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缘和惜福
2021-12-02张苏
张苏
“饭缘”和“惜福”是我奶奶在世时嘴边常常会说起的两个词。她的一生经历了解放前的战争和解放后的运动,曾经饭来张口的“张家少奶奶”终于改造成了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能够在晚年安享到太平的日子,让她非常知足。
“饭缘”源于佛教,千年修得同一饭,人和人之间,能够坐在一起吃一顿饭,是一种很深的缘分。在我奶奶看来,“饭缘”除了是人和人的缘分以外,还有一层是人和饭的缘分。人和饭之间,也有着前世的因缘,这一世人生能够享用多少“饭缘”,冥冥中似乎也有定数。
所以小时候,“吃饭”在我们家是一件顶顶要紧的大事。奶奶常常对我说:“阿苏啊,人活着,为来为去是为吃啊!”我当时纳闷,“怎么会呢?人活着,有那么多可以做的,有那么多可以玩的,怎么会只为了点吃呢?”如今再想起这句话来,就觉得很有道理。连孔圣人都说:“饮食男女,人生之大欲存也。”看来“饮食之事”和“男女之事”是人类最基本的欲望,一个解决生存问题,一个解决繁衍问题,所以“饮食”铁定是排在“男女”之前的事情啊!
为了让“饭缘”结得更深、更厚,奶奶就更加注重“惜福”了。既然有个老天爷在默默地计量着我们每个人的“饭缘”,那就更要珍惜一饮一馔一菜一饭的福分了。囫囵吞枣和猪八戒吃人参果肯定是不被允许的。现在想来,这“惜福”两字有各种各样的惜法,有些惜法好像与节俭有关,有些惜法貌似完全是在浪费了,但她总能说得出站得住脚跟的理由来,不容辩驳。第一种“惜福”是关于吃蟹和吃虾。解放前张家在苏州产业兴隆、人丁兴旺,共有弟兄六人,我爷爷是长兄。我们大房和三房住得比较近,每天卖鱼娘娘都会将鱼鲜虾蟹送到门上来。秋风起时,卖鱼娘娘经常会对我奶奶说:“啊呀!大少奶奶啊,你们家三少奶么真的叫想得穿来有吃福,大闸蟹从上市吃到落市,一日四只,中午晚上顿顿一雌一雄,天天叫我送来的呀。你怎么想不穿呢?你大少奶奶么至少也要天天一雌一雄哇!”我奶奶回答:“不,我不想这样吃法,我要惜福的!”其实我奶奶是最欢喜吃螃蟹的,我想她当时这样的说法,这个“惜福”里面肯定还是有点舍不得的成分在的。后来三少奶奶在五十多岁时因脑溢血过世了,奶奶常常会惋惜地提起这事,就好像三少奶的早逝和吃蟹有点关系似的,说道:“阿是?可惜啊!蟹太寒呀,吃多了!你看我,现在九十几岁还在吃蟹,所以要‘惜福’呀!”这事成了她现身说法教育我们小孩子要“惜福”的经典案例了。我和她抬抬杠,反问她:“阿婆,那你为什么吃籽虾从上市吃到落市,天天要买,不‘惜福’了呢?”她的理由是:“现在的虾么,涌档呀!最好的辰光,不吃可惜的!过了季就不好吃了,这个也叫‘惜福’!”
确实,自古以来“苏州四季不断菜,杭州四季不断笋”,当地、当季、当令的新鲜物产是老天爷赐予我们的恩惠和福利,错过了时节或转换了地方,好滋味就变得面目全非。即便有我奶奶这样94岁的高寿,满打满算也最多只有93次重逢节令的机会,何况人生总有各种各样身不由己、漫不经心或猝不及防的错过和走失,真的是吃一次少一次啊!所以她的理论是:一样的吃,一定要吃最好的,最好的时令和最好的地方出产的东西,然后再不惜工本地将它烧出最好的味道,这样才对得起她有限的肚皮,才不浪费老天爷“饭缘簿”上今天勾销的这笔账目,否则以后哪天回去一结账,算算这辈子竟都吃了些乱七八糟、无滋无味的东西,岂不是太不划算了吗?
第二种“惜福”是关于“少吃多滋味”和“多吃少滋味”。常规意义上来理解,“惜福”应该是杜绝浪费才对,但是到了我奶奶这里,有一种“惜福”恰恰存在较大的浪费嫌疑。比如说,一年四季当令的新鲜蔬菜,马兰头、枸杞头、金花菜等买回来后都要挑拣折取,奶奶对此历来是毫不手软地“掐嫩头”。她在八仙桌上精挑细选地拣菜,拣得在一旁看她“掐嫩头”的妹妹九阿婆忍不住地高声疾叫起来:“一斤菜只剩二两哉!中午要吃不够的!这样拣法太浪费哉!”奶奶当即在老花镜后给她一个白眼:“拣菜马虎不得的,老的混进去了一碗都不好吃了,那么真的叫浪费哉!‘少吃多滋味,多吃少滋味’你阿懂的?”这句“阿懂”问得九阿婆当即闷掉,无法反驳。奶奶就是这样,情愿将一斤菜拣成一小碗,哪怕自己只吃一小筷,也坚决不能容忍这一小筷子头上的菜蔬,失去它本应呈现出来的最好的味道。“少吃多滋味,多吃少滋味”应该就是苏州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另一种家常俚俗的说法吧。也就是说,不把“柴米油盐”做出那么点“风花雪月”的味道出来,那就是暴殄天物,有悖“惜福”大道。就像《论语》所说:“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灶神”可是有资格上天去告状的,所以宁愿得罪了“家神”也千万不可得罪“灶神”啊,于是,“味道必须好吃”,就成了我们家检验“买、汏、烧”全流程炊事活动成败与否的唯一标准。
奶奶的“饭缘”还有另一层意思,不仅是“人和饭的缘分”,还包涵“人和人的缘分”。在我记事的时候,我们家早已从闾邱坊的宅子搬进了观前街承德里旁边的银房弄3号。那是民国式样的青砖里弄建筑,虽然只有一楼一底较为逼仄,但地处闹市中心,交通十分便利。我爷爷解放前在苏州工商界声望很高,一生结交的老朋友很多。记得我每天午睡醒来,总能听得见楼下人声喧腾、高谈阔论。虽然我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但是我很喜欢听老爷爷们谈古论今、海阔天空,很享受这种高朋满座的欢乐氛围。我也很乐意在下午3点钟左右,端着一个小钢精锅,跟在大人身后去对面太监弄的绿杨馄饨店,买生煎馒头和小馄饨回来招待客人。有时候下午点心也不一定要出去买,而是吃自家做的冷拌面、葱油饼、细沙糯米团子、糖油山芋等各色点心。作为殷勤的女主人,我奶奶除了一日三餐以外,总要多多少少备些小吃食以防不时之需。我爷爷有时候和朋友谈得兴起,也会猝不及防地留客人在家里吃晚饭。在没有冰箱和煤气灶的年代,要能够及时变得出吃食,是很有难度的。那时的女性真是不容易啊,不仅要保证自己能够进得了厨房、上得了厅堂,还要保证有待客的食物可及时从厨房间端到厅堂来。
奶奶的手艺在我爷爷的朋友圈里久负盛名,尤其是能够吃到“大嫂嫂”开洋笋油面,那是一件令他们深感荣幸的事情。事先熬好笋油是必须的准备工作。用冬笋或春笋、金钩开洋、小香葱分别起大油锅爆香爆透后浸没在油中,是方便储存的一种好方法。等到要用时,直接在滚烫的笋油中淋上虾籽酱油,吱吱地爆出虾籽和酱油的鲜香来,就可以作为这碗面的底汤了。如果再煎上一只荷包蛋,那就是一碗登登样样的开洋笋油面。在没有笋的季节或是笋油用光的日子里,单是开洋葱油面也是很好吃的。老朋友们每次都会吃得有滋有味、意犹未尽,我爷爷则是笑意盈盈、心满意足,很有“大阿哥”的面子。奶奶虽然辛苦,但也非常享受朋友们对于“大嫂嫂”的赞誉。所以夸奖和赞赏真的是鞭策和激励人不断进步的有力武器啊!
奶奶善结“饭缘”最为经典的案例,是被传诵了四五十年的“哈尔滨客人吃饭”的故事。我大舅舅上海交大毕业后分配在黑龙江省第一机械局科技处工作。1976年,他带了两个哈尔滨同事来苏州出差,晚上到我们家吃饭。有朋自远方来,奶奶极尽所能地按照松鹤楼“四六四”的标准精心准备了一桌好菜。吃了什么,我且按下不表,过程倒是更为有趣。我大舅舅先来家里来坐了半天,他的两个同事下午去拙政园,约好了游完园后循着地址来我家。看看时间不早,两位客人还未到,大舅舅想要去公共汽车站迎接,被奶奶一把按住:“你今朝是客人,不能起身的,要迎我去迎!”大舅舅很奇怪:“伯母你又不认得他们,怎么个迎法?”奶奶道:“放心,自然会把客人接回来!”不等说完,就径直往弄堂外面走。果然,不一会儿,两位东北大男人被她带了回来。我私下问她是怎么把陌生人带回家的,奶奶说:“我刚走到3路汽车站,就看见两个又高又大的男人,一身黑棉袄、一口东北口音,那肯定就是哇!”这顿饭有多好吃,不必多说,大舅舅回去后就工作调动离开了机械局。四十年后他再次遇见这两位同事,他们见了我舅舅最感慨的一句话竟然是:“我们这辈子吃到的最好吃的一顿饭,就是你带我们去苏州的那一次!”
我想,这顿饭他们记住的除了饭菜的味道以外,必定还有银房弄3号这份“苏州人家的味道”。有时候正是因为附加了这些“诗外的功夫”,柴米油盐才能够转化为风花雪月。一顿饭能够让人记忆并怀念一辈子,无论是对吃的人来说,还是对做的人来说,都是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