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号任意性视角下古诗文的修辞格运用
2021-12-02王一然
杨 慧,王一然
(吉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吉林 四平 136000)
一、语言符号任意性及其体现
索绪尔指出:“语言符号是由能指和所指组成的,能指和所指的联系是任意的,或者因为我们所说的符号是指能指和所指相联结所产生的整体,我们可以更简单地说语言符号是任意的。”[1]他强调语言符号的能指和所指之间联系的任意性,利用语言使用的基本规则和惯例规范,探究更多语言现象形成的原因。经研究发现,并不是所有的语言现象都符合任意性原则。一部分语言符号是绝对任意的,其余的语言符号是可以论证的相对任意的。
索绪尔对此有着精彩的见解:“一切都是不能论证的语言是不存在的,一切都可以论证的语言,在定义上也是不能设想的。在最少的组织性和最少的任意性这两个极端之间,我们可以找到一切可能的差异。”[2]字词的推敲与修辞的结合使得语言符号的相对任意性得以实现,词法、句法的固定搭配更多体现的是绝对任意性。基于以上结论,他认为不同语言或同一语言不同层面,绝对任意性和相对任意性所占比重都是不同的。
索绪尔[3]提出的语言符号的任意性可以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个方面是不同语言可以用不同声音表示相同的意义,如“书”这个名词的概念在俄语中的能指用книга的音响形象表示;第二个方面即同一语言可以用不同声音表示相同意义,即“房子”一词,能指可以是дом,也可以是квартира;第三个方面是不同语言中相同的声音可以表示不同的意义,比如“一”就是数字一,而相同发音的俄语“и”就是“和”的意思;最后一个方面是同一语言相同声音也能表示不同意义,比如“一”和“衣”等。上述例子说明能指和所指可以没有固定的联系,一个所指也可以用众多的能指来表示。
二、中国古诗文修辞格中的语言符号任意性分析
古诗文主要指中国古代的诗歌和散文,具有深厚的文化内涵和历史渊源,唐诗宋词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两件瑰宝。在古诗文中,修辞即辞格是最常见的手法,修辞手法即一种依靠具体情境,利用特定的语言表达展现出更好的表达效果的方式,比较常用的修辞手法有比喻、借代、双关、夸张等。
陈望道在《修辞学发凡》中论证了修辞学的一个重要问题,即“内容与形式”的关系。将“内容与形式”的关系同索绪尔语言符号的任意性原则相结合,“内容”即所指,“形式”即能指。[4]因此,在语言学视角下对修辞现象进行的分析是较有效的分析方法。能指通过对不同所指进行选择,最终产生的所指也存在一定差异性。结合语言符号的任意性原则,通过对众多不同修辞手法的应用,可以对修辞的这一特性进行充分研究。如在比喻修辞的使用中,可以发现其本体与喻体之间,无论字面还是概念中都存在着差异性,但通过比喻可以将本体与喻体进行转移构成。此外,语义问题的研究占据辞格分析的一部分,此类分析需要在任意性原则的前提下进行。此时词语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关系具有较强的灵活性,随语义的变化而变化,所以,辞格词语需遵循上述特点。
(一)比喻
通过将预描述事物和与其本质存在差异但部分存在相似的事物进行对比,从而达到对目标对象描述说明的目的,这种修辞手法称为比喻。比喻中存在两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即本体和喻体,其中喻体是作为描述本体而存在的因素,但本体与喻体仅仅是部分存在共性的两个不同事物。以语言符号任意性原则为基础进行分析,本体根据修辞的语义环境成为所指,而喻体是能指。本体与喻体之间存在的共性成为喻体说明本体的根据,本文根据二者相似之处对比喻的本体与喻体进行分析。
例1: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宋)辛弃疾《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该句词中出现的本体一战马(所指二),喻体一古代名马的卢(能指一)是一种额部有白色斑点性烈的快马(所指一),两者的共同之处都是战马,可以为国牺牲、功不可没。作者的战马和古代名马的卢实际上并没有任何关联,这就是绝对任意性的体现。又因为二者都是战马,同样都势不可挡,所向披靡,在具体语境中就构建起了相对任意性的联系。后半句的本体一弓箭(所指二),喻体一霹雳(能指),即指又急又响的雷,是云与地面之间发生的强烈雷电现象(所指一)。该句也体现了能指同所指一、所指二之间存在着相对任意性和绝对任意性联系,比喻战场上拉弓射出的箭有如惊雷一般,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刻画出战争的激烈与悲凉,也抒发了作者醉里梦里都无法割舍的沉重而又深厚的爱国之情,希望为国献身的壮志雄心。
例2: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宋)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
这句词中出现的本体西湖(所指),喻体西子(能指),二者存在的共性是绰约多姿,娉婷袅娜。西湖与西子之间本身不存在任何关联,体现了绝对任意性。因为二者同在越地,同有一个“西”字,同样拥有千娇百媚之风姿,更重要的是她们都具有自然之美,不必依靠人为的修饰,随时都能展现美的风姿,这里体现了相对任意性。西施不论是浓施粉黛还是淡描娥眉,总是绰约多姿;西湖不论晴空万里还是小雨淅沥总是美妙无比,令人心神向往,所以又将毫无联系的两个事物建立新的联系,这种联系是相对任意的,这样也极尽描摹出了西湖的美。这个精准的比喻得到后世的认可,从此西湖有了新的所指意义,“西子湖”就成了西湖的别称,这正展现了比喻本体、喻体之间的相对任意性。
例3: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唐)李贺《马诗》
该句有两个本体和两个喻体。本体一是大漠的沙,本体二是燕山的月,喻体一是雪,作为能指一,是天空中的水蒸气冷至摄氏零度以下凝结而成的白色结晶体,多为六角形,即所指一。比喻在一望无际的大沙漠上,飞起的黄沙就如同一层白皑皑的霜雪,即所指二。此时能指喻体指向所指本体,它们本身的关系就不是绝对任意的,而是非任意的,即相对任意的。同理,后半句的喻体一镰钩,作为能指一,是悬挂东西或宰割东西的用具,形状为弯曲形,即所指一。把月亮比成钩子,在连绵无际的燕山山岭上,一轮明月悬于空中,如弯钩一般,即所指二。给我们提供了一幅悲凉凄清的边疆景色,勾起那些边关将士悲怆的思乡之情。该句中能指与所指不存在任何“内在的联系”或者“自然的纽带”,我们从物理、生理等方面得不出能指和所指结合成语言符号的结论,就难以从能指推导出所指,也难以从所指推导出能指。该比喻是基于能指和所指之间绝对任意性联系,并依据具体语境而建立起的相对任意性的联系。
以上例子表明,本体与喻体之有效且有条件地相互联结的主要依据就是二者之间存在着共性因素,因此,本体与喻体之间的共性成为比喻的关键性因素。从语言符号的视角出发,比喻的本体与喻体之间是相对任意的,即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关系除了共性之处,比喻还保留了它们自身特有的属性。通过上述分析可以发现,能指与所指一之间是绝对任意的,能指与所指二之间的联系是以绝对任意性联系为基础的。能指与所指之间存在固有的绝对任意性联系,而二者又存在遵循具体语境并根据大众认同而建立起相对任意性联系,从而极大地丰富、拓展了辞格的内容。
(二)借代
借代是一种不直接描述要表达的人或事,而是借用与它相关的人或事物来代替它的修辞方法。借代有本体和借体两个重要组成部分,它们之间存在相关之处。通常,语言符号都具有一个固定的能指和所指,但当它们应用于具体语境时,所指意义会随着具体语境的变化而变化,相应产生新的所指。部分情况下,语言体系中的所指与语境中的所指是一致的,当然也有不一致的情况,借代便是其中一种。一般来说,语言符号的能指与所指是固定的,随着具体语境的变化,所指也相应发生变化。词语在特定的语言体系中具有一个所指,但根据具体语境的变化,会相应地产生另一个新的所指,语言体系与语境中的所指也存在着一致或差异两种情况,借代便作为差异化的一种情况而存在。
例1: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宋)李清照《如梦令》
该句中的借体是“绿”“红”两种颜色,分别代替叶和花,写叶的茂盛和花的凋零。借体作为能指指向“绿”和“红”两种颜色(所指一),能指与所指间的联系依照客观规律和语言习惯而形成,但在该语境中,颜色是不可能用胖瘦形容的,所以这样的习惯联系被破坏,“绿”和“红”作为借代的典型范例被历代读者所认同。该语境中“绿”和“红”是作为能指指向叶和花的(所指二),本就平常不过的四个字,经词人的搭配组合,竟把色彩和事物巧妙结合,形象生动,富有新意,这实在是语言运用上的一个创造。由这四个字生发联想,那“红瘦”正是表明春天已渐行渐远,而“绿肥”正是象征着盛夏已悄然而至。这种极富概括性且具有生动性的语言,又实在令人拍手称赞。在使用借代过程中,我们不能拘泥于语言体系对于能指指向所指的狭隘限制,要通过具体语境具体分析,寻找不同语境中生成的新的所指,才能够更有效地认识该辞格。在例1中,“红”“绿”二字作为能指,与红绿两种颜色的联系是绝对任意,与花和叶的联系呈现出相对任意,借代便是基于相对任意上的绝对任意而构成的。
例2: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唐)刘禹锡《陋室铭》
该句中的借体是“丝竹”和“案牍”,分别代替音乐和公文。写的是身居陋室,既没有繁杂的声音扰了两耳的清净,也没有纷扰的公文使身心疲累。借体作为能指是指“丝竹”和“案牍”两种形式(所指一),该句语境中的“丝竹”和“案牍”作为能指,是指向繁杂的声音和纷扰的公务的(所指二),两个词的巧妙应用,不仅使铭文语句对仗工整,音韵和谐,一个超然物外、体静心闲的高人雅士形象呼之欲出。同理,该句也同样能够说明借代是由相对任意上的绝对任意而构成的。
(三)双关
以词的含义与发音为参照因素,通过对多义词或同音词的使用,往往采用隐语,为了表达出一种委婉而含蓄的情感,使语句产生另一层含义,暗喻更深的内容,这种修辞手法为双关。在双关修辞中,本体与关体同样存在着能指与所指的关系,关体在其中作为能指,本体作为所指,通过关体来指向本体达到“言此意彼”。
例1: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唐)刘禹锡《竹枝词》
这句诗的意思是,东边出着太阳,西边却下着雨,说不是天晴却还有晴朗的阳光。但作者在这里巧用双关“晴—情”,既写天气,又写爱情。东边阳光灿烂,西边雨丝绵绵,原以为他是无情郎君其实他还有情。关体(能指)在语言惯例下表现为固定性的联系,当我们用“有晴”“无晴”来形容日出和下雨,此时的能指是指向事物本身存在的意义(所指一),但是在具体语境中,能指又有意识地涉及到了另外一个对象(所指二)。此诗以双关描写多变的天气,以“晴”寓“情”,具有含蓄的美,表现女子那种含羞不露的内在情绪,十分生动贴切。
例2: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唐)李商隐《无题》
这句诗同样采用双关的修辞手法,意思是春蚕到死才吐完丝,蜡烛要燃成灰时才能滴干像泪珠一样的蜡油。作者巧用双关“丝—思”,既写了春蚕到死才吐尽了丝,也表明了自己的思念不止,眷恋至深,但终其一生都会处于思念之中。关体吐丝作为能指,原本的意义吐出蚕丝(所指一),“丝方尽”就是在讲春蚕死前的行为,而原文的具体语境又指向了另外一个对象(所指二),向我们展示了因为不能相聚而忍受无尽无休的痛苦,仿佛直到蜡烛烧成灰蜡泪才能流尽一样,让人感受到了这股思念之绵长与痛苦。
例3: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南北朝)佚名《西洲曲》
这句诗的意思是把莲子藏在衣袖里,莲子的心红得透彻。这句的双关“莲心—怜心”,表达了采莲女思念在外的丈夫、盼望丈夫早日回家的心情。
除此之外,很多古诗文中还有许多巧妙的双关,如:“芙蓉”与“夫容”、“柳”与“留”等,都可以用该原理来解释并加以分析。根据语言符号学任意性,以语音语义的关联性为基础,将性质完全不同的两个事物作为关体与主体相联结,赋予该词语语义不相关联的两个及以上的所指。《西洲曲》节选诗句中,能指与所指一是绝对任意的,能指与所指二则建立了一种临时的联系,可以随语境的变化而变化,也就是相对任意的。由此表明,双关的修辞正是绝对任意性下的相对任意性的具体体现。
(四)夸张
夸张是指以客观现实为前提,通过对事物自身特征有目的且合理地放大或缩小,为表达带来较强渲染力。夸张修辞中,夸体作为能指指向本体(所指),该修辞手法具有较强的灵活性,不能利用原有的思维与词语固有含义对该手法进行分析,需要通过具体语境寻找真正的所指。
例1: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唐)李白《赠汪伦》
这句诗的意思是,即使桃花潭水有几千尺那么深,也不及汪伦送别我的一片情谊。作者将潭深夸张成千尺来比作同友人的情谊。“桃花潭深”与“水深千尺”的词义连接是绝对任意的,而要让情谊和水一样深,在实际生活中明显是不存在的。在这里,实际所指是潭深即所指二,是夸体深千尺(所指一)构成的基础。夸张要求所指一与所指二之间存在较大差异,但夸体和本体也要存在一定的相似之处。因此,夸张是绝对任意性之上的相对任意性的体现。
例2: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唐)杜甫《春望》
这首诗写于战乱之时,战争持续了好久,在外地的亲人杳无音信,一封家书就抵得上万两黄金那么宝贵了。“家书”作为能指,意为远在外地的亲人给家人写的信,即所指一,将家书的价值夸大成“万金”,即所指二,能指同所指一的联系是绝对任意的,同所指二的词义联结是相对任意的,平常不过的一封家书,作者将其比作与万两黄金等同的价值,显然是不实际的。这句诗中的夸体“万金”,与本体“家书”有一定关联之处,前提是战争已经持续好多个月,并且和亲人离散了,此时一封家书是用万两黄金都换不来的,它们就构建起了相对任意的联系,这同样也能体现夸张是建立在绝对任意性之上的相对任意性。
在修辞语境中,词语的能指不一定非要对应词典上固定的所指意义,可能是在具体语境下指向该语境不涵盖的内容,继而形成新的所指。辞格的应用让词语在原有含义的基础上扩充出新的语义,原有的能指与所指之间建立起联系,在它们不失去原本意义的同时,还能产生新的所指意义。通过上述论证,可得出结论:辞格的应用是绝对任意性条件下的相对任意性的体现。[5]
三、结语
本文基于索绪尔语言符号学能指和所指之间存在的任意性理论,引用并举例分析了语言符号的任意性可以体现的几个方面,由于不是所有的语言现象都遵循着任意性的原则,语言符号的任意性分为绝对任意性和相对任意性两种。于是结合古诗文中的辞格进行分析,利用比喻、借代、双关、夸张几种修辞手法展开论述,表明了辞格的运用是基于绝对任意性原则下同相对任意性的联系,同时还运用符号学相关理论进行分析,进一步丰富该理论体系,同修辞学的相关知识结合进行分析和探讨,为日后学者在该领域的研究提供借鉴与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