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儒家君子的伦理性特质论析

2021-12-03涂可国

关键词:荀子小人儒家

涂可国

(山东社会科学院 国际儒学研究与交流中心,山东 济南 250002 )

作为一种理想人格,“君子”受到先秦时期道家、法家、墨家、儒家等各家各派的普遍推崇,成为先秦诸子共同设想和倡导的理想人格形象。不过,先秦儒家建构了较为系统的君子之学,达到了君子学说的高峰,并得到了后世皇权时代和民权时代儒家的承传、补充和完善。儒家阐发的君子之学内容丰硕,包括君子的本质内涵、君子人格形象的本体依据、君子结构的构成要素、君子的外在表征、君子的社会地位、君子的规范准则、君子的胸怀境界、君子的存在形态、君子的价值观念、君子的精神情感、君子的修养工夫,等等。传统儒家的君子之学作为中国传统人学的重要构成,进入21世纪之后业已成为学术界的“显学”,发表了上百篇学术论文,出版了十几本专著,举办了几十次学术论坛,而且君子之道、君子之风、君子人格等之类的君子文化也在社会各个领域受到普遍关注和广泛延展。然而,学界对以儒家为主的传统君子之学的研究不仅存在许多争议,认识并未达成一致,而且存在不少误读误解,尤其是对儒家君子人格的道德特质和伦理特性揭示不够。笔者曾经揭示了儒学的双重性,指出一方面儒学探讨过人的非道德品性、修养和境界等问题,将非伦理要素看成人的本质规定性之一,在知、情、意人格基本要素规定上强调人的理智本性和“志”“美”在人格结构中的地位与作用,在理想人格设计上所推崇的圣贤、君子、大丈夫、成人等被赋予非伦理品格;另一方面伦理之学是儒学的核心和主流,重德是儒学思想的根本特质,儒学带有浓厚的泛伦理主义色彩,这主要体现在它以性善论为滥觞、把人格伦理化等层面上。(1)参见涂可国:《儒学与人的发展》,济南:齐鲁书社,2011年,第443-452页。在此,笔者试图站在道德哲学与人学相结合的角度,具体从君子本质凸显伦理理性、君子致力于追求道德价值、君子讲究道德理想和君子注重自我道德修养四个方面透视儒家观念中的君子所体现出来的伦理性特质,以求教于各位方家。

一、君子本质凸显伦理理性

先秦典籍中,“君子”多指“君之子”。“君子”早期主要是一个“位”的概念,为贵族、执政者、上位者等的专称,可谓高位、厚禄、富贵、荣华之称。许慎《说文解字》释“君”曰:“尊也。从尹口。”(2)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许惟贤整理,南京:凤凰出版社,2015年,第99页。《仪礼》云:“君,至尊也。”(3)《仪礼·丧服》,彭林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357页。早在西周时期,“君子”一词就广为流传,《诗》《书》《礼》《易》《春秋》“五经”和《国语》《管子》等典籍存在大量的有关“君子”的论说,(4)《礼经》一般指《周礼》或《周官》,汉代指《仪礼》,宋以后五经系统中的《礼经》一般指《礼记》。《春秋左传》《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春秋三传”、《孔子家语》《吕氏春秋》《尹文子》《法言》《新书》《潜夫论》《新语》《晏子春秋》《文子》等古籍也不乏“君子”言论。

就君子的构成要素而言,早先文献也经常在具有较高智识、才能意义上使用“君子”一词。到了春秋末期,虽然自此以后君子并不是没有“位”的意涵,而是继续在上位的意义上加以使用。孟子就经常把君主称为君子,例如他对齐宣王所说的“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孟子·梁惠王上》),对滕文公讲的“君子创业垂统”(《孟子·梁惠王下》)、“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孟子·梁惠王下》)以及他所说的“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孟子·公孙丑下》)、“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孟子·滕文公上》)等等,其中的“君子”即是指国君。但是,通过孔子儒家和其他诸子百家的解说、延展,“君子”逐渐被赋予更多优秀道德品质内涵,使之由侧重于表示身份、地位的称谓转化成为特定的道德理想人格模式的称谓。由于儒家常常将内圣与外王相融合,因而其使用的“君子”词汇也会出现第三种情形,这就是指“德”与“位”合为一体的上层之人。

儒家侧重于以“德”言君子,更为广泛地赋予君子德性伦理与德行伦理的二重内涵。而在就君子内涵的规定中,儒家一方面使其体现了德性伦理,许多人之所以断定先秦儒家伦理学是德性伦理学,这也是重要证据之一;另一方面儒家阐发的君子内涵也呈现了德行伦理的观念,从而使之成为独特的崇高道德主体。

对儒家来说,自我修身和政治参与是君子相辅相成的双重规定,而它们既具有“德”的品位意涵,如同萧公权所言:“‘君子’这个词的原意是一个有地位的人应当培养他的美德,然而,孔子试图强调的是,一个人培养美德是为了获取社会地位”(5)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18-119页。;又具有安乐哲凸显的政治参与的“位”的意义,它体现了个人修养与政治责任、教育与社会—政治秩序之间的共生关系,特别是孔子所推崇的君子坚持将政治责任和道德发展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的。(6)安乐哲:《自我的圆成:中西互镜下的古典儒学与道家》,彭国翔编译,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98页。

从儒家君子之学的发展历程来观察,就会发现孔子对君子德性与德行的论说十分丰富、规模宏大,《论语》的“君子”用例达107项,由此基本奠定了儒家君子之学的总体格局。他从君子之道角度,较为全面地展示了君子人格的德性与德行所在。首先,他自谦地断言君子具有智者、仁者、勇者三种人格所呈现出来的不忧、不惑、不惧三种境界,而自我一项也没有做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论语·宪问》)其次,他称赞子产在为人与为政过程中表现出恭、敬、惠、义四种美德:“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论语·公冶长》)再次,他指出君子心胸开阔,不斤斤计较个人的得失,反之,小人由于私心太重,总是心理负担重,常常表现出忧虑、担心、不安的样子:“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论语·述而》)再其次,他揭示了君子不忧不惧的品性。司马牛问什么是君子,孔子回答道:“君子不忧不惧。”(《论语·颜渊》)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他看来君子能够做到问心无愧,所以没有什么可以忧愁和恐惧的:“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论语·颜渊》)由于孔子讲过“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因此可以说君子集仁者、智者和勇者的道德品格于一身。

孔子及其弟子还多方面地揭示了君子的如下道德品质:

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论语·子路》)

君子上达,小人下达。(《论语·宪问》)

君子思不出其位。(《论语·宪问》)

君子贞而不谅。(《论语·卫灵公》)

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论语·子张》)

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论语·尧曰》)

由上可见,孔子对君子德性与德行的规定十分丰富。

《孟子》一书关于“君子”的用例达82项。尽管相比而言孟子的君子之学较为简单,却也对君子之德性与德行进行了解说,如他说:“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孟子·公孙丑上》)而作为思孟学派的经典之一,《中庸》同样触及到君子的伦理品性,譬如它言:“君子不动而敬,不言而信。”《中庸》着力阐述的君子之道,绝大多数是关于君子的伦理规范,主要包括君子慎独、君子中庸、君子和而不流、君子以人治人、君子素其位而行、君子修身、君子贵诚、君子内省不疚、君子不动而敬,等等,而其中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它阐明的“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大学》阐明了明明德、亲民和止于至善的“三纲领”和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八条目”。就隐含的主体而言,它们主要体现的是君子以道德修身为基础的社会担当;同时,它既明确地提出了“君子必慎其独”“君子必诚其意”“君子先慎乎德”等为己道德律令,还揭示了“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等为人处事的伦理规范。

荀子更为系统地承继了孔孟的君子之学。《荀子》不仅高度重视“君子”的解说,用词达297项,32篇每篇都有“君子”用例,还明确地提出了“君子之学”命题。荀子虽有时把君子理解为通才,如他说:“故君子博学、深谋、修身、端行以俟其时”(《荀子·宥坐》),但更多赋予君子以道德品质。他关于君子伦理品性的论说俯拾皆是:“君子不傲,不隐,不瞽,谨顺其身。”(《荀子·劝学》)“君子贫穷而志广,富贵而体恭,安燕而血气不惰,劳勌而容貌不枯,怒不过夺,喜不过予。”(《荀子·修身》)“君子行不贵苟难,说不贵苟察,名不贵苟传,唯其当之为贵。”(《荀子·不苟》)“君子能则宽容易直以开道人,不能则恭敬繜绌以畏事人;小人能则倨傲僻违以骄溢人,不能则妒嫉怨诽以倾覆人。”(《荀子·不苟》)“君子宽而不僈,廉而不刿,辩而不争,察而不激,寡立而不胜,坚强而不暴,柔从而不流,恭敬谨慎而容,夫是之谓至文。”(《荀子·不苟》)“君子大心则天而道,小心则畏义而节;知则明通而类,愚则端悫而法;见由则恭而止,见闭则敬而齐;喜则和而理,忧则静而理;通则文而明,穷则约而详。小人则不然,大心则慢而暴,小心则淫而倾,知则攫盗而渐,愚则毒贼而乱;见由则兑而倨,见闭则怨而险;喜则轻而翾,忧则挫而慑;通则骄而偏,穷则弃而儑。”(《荀子·不苟》)“君子无爵而贵,无禄而富,不言而信,不怒而威,穷处而荣,独居而乐。”(《荀子·儒效》)从这些引文不难看出,荀子赋予君子多种多样的优秀道德品格。尤其值得关注的是,荀子此类思想与《大学》《中庸》以及郭店楚简《五行》和马王堆汉墓帛书《五行》等文献中相通,“君子必慎其独”“君子必诚其意”“君子先慎乎德”“君子诚之为贵”“君子内省不疚,无恶于志”等诚意、慎独观念,从正反两方面强调君子能够致诚、慎独。

汉代之后的儒家,其君子之学虽主要是“照着讲”,并无大的创见,但各自结合社会经验和个人体会对“君子”的道德本质规定性也有所发明。以朱熹来说,他不仅在《四书章句集注》中对君子作了一定的创造性诠释,还在《朱子语类》中依据当时社会政治现实从伦理学角度就君子小人之辨、君子小人之道对君子的内涵作了论说,而且在和吕祖谦共同编撰的《近思录》中专篇设立了“君子处事之方”。

二、君子致力于追求道德价值

儒家的君子之学某种意义上即是道德之学,它凸显了君子对人类道德价值的共同愿望。提到儒家揭示的事关君子的道德追求,首先不能不言及《周易》所说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周易·乾卦》)和“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周易·坤卦》)这两大光辉命题。前者要求君子应当仿效天道永远不停运转,独立自强并永不懈怠,从而展现出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和自我担当的处世精神;后者从天道与人道合一的思维出发,倡导君子具有博大、宽容的道德情怀。不仅如此,儒家还着重从重道和积德两大方面深刻阐释了君子对人间道德的普遍向往。

(一)重道

儒家的君子重道思想,大体体现在强调君子理应得道、乐道、谋道和忧道四方面。

1.得道

孔子提倡君子“就道而正”。他认为,判断一个君子是不是好学,最为重要的标准是看他能不能根据一颗道德自我完善的善心,不去追求温饱、安逸而向有道之人学习,以此来匡正自己:“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论语·学而》)正是由于君子身上肩负着得道、弘道、守道的历史使命,所以他才能够安贫乐道,不为处境艰难而改变初心,而小人一旦穷困就会胡作非为:“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论语·卫灵公》)

“孔门十哲”和“七十二贤”之一的子夏主张君子“学以致道”。他不但从职责的角度明确地讲君子务必借助于学习以获得正道:“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论语·卫灵公》)而且强调君子不要为小的技艺困扰自己,以免因此耽误自己成就远大的事业,因而不要只认小道而应追求大道:“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论语·卫灵公》)

荀子倡导君子“乐得其道”。在回答君子应当以何种方式、何种途径得道的问题时,荀子提出“士君子不为贫穷怠乎道”(《荀子·修身》)、“君子之能以公义胜私欲”(《荀子·修身》)的观念,比较了士、君子和圣人的特质——“好法而行,士也;笃志而体,君子也;齐明而不竭,圣人也。”(《荀子·修身》)同时立足于音乐理论指出,君子通过音乐鉴赏而获得道义,而小人则只是借助于音乐满足自己的欲望:“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以道制欲,则乐而不乱;以欲忘道,则惑而不乐。故乐者,所以道乐也。”(《荀子·乐论》)这些论断旨在从人格特点角度揭示君子坚持以道制欲以达到乐而不乱的道德理想,体现了君子爱好道义、“文以载道”的价值观念,表达了君子必须克制自己的私欲以乐道、得道、修道的道德价值取向。

2.乐道

孔子说:“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说之不以其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难事而易说也。说之虽不以道,说也;及其使人也,求备焉。”(《论语·子路》)这一句话的要义是,君子对道充满极高的期待和追求,与他一块做事并不难,而要让他高兴,就必须采取合道的方式。小人则不同,与之一起做事虽然很难,让他高兴却容易,他不在乎道,即使用不合道的方式待他他也会高兴,等到用人时他也是求全责备。张载立足于德福一致的观念重申了孔子的君子乐道要求:“至当之谓德,百顺之谓福。德者福之基,福者德之致,无入而非百顺,故君子乐得其道。”(7)《张载集》,章锡琛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第32页。道德是奠定人生幸福的基石,为了顺利获得幸福,君子往往将尊重道德、追求道德当成极为正当而光彩快乐的事业。

3.谋道

孔子说:“君子谋道不谋食。耕者,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论语·卫灵公》)这里的君子并非泛指所有的人,而是立足于社会分工的观念,特指区别于其他社会职业专门从事传道、布道的知识分子群体。孔子强调君子应当以天下为己任而专注于努力学道、谋道,而不能像樊迟那样越职去学耕种——“学稼”和“为圃”(《论语·子路》)。他认为如果放弃自己的本分去种地反而可能饿肚子,只要潜心读书学道,就能够得到俸禄。由此可见,孔子并不是一般地反对黎民百姓对物质生活的追求,而只是要求君子以敬业的态度做好传道授业解惑的本分之内的事情。即便对“君子谋道不谋食”观念带有批判倾向的韦政通也承认,如果只限制在“士志于道”的“士”(或君子)身上说,“谋道不谋食”有一定的道理。(8)参见韦政通:《儒家与现代中国》,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01页。

4.忧道

自古以来,忧患意识与责任、担当相辅相成。有了道德责任感和使命感,才会生成爱的情感,才会产生道德不振的忧虑;反过来,正是有着忧患意识和关切之情,才会形成强烈的道德责任心。《周易·系辞》深刻指明了君子居安思危的忧患意识:“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乱者,有其治者也。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尤为重要的是,对儒家来讲,君子忧患的对象固然有国家安危等多种多样的内容,但最根本的是忧虑天道、地道与人道不能推行,因此孔子才在强调君子谋道不谋食之后指明君子理应担忧不守道而不担忧贫穷:“君子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

“道”与“德”内外相联、相互贯通,所以儒家言说的“君子忧道”也就等于“君子忧德”。从自我道德修养来说,君子忧道实际上包括担心人对自我道德修养的放弃。由于深受孔子“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论语·卫灵公》)等忧患意识的影响,加之对尧舜之道的推崇,孟子才从君子异于动物和普通人的本质规定视域指出:

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乃若所忧则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则亡矣。非仁无为也,非礼无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则君子不患矣。(《孟子·离娄下》)

孟子辩证地认识到君子既有忧又无忧,他终身担忧的是自己作为一个人却不能像虞舜那样成为天下楷模并名传后世,而没有一时的担心;君子只要不做违仁背礼的事,就算有一时的祸患,也没有什么值得担忧的;君子一旦具备了不能成为大舜一样圣贤的忧患意向,就会促使自己效法他立德、立功、立言,践履虞舜之道。可见,君子只要内心充满无以为圣的忧患意识,就获得了努力践行儒家仁礼之道的精神动力。

(二)积德

对儒家来讲,君子固然理应具有崇高的德性伦理,使自己成为有德之人,但是良好的德性并不完全是天生的,而是需要后天的修炼,因此君子必当借助于积善成德,致力于提升自己的品性。《大学》依据“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的思想,提出了“君子先慎乎德”的道德格准,强调有德有位的君主要想获得百姓的拥护、保持国家兴盛不衰,就必须把谨慎修治自己作为君子的德行放到优先考虑的位置。对此,《周易》给我们作了详尽的提示:

君子以果行育德。(《易·象·蒙》)

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易·象·大有》)

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易·象·大畜》)

君子以自昭明德。(《易·象·晋》)

君子以反身修德。(《易·蹇》)

君子进德修业。(《易·乾》)

君子以懿文德。(《易·象·小畜》)

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易·乾》)

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禄。(《易·象·否》)

综上可见,《周易》言说的君子从三方面彰显了对德性修养的重视。一则为工夫论上,君子通过果断的行动培育道德,借助于学习前人的嘉言懿行积累自己的品德,依赖自我积极进取昭示自己和他人的美好道德,根据内求诸己的方法修养自己的道德。二则为行为方式上,君子不仅按照上天的旨意扬善抑恶,还致力于蓄养文明之德、提高道德水准和扩展功业建树。三则为实践论上,君子既把成熟的德性体现在行为上,也以节俭为德去躲避危难而不去追求荣华、禄位。

孔子从君子与小人两相比较角度强调,君子怀念道德、存养道德并对刑罚存有敬畏之心,而小人贪恋故土的安逸、计较小恩小惠,缺乏大出息、大格局:“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论语·里仁》)

荀子不仅提出了积善成德的道德要求,而且他的君子之学提出“故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所以防邪僻而近中正也”(《荀子·劝学》)理念,深刻揭示了君子这一社会主体注重选择良好社会处境以加强自我道德修养。同时,他强调君子不做无德之事:“无德之为道也,伤疾、堕功、灭苦,故君子不为也。”(《荀子·臣道》)从好德的角度分析,君子之所以具有“隐而显,微而明,辞让而胜”(《荀子·儒效》)的德性和名誉,根本原因就在于能够修身养德:“君子务修其内而让之于外,务积德于身而处之以遵道。”(《荀子·儒效》)真正的君子把自我修养置于重要地位,不仅致力于内在的修身和外在的谦让,也致力于自身积累德性并按照原则处理一切事情。

“善”是道德的核心价值和根本表征,因而君子积德往往要通过修善加以实现。荀子提出的修身之道指出:

见善,修然必以自存也;见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也。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不善在身,菑然必以自恶也。故非我而当者,吾师也;是我而当者,吾友也;谄谀我者,吾贼也。故君子隆师而亲友,以致恶其贼。好善无厌,受谏而能诫,虽欲无进,得乎哉!小人反是,致乱而恶人之非己也,致不肖而欲人之贤己也,心如虎狼、行如禽兽而又恶人之贼己也。谄谀者亲,谏争者疏,修正为笑,至忠为贼,虽欲无灭亡,得乎哉!(《荀子·修身》)

君子和小人对待善恶的态度迥然不同:君子看见他人的善行必定反观自己,对不善的行为会自我反省,对自己身上的善良品性倍加珍惜、不善的行为格外痛恨;相反,小人行为极为混乱却厌恶别人责备自己,自己无能至极偏要别人夸赞自己贤能,心如虎狼、行如禽兽而痛恨他人指斥自己。二者态度不同,导致修行的工夫差异互见:君子隆师亲友、诚恳好善、虚心纳谏,因而能够进德致善;小人则亲近阿谀、奉承自己的人,疏远规劝自己并有助于自己改正错误的人,讥笑善良、正直的话,戕害极为忠诚的人,这样的人想不自我灭亡都不行。概括起来,君子和小人自我修德的差异:一为具有扬善避恶的责任担当,二为表现出趋恶避善的自我放任。

三、君子讲求道德理想

儒家不但把君子确立为中国人应当追求的理想人格,而且围绕君子自身的道德社会理想作了阐述。孔子认为地位高贵的君子如果对宗亲厚道、恭敬,那么民众就会致力于仁德;如果不遗弃故旧老友,民众也不会冷漠无情:“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论语·泰伯》)在回答季康子关于“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的为政之道时,孔子对他讲:“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在孔子看来,一个有德有位的君子治国理政要达到使社会有道的目标根本不用采取杀伐的手段,只要坚持善政就可以使民众向善、为善,这乃是因为君子的道德对小人的道德可以起到表率、纠正的作用。显而易见,孔子极为推崇君子通过自己的道德示范作用对“有道社会”和“善治社会”进行建构。

孟子凸显了君子的道德社会治理使命:

霸者之民驩虞如也,王者之民皞皞如也。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孟子·尽心上》)

君子居是国也,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弟忠信。(《孟子·尽心上》)

在孟子看来,称霸国家的百姓欢乐愉快,称王国家的人心旷神怡,遭受杀戮而不怨恨,得到恩惠也不用报答谁,百姓一天天日益向善却不知道谁的作为,这样的“理想王国”正是借助于君子的善治形成的,而这又取决于君子具有巨大的神秘力量:他所到之处人民就会受到感化,所保存的都是神圣的,他具有上与天齐、下与地同的造化之功,因此产生了较大的补益。孟子还非常自信地说,只要坚持君子之治,国君信用君子,那么国家就会安定、富贵;假设少年子弟跟从君子,他们就会讲究孝悌与忠信。

《中庸》对德位兼备的君子的道德社会建构功能也不无所见。第一,它认为君子由于具有崇高的道德品格,因而具有强大的榜样力量——不用奖赏百姓也愿意听从,不用发怒也能使百姓自觉地遵法守纪:“君子不赏而民劝,不怒而民威于斧钺。”第二,它强调君子治理天下时先修养自身的德行,然后从老百姓和百世以后的社会那里得到确认;君于的行为举止能够世世代代成为天下的先导、法度,他的言语也能长久成为天下人遵循的准则:“故君子之道,本诸身,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君子动而世为天下道,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第三,它指出君子体现了至德渊微、纯厚恭敬的良好品德,为此即可保证天下太平:“君子笃恭而天下平。”

荀子同样认识到君子在社会道德建设上的示范作用。他指出:“故法而议,职而通,无隐谋,无遗善,而百事无过,非君子莫能。……故有良法而乱者有之矣;有君子而乱者,自古及今,未尝闻也。”(《荀子·王制》)制定了法律并加以讨论,规定了官吏的职权并相互沟通,没有隐藏的图谋,没有遗漏的善行,做任何事情都没有过失,这些只有君子才能做得到;虽然历史上有过具备良法而产生动乱的事情,但从没有听说过有君子而国家产生动乱的。

“君子”之所以能够推动有道社会的建构,不仅是因为它具有极为丰富的伦理内涵,还在于它虽具有理想性,但与更高境界的“圣贤”人格相比,经过努力绝大多数人都可以达到,是一种为大多数人所共有、共享的人格范型。荀子基于现实主义的考量指出,君子固然具有多种多样的优秀品质,因而具有超越性、理想性,但绝不是十全十美的,而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他认为君子的贤能、知识、辨识、明察并不是周全的,其特殊技能不如农人、贾人、工人等,但是,“不知无害为君子,知之无损为小人”(《荀子·儒效》)。为此,荀子多方面地阐明了君子的成长之道:“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矣,惟仁之为守,惟义之为行。”(《荀子·不苟》)君子要注重积习:“故人知谨注错,积习俗,大积靡,则为君子矣;纵性情而不足问学,则为小人矣。”(《荀子·儒效》)一个人唯有通过礼义道德的长期学习和实践,使之积淀、内化为个体内在道德精神世界,才能改善人的性情,进而成就君子人格。

由上所述,先秦儒家不仅从社会生活各个领域阐述了君子是什么、怎么样的问题——知识修养、审美情趣、道德情操、价值观念、人格魅力和精神风貌等,还阐明了君子人格的价值、意义、影响和如何成为君子的工夫(路径、方法等)。而君子之所以能够在道德社会理想建构中发挥重要作用,对儒家来说还在于他具有强烈的使命担当和责任品格。

其一是从君子的本质来说,作为一种体现地位、身份、角色的特定人格,作为反映做人的个性、尊严、价值、性格、气质、品德、信仰、良心、魅力和品格等各种特质的人生理想,君子在社会关系体系中如同仁者、成人、圣贤一样要承担这样那样的责任、义务、使命,历代儒家从人与自我、人与人、人与家庭、人与国家、人与天下等关系范式中充分揭示了君子的责任担当。

其二是儒家关于君子的内涵、功能和工夫的论说也显示出君子之学蕴含着责任伦理的思想。例如,孔子称赞的子产四种君子之道就彰显了律己、敬事、惠民、爱民等政治道德责任,孟子所说的“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孟子·梁惠王下》)表达了有德有位的君子不愿意因为养人之物而导致民众被杀的忧国忧民责任感。

其三是围绕君子与物、己、人(他人)、社会(狭义的)和天下之间的关系,历代儒家进行了实质性的阐发。且不说儒家阐释了君子对自己、对他人、对社会和对天下的责任担当,即使是君子对于物的责任,儒家也予以关注。孟子提出了爱物说:“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孟子·尽心上》)二程强调君子成物、济物、役物的义务:“君子好成物,故吉;小人好败物,故凶。”(9)《河南程氏粹言》卷第二,《二程集》,王孝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270页。“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10)《河南程氏粹言》卷第二,《二程集》,王孝鱼点校,第1271页。“君子之道,贵乎有成。有济物之用,而未及乎物,犹无有也。”(11)《河南程氏粹言》卷第二,《二程集》,王孝鱼点校,第1268页。

其四是儒家明确肯定了君子的社会责任意涵。拿孔子来说,他断言:“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论语·卫灵公》)恰如子夏所言:“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论语·子张》)孔子这段话完全可以诠释为:君子虽然不能让他们做小事,却可以让他们承担重大的责任;小人尽管无法让他们承担重大使命,但能够让他们做些小事。尤其可以作为佐证的是,孔子提出了君子的“三戒”“三畏”和“九思”等行为标准。

其五是对儒家言传的君子的社会责任意涵,当代许多学者给予了充分肯定。牟钟鉴认为君子道德人格具有六个方面,即有仁义、有涵养、有操守、有容量、有坦诚和有担当;(12)牟钟鉴:《弘扬君子之德》,《人民日报》2015年4月30日,第9版。钱念孙指出历代君子身上都颇为明显地体现出三大特质: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为重点的担当精神和家国情怀,以仁义共济、立己达人为重点的互助理念和社会关爱思想,以正心笃志、崇德弘毅为重点的修身要求和向善追求;(13)钱念孙:《君子文化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光明日报》2015年6月13日,第1版。何善蒙指出,《中庸》中的成己成物观念体现了君子形象的社会担当意义。(14)何善蒙:《〈中庸〉的君子观——以〈中庸章句〉为基础》,《集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

四、君子的自我道德修养

之所以说儒家心目中的君子呈现了伦理特质,还在于君子特别注重自我的道德修为,注重提高自我的道德境界,这大致体现为儒家凸显君子好学、君子修身、君子重行和君子改过。

(一)好学

儒家把好学与君子人格相结合,突出了君子的热爱学习品质。为此,荀子提出了君子“善学”“君子之学”和“君子博学”观念。

荀子强调君子必须“善学”。所谓“善学”,就是全面、透彻的道德学习:“全之尽之,然后学者也。”(《荀子·劝学》)不能贯通伦理规范、不能专注于仁义的学习,就不能称之为“善学”:“伦类不通,仁义不一,不足谓善学。”(《荀子·劝学》)他还指出,君子意识到如果学习礼义不全面、不纯粹,就不能达到完美的效果,因此致力于博览群书以求融会贯通,思索探求以领会通晓,效法师友以实践它们,去掉有害的东西以保养它们:“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为美也,故诵数以贯之,思索以通之,为其人以处之,除其害者以持养之。”(《荀子·劝学》)借助于多样化的学习、训练,不仅可以使君子的人体各种器官无欲而正,可以不为外界功名利禄、权势威胁而动摇:“是故权利不能倾也,群众不能移也,天下不能荡也。”(《荀子·劝学》)还可以使之无论生死都能遵循礼义,并培育出道德操守,进而成人以致变成道德全面发展的君子:“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谓德操。德操然后能定,能定然后能应,能定能应,夫是之谓成人。天见其明,地见其光,君子贵其全也。”(《荀子·劝学》)总之,正是依靠“善学”,君子才得以培养完美的德操。

荀子从君子小人并提的维度把为己之学视为君子之学,把为人之学看成小人之学,指出君子的学习能够达到内外贯通因而成为世人效法的榜样:“君子之学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蠕而动,一可以为法则。”(《荀子·劝学》)而小人的学习只是停留在表面:“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荀子·劝学》)君子之学可以完善自我,小人之学不过是为了讨好他人:“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荀子·劝学》)荀子强调君子要注重提升道德品质的为己而学无疑包含一定的“合理内核”。

荀子在《荀子·劝学》中阐述的君子之学强调君子天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只是善于凭借外物、善于学习师友而已:“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荀子·劝学》)世间学问博大精深,先王的遗言遗教丰富多样:“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荀子·劝学》)各个地方的人风俗习惯千差万别,这正是因教化而造成的:“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声,长而异俗,教使之然也。”(《荀子·劝学》)因此,他提倡君子“学不可以已”(《荀子·劝学》)的持久学习理念,要求君子广泛地学习并每天不停地反省自己:“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荀子·劝学》),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使见识高明而避免行动出现差错:“知明而行无过”(《荀子·劝学》)。可见,学习不单单是君子必修的道德责任课,也是君子防止行为产生过错的重要保证。

(二)修身

对儒家来说,如果说自我修身是普通人的道德责任的话,那么它更是君子不能推卸的伦理义务。《大学》从国家治理角度普遍性地提出“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的道德义务,而《中庸》最为明确地强调“君子不可以不修身”的修身规范。儒家其他文献也就君子的道德修身做了阐发。

1.敬己修己

荀子从天人相分与相合的角度出发,凸显君子为己、修己的道德自主性和能动性。他说:

若夫志意修,德行厚,知虑明,生于今而志乎古,则是其在我者也。故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小人错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进也;小人错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退也。故君子之所以日进与小人之所以日退,一也。君子小人之所以相悬者,在此耳。(《荀子·天论》)

荀子认为,不像小人那样只是计较个人的功利,君子固有自己的常道、常体、常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要做到志向意志崇高、德行深厚、知识思虑清明、生在今天却能崇尚古代,这一切取决于自我的作为;君子恰恰尊重由自己决定的东西,而不羡慕由上天决定的事情,因此才能不断取得进步,小人则丢弃取决于自己的事务,而羡慕取决于上天的东西,故此日益退步。这些精辟的论说,既体现了君子对客观规律的尊重——《易·大有》云:“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又彰显了君子强烈的主观自觉性,表达了君子不等待、不靠恩赐而自觉、自主、自为和自我负责的精神。

2.反求诸己

反求诸己历来是儒家倡导的修身之道,也是自我道德完善的重要途径,孟子着力阐述了这一点。他指出,君子不同于常人的地方就在于他能够根据仁与礼来修养自己的心性:“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孟子·离娄下》)人类的社会生活表明,人与人之间的相爱相敬本来是相互依存、相互回馈的:“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孟子·离娄下》)可是我爱他人、敬他人反而受到他人的蛮横对待,面对这种不正常状态一般人必定会怨天尤人,埋怨别人不识相、不公平,甚至苛责于人。与之不同,君子选择的是进行自我反思:是不是自己对他不仁、无礼,不然他为什么如此待我?通过反省之后对他实实在在地有仁、有礼了,可那人的蛮横态度依然不改,于是君子又反躬自问:自己对他是不是不够忠诚?通过反思对他表现出忠诚了,他的态度依然如故,于是君子就会确定他不过是与禽兽无别的狂妄之人,根本没有必要去责难他:“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二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于禽兽又何难焉?’”(《孟子·离娄下》)孟子这里倡导的反求诸己的君子为己为人之道,生动地表达了君子自我揽责、自我担责的道德主体精神,它是实现自我完善、自我修养责任的重要方式。

二程同样讲述了君子在与小人相处时应当以一种反求诸己的态度善于自我承当:“或问:‘君子与小人处也,必有侵陵困辱之患,则如何?’曰:‘于是而能反己,兢谨以远其祸,则德益进矣。诗不曰:他山之石,可以攻玉?’”(15)《河南程氏粹言》卷第二,《二程集》,王孝鱼点校,第1267页。一般说来,君子与小人相处难免会遭受侵犯欺凌、困顿和窘辱的祸患,二程认为只要君子反思、反求、自责,只要小心谨慎,就可以远离祸害,德性自然会获得进益。

3.注错得当

君子与小人本无绝对界线,相互可以转换。在荀子看来,君子与小人在资质、本性、智慧、才能等方面本没有什么根本区别,两者都喜欢光荣而厌恶耻辱、爱好利益而憎恶祸害:“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好荣恶辱,好利恶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荀子·荣辱》)他们只是求取光荣、利益的途径各有不同:“若其所以求之之道则异矣。”(《荀子·荣辱》)小人肆意妄言却还要别人相信自己,竭力欺诈却还要别人亲近自己,有着禽兽一般的行为却还要别人赞美自己;而君子诚实待人也希望他人相信自己,对别人忠厚也希望别人亲近,自己秉着正直之心去处理事务也希望别人善待自己:“小人也者,疾为诞而欲人之信己也,疾为诈而欲人之亲己也,禽兽之行而欲人之善己也。……故君子者,信矣,而亦欲人之信己也;忠矣,而亦欲人之亲己也;修正治辨矣,而亦欲人之善己也。”(《荀子·荣辱》)荀子还讲,小人之所以为小人,就在于他们不知道君子把自己的资质和才能措置得当,而自己将它措置失当:“夫不知其与己无以异也,则君子注错之当,而小人注错之过也。”(《荀子·荣辱》)其实,只要合理开发自己的才质、潜能,即便是小人一样可以变成君子:“故孰察小人之知能,足以知其有余,可以为君子之所为也。”(《荀子·荣辱》)。荀子这一番话,既指明了小人正确处理自己才质的责任,也揭示了君子具有遵循正常途径合理挖掘和开发自己各种潜能的责任;否则如若处置不当、偏离正道,不注意自我修身,即使是奉行仁义道德,就算是君子也不能保证自身的安全而可能发生危险:“仁义德行,常安之术也,然而未必不危也”(《荀子·荣辱》),甚至不排除与小人同流合污。

(三)重行

对儒家来说,君子必当是重视实践行动的人。孔子就说:“文,莫吾犹人也。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论语·颜渊》)孔子自认为自己文化知识和别人没有什么区别,但尚不能说是一个身体力行的君子。这是孔子的谦辞,却也表明君子应当自觉地把自己所学的知识用之于实践当中,做到知行合一。

众所周知,王阳明推崇知行合一,他的特异之处是把这视为君子之学的内容。他认为,诸如“多闻多见”“前言往行”“好古敏求”“博学审问”“温故知新”“博学详说”“好问好察”等“道问学”,本质上是为了“一以贯之”地“以蓄其德”,是为了“致良知”,是为了“尊德性”。两方面是合二为一的,因而所谓的君子之学即是知行合一之学:“君子之学,何尝离去事为而废论说?但其从事于事为论说者,要皆知行合一之功,正所以致其本心之良知;而非若世之徒事口耳谈说以为知者,分知行为两事,而果有节目先后之可言也。”(16)《传习录上》,吴光、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58页。君子不能像世俗之人一样只是停留在言谈上,不能离开做事的实行工夫,不能把知与行二者分开,而要在行动中去实实在在地做当做之事,完成应尽的本分。

(四)改过

君子不是完人,难免也会产生过失。君子犯过,既有主观原因也有客观原因,既有外界原因也有自身原因,君子不能很好把握尺度而偏离中道不失为原因之一。二程分析说:“君子常过于厚,小人常过于薄。君子常过于爱,小人常过于忍。”(17)《河南程氏粹言》卷第二,《二程集》,王孝鱼点校,第1267页。君子过分溺爱会使自己犯错,小人太刻薄更会使自己犯错。

儒家虽然凸显一般人要思过、改过、责过,却更强调君子的改过。《周易》根据损益原则指出君子应当见到善言、善行改变自己,如果有何过错就必须马上改正:“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周易·益卦》)孔子继承了这一君子改过迁善思想,指出:“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论语·学而》)君子要爱学习、讲忠信,而其中不诿过、不惮改,注重责己之过、改过从善是重要的内容之一。

董仲舒继承了儒家“以玉比德”的思想传统,阐释了“君子比德于玉”的观点,并把它与君子改过结合起来。他说:

玉有似君子。子曰:“人而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矣。”故匿病者不得良医,羞问者圣人去之,以为远功而近有灾,是则不有。玉至清而不蔽其恶,内有瑕秽,必见之于外,故君子不隐其短。不知则问,不能则学,取之玉也。君子比之玉,玉润而不污,是仁而至清洁也;廉而不杀,是义而不害也;坚而不磨,过而不濡。(18)张世亮、钟肇鹏、周桂钿译注:《春秋繁露》,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574-575页。

君子之所以能够比之于玉,既在于玉具有润洁、有棱角却不伤害人、坚强而不被磨灭、温润而不柔弱等优质品格,也在于它极为清洁而不遮蔽自己的瑕疵,总是显露在外。君子如同玉一样,具有仁义德行,它不隐藏自己的缺点,知道自己应当怎样做、不应当怎样做,知道自己的责任所在,他不知就问、不能就学。

周敦颐不仅指明君子“进德修业,孳孳不息”(19)周敦颐:《通书·第十四》,陈克明点校:《周敦颐集》,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5页。的自我道德修养,而且凸显君子改过。他说:“孰无过,焉知其不能改?改,则为君子矣。”(20)周敦颐:《通书·第十四》,陈克明点校:《周敦颐集》,第26-27页。人都会犯过错,也能改正自己的过错;只要善于改过,就不妨碍成为一名君子。可见,改过既是成为君子的前提,也是君子不可推卸的责任。

根据自己体贴出来的天人理论,张载揭明了独特的君子改过论。他说:“君子于天下,达善达不善,无物我之私。循理者共悦之,不循理者共改之。改之者,过虽在人如在己,不忘自讼;共悦者,善虽在己,盖取诸人而伪,必以与人焉。”(21)《张载集》,章锡琛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第29页。这段话的大体义理是:君子虽然对于天下可以表达善意和不表达善意,但没有自我的私心私意;如果他人与我都能遵循天理,那么就共同喜悦,反之,假如违背了天理,就一起改正;他人有过错就如同自己有过错一般,故而君子注意自己责备自己,假如自己拥有善心、善德和善行,就应努力帮助别人改进,并且做到与人为善。张载指出,一个君子不光要学会自我改过,还应该协助他人改过迁善,以寻求共同致善。

猜你喜欢

荀子小人儒家
从“推恩”看儒家文明的特色
平儿是“全人”还是“尤奸”“小人”
Spiritual Humanism: Its Meaning and Expansion
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
指印小人来了
和谐
刘涛《音调未定的儒家——2004年以来关于孔子的论争·序》
郭店楚墓主及其儒家化老子学
木勺小人
知识小词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