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文本《生死十日谈》承载的“底层之痛”
2021-12-03王行刘雨
王 行 刘 雨
(1.吉林省教育学院培训中心,吉林长春130022;2.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24)
小说作为一种叙事文体,纪实和虚构是其基本形式,那么,如何看待非传统意义的非虚构写作现象,阐明非虚构、虚构、纪实这些规定的区分原则及其关系就显得十分重要。纪实以事件为基础,是小说化的报告文学,是一种有限制的虚构,而传统意义上的文学虚构与写实是对立的,因此“写实”与“虚构”两者具有二元性,一定意义上“写实”和“虚构”二者不可兼容。这种冲突涉及对虚构概念边界的理解问题。虚构往往在两种意义上被理解:一是“从无到有”是虚构,虚构与现实具有截然的分别。即,无论是故事还是情节,都是生活中可能发生的,但不一定是生活中真实发生的,所以才有“事件”和“故事”的差异,这种虚构即文学“虚构”的界定。二是虚构是一种更宽泛的规定,即是“构造”。即,虚构是一种构造,虚构与“构造”是一种近义词或同义词,它把一个东西构造成型,这同样可以称作虚构,所以,文学就是虚构。非虚构则追求以非虚构叙事的纪实策略营造出一种真实感。如,孙惠芬通过采访,采集到很多素材,经她不断地筛选和重组后,构造成《生死十日谈》这部完整的作品,这也可以说是一种“虚构”。正如作者所说的:“《生死十日谈》是把一个非虚构故事做成一个虚构的小说。”①舒晋瑜、孙惠芬:《觉醒就在寻找中发生》,《中华读书报》2017年3月22日,第11版。那么这里的虚构又是指什么呢?——是指作家完成了一个东西,构造了一个世界,孙惠芬就构造了一个文本的世界——《生死十日谈》,诸如此种理解,也是一种虚构的方法。此虚构与传统的虚构有所不同,它是内容上的非虚构和形式上的虚构方式的有机结合,真实与虚构又是互渗的,以营造出作品的鲜活性和现场感,正如卡津认为的,“非虚构小说出现的理由是因为它再现了不能被艺术家们所想象出来的事实。社会悲剧的发生就是我们个人悲剧的发生,因为我们可以体验到别人的痛苦和死亡的滋味。”②〔美〕约翰·霍洛韦尔:《非虚构小说的写作》,仲大军、周友皋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8年,第112页。
一、以非虚构形式撕开“非正常死亡”的伤疤
孙惠芬《生死十日谈》对辽南农村自杀问题的直面,源于她的文学立场,她认为“在文学里,最温暖的烛光应该烛照阳光背面、阴影和黑暗”。在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城乡发展不平衡的二元化问题一直是现代化发展要解决的主要问题,尽管改革开放40多年来,三农问题在根本上得到改善,但是,处于底层的一部分农民仍然与快速发展的现代化相脱节,无论在物质层面还是精神层面都处于“双重贫困”状态,以至于极端的“自杀”手段成为他们表达绝望的“唯一”选择。这些伤痛像一根深深嵌入孙惠芬肉体和灵魂中的尖刺,时时给她带来刺痛的体验。《生死十日谈》以非虚构的方式直面辽南农村自杀问题,再现自杀遗族的声音,从多个事件中不同角色立场和叙事者的心灵感受,揭示处于“双重贫困”的部分农民最真实的精神生活现状和情感困境。
孙惠芬在《生死十日谈》中所提及并强调的“非正常死亡”即“自杀”问题,是追求“寿终正寝”的国人最避讳的话题和字眼,其《生死十日谈》以近距离采访的方式了解“非正常死亡”的真相,作品源于翁古城地区自杀死亡名册,短短五年的时间里发生了超过500起的自杀事件,有张店村西柳屯的一对婆媳,因为家庭琐事的争执,赌气喝农药自杀;张炉乡翁南村赵凤喝百草枯自杀;曹崴子乡四家子村柳店小队的曹运宽上吊自杀……这些看似不很充分的理由竟成为自杀者的爆发点,难免让人感到难以接受和理解。孙惠芬通过实地调查走访,尝试接近这些不为人知的、无声的、被人们渐渐忘却的群体,并试图了解这类人为何选择以喝农药、上吊、投河的方式自杀,并据此反思,除了死亡之外,他们是否还有更好地解决事情的办法、走出困境的方式。正如孙惠芬所言,亲临这些灾难现场,使她长时间浸泡在沉重的心情里,也曾想过远离,回归正常生活,但是“那些与灾难连带的根须深扎在我们心中,一旦条件成熟就想去把它拔起来,抖动它身上的泥土”。①孙惠芬:《生死十日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138页。作品体现的是一个作家的社会责任心,她认为,唯有以独特的“非虚构”文学形式,才能直面一个无法发声的群体并为其“发出声音”,讲述人和“我”合二为一的现场视角和场景回溯,使农民有了更多直接说话的机会,而作家执意接触“自杀群体”并“走近死亡”的最终目的想必是通过死者的死,对伤痛现实的批判,探讨活着的人该如何活,以获得“向死而生”的启示。作品试图反映城乡发展之间的不平衡,以及这种不平衡带来的种种问题——社会发展了、城市文明发展了,但对于农村这部分弱势群体来说,其命运依然在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他们的问题不但“普遍”存在于中国广大的农村,且此时此刻正在发生,而且将来还会继续发生。《生死十日谈》中的所有案例虽然都指向一个共同的主题——“非正常死亡”,但每个自杀案例背后的原因却是不尽相同的:从贫穷、愚昧、情感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道德伦理、社会风气,角度繁多,同时也将现代社会背景下经济、政治、文化等社会性问题上升为文学真实加以言说和表达。
《生死十日谈》叙述的“底层之痛”聚焦于自杀者这一特殊群体,是底层的人生存困境的大揭秘。非虚构以其表达即主张的真实性再现了“自杀者”的生存之困和精神绝望。从作者的寓意角度分析,作品一方面要揭示自杀者肉体的毁灭导致的生命结束,另一方面所暗示的或许是自杀遗族那种精神死亡而肉体存活的“活死人”现象。所以当读者透过作家仔细观察这些“活着的人”时,才发觉实际上他们的精神“已经死了”。这些“活死人”一直生活在失去亲人的梦魇中,永远也走不出死亡阴影笼罩的封闭世界,甚至拒绝别人介入他们、接近他们,这正是自杀遗族所表现出的“精神性死亡”。
《生死十日谈》更为引人深思的是另一种“自杀”——精神绝望,这是更令人震惊愕然的一种底层之痛。作品不仅要寻找自杀的原因,更要触及那些在愧疚之情中苟活的自杀遗族。他们长期生活在内疚、悔恨、罪恶感之中,绝望是他们的常态,这种折磨恰恰使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死者将所有的压力留给了他们的亲人,“自杀遗族”在这种无形的压力下,只能“为了完成某种东西”“为了完成某种责任和义务”来活着。如,“一个在中国乡村里长大的孩子,背负父亲因承受不住自己读书压力而自杀的罪恶感”。①孙惠芬:《生死十日谈》,第212页。这就形成了一个“致死之病”的怪圈:既没有权利选择死亡,又似乎完全看不到生的希望——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绝望。与以往文学中对农民贫困关注于物质层面的叙事不同,在孙惠芬的写作中,重点关照的是底层的人在精神层面的深层绝望,而不仅仅是肉体生命的自我了结。这也是完成了从传统的物质匮乏导致的生命之困到现代性意义上的精神之困的复杂性的过渡。
自杀遗族活着就是在绝望的泥泞中不断徘徊。绝望心境的体验是彻底造成人的灭顶之灾的一个重要原因。孙惠芬的《生死十日谈》给读者呈现的更多的是对生者绝望的刻画,孙惠芬关注的正是生者那生不如死的精神困境,在这种情况下,无希望就是连最后的死亡的权利都没有,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死者之于生者而言,他们(死者)或许更“幸福”,因为死者在选择自杀的一刻终于得到精神上的解脱。而这一行为却将所有的压力、愧疚、痛苦、哀伤留给了生者,他们的亲人作为“自杀遗族”,其精神的枷锁从此变得极其沉重。正如克尔凯郭尔所说:“在这种情况下,无希望就是连最后的希望——即死亡都没有了,当死亡是最后的危险时,人希望生,当死亡是最大的危险时,人希望生,但当人认识到更恐怖的危险时,他希望死,所以当危险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死亡成为人们的希望时,绝望就是那种‘求死不得’的无望”,②〔丹麦〕索伦·克尔凯郭尔:《致死的疾病》,张祥龙、王建军译,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1997年,第14页。那些自杀遗族的余生就笼罩在这种状态下。
孙惠芬的《生死十日谈》所呈现的是触目惊心的现实,也是无法回避的底层绝望。在《生死十日谈》中,绝大部分“非正常死亡”的案例最终指向一个词“绝望”。底层的人之所以由对生的绝望而选择死亡,是因为生活下去的希望变成了无望。种种迹象表明:贫穷也好、病痛也好、愚昧也好,都会令人产生绝望,自杀者群体认为未来无望,才选择了死亡,我们可以将这种精神状态解读为“生的无限性变成了有限性”,这与鲁迅所说是一致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③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82页。他认为希望也是一种虚妄,所以不承认希望。只有现实通向未来,那么最后这些“未来被确认为无路可走的时候,选择死亡既是一种解脱,又是一种对命运的无奈的屈从”。因此,“生之无望,死又何惧”。这就是孙惠芬笔下自杀者在绝望中选择自杀的原因,死者一死了之,却给生者带来了无尽的精神煎熬。因此与其说这个小说是写死者如何逝去,倒不如说作品更多的是在刻画“生者因为死者的死而如何饱受折磨”,因为当死者已经变成了“无声的存在”,变成了自杀遗族的一种“记忆中的存在”“叙述中的存在”的时候,作品所呈现的实则是死者的决绝与生者的哀伤和痛苦。
克尔凯郭尔认为“绝望是致死的疾病”,这里的绝望是一种“精神濒临死亡的困境”。例如绝望的人患着濒死的病,死亡不是疾病的最终阶段,而是一个不断延续的“病痛”,靠死亡能从这疾病中解脱获救是不可能的,因为这疾病和折磨恰恰是在于“不能死亡”。这印证着“我们活下来的人,都有内疚”。克尔凯郭尔认识的深刻之处就在于,他从精神层面揭示了“绝望”是一种更为严格意义上的“致死疾病”,是一种生理上健康的人在精神上经历着一种“既不能死,又似乎没有生的希望”的绝症,是求死不得的无望,是活着去经历死亡,使生命处于被咬啮的痛苦之中的状态。绝望正是那些自杀遗族的“致死疾病”。那些失去亲人却无法走出痛苦的人,那些怀着负罪感和愧疚之心苟活的人,都是灵魂无处安放的人,他们或者用麻醉的方式去解脱痛苦,或者以拒绝交流的自我承受企图用时间消磨痛苦,或者用皈依宗教的形式去摆脱精神上痛苦……然而尽管如此,精神的痛苦却仍旧存在,因为转移麻木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精神上的困境,当生活的现实无法改变,贫穷的阴影笼罩着一个个风烛残年的家庭,走出精神绝望的困境就变得沉重而艰难。因此,《生死十日谈》中特意提及了几种乡下人如何摆脱绝望困境的方式:一个是转移,另一个就是宗教。因为“不管是信天,还是信上帝,不是你信了,它就一定保证你不会遇到苦难。而是你信了,在遇到苦难时,它会让你有对付苦难的力量,会让你觉得未来还有希望”。①孙惠芬:《生死十日谈》,第170-171页。这所涉及的是农村信仰问题,即那些贫穷和受到精神打击的人如何以自我的丧失转而皈依宗教信仰来摆脱困境,这在农村是一个很普遍的方式!虽然农村教堂数量众多,并且乡下人对于宗教教义没有更深层的理解,但至少自杀遗族相信了一点:就是“原罪”,他们相信了原罪说对平衡他们这些痛苦是有道理的,由于人的前世有罪,因此今世必然要来还罪、赎罪,在这样的教义下,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认为自己经历的痛苦不算什么,没有了“自我”意识,痛苦便可以得到转移和宣泄。
至此,作家透过非虚构文本这样一种特殊方式呈现出了农村真实的现实:一群“非正常死亡”以及“自杀遗族”的精神世界,她勇敢地进入了这个“无人问津的世界”,并发掘出“精神绝望”之于农村、农民的影响。而这个“世界”连带来的一些社会问题:比如人的生存方式、对命运的态度,以及走出困境的方式,孙惠芬是有一个明确价值取向的,她坚信“非虚构文学”方式体现出的那种真实力量和文学价值,尽管我们可以说它是一种“仿真”,但是它呈现出的那种现场感是真实的,我们依然能够判断出作家是一个活生生的、有情感、有自己的个性的、有自己的判断方式的一个真实的人!正如孙惠芬所说:“自杀在我的笔下不过是一个篮子,它装进的,是乡村在城乡一体化进程中的人性的困惑和迷惑,是对生死终极问题的追问和思考,这是现实力量的驱使,我无法逃避,我能做到的,只有如何进去,然后,如何出来。”②何晶、孙惠芬:《我想展现当代乡下人的自我救赎》,《文学报》2013年1月24日,第5版。《生死十日谈》中的“他们”也映衬着“我们”,“他们”面临的困境实则是现代化之困,是城市与乡村撕裂的后果,是社会发展不平衡之窘境,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生命的意义何在?是所有人终其一生都在探索的人类性的永恒问题。从书写少数群体到反思人类生存的意义,生命的真实质感在读者的阅读中得以呈现。
二、以非虚构写作表现“底层之痛”的文学价值
伴随着20世纪60年代中期,美国作家卡波特的纪实小说《冷血》的问世,非虚构小说以一种变革姿态在美国风靡一时。时至2010年,《人民文学》开辟了非虚构专栏,陆续推出非虚构小说作品,使非虚构小说成为一种文坛现象。那么,非虚构在文学叙事上是必要的吗?乔纳森·卡勒曾在《文学理论》一书中,从五个方面阐释了文学的内涵和本质,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他认为文学是虚构的。俄国文艺理论家车尔尼雪夫斯基也说过:“艺术来源于生活,却又高于生活”。文学作品亦然,它来源于真实的生活,却又通过虚构与想象的方式,以“透过现象看本质”的追求最终抽丝剥茧,去发掘生活的本真并将之升华,那么“非虚构写作”的出现是否与文学背道而驰?这一看似与文学固有本质相矛盾的概念由于对纪实性事件内容本身的强化,叙述形式的更新和发展是否必要?非虚构与文学结合的文学意义和价值何在?
首先,非虚构创作特有的文学立场和价值取向,对当下文学成长和发展是一种有益的探索。非虚构写作以对社会现实问题尤其是社会弱势群体精神的困境问题作为创作主题,而社会现实始终是文学选题和叙述的重要内容。“现实主义始终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主流大潮,这是由中国国情决定的,也是由中国人的审美传统和审美习惯决定的,坚守现实主义审美的客观性原则要特别注意形式变革和相关思考的结合,不管是用怎样开放的艺术手法,采取怎样特殊的思维方式,目的都是辞能达意。”①徐刚:《中国文学年鉴2017》,北京:中国文学年鉴社,2018年,第109页。
巴尔扎克也认为:“同实在的现实毫无联系的作品以及这类作品全属虚构的情节,多半成了世界上的死物,至于根据事实,根据观察,根据亲眼看到的生活中的图画,根据从生活中得出的结论写的书,都享有永恒的光荣。”②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欧美古典作家论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第二册,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第110页。非虚构写作蕴含的现实主义人文主义内核所具有的社会性、真实性与向上性统一的基本精神强化了文学的实践价值。
《生死十日谈》作为“非虚构”作品所产生的意义和文学价值不仅仅在于唤起当代中国对农村弱势群体命运的关注,且在于对数以亿计、远离乡土的人群心灵的警醒和关注。《生死十日谈》几大案例中所表现出的种种迹象,清晰地表明了当代农村需要面对的问题不仅仅是农村劳动力的丧失、农业危机、经济危机抑或土地危机,而是心理危机、信仰危机、价值观与伦理危机相互交织更为复杂的深层次问题。《生死十日谈》中所呈现的真实毫无疑问地惊醒了那些依然留恋乡土情结的“梦中人”,曾几何时,那片挚爱的乡土、那泥土的芬芳已在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在现代化的语境中,关注弱势群体亟待聚焦其尊严、关爱、归属感稀缺等基本人性的需求,对体面生存、生活意义、精神世界等生活高级需求的期待,对个人选择、命运掌控等社会价值的渴求等,理应成为当代文学建构的核心内容之一。
非虚构文学关注点转向弱势社会群体,为新时期文学创作打开了另一扇窗口。文学的价值要通过作家的责任加以实现,“茅盾说过:‘文艺作品不仅是一面镜子——反映生活,而须是一把斧头——创造生活。’生活中不可能只有昂扬没有沉郁、只有幸福没有不幸、只有喜剧没有悲剧。生活和理想之间总是有落差的,现实生活中总是有这样那样不如人意的地方。广大文艺工作者要对生活素材进行判断,弘扬正能量,用文艺的力量温暖人、鼓舞人、启迪人,引导人们提升思想认识、文化修养、审美水准、道德水平,激励人们永葆积极向上的乐观心态和进取精神。”③习近平:《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上的讲话》,《中国文学年鉴2017》,北京:中国文学年鉴社,2018年,第17页。而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恰恰取决于这个社会对于弱势群体的关注度和对其状况的改善力量,非虚构文学对“底层之痛”这一独特的切入角度体现了文学应承载的良知与责任。
其次,非虚构写作的审美意象具有不可忽略的作用。小说作为审美的对象,可以说,任何一部小说都是一个审美对象。具体地说,“这就意味着要认定一个文本为文学就需要探讨一下这个文本各个部分为达到一个整体效果所起的作用,而不是把这部作品当成一个旨在达到某种目的的东西,比如认为它要向我们说明什么,或者劝我们去干什么。”④〔美〕乔纳森·卡勒:《当代学术入门:文学理论》,李平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5页。《生死十日谈》叙述的“底层之痛”无疑都具有悲剧色彩,而恰恰是这种悲剧的残酷呈现,使《生死十日谈》犹如利刃,直接剖开了现代化发展中浮华的外衣,赤裸裸地把农民群体中生存最艰难特殊的人群——自杀者及其自杀遗族“最深隐的痛楚和无奈展露给人们看”,从而造成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悲剧引起怜悯和恐惧而使人得到净化”的审美效应。
悲剧的意蕴是命运所引发的灾难。《生死十日谈》所包含的悲剧意蕴是十分典型的。它说明,“命运是悲剧意象世界的意蕴的核心。当作为个体的人所不能支配的力量(命运)所造成的灾难却要由他来承担责任,这就构成了悲剧。”⑤叶朗:《美学原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345页。悲剧感类似于崇高感。“《生死十日谈》非虚构写作一个最重要的意义就是通过文学作品追问社会,引起全社会的反思并叩问心灵。即便面对都市人心灵‘重返乡土’的受挫,也依然在困惑中反思自我。一个知识分子如果不能直面自己内心的困惑,就无法确认其知识的社会价值,其知识谱系永远是惰性的。”①蒋进国:《非虚构写作:直面多重危机的文体变革》,《当代文坛》2012年第5期。虽然孙惠芬与贾树华所作的采访与调查无法立刻改变当代乡村现状,但她们对真实、真相追问的过程,对现实的披露和对社会的拷问,毫无疑问地为当下浮躁的社会增添了一份警示和反思。
21世纪的中国在发展的道路上将会面临种种机遇与挑战,也会遇到各式各样的阻碍与问题,而中国发展的问题归根结底还是农民的问题。在当下,解决农民的问题已开始逐步由农业生产、农村经济问题向农民的心理问题过渡:取消农业税、加大农业补贴、农村电商平台的加盟与多渠道销售的政策与方法可以解决农民的温饱和生活质量,而在农民朋友们生活质量日益改善的同时,心理需求却远达不到和售出的农作物一样的“双丰收”。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各领域“多管齐下”的介入是必要的,解决农民的心理问题不单是经济学、历史学、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甚至宗教学要研究的问题,文学所能发挥的作用同样不可忽视,非虚构文学的一个潜在优势就在于:它属于文学却又不局限于文学本身,它的视野较文学本身更加广阔,可以更好地将人文历史、社会科学等诸多学科融合其中。如果说以往的文学作品和乡土小说所呈现的是“文学的虚构性(功能)”,那么非虚构文学则可以跳出这个圈子,以重返、再现真实为目的,展现文学的“纪实性(功能)”。在虚构与现实的双重作用下,作品与读者之间便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即使读者不曾探访实地,也会从作家与受访者们每一段对话的字里行间感受到一份真实和“临场感”。这也正是“底层之痛”在非虚构文学的表现形式下所能带给读者的更直接、更深入的阅读体验。
三、非虚构文学的局限性问题
非虚构文学是一个有争议性的话题,因为它本身就是非虚构与虚构的“矛盾交集”,其合理性与局限性并存。从合理性意义上分析,也许伊瑟尔提出的著名的“现实、想象、虚构‘三元合一’”理论为非虚构文学存在的合理性提供了一定支持。伊瑟尔认为:“正如文本不可能被限制在作为参照因素的既定现实之内一样,文本也不可能只具有虚构特征。因为,虚构性对于文本而言,它既不是文本的终极属性,也不是文本的整体属性。”②〔德〕沃尔夫冈·伊瑟尔:《虚构与想象——文学人类学疆界》,陈定家、汪正龙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页。现实、想象、虚构之间的关系不是泾渭分明,而是相互渗透的。以往学界对于写实、虚构的认知基本上按照二元对立的方式去理解。而随着非虚构文学的出现,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受到冲击,写实、虚构呈现出交织状态,进一步彰显了伊瑟尔理论的当下意义。如果用伊瑟尔的“三元合一”理论来诠释并代入孙惠芬的作品,就会发现《生死十日谈》在不经意间达成了现实、想象、虚构“三元合一”的整体,也只有从伊瑟尔的“三元合一”理论来诠释《生死十日谈》,才能避免出现关于作品究竟“哪边是写实的”“哪边是虚构的”“哪边是想象的”“哪边是作家的”“哪边是别人(实验报告)的”诸如此类的争论。如,孙惠芬在写到一位农村女性轻生投河故事的最后一段时描写到:“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吹开了她的衣襟,吹皱了水上的波纹,吹散了水里的光影,水上的光影并不暗淡,是金灿灿的红色。随着那个神圣时刻的到来,她把装满心思的布包扔到水里,于是光影乱了,波纹乱了,头发乱了,一个澄明灿烂的世界向她打开……”③孙惠芬:《生死十日谈》,第106页。——这段场景描写实际上是一段纯粹的想象,作家本人并未目睹死者投河时的情境,是通过村民的口口相传才知道这一事件。就是这样一个传闻,使孙惠芬的头脑中建构了一个奇异的景象:一个并不陌生的死亡叙述竟变成了一种“美妙而近乎神圣”的表达了。正因为如此,孙惠芬的《生死十日谈》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个问题:即作家在构造这个世界的时候,现实、素材的力量都太强,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她对于作品情节构造方式的选择。实际上,作家应当把生活素材打碎研磨、重新塑形,才可能完成一个作品。而孙惠芬在处理素材的过程中未能做到这一点,而且明显是存在“硬伤”的,她了解到的材料是有限的,实地的采访也只进行了五天,这也是《生死十日谈》最大的“局限”。这一局限导致其作品在前五天刻画得生动、真实,而“后面的五天”则出现了一些不断地循环和勾连了。根据作家的访谈录和结语的描述不难看出,作品中的一些材料可能都是从间接渠道了解到的“非第一手资料”,从而导致前几章节很实在,后面就有些突兀了。素材处理的不当是《生死十日谈》始终存在的问题,作家对于现实块状的素材,以及将块状素材变成整体的时候,考虑不够全面,处理不够详尽。或许这就是孙惠芬式的写作风格:在对于乡村的叙事和对于乡村叙事的方式和关照上,以非虚构之笔法,不断往来穿梭于虚拟与现实之间,并且在虚虚实实之中自然地展现出她特有的写作方式以及这样做的意义和价值。
尽管非虚构文学呈现出爆发性增长态势,然而作为一种新生且存在一定争议的文学体裁,其不完善性也必须正视。通过《生死十日谈》与《中国在梁庄》《羊道》等同类文学作品间的简单对比发现,非虚构文学存在一些“先天性不足”和自身难以避免的缺陷,其一,在叙事风格上,存在“过度干预文本”的强势叙事者问题。其二,在故事形式上,“为报告而文学”,“虽云长篇,但型同短制”。而且,以非虚构方式表达这一事件本身也存在着真实性与虚构性的关联问题,导致真实性过强从而压制了文学性。当下依然有很多学者和读者不承认“非虚构”是一种新的文学样式,因为中国的非虚构创作,无论是梁鸿这样“立足于对事实的真实”,还是像孙惠芬这样“在事实之上进行一定的加工”所要呈现出某种艺术的真实,这些作品的现实表现仍然是“为报告而文学”——它仍然不能算作西方的传统非虚构小说范畴。此类作品的争议正在于此。孙惠芬的《生死十日谈》之所以成功,就是因为它通过实地走访与调查的方式,深入农村,深刻反映当下农村的实际问题,和这些问题或将对未来中国广大农村所产生的社会影响,学界目前对于《生死十日谈》和《中国在梁庄》等非虚构作品的评价大体上都是正面的,所关注的焦点也都集中在作品的社会影响力上,个别的访谈虽然明确谈及非虚构作品在艺术叙事上“急于报告,却无暇建构”的缺陷,但正如孙惠芬所说:“最初写作只为倾诉,也说过,我喜欢朴素的力量,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能够体会到形式本身的力量。”①舒晋瑜、孙惠芬:《觉醒就在寻找中发生》,《中华读书报》2017年3月22日,第11版。
《生死十日谈》的叙述方式是特别的,孙惠芬这种精神气质在女作家群里也是很少见的。一般女作家的写作风格是细腻且讲究文辞的,与她们相比,孙惠芬则显得质朴无华,其文本所呈现的整体风格是比较野性粗犷的,甚至在文字的叙述上还呈现出一些男性作家的阳刚气质。然而这种独特的气质让《生死十日谈》这样的非虚构作品被一些人认为是一个新闻界的记者、一个普通的文学青年都可以创作出来的。这里的“絮叨”即使读者也能看出,例如“现代文明离乡村并不遥远。从翁南村小王屯出来,我们再次体会了这一点。车一路往南走,走不上二里地,就是豪华的滨海路。说这条路豪华,是说它又宽阔又气派。它一路令三山五岭开道,劈山架桥,填海滩凿隧道。它一路环黄、渤海,从滨城到翁古城到丹东到本溪到沈阳到锦州到葫芦岛到盘锦到营口鲅鱼圈再返回滨城……”②孙惠芬:《生死十日谈》,第30-31页。这段对“滨海路”景观的繁琐的描写,看似详尽,但更多是毫无意义的文字堆砌。文学中有一种写作形式叫“絮语式写作”,张爱玲的《封锁》中有这样一句话:“开电车的人开电车”——这本是一句废话,但絮语式写作在一些特定的背景与语境中能够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意蕴。然而在孙惠芬的《生死十日谈》中,更多絮语式的描述就仅仅是一种“絮叨”和简单地重复了,它并没有所谓文学上的意蕴,即是说这部作品的文学性不强。此外,当作家本身就满足于这种平铺直叙和这种日常的“絮叨”时,作家也好,作品也好,都将存在创作上的危机。
再者,《生死十日谈》的另一个问题即采访对象与他们的语言表述对比太鲜明,纵观全书不难发现,被采访对象,即农民群体的语言都脱离了书面用语的范畴而呈现出浓厚的“乡土味”,然而这种表述并非自始至终的,作家有时候甚至将知识分子的抒情话语、深刻的思想表达都写了出来,梁鸿也存在这种情况:作为作家,虽适时抽身,但不免介入,在他们强势介入之后,作品中的话语体系之间就呈现出一种很鲜明的对照:一面是充满乡土味道的农民群众粗犷的白话,而另一面又是工整规范的知识分子书面语言。
然而有一点令人赞同并欣赏的是:虽然这部小说采用了非虚构的写作形式,但孙惠芬仍将作品写出了温度,并巧妙地将作家的温情融入其中,使《生死十日谈》不再是冷冰冰的调查报告,而成了一部有温度的非虚构作品。或许有读者会认为这个温度不够真实,但他们依然可以从这部作品中读出一个真实的孙惠芬,一个没有任何虚伪和掩饰的孙惠芬。在“非虚构”框架以外的小说中她可以不断改造或树立自己成为一个高大的形象,但在《生死十日谈》中,她的笔法不但“随心”甚至还有些“任性”,包括作家坐车、走山路、夜访、看路灯这些细节都写进去了,这是真实而不做作的。
最后,《生死十日谈》在一些素材的处理上明显比较仓促,例如在第一日的案例“一泡屎要了两个人的命”之中,这则故事表面上讲的是婆媳关系,背后所反映出的实际是伦理问题、心理问题,甚至是养老问题和农村妇女的地位及尊严问题,远不止书中描述的那样简单。而作品中反复提到的姜立生兄弟也是如此,两个人在忏悔、被良心谴责的过程中,不断丧失掉自身美好的情感,这本是一个特别好的小说素材,然而作家在描述整个事件时表现出一种缓慢拖沓的叙事节奏,甚至“故意制造出的一些偶然”,“我们编了个理由,说回翁古城拿录像带。这是善意的谎言,主要是怕慕红太善解人意,非要陪我们,耽误了正常工作。”①孙惠芬:《生死十日谈》,第125页。如果将《生死十日谈》看作一部小说,那么这些“临时掉队”和“咬道儿”的内容则很可能是作家为了接下来的内容发展而设计出的一种“技术手段”,“运用访谈这样一个线索,营造访谈的现场,都是为了造成一个非虚构的阅读场,让读者更贴近一种感受。这是我的故意。而实际上这里许多故事和人物都是虚构,比如姜立生,杨柱,吕有万,等。把看到的和听到的故事进行整合,对人物进行塑造,在建立一个现实世界时,我其实企图将读者带到另一个我的世界,我要表达的世界。”②何晶、孙惠芬:《我想展现当代乡下人的自我救赎》,《文学报》2013年1月24日,第5版。但这个技术手段在实施当中也遇到了不可逆转的问题:孙惠芬无法在整个故事的框架中把这些内容继续推进,她不停地遇到“偶然”,不停地“咬道儿”之后才能重新将这个叙事中的核心人物拉回来进行一个“多声部”似的补叙,这本身就说明她在以这种框架来设置故事的推动力方面是有所欠缺的,她没有一个核心的推动力去推动这个故事。因此在以上情节的安排上,孙惠芬的处理似乎让事件本身究竟是虚构还是非虚构的界限变得有些模糊了,不过对于研究者而言“把小说当成绝对真实的纪录与把小说当成绝对的幻想,这两者对于认识小说的真正本质都是有害无益的”。③傅道彬、于茀:《文学是什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68-269页。
总之,非虚构文学作为“第四类写作”,尽管存在争议,然而我们必须要看到的是:“非虚构小说”的写作优势是非常充分的,娜塔莉·萨洛特认为:“今天的读者对亲身经历的叙述比对小说更感兴趣”,他们已“开始怀疑小说家所虚构的事物能否含有真实事物的丰富内容……因而现代的读者宁愿慎重行事,把具有真实性的事实作为致力探索的目标”。①陈果安:《小说创作的艺术与智慧》,长沙:中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56页。无论是乡土文学、中国农村抑或农民本身,非虚构小说对于其长久以来存在的问题都有一个较为明确的揭示,它通过直接走入现实的方式,引起农民的共鸣、读者的思考、学界的关注,甚至引发社会关于农村问题的大讨论。中国的问题归根结底是农村与农民的问题,只有农民问题得以妥善解决,中国在未来发展的道路上才会更加光明,因此,非虚构小说作为一种症候级现象,在一定意义上具有鲜明的“导向性”,相信它的存在也将在未来得到更加广泛的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