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与时间
2021-12-02夜阑
夜阑
好多年前的一个下午,我站在一座古桥上看风景。那是秋天,我从北方一个城市到苏州不久。我有了一个恋爱。
我记得当时,满城正飘着桂花香。我第一次意识到,城市是有气味的,苏州的气味就是桂花的气味。河水在我的味觉上,是甜的。河岸边正在开的花,结的籽,长的草,在微微的风里,也是甜的。我循着一行白鸽,从桥的这头,望到那头,望到望不见时,我对着那片望不见尽头的河水,问:这个站在桥堍上发呆的人,有一天要在这里生活了,你知道吗?
若干年后的一天,我蓦然想起,那座古桥,就是觅渡桥。觅渡桥下的流水,就是运河水。
我对于运河水的过去,许多源于我的先生。对于一个有过河边生活经验的人来说,他固执地认为,河流在夜晚的时候,是一天中最吵闹的时候。因为机动船经过的马达声,在夜晚具有强大的穿透力。这种力量,足以让一个五岁的男孩,在许多年后回想起往事,依然能听到那种“哒哒哒”的声音,穿透绵延千里的时间之水,一次次地抵达记忆的漩涡。那是20世纪70年代,他的外公在太和面粉厂上班。据说当时,太和面粉厂、鸿生火柴厂、民丰锅厂、华盛造纸厂、苏州米厂、裕华肥皂厂……都是民国时期陆续兴起的民族工业,分布在阊门外大运河沿岸一带。这个从安徽一个叫寿县的地方只身一人来到苏州的年轻人,凭一己之力,让他的兄弟姐妹,在运河边拥有了十来间平房,从此过上了傍水而居的生活。我先生住在其中的一间平房里,常常企图通过河水的流速,来判断一条河,什么时候是快乐的,什么时候是忧伤的。而实际上,河水很多时候是静默的。只有运货的驳船经过时,才会发出轻微的,类似喃喃低语的吞咽声。他十八岁那年,在目睹了运河上船来船往的繁忙水运后,和另外两个男同学,萌生了去外面看看的想法。于是,初夏的一个傍晚,他们三个,肩头各扛着一辆永久牌28英寸自行车,兴冲冲登上一条开往杭州的夜航船。他们枕着运河水,一夜清梦地漂流而下。天蒙蒙亮时,船到了杭州。我先生走出船舱,站在船头,望着温风如酒的两岸,恍惚觉得,时间在船上和在岸边,发生了奇妙的错位。船上的时间已经够慢,而岸上的时间更慢,慢得几乎要凝固了,慢得河岸对于一条黎明即将停泊的船只表现得浑然不觉。
河流在自我的流动中是纵行的,而河流与河流之间的流动却是并行的。
当我先生在运河边长大的时候,我在家乡,北方的一条河边,以相同的时间在长大。我家乡的那条河,叫清水河。从我家出了门,不紧不慢地走,出一道古城门,过一片白桦林,就到了清水河。庇护着河的,是一座连绵起伏的大山。我经常回忆起许多年前,我坐在自家的书桌前,透过后窗张望那条河流的情景。毫不夸张地说,我小时候,和水有关的所有记忆,都离不开那条河。我所有的心事,那条河都听见过。夜里,我即使听不到河水的流动,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存在。她只不过是在山的臂弯中,同我一样,憨憨地入梦了。和南方的大河大流相比,她瘦小多了。遇到枯水季时,河床上经常长满荒草,布满砂石。但她却是宁夏境内流入黄河最大、最长的支流。因此,在我的记忆中,没有哪条河流能够取代家乡河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等我考上宁夏的一所大学,要离开清水河,我并不十分难过,因为我离黄河更近了。我是奔着母亲河的母亲去的,我并没有走远。等我大学毕业,打算去南方发展,我开始惆怅:南方的水养人,但南方的水容人么?等我在苏州生活下来,慢慢地,我意识到,我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因为,世界上的水都是相通的。江河湖海,云朵雨露,人的眼泪和心血,人类的悲欢,都是相通的。水,从这里消失了,从那里再蒸腾出来。所以,水是世界上最神奇的东西,有着神秘而巨大的力量,利万物而不争,化大象于无形。如此看来,我虽然走了很远,却并没有走远。因为我和我的母亲河,从未分开过须臾。犹如血与水。
苏州的大运河,是我的第二条母亲河。
人们常说,流水无情。其实,无情的不是流水,而是人。因为人总是在需要的时候,惦记起流水的好。而一旦不需要了,就会忘记她的存在。流水对于人的这种做法,永远是包容的,永远是等待的,永远是母亲待孩子。
在苏州生活了二十多年,一日,我突然心血来潮,想回觅渡桥看看。那天下午,我一个人驾着车,从南门路,一路自东向西,又自西向东,与运河水并行了好几个来回。我发现,无论是大运河,还是觅渡桥,还是周围的风物,都与我的记忆划不上等号了。我沿着杨枝塘路,去了趟最早住过的里河新村。我按照脑海中的画面,却像进入博尔赫斯的迷宫似地找不到114幢,找不到那面装有铝合金窗户、印着向日葵图案的窗帘。后来,我按导航去了桂花公园。我再次试图找到儿子七个月时喂鸽子的那片大草坪,却发现,公园已不复是我记忆中的公园。一切都是崭新的,现代的,新鲜的,也是陌生的。
我把车子驶到觅渡桥下,在运河边坐下。时不时地,我听到头顶传来汽车经过时的隆隆声。从那种隆隆声中,我感觉到桥身在微微颤动,那种波浪式的、令人略略晕眩的起伏,仿佛我坐在运河的一条船上,仿佛河水正在轻轻拍打船舷,仿佛我进入了河水深处。风,吹乱了我的头发,却吹不散我心中的留痕。驿亭、纤道、寺庙、古塔、祠堂、铭碑……犹如水退去后,曾经被时间掩埋的这些东西,从记忆的尘封里,一一裸露。
觅渡,觅渡,人们觅渡的,其实是流逝的时间。事实上,流水与时间,自能开辟出新的河流。在看不见的历史中,很多东西沉入了运河。水退去,时间和土掩上来。它们有的被长埋在地下,有的在千百年后,被打捞上岸,以文化遗产的方式,让后世的人们珍藏与复原。
对于写作的人来说,让一条河流重新在记忆的河床上流淌,最好的方式就是用文字去记录。河流与文学,是永恒的母题。河流是文学取之不竭的源泉,而文学是河流奔向远方的入海口。我相信,每一个写作者的内心,都有一条河流,都有一个与河流有关的秘密。那么,书写河流,就从河流的上游出发,像一条鱼那样,潜入河水的深处,探访河流的心灵。
在我的写作道路中,清水河已不自觉地成为我小说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背景,也成为我成长轨迹和心路历程的重要符号。我记得有一年,一场气象记载中罕见的连续多日的暴雨,让清水河变成了一头洪水猛兽,房屋被冲垮,农田被淹没,家禽被淹死,路基下陷,河水漫流……我姥姥家和我大姨、小姨、小舅家,都是在那次洪水中被冲垮的。我们家因为住的是楼房幸免于难。我在匆匆赶去救援的途中,看到河面上时不时漂过猫、狗、猪等动物的浮尸以及其他漂浮物。这次发大水事件,被我写进了《七色花》。只不过,故事发生在一个名叫塔头镇的地方,那条肇事的河流名叫鲛河。
还有许多童年时期与水有关的记忆,陆续被我写进小说,或者说它们构成了我写作的文学资源。《荨麻》中,那条倾听女孩呜呜哭诉的河流,就是充满慈悲之心的清水河。《企鹅溜冰场的月光》中,与发小下河摸鱼,进小树林摘野草莓、捡蘑菇的故事,清水河一定记得她们浪花般溅起的笑声。
当苏州成为我的第二故乡,我对河流的书写,就像黄河与京杭大运河发生了时间上的交汇。文学源头的水量更大了,流速更快了。而我每写一篇,就觉得离母亲河更近了一步。《锦瑟》中,那个从小与外公最亲,一起放纸鸢、叉银鱼、捏泥人的主人公简白,在运河边度过了他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成年后的他,在虎丘的一次游玩中吐露了对年轻女子向锦的爱慕之情。《苏醒》中,离家出走的父亲,最后一次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是在觅渡桥边的运河上。《漫漫离山路》中,离山这座长年钟声悠邈、香火缭绕的山寺,取材于夜半钟声到客船的寒山寺……
我最后想说的是,当你发觉心灵枯竭,请别忘了,去向河流借水。她会让你的内心,让你的写作,河水汤汤,奔流不息。