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水文写作”思辨与实践路向
2021-12-02王小东
■王小东
“下水文写作”是一个教育实践热词。其“下水”的譬喻,通俗形象,寓意深长。但任何比喻都是跛脚的,一旦时间久了,大家对其内涵的理解往往会出现一定程度的偏差。为此,我们有必要围绕下水文写作的概念缘起、实践思辨和路向探索,进行系统梳理、审视和校正。
一、探源:“下水文”说法的由来
“教师下水”的说法,来源于一线教学管理中的一句口号,后被教育名家援引进文章,并在几位名师的诠释和演绎之后,逐步从“教师下水(读写)”演变为教师“下水文写作”。
1961年,叶圣陶先生说:“在成都听一位中学老师谈,他学校里领导方面向语文老师提出‘教师下水’的号召,很有意思……语文老师教学生作文,要是老师自己经常动笔,或者作跟学生相同的题目,或者另外写些什么,就能更有效地帮助学生,加快学生的进步。经常动笔,用比喻的说法说,就是‘下水’。”这里揭示了“下水”一说的由来,以及叶圣陶先生由此引发的对“教师下水”内涵的初步界定:一是指跟学生同题作文;二是指亦可“另外写些什么”。不止于此,他还在文中提出:教师下水不仅指作文,还包括“讲读教学”,“跟教作文一样,唯有老师善于读书,深有所得,才能教好读书”。概言之,“教师下水”是指教师不但要勤写,还要善读。
随后,叶圣陶先生在跟无锡一位教师的通信中提出:“颇感教师增加本钱,最为切要。所谓本钱,一为善读,一为善写,二者实相关而不可剖分。去年尝写一短文曰《教师下水》付《文汇报》,希望教师经常练笔,深知作文之甘苦,盖即添本钱之意。”此后,他在跟另一位语文老师周唯一通信中,对“勤于动笔”作了解释:“我谓教师宜勤于动笔,不专指与学生同作一题。出题为学生设想,自属必要,每次与学生同作,似可不必。教师另作他文,第须认真为之,皆于指导学生有助益。”至此,叶圣陶先生对“教师下水”概念的界定基本形成——教师既要善读,也要善写,二者兼备,不可剖分;而且下水写作不限指与学生同题作文。
20多年后,刘国正先生发表题为《也谈“教师下水”》的文章,就杂志上发表的讨论作文教学的一些文章,跟进发表意见。他在谈作文教学这个话题情境之下,对“教师下水”做了阐释:“指的是在作文教学中,教师出了题目,不光让学生作,自己也作。自己亲自尝尝‘梨子’的滋味,便于指导学生。这个词组的含义也可理解得宽一些,泛指教师应该经常练笔,提高写作水平,积累写作的实践经验。”教师下水的内涵从读写并行悄然指向了写作练笔。
紧接着,于漪老师就刘国正先生的文章跟进发表了《谈教师的“下水”与“半下水”》一文,“对‘下水’问题再赘一笔”。她细致剖析了教师写作下水文的心理顾虑,并在明确教师下水文写作的必要性之后,进一步提出“半下水”建议。“所谓‘半下水’,指的是教师出了作文题以后,要积极开动思维器官,根据题目要求打腹稿……”力求“半下水”与“下水”兼顾,一“思”一“写”,“思”“写”并重。
至此,“教师下水”的内涵放弃了阅读也要“下水”的初衷,慢慢收窄到教师“下水文写作”上,且随着时间推移,在教学实践中又进一步将其内涵窄化为“与学生同题作文”。
二、体道:下水文写作思辨
厘清教师下水说的内涵演变之后,我们就可以站在“教师下水”的原点,对下水文写作中“写与不写”“写什么与怎么写”“授鱼(渔)与摸鱼”等问题,进行一个理性审视与思辨。
首先是写与不写的思辨。多数人认为,教师写写下水文肯定是有益的:可以提高自身写作素养,提升教书育人水平;可以树立写作靶标,增强作文指导效度;可以体会写作的甘苦,激活和保护学生的写作欲望;等等。这些都是事理逻辑层面上能够推导出的好处,是行动优先的价值观体现。然而,从能力多样性的角度看,教师间的个体认知和智能结构差异是很明显的。有人善读,有人善写,有人善讲,还有人擅长管理……善写的教师教写作具备天然优势,更多不善写的教师怎么办?因此,要想把写下水文这一“齐步走”的要求落地实施,我们还要探索出一些“不写”也能实现作文有效指导的路径。比如,于漪所说的“半下水”,就可以看作是不写也能有效指导学生作文的合理存在。教师在布置学生作文题之后,要充分发挥成年人见多识广和体验丰富的优势,全力思考,打好“腹稿”——像一个统帅一样,在脑中进行写作困难预判、要素组合和创新推演,跳出一篇的限制,走向一题多作、读写架桥、思路导游的境地。“不下水”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下水”之功效。再如,对学生作文进行升格指导也是一种“不写”。教师跳过初稿撰写,直接进入文章修改打磨环节,因文而改,因人施教。这种“不下水”同样也能实现作文教学品质的提升。
其次是写什么与怎么写的思考。在多数人的观念中,写什么是极为个性化的事情。因为每个人的生活、经历、阅读都不同,围绕某一话题或关键词在脑中浮现出的相关事件和情理也各不相同。因而,作文教学对“写什么”基本处于无为状态,而只能在“怎么写”上反复下功夫。这是很大的一个误区。因为这种认知偏差混淆了个体写作与公共写作的区别,并由此导致学生在面对公共事务或进入工作岗位后,很难胜任公共说理与写作。比如,教师写下水文,哪怕是作家写下水文,永远都是自说自话、自圆其说,很难给学生以有效的启迪。因此,也就有人在谈到教师下水文写作时,大声呼告——教师要具备学生视角,要蹲下身子、弯下腰写作。仿佛这样才能拉近教师下水文与学生作文的距离,让教师下水文体现出一种示范性和公平性。这是一种“治标”的权宜之举,不完全符合学生长远发展需要。刘国正先生说,“学生将来走出校门以后,到实际工作中,写自己直接生活体验的文字机会比较少;而凭资料写东西、写作的机会倒是多的……凭间接的材料、凭资料写东西可以说各种岗位都是需要的。写总结、报告、意见书,写各种产品的说明等等,这都是凭资料来写的。所以这方面的用场倒是十分广泛的。它是值得我们重视的”。我们应该在提倡个体写作的同时,强化公共说理与写作训练。如此,下水文写作才能在“写什么与怎么写”上找到一个相对平衡的支点。
再次是“授鱼(渔)与摸鱼”的辩证。教师写下水文基本上是一个“授鱼”和“授渔”的过程。即教师尝试写出片段或全篇文字,给学生以示范或提供批判靶标,引导学生学会模仿和批判,从而习得相应的写作技能。这种实践思路能体现教师下水文的直接效用,但不能也不应该是学生发展写作能力的唯一路径。我们还应该容许教师进行个人的自由写作,以“胸中有丘壑”的姿态,引导学生自己下水“摸鱼”的实践存在。贾志敏先生曾撰文,介绍叶圣陶先生是怎样教授子女作文的:“叶老从不给孩子教授作文入门、写作方法之类的东西……纳凉时,叶老让孩子把当天写的东西朗读给他听。叶老倾听时,不轻易说‘写得好’或‘写得不好’的话,比较多的是‘我懂了’和‘我不懂’。如若叶老说:‘这是什么意思呀?我不懂。’其子女就得调遣词句或重新组织句子,尽力让父亲听得明白。直至叶老说‘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懂了’时,再读下去。”尽管这只是个案,但同样具有深刻的启迪意义。可以这样说,只要教师具备足够的写作素养或者写作本领,即使不直接写作下水文,也同样能指点学生在自主写作中学会写作。
三、任术:下水文写作的实践路向
基于以上认知,我们可以有针对性地拓宽下水文写作的实践思路,让其从绑架式、万能式和单一式的实践困境,走向以人为本、遵循规律、可持续发展的理性发展轨道。
一是立足面向教师群体的下水文写作。在汉语语境中,“语文教师”是一个单复数兼具的名词。如果我们过度纠结于向每一位语文教师提出下水文写作要求,这是不符合实践规律的。假若我们把这个词指向群体,就会极大地解放认知,释放活力。因为在一所学校中,总有一些相对善于写下水文的教师。我们不妨以年级组或备课组为单位,充分发挥他们的长处,在善写者“下水”与普通教师“半下水”之间做好统筹。同时,我们也可以利用现代媒体技术,通过集体指导与个别辅导相结合的方式,有效开展写作指导与训练。如此,我们便能在人尽其才的前提下,充分发挥出下水文写作应有的功用。
二是侧重指向考场作文的下水文写作。师生的日常随笔讲究摇荡性灵、各美其美,而考场写作则讲求心正意诚、车大路宽。用王鼎钧的话说,一个是“性情中人”,一个是“功名中人”,两者的价值取向不尽相同。这个规律启示我们,考场作文更注重价值观正确、文体规范、语言精当、逻辑清晰以及结构严谨等要素的体现。此外,加上网上阅卷时长的限制性和界面呈现的特殊性,考场作文比日常随笔更具典型性和规律性。这些都为教师下水写作提供了相对明确的有关体式、表达和立意等方面的规则性要求。因此,围绕考场作文写作规律,推动教师下水写作,也许更容易形成示范效用,或达成批判性建构目标。
三是探索基于公共素材运用的下水文写作。在信息化时代背景和大规模集体授课模式的双重加持下,学生个体直接经验的产生速度与体量,远低于通过诸如网络、阅读和授课等获得间接经验的速度与体量。因此,在学生习作中也就不可避免地出现大量素材相似甚至雷同的现象。面对这种新情况,教师有责任、有义务探索使用公共素材进行下水文写作实践,旨在引导学生不断研究、丰富和储备脑中的各种价值坐标。因为同样的素材放到不同的价值坐标中,就会产生不尽相同甚至是完全不同的表达效果。对于学生而言,研究借鉴、批判吸收这种事同理不同、理同情不同、情同法不同的下水文,无论是对当下学习,还是对未来生活,都是一种极为重要的学习积累与技能获取。
总而言之,我们要审慎对待下水文写作——既要防止“运动式”的快进快止,也要拒绝“一哄而上”的热闹。我们要在充分研判下水文写作堵点、痛点和盲点的前提下,科学理性而又坚持人文关怀地推动其走向有序、有度、有效的实践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