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谋略的西方诠释——博伊德结合《孙子兵法》的军事理论创新
2021-12-02韩苗苗
王 琰,韩苗苗
(1.北京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083;2.91731部队,北京 100094)
《孙子兵法》由于其特殊的实用性,在西方走出了与其他中国典籍不同的道路。在大多数中国典籍只是走入西方学术世界,成为学者们“纸上谈兵”的研究对象时,《孙子兵法》却突破了学界研究领域,进入真枪实弹的战场。在海湾战争前夕,《华尔街日报》记者到驻沙特的美海军陆战队采访,发现海军陆战队员在研读《孙子兵法》。在之后爆发的海湾战争中,美军所实施的军事行动,处处映射着《孙子兵法》思想的光芒。法新社在2003年3月伊拉克战争爆发后发布的一篇报道中提到,“中国著名的思想家孙子去世将近2500年之后,正在深刻地影响着在伊拉克战场上英美战地指挥官们的思维和行动方式”,“这位古代军事思想家的幽灵似乎徘徊在伊拉克沙漠上向前推进的每架战争机器的旁边”[1]。
《孙子兵法》转化为具体指导美军作战的理论并不是一个直接的过程,而是经过了数代人的诠释、研究、吸收、发展,最终才转化为实际的作战原则和方法,其中当代美军作战理论的思想基石[2]约翰·博伊德的军事理论是最为重要的中间环节。在博伊德军事理论基础上,美军逐渐形成了“机动战”理论、“空地一体战”理论、“震慑”理论等一系列指导美军现代作战的理论,《孙子兵法》的思想通过其理论被借鉴到美军作战理论中,实现了东西方兵学思维的融合。
一、《孙子兵法》融入美军作战理论的轨迹
《孙子兵法》进入西方世界是从其翻译开始的,译者对《孙子兵法》进行了最先的解读。英国汉学家翟林奈(Lionel Giles,1875—1958)、美海军陆战队准将塞缪尔·B·格里菲思(Samuel B. Griffith,1906—1983)的《孙子兵法》译本是美军在理论发展过程中运用最多的底本。译本本身和其中包含的序言、附录等副文本是对《孙子兵法》研究、诠释的成果,是对《孙子兵法》的初加工。虽然是初加工,但却含有译者在中西截然不同的兵学文化激荡中产生的对战争哲学、战略思想、战术方法的思考和观点,其产品具有一定的军事价值。格里菲思运用现代军事科学的语言对《孙子兵法》进行了诠释和研究,孙子有关“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事”的论述成为“国家战略”和“军事战略”的清晰划分;有关“奇正”的思想成为“直接”“间接”路线和方法,“固定”战法和“侧翼”“包围”战法,以及“分散力量”“决定性力量”运用的方法[3]。通过格里菲思的研究和归纳,西方兵学相较于中国兵学的不同和缺陷也得以浮现,如西方军事思想不重谋略、不重视战争中人的因素、缺少偶然性因素对战争影响的考虑。
这些译本进入军事理论家的视野后,进行了第二次的加工。越战后美国军事改革运动的核心人物博伊德在反思西方“消耗战”模式的同时,从现有的军事理论中寻求另外的路径,重视战争中人的因素和心理层面的《孙子兵法》给予了他丰富的灵感。他从《孙子兵法》中提取出一系列的核心概念和战略要点,与西方军事理论、西方科学理论以及实战艺术中的一些元素相融合,形成了一套独具特色的军事理论。经过博伊德的加工,孙子思想中的很多概念添加了新的意义,名称也有相应的变化,如“和”成为“内聚力”(cohesion),“因敌”成了“适应力”(adaptability),“兵形象水”成了“主动性、创造性、随机应变的一系列行动”,“奇正”战术成为“非重点部署/重点突破”战术[4]。该理论倡导打击敌军整个作战系统的主要关节点,庖丁解牛式地使敌军的整体作战能力瘫痪,实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具体而言,就是从战术到战略的所有层次上都使得自己的“观察—判断—决策—行动”环运转比敌人得更快,节奏不断灵活变换,出其不意,打乱敌人的思维,使其对战场态势感知的结果与实际情况脱节,产生恐慌和混乱,最终放弃抵抗的意志。其中的OODA理论、机动战理论等子理论,日后都成为西方现代作战理论的思想基石。
越战后寻求作战理论改革的美军从博伊德倡导灵活机动的理论中发现了新思路,从中汲取需要的部分,进一步发展创新出作战理论,运用于治军和作战。《孙子兵法》的思想因子通过博伊德的理论被纳入这些作战理论中。同时,《孙子兵法》本身也通过博伊德这个中介为美军广泛了解,进而成为其理论创新的思想源泉之一。
装备、数量都不占优势的美海军陆战队从博伊德理论中找到了“以少胜多”的答案,重新编写了作战纲领,统一了作战思想,形成了“机动战”作战理论,从中借鉴了《孙子兵法》中主动、灵活、不拘一格的军事思想,具体包括孙子的速战理论、攻守理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等作战理论,并在海湾战争中付诸实战。
美国陆军则是在军内外改革派对1976年出版的《作战纲领》提出的主动防御战略的批评中摸索,从博伊德理论中找到了对抗敌人强大梯队作战的主动进攻思想,找到了融汇中西兵学理论、结合实战战役进行理论创新的方法[5-7]。美陆军基于博伊德的理论,融合孙子、克劳塞维茨、哈特、富勒的军事思想提出了“空地一体战”理论,力图均衡、灵活运用机动和火力、直接手段和间接路线。该理论从《孙子兵法》中借鉴了主动、机动的作战思想和辩证转换的思维方式。“空地一体战”理论的精髓就来自于《孙子兵法》:“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8],体现了美陆军“先发制人”的根本作战指导原则,与《孙子兵法》“致人而不致于人”的思想原则一致。而“空地一体战”有关进攻、防御理论则掺入了“机动”的元素,尤其是进攻作战理论采纳了《孙子兵法》的“奇正”思想,强调战斗中的主动、大胆、敏捷、迅速,掌握作战的主动权[8]。“空地一体战”的理论在海湾战争中得到了充分的运用,地面进攻中的“左勾拳”行动体现了美军对“奇正”战法的运用,也反映了美军作战风格从单纯依靠力量到“谋力结合”的转变,中西兵学理论融合的成果在实战中得到了检验。
指导2003年伊拉克战争的“震慑”理论同样和博伊德理论、《孙子兵法》有着不解之缘。“震慑”理论将博伊德理论和孙子思想所提倡的“心理战”提升到了战略地位,将作战对象更改为“敌人的意志、感知和理解”[9],强调通过比敌人行动更快来造成心理震慑,迫使敌人接受己方的战略意图和作战目标。“震撼”理论的四个要素,即全面感知、环境控制、快速性和作战才智也是从博伊德的理论中提取出来的,含有《孙子兵法》思想中“知己知彼”“形敌”“速战”“诡道”“谋攻”的概念。伊拉克战争中“震慑”理论的运用体现了这些概念由于和现代军事技术的结合,不仅为心理战提供了先进的技术手段,而且提高了武力打击的心理战效果,使得现代心理战更倾向于战略意义发展。这也是“震慑”理论在前人理论基础之上创新的物质基础和关键之处。
二、博伊德结合《孙子兵法》进行军事理论创新的方法
虽然从《孙子兵法》视角切入探索越战后美军作战理论的创新规律只是管中窥豹,但也可以看出越战后美军作战理论的创新都脱不开博伊德的军事理论。博伊德的理论成为当代美军作战理论的思想基石,其理论创新的方法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博伊德最具特色的理论发展方法是跨学科研究的方法,具体而言就是将军事理论、实战艺术与科学理论相结合,通过各种学科的透镜来审视战争中的各个因素,抽象出战争内在的规律,是一种“万中求一”的方法。
在博伊德军事理论创新过程中,《孙子兵法》贯穿始末,是其理论概念的基石。博伊德从《孙子兵法》中重新挖掘出反映战争规律的概念,结合时代的科学思潮、现代实战艺术对其进行了重新诠释,创造了适用于现代军事的新理论,同时也赋予《孙子兵法》新的生命资源。从《孙子兵法》这个视角来审视博伊德的理论创新同样具有代表性,可以较为全面地反映出他的理论创新方法和思路。
(一)科学理论和《孙子兵法》思想的结合
博伊德发展其理论的时代是西方科学范式发生革命性变化的时代,时代科学思潮为博伊德提供了理论研究的哲学基础,博伊德结合当时新兴的科学理论对《孙子兵法》中的概念和思想进行了丰富和拓展,生发出具有自己特色的军事理论。
首先,博伊德将《孙子兵法》中的系统观与西方新兴的系统论方法糅合起来,采纳了一种整体、系统、辩证看待战争的方法,综合考察战争中精神、心理和物理维度,强调同时考虑大战略、战略、战役、战术层面,并注重各维度、各层面的相互影响,在共同作用下取得战争的胜利。正如美国战略研究学者科林·格雷(Colin S.Gray)所说的,通过这种方式,博伊德考虑到了战争这个大环境中几乎所有的因素[10]。
第二,将孙子的“无形”“诡道”思想与“不确定性”理论相结合,并引入热力学中“熵”的概念,对“无形”“诡道”思想进行了深入、科学性的分析,得出取胜的方法之一就是增加敌人面对的“不确定性”,即“制造威胁性或者非威胁性行动的迷雾,同时反复制造敌人观察到或想象到的情况(正/非重点)与其实际需要应对的情况(奇/重点)的不一致”[4]175,从而增加其内部消耗(熵),导致混乱,直至其瓦解。
第三,将孙子的“因敌”思想与“复杂适应系统”理论相结合,提炼出“适应力”(adaptability)这个核心概念,作为应对战争中普遍存在的“不确定性”的策略[4]141。博伊德总结出的取胜模式实质上就是在战术、大战术(战役)、战略和大战略层面采取各种适应性行为,应对不断变化的战场环境,同时削弱敌人的适应力,使其不能应对不断变化的态势,产生负载,最终导致系统的瓦解。
(二)实战艺术和《孙子兵法》的结合
博伊德还将《孙子兵法》中的概念与实战艺术相结合,生发出指导具体作战的军事理论。实际上,博伊德是通过这种渠道来展示如何将其理论与具体的作战结合起来,转化为具体的作战理论。博伊德将《孙子兵法》中的“奇正”思想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军的“闪电战”相结合,形成“反闪电战”理论,总的思想就是“以正合,以奇胜”,目标是“致敌之虚实”,其中包括战略、战役、战术层面的不同策略[4]147-152。“闪电战”提供了现代战争中具体采取的战略部署和战术方法,“奇正”思想则提供了灵活机动运用的核心思想。战略部署上包括建立梯次纵深弹性部署,前线和侧翼机动计划的交替、灵活进行,通过情报、电子战等手段“造势”等,引导敌人对战场形成一定的思维模式,从而形成相应的作战部署和节奏。战术方法包括机动运用空中部队和机动侦察部队,结合“造势”行动确定敌人的部署和计划;实施阻滞战和游击战的战法来持续扰乱敌人计划,使其暴露薄弱环节;在空军、炮兵的支援下,快速机动反坦克部队、步兵、装甲部队快速移动到敌人的薄弱环节,运用火力猛烈攻击,并在敌人侧翼、后方展开反攻击,打入敌人前方。
博伊德进一步运用“奇正相生”的思想生发出“大机动”的战略思想,即将灵活组合的“奇正”战法作为更高层面上的“正”用于牵制敌人力量,使得敌人在不停应对交替出现的“奇正”行动时暴露出更多的漏洞,然后在适当时候快速部署部队运用“闪电战”作为“奇”来攻破敌人[4]153。战略性的“大机动”是博伊德对于《孙子兵法》中“奇正相生,不可胜穷”“如循环之无端”思想的另外一种诠释。
从更深的思想层面来说,博伊德的理论创新方法实际上是一种跨文化的方式,是融合中西兵学文化的方法。通过这种方法,他将中西兵学思想熔为一炉,借鉴各自的优点,补充其不足。也正是因为采用了这种方法,《孙子兵法》被真正地融入美军军事理论中,成为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三、博伊德进行中西兵学思想融合的努力
回顾人类思想史(包括军事思想史),许多最有开拓性的创新成果,常常发生在两条不同思想路线的交叉点上。不同文化传统和哲学背景的民族有不同的认识思路,不同的学科研究有不同的方法思路。在不同思路的交叉点上,不同的信息风云际会,不同的知识繁花荟萃,不同的理念争锋比锐。由此形成互动与共振,最容易产生创新的雷电[11]。博伊德探索军事理论革新的成功,正是因为他站在了不同学科、不同文化的交汇点上,在这些思想激荡中产生了“创新的雷电”。
中西军事思想的差异根本在于东西方思维方式的差异。东方倾向于整体性和辩证性的思维方式,重综合,而西方则强调主客体的二分,倾向于分析性的思维方式。中国的军事思想具有较强的哲学思辨性和高度的理论概括性,对于战争能以综合辩证的语言提出高度概括性的思想。《孙子兵法》等古代军事典籍主要提出了形而上层面上的军事谋略和作战原则,而不是具体的作战方法,这是其不受时间限制而一直发挥作用的原因。而西方军事思想则强调实证主义,长于逻辑分析,注重微观层面。西方人在注重理性实证思维的影响下,积极引进自然科学方法,在国家战争思想、战略政策、军事理论中强调理性的逻辑分析,在具体战争运筹中实现缜密部署。
中西方军事思想有各自优点的一面,也必然存在各自的缺陷。与其他中国传统哲学相似,《孙子兵法》中的许多概念较为模糊,在与西方精确思维相结合时便具备了实际指导战争的意义,更加凸显出其价值来。西方军事思想由于受到实用主义哲学思维的影响,过于注重技术和战术层面研究,弱化了对政治及战略层面的思考,倾向于“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片面思考,“容易造成大战略原则上把握的疏忽”[12]。美国兰德公司政治学研究部主任乔纳森·波拉克就曾经说过,美国军事计划人员更多的是注重敌方的能力,而很少考虑敌方的战略意图[13]。
在美国军事改革的大潮流中,博伊德感受到了中西方军事思想各自的优缺点,试图将两者熔为一炉。他从西方科学理论、军事理论中获得理性实证分析的成果,解决了战争中各因素“是什么”的问题,又从《孙子兵法》中则获得了东方军事思想中综合思辨的部分,解决了对于战争中各因素“怎么办”的问题,形成了一套庞大的理论体系。这套体系中既有带有西方新科学语言特色的一整套研究冲突的新术语和概念,也有强调战争中人的因素、认知因素的孙子思维,是一种东方谋略的西方诠释。
在美国从工业时代到信息化时代的转变过程中,军事思想也需要进行深层次的变革。博伊德的思想暗合了这种变革的需要,为美军的作战样式及其战争实践奠定了理论基础,催生了一系列的作战理论,促进了美军由力量型的“消耗战”到“谋力结合”的转变。
在这样的过程中,经过西方诠释的《孙子兵法》通过新的军事理论、作战理论、作战纲领被内化为美军作战的一部分,进入美军决策当局视野,也进入美军战场,内化为其谋略和作战素质。海湾战争中美军很多官兵都怀揣《孙子兵法》上战场,伊拉克战争中《孙子兵法》的战略思想也贯穿在攻克巴格达的整体战略构想之中,这些都不是妄谈,而是中西兵学思想融合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