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述碧潼战俘营的历史意义
——评《硝烟散尽》
2021-12-02李阳
李 阳
《硝烟散尽》属于纪实文学,史料多与2012年央视1套播出的6集纪录片《没有铁丝网的战俘营》重合(作者插话:他们的材料是军委给的,我的材料也是军委给的,军委有一个专门的文件库)。纪录片在先,小说在后,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既然纪录片可以提供历史见证人、直观的视觉档案、生动的历史细节,为什么还需要用文学,包括将来可能用电影和电视剧来再现这段历史?用文学讲述这段历史的必要性是什么?这是我讨论的入口。
从形式上说,纪录片和文学最大的区别在于人物。纪录片可以由很多人来回忆,而且视角越多越好,视角越多则越客观,但讲故事需要“杂取种种合成一个”,所以区分纪录片与小说的关键之处在于,小说把谁当成主人公加以表现。从结构上看,《硝烟散尽》这部小说主要通过高尚、徐大壮、罗伯特等人物将抗美援朝战场的大前方与大后方联系起来。在这些人物中,谁是中心人物呢?我和学生在会前做过讨论,学生的看法让我有些意外,他们认为徐大壮是主人公,也有人提到了罗伯特,因为这两个人物有成长,很丰满,而高尚更像一个历史见证人,一个讲故事的人,在情节当中作用不太明显。我不能同意这个看法,这个看法和作品的意图并不吻合。不妨来看一个直观的数据,小说当中徐大壮的名字出现了243次,罗伯特的名字出现了256次,而高尚的名字出现了429次。从这个出场频次上看,小说的重心人物应该是高尚。
当然,徐大壮有些抢戏,这个人物有点像李云龙,勇猛、有战斗智慧,但是政治觉悟差。他跟高尚的关系有点像李云龙跟赵刚,一个是战将,一个是政委,一个讲血性,一个讲政治。这种搭配在最近20年的影视剧里很常见,可以视为主流革命史叙事与《红高粱》式的非主流革命史叙事相调和的产物。《硝烟散尽》显然也受了这种模式的影响,但它尝试做出突破,有意识地将叙事的重心偏向政委一边。这种改变会让读者不太习惯,甚至把高尚当作高大全的观念化人物加以排斥。我也觉得这个人物的艺术水准是可以讨论的,但他作为中心人物的地位却是不争的事实。小说将主要的笔墨用于描写后方的碧潼战俘营,而非前线的战斗,而碧潼战俘营中的矛盾属于“文斗”,而非“武斗”,因此,小说主人公只能是碧潼战俘营的政治部主任高尚,而不会是冲锋陷阵的徐大壮。反过来说,当小说将高尚作为中心人物加以表现的时候,它正在悄悄逼近碧潼战俘营的历史意义,并基于碧潼战俘营中发生的一切重新审视抗美援朝战争。于是,《硝烟散尽》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看到了以往的小说没有发现的东西。小说中有一段动情的心理描写,写的是张团长准备向战俘和俘管人员讲话时的心理活动:
“张团长动情地看着周围一张张年轻稚嫩的脸庞。在美帝国主义仁川登陆逼近鸭绿江的时候,国内大部分群众都不敢相信咱们会出兵朝鲜抗美援朝,也不会相信咱们能击败不可一世的美帝;从鸦片战争至今,百年沉沦,国人已经失去了自信、自尊;曾几何时,东亚病夫的帽子和三座大山把中国人的腰都压断了……谁能想得到在毛主席和中国共产党领导下,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谁能想得到,苏联老大哥都不敢与美帝正面交锋,咱们中国人民志愿军毅然决然跨过鸭绿江;谁能想得到,小米加步枪的志愿军指战员们硬是将美帝从鸭绿江边赶到三八线以南,还歼灭几十万俘虏几千名敌人,我们参与并见证了一个伟大民族的崛起……”
这段话是将抗美援朝战争放在中国近代百年屈辱史中定位的,是把它作为民族复兴的一个标志性事件来书写的。从这个角度讲,战俘的安置问题就不仅仅是历史现场的舆论战问题,还是文明中国在世界舞台上的一次关键的亮相,是绵延至今的文明碰撞的问题。
这个碰撞非常突出地表现为碧潼战俘营与日内瓦公约的制度性的差异。《关于战俘待遇之日内瓦公约》制定于1949年8月12日,生效于1950年10月21日,目的是规避二战期间德日法西斯式的虐俘行为再次发生,应该说是当时世界上应对战争的最新、最“文明”、最权威的战争条款。《公约》规定了战俘在他国国家权力之下享有的基本人权,如,战俘的食宿医疗应得到保障,战俘可以保留个人物品,对战俘的纪律处罚不得危害其身体健康,等等。关于这些条款,纪录片以大量的历史细节表示我们碧潼战俘营做到了,小说也以大致同样的细节描写表示我们做到了,这种表态体现的是对公约的某种臣服。但它们更愿意强调别的东西,即《公约》没有考虑到的多民族战俘的文化差异:不同的宗教信仰(伊斯兰教/基督教),不同的生活方式(赌博/吸毒/性欲),不同的价值观念(种族主义/个人主义/阶级歧视)……这些文化差异不断地引发矛盾冲突,比如,美国战俘在土耳其战俘食物中偷放猪肉的事件、白人战俘虐待黑人战俘事件、土耳其战俘向美国战俘贩卖野生大麻等等。如何处理这些矛盾冲突,大大超出了《公约》的考虑范围,并因此对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文明程度提出了考验。
从社会史的角度看,碧潼战俘营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战俘营。它三面环江,唯一可纵深的南方陆地分布着许多朝鲜村庄,但居住在那里的朝鲜人民对这些侵略者是恨之入骨的。抗美援朝战争是一场人民战争,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将战俘牢牢控制在碧潼战俘营,让碧潼战俘营成为了一座“没有铁丝网的战俘营”,也让它有可能摆脱常规的“全景敞视主义”的监控体系,形成新的制度环境。在新的制度环境下,俘管人员可以和战俘一起创造出新的人我关系、新的生活方式,甚至一起将战俘营办得好像一所大学。俘管人员和战俘往往会住在一起,最后成了朋友,他们的文化生活特别丰富,可以和家人自由通信,可以办报、摄影,还办了“奥运会”,这一切在任何监控系统当中都是不可想象的。进言之,人民战争的特殊历史条件,将碧潼战俘营塑造成了一个文明交汇融合的试验场。它的历史意义不仅超出了爱国主义的范畴,也超出了当时的国际主义范畴,它体现出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对于理想世界秩序的某种想象和构建。
在这个新的秩序里面,不仅各国战俘的文明习惯不能成为战俘营的制度规则,志愿军自己的价值观也不足以成为制度规则,因为战俘可以选择不配合。所以俘管人员给战俘们开设的政治教育课程被迫取消了,这说明小说中的所有人物,包括正反面的人物,都面临着文化冲突的问题,都处于成长的状态,而主角只有一个,就是有能力解决文明冲突的人,这个人就是高尚。高尚是当代文学画廊中的新人,他不是崇高的价值观和牺牲精神的感性化——像《英雄儿女》中的王成一样;他也不是战友情的具象化——像刚刚上映的《金刚川》一样;他代表的是一种直面实际问题的精神,是实践能力的人格化,是文明沟通的态度。我们今天也处在一个后战争的时代,一个多种文明对话的时代,一个缺乏世界领导的时代,高尚的品质在今天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因此,我希望看到这个人物在未来的改编中能够更加突出,更加生动,我也希望文化冲突的爆发和解决能成全这个故事的叙述节奏,这样故事就变得有张有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