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传》中萧红的主体精神
2021-12-02耿菲
耿 菲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 150000)
萧红作为现代文学史中杰出的东北籍作家,她的小说多以东北小城呼兰为叙述空间,书写的是底层世界生活着的人与发生过的事,这使她成为现代文学史中少有的存在。独特的地缘性让萧红的小说创作具备了同时代女作家所缺少的大气与坦率,清新自然的乡土小说风格备受文坛巨匠鲁迅的推崇。正如鲁迅所评价的,萧红的小说写出了北方人民对于生的坚强和死的挣扎。
一、记忆中的小城
《呼兰河传》作为萧红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描写的依然是萧红记忆中熟悉的小城呼兰。呼兰是萧红出生与成长的地方,那里的自然条件颇为复杂:一方面,它位于呼兰河的河口处,地势平坦,土壤肥沃,优越的地理位置自古便是农民的宜居之所;另一方面,它坐落于黑龙江省中部,黑龙江省作为古代惩治犯人的流放之地,极寒的气候特征极不利于人类的生存。《呼兰河传》开篇就点明了东北鲜明独特的地域特征与风土人情,作家真实而具象地描写了在呼兰小城的严寒天气之下人们的生存状态。在那个自然条件极为恶劣的北方大地,一群小人物仅为了“活着”就已经用尽了所有的气力。
小说的前两章集中地描绘了呼兰的地理风貌、传统习俗与小城人们的生存状态,表现了小城狭仄闭塞的环境氛围与人们得过且过的精神状态。首先,第一章从宏观上对呼兰小城的空间结构进行了细致的勾勒。一个不怎么繁华的小城在作家的笔下跃然纸上:全城除了较为繁华的十字街,就只有两条街,街上零星地开着几家铺子。这四条街贯穿全城,构成了小城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全部。在这里,人们“对生、老、病、死,都没有什么表示。”[1]一切苦难都可以糊里糊涂地过去。萧红在这一章浓墨重彩地描绘了东二街道上的大泥坑,这个只有五六尺深的大泥坑聚焦了小城人的目光,在这里发生的一幕幕闹剧为人们提供了谈资与消遣,给小城平淡乏味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其次,小说的第二章主要描写了呼兰小城的风俗人情,萧红于平凡琐碎的实际生活外对小城中人们麻木混沌的精神生活进行了深入的探索。像跳大神、逛庙会这种活动在中国存在了几千年,已经形成了一个自在的信仰体系,它充当了护佑民众心灵安稳的一种社会心理机制。呼兰小城中的人们习惯把万事归咎于命运,把命运又交给鬼神。生活在呼兰河畔的人们便在这些信仰风俗中寻找生活的乐趣与精神的慰藉。
呼兰小城的封建闭塞与中国古老的农耕文明相关联。农耕社会时期,人和土地之间建立了深厚的联系,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体制使农村全无与外界交流的必要,导致了底层民间世界的闭塞与落后。相应地,这种生存环境养成了农民安分守己、乐天知命的性格特征。他们在思维的惯性中带着沉重的历史枷锁前行,丧失了思考的本能,并自甘沉陷于传统的泥藻之中。由此,小城的闭塞与人们的愚昧相互作用,进而发展成为一个“死循环”。然而,无论乡土社会的封建传统观念有多么根深蒂固,也无法阻挡现代文明的发展趋势。萧红的觉醒,源自她接受了新式的教育,受到了西方思想的滋养。在艺术与文学的双重熏陶下,萧红形成了独特的观察能力与扎实的文学功底。一方面,底层社会出身的萧红具有丰富的民间生活经验,这使她看到了乡土民间的纯粹良善;另一方面,启蒙的视角使萧红意识到呼兰小城存在的弊端与丑陋,因而能够对被遮蔽的民间世界进行真实客观的还原。
《呼兰河传》从第五章到第七章集中笔墨塑造了呼兰极具代表性的人物。他们是生活在东北偏安一隅的普通农民,物质经济条件贫困,自然生存环境恶劣,生活在这里的人安于现状、自得其乐。萧红在《呼兰河传》中塑造的人物群像折射出当时整个中国农民的面貌。有二伯是“我”家的一个长工,只被供食宿,没有工钱,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他秉持着类似于阿Q 的精神胜利法,是身份上的奴隶、思想上的主子,麻木地忍受着被剥削压迫的生活。作为社会的弱者被别人耻笑羞辱,却还要用可笑的方式维护面子。除此之外,萧红以愤懑悲凉的笔触写到了小城人民蒙昧愚笨的一面。他们崇信封建传统习俗,对鬼神盲目迷信奉承,以非人的文化摧残生命却不自知。小团圆媳妇作为小说塑造的主要女性人物形象,作家描绘了她如何被婆家压抑天性,逐渐失去了少女的灵气与烂漫,又如何在病痛中备受折磨直至死去。她的死不能归结于任何人的主观意志,但貌似又无人能逃脱致死的罪责。“看客文化”作为中国封建社会的陋习顽固地遗留在小城人的思维之中。他们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漠视着别人的不幸,在愚昧麻木中充当着加害者的帮凶。萧红对东北农民群像还原式的塑造启迪着个体人对自身生命价值和生存意义的深刻思考。
二、自由生命状态的追寻
叙述视角是作家在文学创作中对作品内容进行观察和讲述的特定角度,叙述视角的选取影响着作品最终效果的呈现。儿童视角作为叙述视角的一种,是以儿童作为叙述者的叙事策略,展现的是儿童眼中所观察到的世界以及儿童心灵所感受到的世界。由于儿童尚未受到社会文化与意识形态的规约,因此他们保持着一颗稚嫩本真的童心。童心在文学创作中具有的重要作用,明代学者李贽曾提出“童心说”,他认为“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2]在李贽看来,童心是文学创作的源泉,是衡量文学作品价值的重要标准。在现代,运用儿童视角进行叙事就是作家具有童心的一种表现。
五四新文化运动标志着中国文学进入一个新的时期。思想的解放使人们更加关注个体的独立与精神的觉醒。在外国各种思潮的影响下,中国现代文学诞生了大量新的叙事视角,儿童视角就是其一。随着妇女与儿童的被关注,许多作家都开始尝试运用儿童视角进行文学创作。其中,萧红的文学作品便以儿童叙事见长,她以一个小女孩特有的纯真视角忆述自己的童年生活。《呼兰河传》就是萧红运用儿童视角进行创作的一部极具代表性的作品。小说的第三章与第四章描写了萧红的童年记忆,展现了作家童年时期在呼兰河畔度过的难忘时光。其中,第三章是整部小说颇为出彩的一个章节,该章一改前两章的全知全能视角,以第一人称视角“我”为叙述中心,追忆了童年时期祖父的陪伴与教导,构建了一个绚彩精致的“后花园”世界,书写了萧红一生中少有的美好。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住着我的祖父”,[3]第三章开篇便表明了萧红在追忆童年时代“我”和祖父之间发生的故事。与祖父的形象相对照,萧红还简笔带过了祖母这一人物形象,然而,字里行间展现的却是萧红对祖母的坏印象。祖母因为萧红淘气总是训诫她,所以,即便祖母从未苛待过萧红,但她依然不喜欢祖母,记忆中的“坏”祖母形象是儿童视角的一种显现,祖母的行为实际上是管教孩子的一种方式,但是这种管教必然会压制孩子活泼顽劣的天性,所以被儿童所不喜。与祖母的严厉不同,祖父对萧红几乎是百依百顺的。他容忍萧红的各种小脾气,任其自由成长嬉闹,这种溺爱致使萧红眼中的祖父一直都是温暖慈爱的。祖父不仅是萧红儿时的“玩伴”,还是她学习的启蒙导师。在那个女子不需要接受教育的时代,祖父每天教萧红背诗,但彼时年幼的萧红并不能真正理解古诗所蕴含的意义,只是玩闹着把诗大声地喊出来,用孩童的直观感受体悟哪句话好听,哪首诗喜欢。祖父给予萧红的是心灵上的自由,对她的呵护与宠爱让她拥有了一个幸福快乐、无拘无束的童年,是萧红暗淡生活中的一抹亮色。
如果说萧红的祖父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那么她家的后花园应该算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地方。后花园作为萧红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意象,构成了她童年生活的私人小天地,这个特定的时空带给萧红的幸福与满足慰藉了她流浪漂泊的后半生,成为她内心深处的精神家园。因此,萧红笔下的后花园意象具有空间与精神的双重意义。从空间上看,萧红的整个童年几乎都与祖父在那里度过。在后花园中,“我”、祖父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祖父每天在花园里种菜、栽花、拔草,而“我”则陪在祖父身边扑蜻蜓、捉蚂蚱,偶尔也去地里给祖父捣乱,玩累了便用帽子遮住脸美美地睡上一觉,儿童眼中折射出的后花园便是如此幸福安逸的存在。从精神上看,萧红出生在传统礼教根深蒂固的大家族之中,不可避免地要受到传统礼教的约束,但是童年生活的栖居地——后花园使她拥有了一个逃避桎梏、释放天性的游乐场。在这里,她可以与大自然做心灵上的沟通,感受生命的自然生长。在儿童眼中,自然万物与人一样是具有生命的,它们拥有自己的思想,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种随心与肆意正是萧红的心之所向。童年是人最本真的状态,成人眼中普通的后花园在儿童眼中充满了未知世界的神秘感,对万事万物的探寻解密使童真的生活变得自由欢乐。萧红通过对后花园有声有色的描写,揭示了一种自由无为的生命状态,表现了对那种无拘无束的自在状态的憧憬与神往。
三、自由潜流下的孤寂
“对于生活曾经给予美好的希望但又屡次‘幻灭’了的人,是寂寞的;对于自己的能力有自信,对于自己的工作也有远大的计划,但是生活的苦酒却又使她颇为悒悒不能振作,而又因此感到苦闷焦躁的人,当然会加倍的寂寞。”[4]茅盾认为萧红是寂寞的,这种寂寞从童年直至生命逝去一直都伴随着萧红。
萧红的寂寞是由多种因素构成的。首先,萧红的童年是寂寞的。旧式乡绅家庭使萧红深受礼教文化的迫害,这也是她一生漂泊离乡、无所归依的一个重要缘由。东北重男轻女的传统思维定势让萧红为日趋没落的家族所不喜。母亲的早逝、继母的冷眼与父亲的淡漠让她感受不到家庭的温暖,自小成长在这样家庭环境中的萧红是寂寞的。其次,萧红的情感是寂寞的。包办的婚姻,未婚夫的逃跑、爱人的背弃致使她饱尝婚姻爱情的苦痛,感情上的一再受伤让她的内心寂寞。最后,萧红的寂寞还要归因于她生活在那个特殊的时代。在那个男女不能真正平权的时代,女性身份本身便足以让萧红处于孤立无援的寂寞境地。正如萧红临终前所言:“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却是因为我是个女人。”[5]鲁迅曾在中国现实问题的基础上提出“娜拉走后怎样”的深刻命题。作为意识觉醒的新女性,娜拉们勇敢地出走后是否能够获得真正的自由与解放?对于萧红而言,她与那个时代下的千千万万个娜拉一样,果敢地与旧家庭决裂,到“新世界”去追求人格的独立与婚姻的自主。幸运的是,她并没有坠入娜拉出走后的窠臼——堕落或回来。然而这条“别人没有走过的路”注定如同“苦酒”,只会让萧红“加倍的寂寞”。
“萧红写《呼兰河传》的时候,心境是寂寞的。”[6]《呼兰河传》孕育于1936年萧红东渡日本,日本陌生的生存环境让寂寞的她异常地思念故土,“东京落雪了,好象看到千里外的故乡。”[7]萧红将郁结于心的乡思融入到小诗集《沙粒》之中,流露出作家“从异乡又奔向异乡”的悲戚孤零之感。时隔三年,萧红在武汉开始创作《呼兰河传》,三年后于香港完稿。《呼兰河传》的构思与创作过程正处于抗日战争艰苦紧迫的时期,家国的沦陷迫使文人过着逃亡的生活,萧红蛰居香港后,身边更是缺少往昔朋友的陪伴。民族危机的忧患意识与心力交瘁的人生经历杂糅在一起,导致萧红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都处在寂寞的状态之中。1941 年萧红病危之际曾要求骆宾基将她送回呼兰,并计划创作《呼兰河传》第二部,但是这个愿望在国内日渐严峻的形势下终究付之东流,萧红带着满心的不甘苦闷地离开:“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8]
《呼兰河传》充满了荒凉感,展现出来的是萧红寂寞的童年。“所谓的童年期回忆并不真是记忆的痕迹,而是后来润饰过了的产品,这种润饰承受多种日后发展的心智力量的影响。”[9]《呼兰河传》通过儿童视角对作家的童年生活进行追忆,但实际上小说仍是以成人作为创作的主体,所以它不可避免地交织着儿童与成人的双重视角,构成了叙事上的复调。由于成人视角的介入,作家个性化的情感体验时而会在文中显现出来。儿童视角下的世界是有声有色、简单跳脱的,作家在表述上具有孩子式的稚气与随意。从寒冬到大街,从商铺到泥坑,从蝴蝶到白菜,由此及彼,没有中心,随性而为,将眼中新鲜的、漂亮的一股脑地倾倒出来。然而,小说在儿童的诗性话语中隐藏着萧红作为一个历经沧桑的成年人的寂寞感。即使是回忆最温馨的童年生活、最爱自己的祖父、最自在的后花园,这种寂寞感的流露也是自然且不可遏制的。“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10]时间上的跨度指出“我”的成长以及祖父生命的消逝,表现出美好短暂、无法停留的失落感。真正迫使“我”从童年的“后花园”中走出,进入成人世界的是祖母的死。祖母过世的时候,“我”不谙世事地顶着缸帽子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中,却被祖父一脚踹开,这一脚将“我”带离年少无知的懵懂状态,意味着“我”应该“懂事”了。萧红在寂寞的心境下进行创作,使回忆中的景象变得格外荒凉。儿童眼中的奇异世界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院子的杂乱萧条,房子的腐朽破败,生活的艰辛穷苦,人们的逆来顺受……
文章的尾声使萧红的寂寞得以升华。萧红自1931 年逃到哈尔滨,开始漂泊的生活,直到1942年病逝都没有再踏入过故土,所以呼兰的样貌变得如何她只能依靠想象与道听途说而得知。萧红在《呼兰河传》的尾声中勾勒的是她想象中的呼兰小城,此时的她已经走出了自身的记忆与童年的时光,回归于现实生活。记忆与现实的反差衬托出一种苍凉之感,道出了呼兰小城的物是人非,道出了自己对故土的怀念与眷恋。
四、结语
《呼兰河传》无论在艺术上还是思想上都较之前作品更为成熟。她出离于民族与国家的主流话语,开始注重个人话语的言说,彰显的是个体饱经沧桑的情感体验。因此,《呼兰河传》无疑是理解萧红个体精神与主体思想的关键所在。萧红对于故乡呼兰的情感是复杂的,一方面,她在这里度过了孤独且寂寞的青少年时期,农村的生活经验使她在回望乡土时觉察到呼兰小城精彩多样生活背后的刻板单调,并窥见了当地百姓平凡卑琐的生存状态以及得过且过、平庸愚昧的精神状态;另一方面,呼兰又是承载她最为珍贵温暖回忆的地方,祖父和后花园让她拥有了最为自在安逸的童年,孩童时期所具有的自由无羁的生存天地是萧红后半生都在追逐找寻的“理想国”。萧红写作的力量便汲取自记忆中留存的那些美好,个人的苦难与家国的沦陷并没有让萧红的文字变得优柔怨愤,反而成为支撑她创作的动力,使她的文字在飘零孤寂的生存状态中依然温暖而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