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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形象思维”讨论到“方法论热”
——论新时期美学发展中的科学主义热潮

2021-12-02

美育学刊 2021年4期
关键词:科学主义文艺学钱学森

石 佳

(中国社会科学院 当代中国研究所,北京 100009)

伴随着中国社会整体的发展变革,当代中国美学的发展也同步经历了几次重大的转折。其间发生的两次重大的美学“事件”,也分别开启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美学发展的不同阶段。这两次重要事件分别是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的美学大讨论和20世纪80年代的“美学热”。尽管二者在初衷上存在很大程度上的相似性,在讨论的核心问题上也具有一致性,大致围绕着美学的本体论问题展开,但论争的导向与背景几乎是截然相反的,在结果的实现上也相差甚远,而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决定着当代中国美学发展的转型与走向。

产生于20世纪80年代的“美学热”,是新时期之初在文艺理论界兴起的一场有关文艺学、美学的大讨论,并持续了四五年之久,这场论争是当代美学思潮史上的重要事件,也是新时期以来的重要文化现象。这场轰动一时的“美学热”推动了中国当代文艺审美自律的持续深化和美学知识场域的逐步建构,引发了美学破除“他律”的规训并逐步走向“自律”的渐进过程。“美学热”以及同时期相关联的关于“人学”思想的论争、文学主体性、审美现代性等主题的讨论,无疑成为了当代文学界的重要理论表述,推动了当代文艺思潮的变革与更新。如果说改革开放之前的三十年,我国美学发展中的关键词可以概况为“政治”“党性”“人民性”等,那么在改革开放后三十年的美学发展则可以提炼出如“主体性”“人道主义”“方法论”等关键词。从这样一种转变中我们不难看出,中国当代的美学发展经历了由外部因素逐渐“向内转”的趋向,新时期的美学研究努力摆脱旧有的束缚,试图寻找一种全新的方法与理念去支撑新时期的美学理想与抱负。在“向内转”的过程中,个人的主体意识和美学的内在逻辑在大众心中逐渐被唤醒,人们发现了文艺学、美学中被忽视已久的主体性与科学性的两种重要向度,并由此在研究者中间激发出了对于二者的极大的研究热情。这也是新时期“美学热”产生的由来和发展的进程。由此而来,改革开放以后的当代中国美学现场,也相应产生了两种典型的文化思潮,一种是人文主义,一种是科学主义。可以说,这两种思潮一直处于相辅相成又相互对抗的状态,共同形成了将美学从传统思维模式中解放出来的合力。

事实上,对于新时期的美学思潮、文艺思潮的理解大都将其视为一种人文主义的复兴,但“科学”也是新时期思想转型的必不可少的维度,甚至“科学”对于文艺与美学的影响或许被大大地低估或者忽略了。尽管科学主义潮流在20世纪80年代时就已经得到了一部分学者的敏锐的关注,但对此系统的梳理与深入的论述在当时仍不充分,这或许与科学主义在当时担当的重要角色并不相配。实际上,“科学”对于新时期美学发展走向中的影响、“科学”在美学讨论中的参与度都是十分重要的,它实质上与人文主义一道,与政治上的“拨乱反正”口号相配合,成为当时“解放思想”、摆脱旧的意识形态束缚的极大推动者。科学主义不仅成为了当时全社会追捧的热潮,而且也成为了文艺理论界极力学习与借鉴的对象。新时期不少美学家、思想家、文艺理论研究者们都热衷于以科学的眼光重新看待文艺学、美学,使用科学的方法对文艺理论与实践进行研究,并取得了一定分量的成果。就这样,“科学”以自身的先进性与创新性赢得了美学以及其他各个领域的认同与青睐,而“科学”也当仁不让地在20世纪80年代承担起了国家现代化与民族振兴的宏大任务。正如韩毓海书中所言,“现代性的合法性的建立,实际上伴随着科学作为‘真理’的合法性的建立过程”[1],对于美学而言,其在新时期建构自身现代性的进程,也与“科学”与科学主义的重要影响息息相关。

改革开放初期,邓小平多次在讲话中强调科学的重要意义,对科学技术非常重视,这极大地推动了科学主义思潮的盛行,尤其是随着“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2]口号的提出以及“四个现代化”目标任务的建立,大大激发了国人的进取精神与创新意识,此时,“科学”的内涵究竟是什么似乎并没有成为人们最为关注的问题,最为急迫的问题是如何让自然科学与现代技术成为各个领域迈向现代化的有力武器,进而实现更丰富的理论与实践创新成果。而这一现代化的激情与冲动在文艺学美学领域则表现为从“形象思维”的讨论热潮到“方法论”的热潮,从中我们不难看出新时期的文艺理论研究者们对于科学与科学主义能为文艺学美学领域带来变革的信任、期待与热情。

“形象思维”大讨论不仅是科学主义引入美学领域的开始,更是文艺学美学从意识形态束缚中松动的“破冰之举”。在这一过程中,国家层面的支持和保障以及重要科学家、理论家的推动起到了根本作用。事实上,“形象思维”这一概念是由19世纪40年代别林斯基首先提出的,后经由苏俄传入中国,毛泽东曾经对“形象思维”有过认可,他在与陈毅同志的书信中曾经提到,“诗要用形象思维,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所以比、兴两法是不能不用的”[3]。借着这一东风,新时期对于“形象思维”的讨论开展得也较为深入。在这一过程中,“文革”后“重出江湖”的李泽厚和科学家钱学森是“形象思维”讨论中具有关键意义的重要人物。李泽厚在20世纪80年代前期发生的“形象思维”大讨论中最早做出理论表达,在此期间,他相继发表了《关于形象思维》《形象思维再续谈》等文章。李泽厚在论述文章中对于形象思维和逻辑思维的区分、先后、优劣进行分析阐述,认为形象思维才是文艺创作的客观规律。此次形象思维大讨论大体上也分为反对和肯定两大派别,而李泽厚发现了不同派别的讨论中的致命问题,那就是讨论的双方立论的前提实质上都是一致的,即还是把文艺看作是认识,沿袭了旧有认识论的观点。李泽厚最早质疑了被认为是最正统的“普遍真理”的认识论。他认为:“形象思维是一种多种心理功能的综合体,如美感一样。它不简单地是一种狭义思维过程,而是包含着人的很多心理因素功能的综合过程,交错在一起。”(1)李泽厚:《谈谈形象思维问题》,载《社会科学通讯》1979年第20期,转引自《李泽厚学术年谱》。在他看来,形象思维既不是思维也不是认识,文艺具有情感性和非理性特质,有着自身独立的情感逻辑,这就使他跳出了意识形态的认识论束缚,使艺术的独特规律得以彰显,推动了新时期文艺的健康发展与良性循环。

如果说李泽厚将“形象思维”讨论带出了传统认识论的藩篱,那么钱学森在此次“形象思维”讨论中则起到了将科学思维引入美学,并使之具备合理性与学理性的重要作用。正是由于钱学森的影响,一直以来作为文艺学和马克思主义认识论论题的“形象思维”讨论呈现出了自然科学化和科学主义的走向。钱学森曾经在给李欣复的信中这样说道:“您是一位文艺理论家,研究方法局限于从整体、从宏观角度考虑问题;这很重要,而且是心理学家和脑科学家所缺乏的。心理学家和脑科学家则又往往缺乏从宏观、整体角度考虑问题,只会用微观、分析方法。我希望上述两方面的学者要在互相了解的基础上,合作共攻思维科学。”[4]这篇短信作为代序言收录在了李欣复的著作《形象思维史稿》中,足可以见得钱学森在这次形象思维讨论以及新时期美学发展中的重要地位。这段话不仅是钱学森对李欣复以及其他文艺理论家的寄语,更蕴含着钱学森对于科学与艺术未来发展走向的观点与期待,科学与艺术的结合一直以来是钱学森在他的科学研究中努力的方向,一方面是由于钱老发现了科学与艺术之间在冲突之外的互补之处,另一方面是由于他自己本身一直怀揣着对于大一统学科的向往和追求。他明确表明:“微观与宏观相结合,整体(形象)思维与细部组装向整体(逻辑)思维合用;既不只谈哲学,也不只谈科学;而是把哲学和科学技术统一结合起来。哲学要指导科学,哲学也来自科学技术的提炼。这似乎是我们观点的要害:必集大成,才能得智慧!”(2)见钱学森1997年4月6日给钱学敏的信,钱学敏:《与大师的对话——著名科学家钱学森与钱学敏教授通信集》,西安: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306页。实际上,从20世纪80年代初期开始,钱学森就已经初步形成了这种大科学观,并提出了要建立具有交叉性和综合性的现代科学技术体系,他认为科学的范畴应该扩展为一种认识客观世界的学问。这样一来,各门学科都可以被视为研究客观世界的不同角度,包括自然界、人类社会、人和人化自然。因此在钱学森理解的现代科学技术系统中,自然科学不是唯一的存在,还包括他认为具有同样重要性的社会科学、思维科学、系统科学、人体科学、文艺理论,等等。也正是在这种大科学观的促动下,钱学森本人也积极投入到了文艺学美学的研究中来,形成了多篇文章,并且在1994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结集出版,取名为《科学的艺术与艺术的科学》,其中包括33篇文章和1篇代前言,多为钱学森与其他学者的书信或在会议论坛上的讲话,论述内容涵盖了思维科学、社会主义文化建设、马克思主义哲学、文学艺术、美学、科普工作等方面。他在前言中这样解释道:“应该以敏锐的眼光,发现一切可以为文艺活动服务的新高技术,并研究如何利用它来为发展社会主义中国的文艺,繁荣新中国的文艺。……我们在二十一世纪要利用最新的科学技术成果发扬这一文艺传统!这样的文艺似可以称之为‘科学的艺术’。而近年来我提出的文艺理论与文艺学就可以称之为‘艺术的科学’了。”[5]钱学森在这里明确提出了用科学技术指导艺术研究的思想,在他看来,艺术工作者必须对事物有科学的认识,并且要利用科学成果去推动艺术研究的创新和发展。这一方面反映出文学艺术脱离旧的意识形态束缚的努力和愿望,一方面也表现出了美学发展中的科学主义倾向。文学艺术界在现代化进程的激活下,争相从科学中寻找新的理论发展点。

钱学森在新时期对于思维科学的呼吁和引导,自然成为理论界学者们热衷学习借鉴的对象。20世纪80年代初期,不少学者给钱学森写信请教思维科学的问题,更加推动了文艺美学和自然科学的结合,也激发了“形象思维”讨论的活力。例如沈大德、吴廷嘉两位学者在《形象思维与抽象思维——辩证逻辑的一对范畴》一文引起较大争议后,写信向钱学森请教,得到了钱学森的高度重视,在信中钱学森不仅给出了对两位学者的研究建议,更表达了自己对于当时“形象思维”讨论的思考。他在信中说:“研究思维科学不能用‘自然哲学’的方法,得用自然科学的方法,即不能光用思辨的方法,要用实验、分析和系统的方法。”[6]在这之后,钱学森正式在发表的文章《系统科学、思维科学与人体科学》中发出了建立“形象思维学”的倡议,并深入浅出地介绍了思维科学的内涵与学术现状。这篇文章对于当时的“形象思维”讨论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运用自然科学的方法对形象思维进行研究,极大地改变了美学热中“形象思维”讨论的面貌,突破了文艺学与哲学思维的局限,大大激发了学者们运用其他学科方法研究文艺学美学的尝试热情,产生了一系列成果,例如朱丰顺《形象思维逻辑论》、胡寄男《形象思维的心理学问题》、李玉《形象思维和语言规律的关系》等。越来越多的思维科学研究占据了文艺理论研究的领地,有关“形象思维”的研究里越来越多地出现纯科学技术的研究方式,从一开始科学原理只是作为一种方法转向了把科学模式当成一种目标,例如戴汝的《模式识别与形象思维学》、危辉和潘云鹤的《形象思维的视表象基础》、胡克的《人体形象思维的显像部位的试验报告》,这些学者纷纷使用了信息学、计算机学、人体学、心理学等自然科学技术成果与研究模式,对文艺学领域的“形象思维”进行科学探索,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一方面让文艺学领域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突破,另一方面也反映出文艺学美学中越发鲜明的科学方法泛化的倾向。

在这样一种美学领域内的科学主义热潮不断发展之下,加之国家政策对于科学技术的重视以及钱学森的引导,文艺学、美学领域对于科学方法的热衷愈发热烈,以至于“科学”逐渐在社会各界心目中成为一种公认的先进的研究方法,进而激发了文学批评界开始酝酿着一场方法论变革的思想冲动。这样一种愈演愈烈的变革愿望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得到了爆发和释放。1985年和1986年在文艺领域是一个值得铭记的年份,这一年在文艺界被形象地称为“方法年”“观念年”“方法论年”,足可见在这段时间内文艺研究和批评方法之间产生着怎样集中而激烈的变革和冲撞。1986年3月在厦门召开的“全国文学评论方法论讨论会”是“方法论热”中的标志性事件。会议围绕着方法论之争展开了热烈讨论,这其中主张以“新三论”(系统论、信息论、控制论)的科学化方式进行文学理论研究和批评的林兴宅成为了会议的热点,他所提出的“文艺科学可以‘数学化’”的中心观点成为当时极具代表性、也极具争议性的话题。他以系统论为依据所写的论文《论阿Q性格系统》以及刘再复的《文学研究思维空间的拓展——近年来我国文学研究的若干发展动态》成为这次会议讨论的主要对象。对于林兴宅及其主张的文艺研究方法论化的观点,与会的大部分人都表示出极大的兴趣,但基本上停留在赞成其变革文艺方法论的立场,这也是当时迫切变革文艺研究方法的与会者们的基本共识,而对于其具体观点,尤其是将文艺研究方法定量化的观点,其实很多人是持质疑态度的。例如当时就有记着提出疑问,“自然科学有自己的规律,文学也有自己的规律,二者不好混同。自然科学的研究法,具体地说,如定量化和数学化的方法,能否完全移植到文学研究中来,是一个有待研究和试验的问题”[7]。这种碰撞和分歧对后期的文坛和文艺理论界都产生着持续不断的影响。

尽管科学研究方法论热潮在文艺学美学领域仍在继续扩张蔓延,然而从另一方面看,科学方法对于艺术理论与实践活动的作用也已经走进了一个死胡同,科学方法解释美学作品与行为越来越不具备话语效力。随着自然科学方法论的解释效能逐渐失去令人信服的力量,以及同时期社会科学学者对于自然科学方法滥用的抵制,20世纪80年代中期盛行的方法论热逐渐偃旗息鼓,美学领域的科学主义热潮在短暂的火爆之后开始销声匿迹。尽管科学作为一种现代性的象征,其本身依然在各个领域被尊崇,但作为一种研究方法,它在人文社科领域不再像以前一样作为一种潮流被追捧。科学主义就像一场节日的烟火一样,在适当的时刻猛烈地在空中热闹了一番,却因后劲不足而迅速熄灭,进而消失得无影无踪。关于科学主义的反思,在当时“美学热”基本平息的时候就已开始。如今我们站在今天的立场再去回顾我国美学发展中发生的这段科学主义历程,会发现有一些有价值的、值得反思的经验与教训。关于这场科学主义热潮,它是怎样产生的?又是因为什么无疾而终?它在中国当代的美学发展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又反映出我国美学发展的什么特征?科学主义热潮虽然昙花一现,也留下了一些重要成果,但比起科学主义对于美学发展的影响和意义,科学主义的产生所暴露出来的我国当代美学发展中的特征与问题似乎更值得我们留意与思考。科学思维的引入与科学主义的盛行反映出新时期美学挣脱束缚、变革自身的勇气与力量,也是中国美学走向世界、与西方开展交流对话的一个初步的契机,它的产生和发展充分地激发出了当代美学发展的创新活力,为美学走向现代化道路作出了自己的贡献。然而科学主义最终的黯然退场似乎也从某种角度证明了学科独立的必要性,尽管理论喧嚣,但文艺学、美学的自身逻辑仍然是不可动摇的基础,科学与艺术尽管存在着很大的互补与共生可能,但自身的存在根基与相互的界限是不容忽视的。另一方面,对于当代中国的社会发展现状而言,“科学”思维与科学主义自身的发展根基并不稳固,也并不具备深厚的民族心理基础,而且相比于西方的科学精神而言,中国的科学精神更偏向于技术与实用层面。因此中国社会中的科学主义发展自然也显得基础不牢、急功近利一些。这要求我们在当代的文艺学、美学研究中注重积累、尊重传统、稳扎稳打,在面对新理论与新方法的时候注重结合中国的文艺与社会实践的实际情况,与文艺学美学发展传统做到有机的结合,真正找到一条适合具有中国特色的美学发展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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