二者就成为中国外交政策话语需要解决的问题。从体系视角着眼,联盟和中国倡导的伙伴关系的边界变得更加模糊,是一个可见的趋势。联盟对于国家而言,成了一种灵活宽泛的政策工具;联盟可以是正式的,也可以是非正式的,②Arnold Wolf ers把联盟定义为正式军事援助协定“,联盟是两个或两个以上主权国家为了国家安全而缔结的相互进行军事援助的协定”。Douglas M.Gibler and John A.Vasquez认为同盟是“正式的承诺”,T.N.Dupuy则认为只要存在“长期政治军事合作关系”就是同盟。参见Arnold Wolf ers“,Alliance”,in 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the Social Science,New York:Macmillan Com-pany&The Free Press,Vol.1,1974,pp.268-269.Douglas M.Gibler and John A.Vasquez“,Uncovering the Dangerous Alliance,1495-1980”,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Vol.42,No.4,1998,p.787.T.N.Dupuy,ed.International Military and Def ense Encyclopedia,Item“Alliance,Military and Political”,Maxwell Macmillan,1993,p.135.可以启动,也可以不启动。从中国自身来看,中国强调不结盟政策,却从未对何为“结盟”做出过清晰的界定。这为中国对不结盟做开放性解释提供了便利。总体而言,中国官方对联盟的理解其实是狭义的,我国所批判的联盟,其实主要是传统的军事联盟或西方国家主导的排他性同盟。当今国际秩序中各种新的安全合作关系,我国官方并未对其进行明确的界定。在狭义的联盟和宽泛的“伙伴关系”中间,确实存在着巨大的模糊地带。中国过去对联盟模糊的、狭义的理解,为新的不结盟观念的出台提供了巨大的便利。一些学者认为,中国可能会建立松散的、非正式的准联盟,孙德刚强调,“准联盟特点在于专指有相同关切的国际实体间的安全合作,并且签订有非正式协约,实现即联合又不联盟的状态。”①孙德刚:《联而不盟:国际安全合作中的准联盟理论》,《外交评论》2007年第12期,第57-67页。转引自李捷:《告别不结盟?-中国学者关于联盟理论研究的新进展》《,战略决策研究》2015年第7期,第56-73页。准联盟或软性联盟的提出为不结盟观念注入了新的内涵,也让中国的外交政策更加灵活自如。

一方面,中国可以继续高举不结盟的大旗,把对联盟的批判集中于那些带有鲜明权力政治和排他色彩的旧式军事和安全同盟,然后把中国主导下安全制度与西方军事联盟区分开,强调中国的安全承诺具有更高的时代价值;另一方面针对那些新形势、新热点问题上形成的新的安全承诺关系,中国则可以通过将其用新的名称表述,将其放在所谓结盟关系之外来处理(尽管实际差异可能不大)。新的不结盟理念将是宽泛而模糊的,它的根本目标是增加中国外交的灵活性和可信性,既不使中国做出不可逆转的重大承诺,又使中国的安全承诺变得更加严肃可靠,让中国重要的安全关系不受到僵化教条的影响。

新的不结盟政策既不会距离联盟政策太远,又要兼顾彰显中国与西方国家的区别性及升级安全伙伴体系两个目标。具体策略的内容应该包括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升级和拓展现有伙伴关系,建构安全伙伴关系网络。伙伴关系的特点是强调国家间关系模糊的和谐相处,缺乏硬约束甚至软约束,“虽然伙伴之间的合作往往很密切,但国家本身并不需要建立密切的关系;在战略伙伴关系中,国家是相对独立的。”②Liu Ruonan,Liu Feng,“Contending Ideas on China’s Non-Alliance Strategy”,The 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2017(04),pp.151-171.随着中国国防工业的发展、国际军售竞争力的提升以及中国伙伴关系网络的全面铺开,“构建遍布全球的伙伴关系网络”已经成为新一代领导核心重要的外交方向。与美国相比,中国当前的最大优势是在绝大多数地区的安全焦点问题上没有沉重的历史包袱、没有特定的立场和敌友关系,没有必须遵循的政策传统或强大的利益集团,也不容易招致干预他国内政的批评。中国的安全政策因此是灵活的。中国能够以中立者的形象出现,凭借自己日益强大的国防、工业和资本水平,通过技术转移、产业转移和资本转移提高双边和多边合作水平,在各国打下扎实的基础;并在经济合作的框架内为未来的安全和政治影响力提升做好准备。具体而言,中国可以制订完整的军事与安全政策,通过军民两用的产业和技术转移、军售层次提升、后勤与维修领域军事合作、军事人员培训、军事情报交换和共享、联合军演、地区焦点事务的高级别磋商,建立系统性的国家间军事合作体系。中国完全可以在不违反现有国际法和规制的基础上形成巨大的军事影响力,并极大降低中国升级现有伙伴关系的阻力。

二是强化在热点地区和热点问题上的军事存在,选择有分量的地缘政治伙伴,发展比一般意义安全同盟更为密切的安全关系。中国目前的策略是有意识的与那些和美国有矛盾的地区大国发展友好关系,在政治、经济和安全领域给予这些国家一定程度的支持。那些可能在美中关系中倾向中国的国家,通常深处复杂的地缘政治环境中,有野心、有能力陷入各种麻烦,同时与美国或其盟友有持久的对抗关系,他们也需要中国的善意。

中国要想获得热点地区、热点问题上的真正影响力,需要给这些地区支点国家更为坚定且持续的支持,使彼此的合作由一般意义的互谅转向有规划的理念融合、政策协同——就像中国和巴基斯坦的关系一样。除了基础性的军事技术合作外,在夯实与支点国家军事合作关系的基础上,中国需要和这些国家建立共同的国际秩序和区域秩序理念,提升安全政策对话和协调的制度化程度,通过军事对话、外交对话和高级领导人会晤定期化的形式,使中国与区域国家形成更深的安全相互依赖关系。新的不结盟政策可以证明,联盟并非国家间安全关系的最高形态。①徐进:《当代中国拒斥同盟心理的由来》,《国际经济评论》2015年第5期,第143-154页。中国可以与长期的地缘伙伴发展出比联盟更为默契和更高层次的安全关系,这种安全相互依赖水平可以达到使公开的承诺变得不必要的相互依赖水平。

例如,中国很长时间内也无法达到像美国对其盟友的那种影响力,但中国不追求对重要安全伙伴绝对影响力,反倒会使他们更乐于接受中国的援助。强化重要伙伴的军事能力而不干预其国际规则、不干预其内政,会成为中国与地区支点国家关系的新特点(与西方同盟相比)。

三是推广不结盟政策对他者的约束力。不结盟政策不仅仅是一种消极的自我约束,它同样可以成为一种对他国可输出的约束。中国可以将不结盟政策的输出变成对抗西方军事同盟体系的工具。中国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无意直接对抗美国,但中国也相信,只要缺乏盟友的配合,美国也会尽可能避免和中国的直接对抗。美国的地区盟友和潜在的结盟者,也同样生活于复杂危险的政治环境当中;再加上目前美国对待同盟态度的恶劣,以及中国国力的提升,这些因素都会动摇他们选边站的决心。中国一直在利用这些麻烦造成这些盟国不能全力配合美国的局面。

根据官方网站的资料统计,目前与中国建立伙伴关系的国家中已经有一部分在双边条约中明确规定的条款,如《中国和哈萨克斯坦共和国联合声明》中第六条指出“:双方将不参加任何有损于对方主权、安全和领土完整的联盟或集团,不采取任何此类行动,包括不同第三国缔结此类条约。双方将不允许第三国利用本国领土损害另一方的国家主权、安全和领土完整。”②中华人民共和国和哈萨克斯坦共和国联合声明,http://www.china.com.cn/guoqing/2011-10/15/content_23633246.htm,2020-03-11.而《中乌两国关于两国友好合作伙伴关系的联合声明》中第一条也有类似内容“,双方不参加任何有损于对方主权、安全和领土完整的联盟或集团,不采取任何此类行动,包括不同第三国缔结此类条约。双方不允许第三国利用本国领土损害另一方的国家主权、安全和领土完整”等等。③中乌两国关于两国友好合作伙伴关系的联合声明,http://www.people.com.cn/GB/shizheng/1024/2573520.htm,2020-03-11.这已经构成了国际法意义上的约束,但其约束力究竟有多强还有待观察。伴随中国实力的增强和决心的增大,还可以选择在国家核心利益的周边地区,推行不结盟的原则,加强不结盟约束性条款的覆盖面和约束力,使它成为中国伙伴关系国必须遵循的原则。

通过不结盟的约束力推动尚未和美国结成同盟的国家不再选边站,保持稳定的中立地位,使不结盟成为这些国家的长期国策;推动美国的安全盟友在重大问题上自行选择不启动与美国的同盟关系,不给美国利用他们对抗中国的机会。大力推广不结盟政策在提升中国安全水平方面可以起到很大的作用。首先,从扩大安全空间的角度来看,推广不结盟最起码可以阻止美国同盟体系的扩散,不新增成员。其次,不结盟比起组成传统军事同盟关系,更符合中国一贯以来的外交哲学。不结盟政策仍有其道德价值,中国坚持抨击美国及其盟友对中国周边的围堵政策,批判和宣传传统军事联盟的缺陷,有助于在价值层面说服美国同盟国国内的政治集团、说服他们加入中国的朋友圈,转而支持更为宽松和多元的非结盟关系,这起码会使包围圈宽松一些。最后,相比加入中国主导下的联盟,不结盟政策毕竟是一种更能接受的选择。它能让各国置身事外,因此它的性质是防御性的。在中国式的不结盟和美国式的联盟政策中间,中国推广不结盟政策总的来看是一个不太坏的结果。它既迎合了小国不愿意公开站队的态度,又不以结成同盟对抗美国为目的,只是要求美国的盟友在对华立场上中立化;因此也不存在直接激怒美国使两国关系激化的风险。

结论

中国外交政策的改变通常是采取先谨慎试点,再对传统政策话语进行细微调整,这种方式可以防止政策突变造成的混乱,达到循序渐进的稳健效果。近年来中国赋予了伙伴关系更多军事和安全内涵,就是对不结盟政策的微调。中国需要更紧密的安全合作关系,中国需要自己的伙伴在共同抵制美国及其西方盟友方面更为坚决,就必须对不结盟政策进行调整。为了避免和美国直接的军事对抗,中国不会建立西方式的军事同盟,但中国可以让自己的安全伙伴网络在功能上完全覆盖传统安全联盟的内容。只要没有明确的承诺,中国就可以认为自己仍然保持不结盟政策。这是一种复杂的平衡技巧,但中国已经具备了相当的基础。做到有计划更坚定地推动不结盟与结盟政策的混同,将会成为中国未来安全政策最有价值的新战略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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